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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11

    在泡沫经济时期,世间一片繁荣好景,男人为了追求女人,花钱如流水也不手软。每次约会都要送上一流的名牌礼物,邀请女人上高级餐厅吃饭,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进口轿车送女人返回她的时髦公寓。有时在一个女人身边,会同时有好几个凯子分担这些开销。这些人对于自己私底下被人讥为负责接送的司机、负责请吃饭的饭主、负责送礼物的金主等等自然毫不知情,而女人却和真命天子去豪华大饭店上床,事实就是如此。

    恋爱通货膨胀在平安夜这晚迎向最高潮,为了这一晚,男人纷纷预约餐厅,事先订妥饭店房间,奔向Tiffany。饭店间间客满,餐厅吃定客人的弱点,把圣诞晚餐标上贵得可笑的价钱。Tiffany大排长龙,没买到OPEN HEART银链的男人就得做好被女友甩掉的心理准备。

    我也曾是这样的笨男人之一,穿着不搭调的宽松时髦西装,手捧玫瑰花束,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会觉得门槛太高的饭店大厅等候女友,一心认定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让女友跑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对于男人们的献身大战,女人早已司空见惯,她们的要求愈演愈烈,就像反复练习挥棒击球般一次接一次袭向我们,跟不上要求的人就会被淘汰。

    但是当时很快乐,恋爱的通货膨胀和任性的挥棒练习对我们男人来说虽然不容易,但困难愈多,克服之后得到的东西似乎也愈有价值。所以,在还没确定能与谁共度圣诞节前,就已抢先订下饭店房间,不惜将购屋定存基金解约也要买Tiffany的项链。

    现在,我和那时有着同样的冲动,虽然不再像当时那样企图砸下超乎必要的钱,但光是盘算要和秋叶在哪间店共度便兴奋不已。幸好,现在要预订餐厅已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只是,正如年轻时代的我遭遇过种种障碍,现在的我眼前也矗立着一道高墙。那就是,我已有必须一同度过圣诞节的家庭。

    平安夜正一分一秒地逼近,我很焦急。事到如今,我不能跟秋叶说还是无法见面。该如何是好?我拼命思考,得到的结论就是——单凭自己一个人绝对办不到。

    「喂,你疯了吗?」新谷的反应正如我所料,他放下芋烧酎兑热开水的杯子,长叹一口气。「如果只是外遇倒也还好,没什么好惊讶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发生过这种事。」

    「啊?真的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可是上次你不是还说我们在世人眼里,已经是欧吉桑,不是男人了。」

    新谷皱起脸。「如果单论道德,我们的确已不是男人。重拾男人身份也就是抛开道德之时,所以外遇才会叫做不伦。」

    从新谷的嘴里,冒出和他的形象完全不搭调的道德这种字眼,令我有点错愕,同时也很沮丧,原来连他这种男人都在乎道德。

    「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握紧生啤酒的酒杯。

    「事到如今,你垂头丧气又有什么用?我无意劝你结束外遇,你也不是傻瓜,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想必你早就这么做了。心里一直想着要结束、要结束却还是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外遇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可真了解。」

    「但是,唯独你承诺平安夜幽会这件事我实在无法赞成。我告诉你,唯独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还是不得不许下承诺吗?我是不知道个中内情啦,但你最好打消念头,否则那已不是单纯的玩火游戏了,你该不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

    「什么心理准备?」

    「和有美子离婚的心理准备呀。」

    我微微摇头。「我想都没想过……」

    「那最好,本来就不该有那种念头,外遇应该在绝对不离婚的前提下进行。」新谷说到这里,满脸诧异地看我。「喂,你在发什么呆?」

    「啊?没有,我之前是没想过要离婚啦……」

    「你可别说但是现在听我说着说着,就突然萌生这种念头了。听着,渡部,我不会叫你现在立刻停止外遇,但是唯独这点你绝对要遵守:千万不能让有美子发现,别做任何会露出马脚的事。这是游戏规则。」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才会有平安夜与情人幽会的傻念头。快点醒醒吧,渡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做个深呼吸,喝了口啤酒。

    「知道了,我不会再求你了,跟你说这种麻烦事真不好意思。」

    「你打消念头了吗?」

    「不,我只是说不会求你帮忙。」

    「渡部……」新谷万分为难地挑起眉尾。

    「我已经许下承诺,事到如今,我不能告诉她那是骗人的,况且我也不想让她在平安夜忍受寂寞。」

    「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她和有妇之夫谈恋爱,就得有这种觉悟,她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

    「她知道,她也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

    「可是我自己无法接受。她基于某些因素已经失去了家庭,我不能撇下这样的她,自己去和家人共度佳节。」我拉过帐单,打算连新谷的酒钱一起付。「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慢着,渡部,我们再喝一杯。」新谷咚咚猛敲自己的额头。「万一被有美子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小心不让她发现。」

    「你当然该这样做,但你也得先设想一下,万一东窗事发时怎么办?基本上,无论被逮到什么证据,你当然都只能否认到底,但是有时这套也会不管用,我是在问你到那时要怎么办。无论如何,你绝对不能一时冲动提出离婚喔,因为那样做谁都不会得到幸福。」

    「纵使我不提离婚,我老婆说不定也会主动要求吧。」

    但新谷再次用力摇头。「她不会说。」

    「为什么?」

    「因为女人很聪明。」他大口灌下加了芋烧酎兑热开水。「我刚才不也讲过了吗?谁都不会幸福,有美子也一样不会幸福,所以她不可能选择那条路。」

    新谷叫住女店员,又点了一杯芋烧酎兑热开水,我叫了生啤酒。

    「不然你到底要教我怎么办?」

    「这还用得着说,」新谷大力拍桌。「如果被有美子发现了,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向她道歉,然后发誓绝不再犯。你要向她下跪,发觉老公偷吃时,老婆首先会要求的是道歉,然后是发誓。女人不会被怒火冲昏头做出摧毁生活基盘的莽撞之举,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练习下跪。」

    「不过,如果真的弄到那种地步,我也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先道歉。」

    「喂,看来你还是没搞懂。」新谷指着我的鼻子。「我所谓的道歉,可不是只有那一时片刻喔。下跪只是赎罪的开始,永远不会有终止的一天,一辈子都得继续道歉。你在老婆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在家里也会无地自容,直到夫妻之间有一方死掉为止。」

    从以前就口才过人的新谷,即便在这种时候依旧充满说服力和震撼力。

    「怎样,简直是地狱吧?你能忍受那种地狱吗?你已有不惜做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准备吗?」

    「虽然不愿想像,但我会铭记在心的,更何况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外遇潜藏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性。」

    新谷重重叹气,猛抓脑袋。

    「让你迷恋到这种地步,可见一定是个大美女吧?改天我倒想瞧瞧她的长相。」

    「你已经见过了。」我说:「在棒球练习场。」

    这是个晴朗得吓人的好天气,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升高了室内温度,向来喝热牛奶的园美今早说,她想喝冰牛奶。

    「你今晚大概要几点才能回来?」有美子一边在我面前放下咖啡,一边问。

    「大概七点吧,前提是如果没加班的话。」

    「平安夜还叫你们加班?公司也太不体贴人了。」

    「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不确定几时会发生什么状况。」

    「可是如果没事的话,你七点就能回来吧?」

    「嗯,应该是。」

    「别忘了买礼物喔,还有香槟酒。」看着准备上幼稚园的园美,有美子压低嗓门说。

    「我知道。」我对她挤挤眼。

    早在一周前我就已告诉有美子,今晚要在家吃饭。去年我们一家三口是上馆子庆祝,但今年我无法如此承诺。给母女俩的礼物和香槟前天就已事先买好,现在放在公司的置物柜里。一切都是按照新谷的建议。

    吃完早餐,我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穿上鞋子时,放在旁边的纸袋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是什么?」我问。

    有美子把手伸进纸袋,拿出来的是上次那种用蛋壳做的圣诞老公公。

    「今天傍晚,幼稚园会有个小小的圣诞派对,我打算到时候带去给人家。」

    「听你这么一说,之前你好像的确提过这回事。」

    「结果,我总共做了十五个,累死了。」

    「记得让园美替你按摩一下。」

    我边说,边取出手机,愤然咂舌。「啊!惨了。」

    「怎么了?」

    「手机快没电了,昨天我忘记充电了。」

    「那你要把充电器带着吗?」

    「不,算了,如果忘在公司反而不好,我到便利商店再买一个。」

    平凡无奇的对话,但是有美子应该没发觉这段对话之中隐藏着重大意义。

    我像平时一样在有美子的目送下走出家门,服装也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得一如往常才行,连一点点差异都不能有。对已婚男性而言,平安夜不是特别的日子,没必要精心打扮。

    到了公司,我先找秋叶。她坐在电脑前,正在看某本杂志,桌上放着即溶咖啡纸杯。

    我确认她的周遭没人后,从自己的座位打电话。她身旁的电话响起。

    「电灯一课,您好。」秋叶的声音传来。

    「是我。」我稍微把脖子向后扭,我知道她会从电脑后面看着我。「今晚,没问题吧?」

    「我是没问题啦……但你真的可以吗?」

    「应该不成问题,地点和时间就照我之前说的。今天我会把手机关机,如果有事要联络就寄电子邮件到我的电脑。」

    「你为什么要关机?该不会是打算硬生生地搞失踪吧。」

    「搞失踪?」

    「你对你太太报备过今晚会晚归吗?你该不会什么也没交代,一心以为只要关机就没事了吧?如果你那样做,事后会很麻烦喔。」

    「我不会做那种事,你不用担心,那么,今晚就这么说定了。」

    挂断电话后,我偷窥秋叶,她正朝我看来,一脸纳闷地歪起头。我莞尔一笑,朝她点头示意。接下来那几个小时,我坐立不安。我一直在等一通电话,无论是在看图或是与人商谈之时,我都忍不住去注意桌上的电话。

    下午四点过后不久,那通电话打来了,是有美子打的。

    「你没买手机的充电器吗?你的手机完全打不通。」

    「我买了,可是无法顺利充电。找我有事?」

    「这个嘛……」她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刚才新谷先生打电话来,他好像想跟你联络,可是同样打不通你的手机。」

    「新谷说什么?」

    「有一位野田老师你认识吗?」

    「野田老师?噢,认识啊,那是我大学修专题讲座时的老师,不过他现在当然早已退休了。」

    「听说那位老师过世了。」

    「啊?」我继续使出浑身解数演戏。

    晚间七点,我按照预定计划在自家桌前坐下。把小狗布偶送给园美,白金项链送给有美子,桌上放着圣诞蛋糕和香槟酒。

    「真是太倒楣了,居然选这种日子守灵,可是我不去也不行。」

    我边喝香槟,边不耐烦地抱怨。

    「你要搭几点的新干线?」有美子问。

    「搭八点多的应该来得及,十一点会抵达新大阪车站,我再从那里搭计程车去守灵会场,大家应该已经先赶过去了。」

    「真是辛苦。」

    「抱歉,无法陪你们。」

    「这也不能怪你,况且,你好歹也已经先尽过家庭义务了。」有美子的目光移向园美,园美正在沙发上和小狗布偶玩耍。

    三十分钟后,我钻进计程车,目的地不是东京车站而是汐留。我已预订高楼大厦最顶层的餐厅。我身旁放着旅行袋,里面装了丧服。我向有美子说明,今晚要帮忙守灵,明天在丧礼会场当招待。

    其实野田老师是在两年前过世的,但那时出了某些差错,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我自己也是直到最近才得知老师过世的消息。这件事我没告诉有美子,反倒成了天赐良机。

    八点整,我抵达餐厅,环绕全店的玻璃帷幕外是东京的无垠夜景。我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到窗边席,身穿黑色洋装的秋叶早已就座。她仰望我的双瞳,似乎有点湿润。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说。

    「怎么会,为何这么说?」

    「因为,」她蓦地叹息。「这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怎么会强人所难,我不是如约而来了吗?」

    「我很高兴,但是……」她垂首。

    「怎么了?」

    秋叶凝视我,朝我伸出手,她的指尖碰到我放在桌上的手。

    「虽然高兴……也很害怕。」

    「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唤来服务生,点了两杯香槟。

    12

    快乐时光在一眨眼之间过去。

    那段时光愈是充满光辉、为此付出的牺牲愈大,愈会在一瞬间后离开我的手中。

    我俩在饭店共度了平安夜,秋叶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美丽、更可爱,而且更妖艳。我们裸裎相拥,做爱之后互相凝视,款款倾诉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感到害臊的爱语,等到心情激昂起来便再次做爱。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睡觉,即便让她枕在我臂上,也努力睁着眼。

    「你想睡就睡没关系。」我说出违心之论。

    我不要紧,秋叶说。但几分钟后,她已开始发出鼾声,电子时钟显示已过了深夜两点。

    我一边感受着秋叶的发香,一边闭上眼,回想这段梦幻时光时,脑中一隅又忍不住开始盘算。明天,我应该在大阪的丧礼会场当招待,为此我还请了年假,做完招待工作后就回家——回我的家。

    那是有我的家人在等待的家,家里有个不是秋叶的女人,和那个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是我本来的安身之处。毫不知情的她们是怎么度过平安夜的呢?想到这里我就心痛。除非和秋叶分手,否则我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痛楚,为了得到与秋叶共享的幸福瞬间,这是我不得不甘心承受的代价之一。

    欲望、迷惘、畏怯、勇气——种种念头与情感在我心头掠过,我的脑袋就像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当那些思潮来个彻底的大洗牌,再也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时,我终于感到睡意降临。

    翌晨当我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秋叶。我本来以为她也许在洗澡,但是没听到任何动静。我觉得奇怪,只好起床拉开窗帘。圣诞节当天的东京,看起来和以往的早晨一样灰头土脸,教人无法相信这和构成昨晚美丽夜景的城市是同一个。

    桌上放了一张纸条,是秋叶的字迹。

    「早安 睡得好吗? 我要上班 所以先走了 谢谢你的招待 昨晚很开心」

    我拿着纸条环视室内,秋叶的皮包不见了,我也检查过衣柜,里面只有我的大衣。

    我检阅手机,发现新谷传来的简讯。

    「穿上丧服去小钢珠店,记得充分沾染烟味,也别忘记把领带弄绉,然后穿着丧服直接回家。最后还有一点,把昨晚的幸福回忆封印起来。」

    看着内容我暗自佩服,这些全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

    我依他所言穿上丧服,退掉饭店房间后,走进新桥的小钢珠店。我大概已有十年没打过小钢珠了,我尽量选择充满烟味的位置,随手弹出钢珠。

    耗了一个小时后,我去有乐町独自看电影,这部片子我本来打算和秋叶一起看。是爱情喜剧,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周遭全是情侣也让我坐得很不自在。

    之后,我一路步行至东京车站,买了一盒寿司后搭上计程车。还不到傍晚五点。

    打开家门时,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但这已是每次必有的现象。我与秋叶的情事是否已被有美子发觉?若已被发觉该怎么办?纵使没被发觉,是否也犯下了什么重大失误令她起疑?我抱着种种不安开门。

    正在脱鞋时,有美子自里屋出现了。我不敢正眼瞧她,害怕确认她现在是何种表情,这种不安也是外遇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耗到晚上。」

    有美子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我总算抬起头看着她。

    「他们找我去喝酒,但我推掉了,因为实在很累。」

    「辛苦了,累坏了吧?快去换衣服吧,你身上的烟味好重。」

    「那当然,因为大家都不停抽烟嘛。」

    「那种地方都是这样的。」

    「园美呢?」

    「在睡觉,一早去小朋友家,八成玩累了,不过也差不多该叫醒她了。」

    「这是伴手礼,在新干线上来不及吃饭,我都饿扁了。」

    看着寿司盒,有美子嫣然一笑。「那,我去泡茶。」

    她的笑容解开了我的心锁。

    我回到寝室,地上放着纸袋,很眼熟。里面本来应该装着蛋壳圣诞老人,看样子幼稚园的圣诞派对顺利结束了。

    换好衣服我回到客厅,看起来才刚睡醒的园美呆坐在沙发上,但是一见到我,顿时瞪大双眼。

    「爸爸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在园美身旁坐下。

    我一边和女儿玩闹,一边等待妻子替我泡茶,这是幸福祥和的家庭时光,我绝对无法失去这个。这种事我早已明白,但另一方面,当我这样享受家庭时光之际,却又萌生和昨夜不同的另一种心痛。昨晚是因为背叛妻子而痛,现在是想到秋叶,悲从中来。

    留在饭店桌上的纸条闪过我的脑海。她早就明白了,她明白,今天我应该尽快回家比较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唯有这个迫切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翌日晚上,我被新谷叫出去,事实上我也正想和他联络,当然是为了向他致谢。

    得知一切安然无事,新谷用力深呼吸,喝下生啤酒。

    「我总算安心了,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种像特技表演的手法,不能一用再用。」

    「谢了。」

    我把留在饭店的纸条告诉他,也把秋叶可能是体谅我的处境,所以才默默先走的推测说出来。

    「八成是这样吧。」新谷说:「但是,我可要提醒你,她这并不只是替你省掉麻烦,不让你说出拙劣的谎言,才是她这么做的主因。」

    「两者不是同一码事吗?」

    「完全不同,她为什么不想让你说出拙劣的谎言?因为那种谎话立刻会被拆穿,因为你们两个的关系如果被你老婆发现,她也一样会有麻烦。她既不想破坏与你的关系,也怕被你老婆兴师问罪,所以才会留下那种纸条自己先离开,你要去理解共犯的意图。」

    新谷的说法极有说服力,但是,共犯这种字眼令我心生排斥。

    「即便如此,她不也多方容忍退让了吗?」我战战兢兢地试着说。

    「那是应该的。」新谷毫不留情地说:「不要让我一再重述,好吗?你们是在搞外遇,她这点忍让是理所当然。除夕夜和正月新年都不能在一起,想像男人和老婆、小孩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就想抓狂,这才是情妇该有的正确表现。她如果受不了大可与你分手,你没必要替她操这个心,更何况,就算你耿耿于怀也无能为力。」

    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如果我们立场对调,我肯定也会说出和他一样的话。

    新谷做出稍微提防四周的动作后,才小声说:「之前我也讲过了,和有美子离婚的事,你想都不能想。」

    见我舔唇不语,他气恼地用力拍桌。

    「渡部,你这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好好回想一下你和有美子恋爱的时候,当时你是爱她的吧?你是因为认定她就是真命天女才结婚的吧?结果都一样。就算是你现在迷恋的女人,对你来说也不是特别的存在。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找遍全世界都不存在,世上根本就没有红线这种东西。」

    「红线?」

    「人家不是常说吗?天定良缘的对象早已用红线和你绑在一起。兄弟,你该不会也这么想吧?该不会以为这次的女人才是真命天女,你只是找错了结婚对象——」

    见我沉默,新谷苦着脸咂舌。

    「我告诉你一句至理名言吧。红线这种东西,是要两人一起纺织的。唯有终生不离不弃,直到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怀里咽气,那才是完结,才算是被红线绑在一起。」

    像他这种现实主义者居然难得说出这么浪漫的话,我不禁惊愕地凝视他,他对我这种反应不知是怎么解读的,竟还大大点头。

    「你懂吧?一切都是结果论,除非过程特别艰难那或许另当别论,否则,对方是谁其实都一样。有美子不就足够了吗?接受现实吧,你就好好与有美子纺织红线,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他这番慷慨陈词令我无话可说,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话。因为他极力陈述的内容,是「离婚不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但是和他道别后,我首先想的是,年底年初这段期间,秋叶不知打算怎么度过?

    我边走,边检查手机,有秋叶发来的简讯:

    「之前没告诉你,从明天起,我向公司请假要去温哥华旅行。我在那边有朋友,所以正月四日才会回来,那就先祝你新年如意。 秋叶」

    抓着手机,我呆立半晌。

    我根本没必要替她操心怎么过年,人家自己要优雅地出国旅行——我还不至于少根筋到可以这样悠哉窃笑的地步。

    一边收起手机,我怀着复杂心境迈步向前。说实在的,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多亏秋叶去了无法联络之处,这下子我无须左思右想暗自苦恼,也不用受到撇下她一人的罪恶感苛责。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老是让秋叶帮我着想,真的好吗?

    13

    除夕夜和正月新年,只是无聊的假日。

    在家看电视,陪园美玩,边吃年菜边喝酒,困了就睡觉,如此一再重复。到了一月三日,我终于出门,是带有美子与园美上家庭连锁餐厅。到了餐厅,又从大白天就开始喝啤酒,回程顺道去附近的神社拜拜。我抽了一支签,是大吉。

    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想来似乎毫无意义的数日,当然还是有点意义。意义在于度过,像我们这种已婚者,新年就得这样度过才行。

    四日我开车,独自前往住在川崎的妹妹家,为的是把园美骑过的三轮车送去这种无聊小事,园美现在看上了有辅助轮的脚踏车,而妹妹的女儿最近刚满两岁。

    互相拜年后,我在妹妹家享用她偷工减料的年菜。有些东西分明是把超市买来的熟食直接装在盘子里端上桌,令我大吃一惊,但担任公务员的妹夫还是吃得很开心。他比婚前整整胖了十公斤,恐怕不是心宽体胖,而是因为天天被喂食偷工减料的食物吧?说到这里,妹妹也胖了不少,完全看不出腰部曲线。

    「哥,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被妹妹这么问,我吓了一跳。她对我好像抱着完全相反的印象。

    是你们自己太胖了——我强忍如此反驳的冲动,歪起头说:「不会吧。」

    「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玩得太过火?」

    「别闹了,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光是忙着工作和家务事就已累翻了。」

    「我懂、我懂。」妹夫点头。「男人真的很累,在照顾小孩方面我也帮了很多忙喔,连工作也早早结束下班。」

    「你只是想早点见到女儿而已吧。」

    「不只是那样,我认为注重家庭是男人的职责,你说对吧,大哥?」

    算是吧,我暧昧回答。现在这类问题最让我痛苦。

    离开妹妹家后,我试拨秋叶的手机,猜想她或许已经回来了,但电话打不通。

    我舍不得就这么直接回家,于是驱车朝东京的反方向走。我也没多想,只是觉得秋叶说不定会回东白乐的家。等到联络上时,如果就在附近便可早点见面了。

    但我又不能立刻跑去东白乐,最后我就这么磨磨蹭蹭地一路开到横滨。下高速公路时,我已多多少少拿定主意了。

    我在中华街旁停车,一边追溯记忆,一边迈步。

    我很快就找到了酒吧「蝶之巢」,本来还担心也许还在放年假没营业,幸好店门轻易开启。吧台坐了一个穿西装的男客,另有一桌情侣。

    彩色夫人坐在角落的桌子,独自喝酒。她今天穿着紫色毛衣。

    「晚安。」我在她面前站定。「您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头,稍作思索后瞪大双眼。

    「是你,我记得你是秋叶的……」

    「对。」我点头。「我是渡部,恭喜新年好。」

    「啊……新年好啊。」

    我觉得她的脸上好像在瞬间闪过狼狈的神色。

    「可以跟您一起坐吗?」指着彩色夫人对面的椅子,我问道。

    「是没什么不可以啦……」她朝门口看,好像在确认我有没有携伴前来。

    「就我一个人,秋叶还没回来。」

    「她上哪去了?」

    「好像从年底就去加拿大了。她说今天会回来可是我联络不上她,所以我就顺道绕过来看一下。」

    白发酒保走近,我看看菜单,点了芭乐汁。

    「我想你就算待在这里也见不到她喔。」夫人朝吧台投以一瞥。

    我不禁也跟着往那里瞧,但并无任何异样之处,只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在喝酒。那是个身穿褐色西装、体型矮胖的男人,面孔当然看不见。

    「我没有以为她会来,只是正巧来到附近。」

    「是吗?既然如此,那你慢慢坐。」夫人起身欲走。

    那个……我慌忙喊住她。

    「关于我,请问您可曾听她提过什么?」

    夫人摇头。

    「那孩子从来不会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不只是对我,恐怕对谁都不会说吧,对你会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她跟我提到某种程度,但算不算全部就不得而知了。」

    「渴望了解对方之举值得三思喔,纵使全部知道了,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没想过要全部知道。只是,我很好奇她是如何看待她与我的事。我想您应该知道,其实我——」

    说到这里就打住,是因为彩色夫人朝我伸出右掌制止我。她紧蹙眉头,噘出下唇。

    「那种事就算你不告诉我,我看了也知道。因为,你平时应该有戴戒指吧?虽然和秋叶见面时你好像摘下了,但指上的痕迹不会消失,更何况,这种事也逃不过女人的眼睛。」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除了与秋叶见面之外,我的确都会戴结婚戒指。一旦摘下,只有那一圈有点泛白,因为没晒到太阳。

    「我好像讲过很多次了,那孩子什么也没告诉我。那晚,她带你来这里,我才头一次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之后我们也没谈起过你。」

    「这样子吗……」

    我总觉得彩色夫人的样子有点不对劲,上次见面时明明可以感到她很想与我说话,今天却态度一转,甚至好像对我很生疏冷淡。也许是因为她今天没喝醉吧,我想。

    「对不起,我无法提供任何对你有利的话题,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还是赶紧回家,为你的家庭尽新年的最后一点义务吧,那样比你耗在这里有意义多了。」彩色夫人站起来,遁入写有员工专用的那扇门后。

    她显然是在回避我。我朝吧台看去,白发酒保好像也对我视若无睹,我只好一边暗自纳闷,一边喝芭乐汁。

    付了钱,我早早离店,又试拨了一次秋叶的手机,还是打不通。

    就在我朝中华街的停车场迈步时,背后传来一声慢着。我不认为那是在叫我,所以还是继续走,结果有个脚步声追上来。

    「抱歉,请等一下。」是男人的声音,这次声音比较大。

    我驻足转身,一名身穿米白色大衣的初老男性正要靠近我,敞开的大衣内露出褐色西装,领带也是褐色的。

    「叫我吗?」

    「对,就是你。」

    男人有张国字脸,下颚方正,眉毛很粗,长相令人怀疑是九州人,而且像高尔夫球选手一样晒得黝黑,年纪大约在五十五左右吧。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他问。

    「你要推销什么吗?我对这种——」

    看到他从衣服内袋掏出的东西,我当下打住。那是警察手册。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鬼头鬼脑地笑了。

    「我是神奈川县警局的人,想跟你聊一聊,不介意吧?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是东京人。」

    「这样吗?但是这跟你住在哪里无关。」他收起证件,压低嗓门说:「我想跟你谈谈仲西秋叶小姐。」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我当下仓皇失措。旋即,也想起此人是谁。

    「你是之前在『蝶之巢』……」坐在吧台的男客,看来他听到了我与彩色夫人的对话。

    「是我先去那间店的,后来你进来,开始与滨崎女士交谈,我才会听见。我绝非偷听,只是自然而然传入耳中。」

    我想起彩色夫人的本名正是滨崎妙子。

    「滨崎女士知道你是警方的人吗?」

    「当然知道,就某种定义来说,我是那里的常客。」

    我想起夫人当时颇为在意吧台那边,原来她是意识到这个男人。

    「三十分钟就好,请抽空跟我谈谈,十五分钟也行。」

    对方既已搬出秋叶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

    我对他说,那就三十分钟。

    新年假期刚结束,有开门营业的店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自助式咖啡店,店内人潮汹涌。

    此人自称芦原,是神奈川县警局搜查一课的刑警,那是专门负责杀人命案的单位,只要看过电视连续剧就知道。

    对方向我要名片,我只好递上。

    「你常去刚才那间店吗?」芦原刑警看着我的名片问。

    「这是第二次。」

    「上次是谁带你去的?」

    他用刺探的目光紧盯我不放,我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刑警的眼神吧。

    「是仲西小姐带我去的。」

    从我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很满意。他奸笑。

    「仲西秋叶小姐,是吗?」

    「是的。」

    「不好意思,请问你和仲西秋叶小姐是什么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

    「我们任职于同一家公司,她是派遣社员,去年夏天来我们部门报到。」

    「原来如此,你们是公司同事啊,除此之外呢?」

    「你的意思是?」

    被我这么一问,芦原刑警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摇摇头。

    「渡部先生,就算你拐弯抹角兜圈子,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你现在如果不肯说清楚,我只好自己设法调查。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他这种缺乏情绪起伏的说话态度,令我心中渐生不快,但也觉得此人言之成理。在「蝶之巢」的对话既然被他听见,事情大致都已曝光。若是迟钝的人也就算了,这个男人可是刑警。

    我呼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交往,这样行了吧?」

    「我无意责备你,所以你用不着那副表情。我也不打算调查你,你和她的关系,周遭亲友固然不用说,就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我也绝不会泄漏半个字。请你相信我。」

    「那么,请你先表明来意,到底是关于什么案件的搜查?」我试着用有点强硬的语气说。

    这点小把戏自然不可能奏效,但芦原刑警点点头。

    「也对,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大约十五年前,位于东白乐的仲西家发生的案件,你知道吗?」

    我还没回答,他就说「你知道是吧」,可能是因为我的表情僵硬。

    「我听她提过。」

    「那事情就好谈了,基本上我还是先重新整理一下。」芦原刑警自怀中取出眼镜戴上,翻开记事本。大概是有老花眼。「案件发生在三月三十一日,仲西先生的秘书本条丽子小姐遭到某人杀害。我们视为强盗杀人案进行搜查,但一直没有逮到犯人。」

    「这个我也听说了。」我拿起咖啡杯。一边凑近嘴边,一边对三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耿耿于怀。

    芦原刑警没碰咖啡,继续说他的。

    「然后,这个案件今年即将届满法律时效。」

    「是吗?」

    案发既是在十五年前,算来的确如此。

    「所以,我正在努力设法阻止。」

    「这种事常在电视新闻看到,快到时效日期时,警方就会重新大规模搜查。虽然我觉得都已过了十五年才慌忙调查好像有点太迟了。」

    芦原刑警一脸遗憾地摇头。

    「被那样报导,大家会以为案子在时效来临前好像一直搁着无人闻问,其实还是有人一直在调查,就像我一样。不过,突然增派干员调查,只是为了向媒体展现,警方并非袖手旁观时效来临。」

    「十五年来,你一直持续调查吗?」我吃惊地回视对方。

    芦原刑警抓抓头发有点稀薄的脑袋。

    「唉,如果问我是否一直持续至今还挺心虚的。这当中,我调动过职务,当然也经手过其他种种案件。只是,几年前我又调回现在的单位了,因此也就重新追查东白乐命案。」

    「所以你才去『蝶之巢』?」

    「因为滨崎女士是为数不多的证人之一。况且,如果去那里不时也能见到仲西秋叶小姐。除此之外,我当然也会顺便喘口气享用酒吧这个原本的使用功能喔,因为那间店待起来还挺自在的。」

    「那你找我做什么?我想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十五年前我和秋叶小姐并没有任何关系。」

    芦原刑警苦笑。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想请教你的是,仲西秋叶小姐对于那起事件是怎么跟你说的?」

    「怎么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告诉你的内容,请你尽可能详细告诉我。当然,只说与案情有关的部分就行了,我对你们的儿女私情没兴趣。」

    刑警也许自以为是在开玩笑,但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干嘛非得跟你讲那种事不可,警方不是全都知道吗?」

    「所以这正是我想确认的,说不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那么,你直接问她本人不就好了?」

    「我们已问过她本人很多次了,尤其是案发当时,但我不确定那是否和她告诉你的内容一样。」

    「这话怎么说?」

    「因为有些事往往可以告诉关系亲密的人,却无法告诉刑警。」

    「你是说她在撒谎?」

    不不不,芦原刑警说着猛摇手。

    「没那么刻意,在刑警面前,无论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隐藏,或者省略某些部分。而且案发当时她还是高中生,在情绪混乱之下,当时无法好好叙述的事情想必也很多。我只是在期待是否有这样的可能,经过十五年岁月后,当她和完全不知当时案情的你谈起时,或许会将她过去讲不出来的事也和盘托出。」

    刑警的意思我不是不懂,但他的说话态度有点可疑,我总觉得他肚子里好像藏了什么盘算。

    「从她那里听来的,我不见得能够正确记得。」

    「那也没关系。」刑警再次翻开记事本,准备记下重点。

    无奈之下,我只好把从秋叶那里听来的事,尽可能地详细告诉他。我边说,边回想起东白乐那栋大宅。对于那宽敞豪华的客厅发生过杀人命案一事,虽然自己正在叙述,内心却毫无真实感。

    警方的调查似乎相当彻底,但最后还是没找出犯人——讲到这里之后,我迟疑了一下才补充:

    「她说,遇害的那位本条小姐是她父亲的情人。」

    我猜想这件事也许没有和警方提过,但刑警的表情不变。

    「秋叶小姐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是的,有什么新发现吗?」

    「这个嘛……很难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刑警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光。「对了,你和秋叶小姐去过海边吗?」

    「海边?」

    「对,我记得她应该很喜欢游泳。」

    我暗自佩服警察居然连这种小事都要调查。

    「我们没去游泳,因为是秋天才开始交往的。她现在迷上冲浪,有一次曾经说好要一起去。可惜天候不佳,最后只好取消。」

    「冲浪吗?果然像她会做的事,当时她正在学潜水呢,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我对秋叶还谈不上任何认识,这个刑警反倒比我更了解她。

    芦原刑警起身。

    「三十分钟到了,耽误你的时间,不好意思。」

    和刑警道别后,我回到停车场开车。但是开了一会儿后,一个疑问忽然涌上心头。我立刻打方向盘转向与高速公路不同的方向。

    在山下公园旁停车,我下了车。看着夜晚的港口,我再次回想听秋叶叙述命案时的情景。

    一看到尸体,就晕了过去——记得秋叶的确是这么叙述的。问题在后面。

    「那时,我的体质虚弱,常常有贫血的现象。」

    当初听到时我不觉有异,但是刚才刑警的说法却令我耿耿于怀。

    潜水?喜欢游泳?一个体质虚弱的女孩?

    我还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案发于三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

    刚认识时,秋叶曾经说过,只要过了明年的三月三十一日,就可以说出很多事。

    那天,正是时效成立的日子。

    14

    过完年的头一个上班日,往往令人莫名紧张,因为一打开电脑的电子信箱便冒出一连串问题报告,或是哪家客户立刻打电话来抱怨的不祥预感会掠过心头。但唯独今年,我还有另一种不安,那就是秋叶是否真的会来上班,因为直到昨晚,我还是没联络上她。

    但是到了公司一看,秋叶在她的老位子附近,和去年年底一样,正与要好的女同事们谈笑。她的脸色红润,表情也很开朗。

    我一边轮流和每个人打招呼,一边走近她们,主动出声说新年好。

    新年好,女职员们也回应,其中也有秋叶。

    「你们几个新年假期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去哪里玩?」

    「我们哪儿也没去,不过,仲西小姐说她去了加拿大喔。」其中一人说。

    「噢?」我凝视秋叶。「那真是太棒了。」

    「我在温哥华有朋友。」她脸色平静地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中午抵达。」

    「昨天中午?」我不由得又问一次。

    「渡部先生有出去玩吗?比方说陪太太回娘家。」

    「没有。」我摇头。「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那,跟我一样耶。」秋叶身旁的女职员笑言。

    「不过,那样才是最好的。」秋叶说:「有家庭的人,最起码新年假期应该从头到尾都和家人在一起。」

    她的话令我暗吃一惊,她像是要回避我的视线似的把脸一撇,就这么走回自己的位子。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我也离开那群女职员。

    在位子坐定后,我反刍秋叶说的话。她昨天中午就回来了,但我联络不到她,她是故意将手机关机,对我发的简讯也置之不理。当然,这肯定是出于她的体贴,想让我直到假期最后一秒都能专心陪伴家人。

    我可真窝囊,我在心中咕哝。

    电脑果如预期,收到了几封出问题的报告,但那些都没有紧急到必须现在立刻赶过去处理,今天应该可以安心坐在位子上。

    条条排列下来的邮件,最后有一封是秋叶寄来的。我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偷偷打开看。

    「恭贺新年。祝渡部先生有美好的一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仲西秋叶」

    我朝斜后方转头,她的脸藏在电脑萤幕后面看不见,但我依然满心幸福。

    到了下午,有张纸条传到我这边。上面写着,今晚临时决定聚餐喝春酒,要参加的人请写上姓名。纸上已有十人登记,其中也有秋叶的名字。

    幸好没有必须加班的紧急工作,于是我和年轻职员们一起去店里。倒是课长也半路追来,令我有点失望。

    茅场町那间固定聚餐的居酒屋就是春酒会场,和上次替秋叶开欢迎会是同一间店。

    和那时不同的是,现在她已完全和周遭打成一片。她愉快地与身旁同事交谈,也不忘自斟自酌。

    一个姓里村的男职员坐在她右边,此人自称兴趣是网球和鉴赏歌舞伎,是个有点另类的男人。

    那个里村频频找话跟秋叶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秋叶应答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挺开心的。

    女职员田口真穗捧着啤酒瓶朝我笑。

    「有件事想拜托渡部先生。」她边替我倒酒边说,脸色摆明了别有企图。

    「什么事?」

    「老实说,是接下来的节目。我们想去唱歌,就只有年轻同事去。」

    「嗯——很好啊。」

    所以想邀我也一起去吗?我暗忖。听秋叶唱歌也不坏,我想起在棒球练习场相遇的那晚。

    没想到田口真穗的请托,和我的盘算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麻烦的,就是那一位。」她在桌下伸出食指暗指某处。那里坐着课长。课长满脸通红,正在意气风发地大谈今年我们部门的目标是如何如何,陪他说话的是进公司才第二年的新人。

    「课长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如果听到我们要去唱歌,他铁定会跟来,之前不也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吗?」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课长年约五十上下,理所当然对于新歌一窍不通,虽然对部下们说尽管唱最新的流行歌没关系,但若有人真的唱起新歌,他当下就会老大不高兴。

    「你是要叫我想办法摆平课长那边?」

    我微带愠怒地问,田口真穗连忙在脸前合掌恳求。

    「尾崎先生已答应邀课长去银座,可是只有两个人的话场面会很难看,所以我想如果渡部先生也能同行就没问题了。」

    尾崎是隔壁那组的负责人,比我大两岁。他向来爱护部下,大概是不忍心看年轻人为难。

    在这种状况下我无法拒绝,只能回答:「知道了,好吧。」

    田口真穗一开始的确就已声明,只有年轻同事去,当然不可能邀年近四十的主任同行。

    她开心地眯起眼,又替我倒啤酒。我叹口气朝秋叶看去,里村还在起劲地找她聊天。

    「里村先生很拼命耶——仲西小姐的合约三月就要到期了,所以他好像急着在那之前拼出结果。」

    田口真穗这话一说,害我差点把啤酒喷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我这么问,她在瞬间露出糟糕了的表情,但旋即压低嗓门,「不能跟别人说喔。」这好像是个令她不吐不快的八卦话题。

    「里村先生爱上仲西小姐了。十一月时,他俩曾经一起去样品展帮忙,这您还记得吗?从那时起,里村先生好像就一往情深。虽然似乎还没表白,但我觉得仲西小姐也不是无动于衷喔。」

    「噢……」

    在这之前我压根没想过,其他的男职员会对秋叶产生爱意,但我都能爱上她了,其他的男人会觉得她有魅力自然也不足为奇。

    秋叶似乎也非无动于衷的这个说法,令我开始坐立难安,虽然觉得她不可能移情别恋,但我毕竟是有老婆的人,想想不免气虚。

    在居酒屋的春酒散会后,果如预定计划分成年轻职员和欧吉桑组,各自前往不同的店续摊。

    课长中意的店在银座外围,与其说是俱乐部,其实是卡拉OK酒家,有两名陪酒小姐来到我们这桌,但看起来都跟我的年纪差不多。

    当课长在陪酒小姐的起哄下抓起麦克风时,我只能默默无言,一边替他嘶声唱出的〈昴〉或〈在远处听汽笛声〉拍手,一边暗想自己到底在搞什么。

    我假装离席上厕所,走出店外拨手机,当然是打给秋叶,但是打不通,不知是关机还是收不到讯号。总之,此时此刻,她一定和其他年轻人唱歌唱得很热闹,说不定正一首接一首地大唱流行歌,唱到副歌的地方还来个大合唱。

    我想起和秋叶去KTV的情景,那天她喝得烂醉,最后我不得不送她回家。今晚如何呢?她应该不会又像那晚一样喝得醉醺醺吧?应该不至于醉得一定得让谁送她回家才行吧?若有人要送她返家,那八成会是里村。

    等我回到位子上,课长正在大喊渡部到哪里去了。我慌忙安抚他,但他还是很不高兴,闹到最后,他甚至命令我随便唱首歌。

    「唱南方之星的歌可以吗?」

    「噢!南方之星吗?好耶!」课长拍手。

    中老年人的武器南方之星,欧吉桑与年轻人唯一能够共享的音乐。南方之星,真伟大。

    随手选播的歌是〈LOVE AFFAIR~秘密约会〉,我真的没有特别意识什么,但唱着唱着,才发觉这首歌是在暗喻外遇,而且设想周到地连舞台场景都是我熟悉的场所1。

    课长慢条斯理地打拍子,领带扯得松垮垮,整个身子都靠在旁边的陪酒小姐身上。

    在世人看来我们已是欧吉桑,连男人都不算——新谷的话在不意间浮现脑海。没错,我们是欧吉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晚我不能去KTV、不能和秋叶一起唱歌。我已非年轻职员,被归入另一个团体。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热情高歌。

    翌晨,一到公司便见秋叶与里村已变得态度亲密——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看来就是那样,我也没办法,至少当我看着里村,总觉得他一直在拼命找理由企图接近她。糟糕的是,田口真穗那些女孩也发觉了,该说是在摇旗呐喊吗?她们甚至一直在旁边帮忙敲边鼓。

    「昨天玩得如何?」午休时间,我问田口真穗。

    「很开心呀,多亏渡部先生帮忙,真的很谢谢您。」她不知死活地回答。光是看到她的圆脸加上圆眼睛,我就一肚子火。

    据她表示,他们在KTV大约待了三个小时,大家都喝得醉茫茫,最后男职员分头各自护送女孩子们回家。

    「里村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田口真穗似乎敏感地领会我的言下之意,露出鬼灵精的表情。

    「里村先生当然是负责送仲西小姐,我想大家都看出来了吧?我们唱歌时,他也一直坐在人家旁边。」

    「那么女方的反应如何?」

    「这就难说了,我想应该已经察觉里村先生的心意了吧,而且还一起坐计程车送到家门口,她应该不讨厌他吧。」田口真穗四下张望一番后,才用手掩嘴嗫嚅:「搞不好已经亲亲了喔。」

    当然田口真穗应该没有恶意,但她说的字字句句都刺痛我的神经。什么狗屁亲亲,就连她讲这句话时噘起的嘴唇都显得分外可憎。

    我写电子邮件问秋叶今晚能否见面。她很快传来回音,说今晚有事,没空见面。

    工作时,我不时偷窥秋叶,但每次都看到她与里村愉快交谈的情景,都更加令我焦躁不安。

    快要下班时,里村来找我,他堆出殷勤讨好的笑容。

    「横滨那家钻石饭店的灯饰,是渡部先生经手的吧?」

    「是没错。」

    「当时提案用的资料还在吗?有家客户希望我们比照办理,我现在就要去客户那边。」

    「现在去?真辛苦。」我从桌子抽屉取出档案交给他。

    「我是无所谓啦,只是对仲西小姐不好意思。」

    「仲西?她也要去?为什么?」

    「对方的负责人是女的,我们这边也带女孩子过去气氛会比较融洽。况且我们公司和对方洽谈时,之前也曾请仲西小姐陪同出席过,印象还不错。」

    「噢……」

    我一直以为秋叶只负责整理资料,但是经过近半年时间,她好像也开始接手种种工作了。仔细想来,其实我对她在公司里的事毫无所知。

    里村拿着我的档案回他自己的座位去了,他的背影看起来喜孜孜,简直像是一路蹦蹦跳跳。当然,我这厢的心情自难平静。拒绝我的邀约,就为了跟那种臭小子出去吗——明知她是为了公事,我还是很恼火。

    终于得以与秋叶单独见面,是在两天后,因为她连续两天都在下班后与里村一同拜访客户。

    「你好像每天都很忙?」一见到面我就说。

    「是人家拜托的,我也没办法。」秋叶的语气有点冷淡。

    我们在银座某间位于地下室的义大利餐厅,对我来说,算是大手笔的奢华之举。

    「加拿大之旅如何?」

    「很开心,还骑了暌违已久的自行车兜风。」

    我们的对话变得有点生硬。本来我应该质问她为何突然去加拿大,以及回国后为何失去联络,但我做不到。

    「那个里村,」我一边吃醋渍章鱼,一边说:「听说爱上你了。」

    秋叶默默吃醋渍开胃菜,最后看着我。「真好吃。」她说着眯起眼。

    「我说你啊。」

    「我知道,」她说:「他有约我。」

    「约你?」我心头一跳。「约你做什么?」

    该不会是上旅馆吧——

    「去看歌舞伎。」

    「歌舞伎?噢……」我点头。「果然像他会做的事,结果你怎么回应?」

    「我拒绝了。」

    「啊,是吗?」

    我才刚松口气,她紧接着又说:「因为那天要参加朋友的婚礼,其实我对歌舞伎还挺有兴趣的。」

    我凝视她的脸孔。

    「要是没那场婚礼,你就会赴约?」

    「不行吗?」这次轮到她看着我,她的眼神简直可用冷酷形容。

    「毕竟——」

    「我呢,」她放下叉子。「可曾干涉过你的日常生活?对于你不跟我在一起时的生活,可曾抱怨过什么?」

    我想问世间所有外遇的男人,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回答?我的情况是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低下头沉默地继续吃饭。

    其实我本来有很多事想向她确认,东白乐那起强盗杀人命案,芦原刑警告诉我的费解事实。那个刑警眼见时效将至,到底企图揭发什么?秋叶真的与那件案子无关吗?

    但是现在的我已顾不得那些了,十五年前的命案无关紧要,我只怕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物,眼看就要从我的指间倏然滑落。

    1 此曲为「南方之星」一九九八年的作品,由桑田佳佑作词作曲,描写男人深爱外遇对象却又无法抛弃家庭的心情。歌曲中出现的约会场所以横滨的大黑埠头等地为主,而书名《黎明破晓的街道》正是出自这首歌一开始的歌词「在黎明破晓的街道/擦身而过的……」东野圭吾自己也曾多次表示,本书的诞生即是来自这首歌得到的灵感。

    15

    只不过是写个简单的报告书,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因为我途中常常发呆。但我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只是脑中塞满了太多闷闷不乐的思绪,而那是和工作毫不相干的内容,而且再怎么苦恼也没有用。

    每当停下写报告的手,我总是偷偷瞟向秋叶那边。里村把椅子搬到她旁边,正在起劲地对她说话,他手上拿着看似文件之物,想必名义上是为了工作而协商吧。但我忍不住怀疑,那种事真有必要让他俩谈得如此聚精会神吗?

    我也想过是否该接近两人,乘机偷听他们到底在谈什么,但我想不出接近的理由。

    在恋爱中心生妒意的经验,过去并非没有,每当爱上某人,都会在某种形式下尝到那种滋味。但是,那已是久远以前的往事,我作梦也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尝到这种滋味。

    我度过了工作效率异样低落的一天,到了下班时间,总算完成勉强算是报告书的东西,我也提不起劲重读。正在关掉电脑电源时,名叫加岛比我小五岁的男人凑过来了。

    「渡部先生,这个星期六你没问题吧?」

    「星期六……啊,对了,你的婚礼,是吧?当然没问题。」

    「还有,我记得之前也拜托过你,上台致词的事也没问题吧?」

    「致词是可以啦,但我可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喔。」

    「讲什么都行,反正也没有会让人绷紧神经的大人物在座。毕竟,出席者中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课长。」

    我笑着点头。当天课长会有多么得意,我现在就能想像。

    加岛也到处和其他职员打招呼,望着他的背影,我暗想,现在正是他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吧。我以前也是这样。

    说到结婚,大部分的人至少都会经历一次。对周遭的人而言,别人结婚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当事人自己却不这么想。他们误以为已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当然他们的确会受到瞩目,但那仅限于婚礼和喜宴时。一旦结束,立刻也等于走下明星的宝座。

    至于婚礼之后是否只是回归原点?答案是否定的。已婚男女这辈子等于在脸蛋中央贴上了某某人之夫或某某人之妻的标签,因此,过去自己得到的那些脸红心跳的机会,几乎都会失去。要对这点有痛切的体认,还得过一段时间。在新婚这个字眼还适合的期间,想必不会有问题,但这个字眼很快就会不再适合。最先感到不适合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对夫妻自己。

    婚姻和婚礼可是不一样的,我对着加岛的背影在心中低语。婚礼很快乐,连我都这么觉得。婚礼一天就会结束,即便搞砸了也可以一笑置之,但婚姻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婚姻不能搞砸。

    我怀着复杂的心绪踏上归途,在我家公寓旁边伫立,仰望建筑物。现在我一眼就能找出我家是哪一扇窗口,那个窗子亮着灯,灯光很温暖,但有时也会觉得那灯光是一个重担。

    回到家,有美子正在准备晚餐,园美坐在电视机前看卡通。我去寝室着手更衣,窗帘的轨道上挂着好几支晾内衣和袜子的衣架,大概是白天洗好还没有晾干的衣物。其中也有女性内衣,是俗称的阿嬷卫生衣。

    以前在某个喝酒场合,公司那群女孩子曾经聊起这个话题。她们说,虽然有阿嬷卫生衣,但是绝对不可能穿着那个去约会。其中一人还这么说:

    「我的朋友之中,有个女孩说她因为天气太冷就穿着卫生衣去约会了,因为她预估男友今晚不可能会邀她上旅馆,没想到偏偏在这种时候人家真的开口邀约。你们猜那个女孩怎么办?她说趁着上旅馆之前赶紧找个厕所进去,脱下阿嬷卫生衣就直接扔进垃圾桶了。虽然那件卫生衣非常高级,扔掉很可惜,但她说唯有那玩意死也不想让男人看到。」

    聆听的女孩子也纷纷点头,表示完全理解那个女孩的心情。

    恋爱时都是这样吧,我一边回想她们的叙述,一边望着阿嬷卫生衣。唯独在对方面前,不想暴露自己丢脸的部分,努力试图在不让对方看到的情况下步向红毯的那一端。反过来也可以说,只要成功步上红毯的那一端就大局底定了。

    婚后我开始看到有美子的各方面,婚前她明明声称自己不挑食,事实上她恨死了香菇和青椒,她说约会时都是硬着头皮逼自己吞下去的。她怕冷,冬天无论穿裙子或穿长裤,底下都会层层叠叠穿很多衣服,当然在谈恋爱时,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做过那种像雪人一样的打扮。她在家中难得化妆,我是婚后才知道她几乎没有左边眉毛。

    当然这种事是半斤八两,我在婚前也从来没在她面前放过屁。

    如果恋爱是互相展示自身优点,那么婚姻就是彼此暴露缺点。因为已不用再担心失去对方,自然无须像谈恋爱时那样,拼命努力让对方注意自己。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憧憬婚姻,婚前的我亦然。为了赢得对方的爱情所做的努力实在太辛苦了,所以为了安心才选择结婚。当时并未发现,得到安心的同时也等于相对失去许多。

    加岛的婚礼会场在原宿的某间教堂,新娘休息室里早已挤满熟悉的面孔,其中也有秋叶的身影。加岛的结婚对象是隔壁办公室的女职员,秋叶好像是应新娘之邀而来,她穿着黑色裤装。

    最讨厌的是,里村又出现了,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坐在秋叶身旁的位子。

    之后在负责招待的女性指引下,我们进入教堂,走道铺着火红的地毯。

    在风琴演奏中,典礼开始进行,对于新郎、新娘一本正经扮演速成基督徒的模样,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在意的唯有秋叶一人。

    她是抱着什么想法观看这场婚礼呢?该不会受到这种氛围刺激,强化了她对结婚的憧憬吧?她是否对外遇这种无法保证明天的生活,已开始心生厌倦了?我猜测着她心中的各种想法。

    仪式毫无窒碍地进行,来到新郎、新娘行经红毯走出教堂这老套的最后高潮,我们一同起立,目送这对新人。这时,可以清楚看见秋叶的脸孔。那一瞬间,我大受冲击。

    秋叶的脸上有斑斑泪痕。

    不会吧,这太夸张了,我想。

    这般寻常无奇的仪式,究竟有哪一点足以令她感动落泪?是牧师无聊的演说令她深受感动?是新郎、新娘的宣誓之吻惹她潸然泪下?这两人的结合方式一点也不戏剧化啊。他们只是透过联谊相识,就这样无波无折地步上红毯耶。

    霎时之间,秋叶看向我,然后慌忙撇开脸。

    我心头一跳。

    你是不会懂的——我感到秋叶似乎如此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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