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对于外遇的男人而言,冬天是个痛苦的季节,才刚庆幸平安夜过去,紧接着又是除夕与新年假期的来临,无法陪伴心爱的她。虽然拜秋叶前往加拿大所赐我不用苦恼,却抹消不了那股心虚。
之后才刚喘口气,紧接着西洋情人节又将来临。
这几年,我早已不再觉得情人节是特别的日子,园美出生后尤其如此。连有美子也不会在这天替我做什么,她知道我不爱吃甜食,所以连巧克力都不会送,对此我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今年不同,这天不再是我能够忽视的日子。
二月十四日是周六,为什么偏偏是周六呢?我看着月历不禁沮丧,至少那天若是非假日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令我焦躁的仍旧是里村那个笨蛋,他找同事谈可笑的心事,被我偶然听见了。
他的疑问是,情人节这天邀约还没交往的女性约会,是否会很奇怪?
应该没关系吧。另一个男同事回答:
「基本上,这天是女人主动告白的日子,但是反过来应该也无所谓。」
「是吗?说得也是,情人节这天就算男人主动告白也没关系嘛。」里村露出莫名被激发勇气的表情说。
「不过,前提是那个女人没有男朋友,因为如果有男朋友,情人节绝对会跟男朋友约会。」
有喔,仲西秋叶早就有男友了——我很想这么从旁插嘴。
但里村自信满满地点头。
「这点没问题,我向她本人确认过。我问她情人节那天有无安排,她说没有特定节目。换言之,也就表示她没有约会的对象。」
听到这段对话,我的心情顿时黯然。
不知不觉中,情人节对于有恋人的男人成了重要的大日子,地位等同于平安夜。那种气氛逼得男人无论如何都得腾出时间和女友约会不可。
反过来说,没有恋人的人只能早早回家,已婚者尤其如此。
全世界的妻子也都知道这天对恋人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老公下了班如果没有直接回家,做妻子的想必会立刻直觉有鬼吧。这么一想,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天被过度节日化说不定正是娘子军的阴谋,因为这等于是在平安夜之外,又多制造了一个检验老公有无出轨的日子。
这次真的是没指望了,我也只好死心,不可能再像平安夜那样大玩特技表演。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与秋叶在汐留用餐。看着夜景,我忽然想起这里正是平安夜那晚共餐的餐厅,我迟疑着是否该说出这件事,觉得此举恐怕会是自己搬砖头砸脚。
「最近,你好像变得很沉默。」秋叶擎着葡萄酒杯说,她的眼睛似乎在微微瞪我。
「不会吧。」
「你是在想,索性省略吃饭和聊天这些麻烦的手续,直接上床就好了吗?」
「那怎么可能,你干嘛说这种话?」
「因为,男人大抵如此。据说那才是男人的真心话。」
「也许的确有这种男人,但我并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板着脸不说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点事情而已。」
秋叶的指责也许是正确的,最近我的确很怕与她对话,并不是因为我想赶快上床,而是因为结婚和情人节这类非回避不可的话题愈来愈多,为了避免踩到地雷,反而动辄得咎、缚手缚脚。
「关于情人节。」见我沉默不语,她主动开口。
啊?我讶然抬头,心脏急如擂鼓。
「大家已说好要一起去滑雪了。」
「滑雪?大家是指谁?」
「公司同事呀。一群单身的年轻人,是田口小姐邀我去的,听说地点在汤泽。」
「嗯……」
想必里村也会参加吧。说不定田口真穗就是为了撮合他与秋叶才想出这个计划。
「所以,情人节的事你用不着担心了。」
我吃惊地望着秋叶的脸。
「你很在意吧?你觉得应该像平安夜那样有所表示才行。」
我叹了一口气,原来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我的确是很想设法安排……」
听到我这么说,秋叶摇摇头。
「这是你的坏习惯,你总在一时的气氛影响下脱口说出重大承诺。但是,这样每次只会苦了你自己吧。你放心,总之,那天我要去滑雪。」她将鹅肝酱烩白萝卜放入口中。
餐后,我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到家,然后像往常一样进屋,等她脱下外套后将她搂入怀中,接吻,继而轻抚头发。
如果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接下来我们应该会上床,但今晚不同。接吻后,秋叶仰视我的脸问:
「会失去很多吗?」
我不懂她在问什么,正歪头不解之际,她又继续说:
「结婚会失去很多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上次参加婚礼,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其中也包括你。」
我想起的确有过这样的对话,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有点醉意。
「的确很多。」我抱着她回答。
「你失去了什么?」
「一言难尽。」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有一天——」我盯着她的双眼继续说:「等你自己结婚就会明白了。」
秋叶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我的脸,然后嫣然一笑。
「那么,我可得早点结婚才行。」
是啊,我本想这么回答,却挤不出声音。
秋叶倏然离开我的怀中。
「晚安,谢谢你送我回来。」
在这种气氛下不可能进展到上床,我也道声晚安,离开她的住处。
我深切感到在秋叶的心里,结婚这个关键字果然还是愈来愈有分量。她本来就已公开宣称绝不与不结婚的对象交往,会跟我这种有家室的人交往,想必已大大违反了她的本意。
该分手了吗?我思考这理所当然的问题。既然爱秋叶,就不该再继续绊住她。对,是我绊住了她,再这样下去,她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回到家,有美子正在讲电话。从她说话的态度,可以猜出对方似乎是丈母娘。
「我妈打来说了一件麻烦事。」讲完电话后有美子说:「我妈说,她的膝盖要开刀,所以必须住院。为了住院期间谁来照顾我爸,好像起了争执,但她就算跟我抱怨,我也无能为力呀。」
「大姐呢?」
「说她那天早已安排好了要去旅行。」
「是几号?」
「十四和十五,周六、周日吧。」
听到这里,我闪过一个念头。有美子的娘家在长冈。
上越新干线的人潮熙来攘往,带着滑雪橇和滑雪板搭车的年轻人很多,如果没有事先订购对号车票,根本没位子可坐。
「对不起喔,连你也被拖来了。」有美子一脸抱歉地说。
我们坐的是三人座,园美坐在中间。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没事。」说完,我瞥向窗外。
天空一片蔚蓝,但是翻过几座山脉后,想必会逐渐转为灰色,日本海沿线已发出下雪预报。
若能让有美子和园美母女自己回娘家当然是最好,但我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肯定会被怀疑另有企图。但有美子也毫无主动提起的迹象,如此一来,能提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也同行。
我们在正午过后抵达长冈车站,从车站坐计程车到有美子的娘家约需二十分钟。
向年迈的岳父寒暄问候之后,我的任务几乎已完成。有美子早已换上围裙,岳父也不可能找女婿有什么事,他八成只期待着能够见到宝贝外孙女。
吃完迟来的午餐后,我乘隙发简讯给秋叶。内容如下:
「今晚,我们在夜间滑雪场碰面,我会穿蓝色雪衣戴红帽子,那就麻烦你了。」
之后,我去找正在厨房洗碗的有美子。
「傍晚,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去滑雪?」
「嗯,看到雪,还是忍不住手痒。」
我告诉她,也许会去夜间滑雪场。
「那是无所谓,小心别受伤就好。」
「我知道。」
换上滑雪装,我在下午五点出门。在计程车上我检视手机,没有秋叶的回信,说不定她根本没看到我的简讯。我心想,那样或许也会很有趣。
抵达长冈车站,我跳上北上的新干线,到越后汤泽车站约需三十分钟,从那里再搭计程车。道路两旁都矗立着厚厚的雪壁。
到了滑雪场后,我租来滑雪用具去练习场。粉雪飞舞,反射着夜间照明的灯光,闪闪生辉。
只有一条轨道上的缆车在动,能够滑行的雪道也有限,于是我决定在下缆车的地方等候。
适逢情人节,所以情侣很多,我凝目观察逐一滑下的滑雪者,但是不见貌似秋叶的身影。
有个女滑雪者一边以耳熟的嗓音尖声喊叫,一边滑下来,那铁定是田口真穗。虽然戴了雪镜看不清面貌,但从她大声谈论的内容可以确定,和她在一起的是哪些人我也大致猜得出来,但是对方想必作梦也没料到这里还有公司同事。
我也看到貌似里村的人,但是不见秋叶。我开始有点不安,她也许没注意到我的简讯,根本没来滑雪练习场。
我又等了一会,但秋叶还是没出现。不会错,她一定在饭店。
就在我打算先下去再说,才刚开始滑行时,放在雪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急忙煞车,取出手机,萤幕显示是秋叶来电。
「喂?是我。」
「你不能待在那种地方。」秋叶的声音传来。
「啊?什么意思?」
「你朝缆车的反方向滑过去,滑到架设缆线的铁塔并列的地方。」
我环视四周。秋叶就在某处,正在看着我。
「你在哪里?」
「所以,我才叫你到架设缆线的铁塔旁边来。」
我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照她的指示滑行。远离缆车后,灯光渐渐稀微,暗得看不清雪地表面的状态。
架设缆线的铁塔旁,伫立着小小的人影。
我放慢速度,逐渐靠近,把手机放回口袋。
秋叶穿着白色雪衣,帽子包住整个脑袋。
「傻瓜。」她说:「你站在那种地方,我怎么敢靠近。」
「为什么不敢?」
问了之后我才察觉,秋叶脚下没有滑雪橇也没有滑雪板,身后印有点点足迹。她是徒步走上来的。
「你为什么不搭缆车?」
「因为,」她笑了。「我不应该来。」
「啊?」
「这次的滑雪旅行,我推掉了,所以要是被公司的人看到就糟了。」
「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简讯。」
「你说什么……那么,看到简讯时,你在哪里?」
秋叶呼地吐出一口气。「在我的住处。」
我猛然后仰,一屁股跌坐在雪上。
「你在东京……看到简讯之后,才过来的吗?」
「我一路赶过来,累死了。」秋叶也在我身旁坐下。
「等一下,我不懂。呃……你为什么没参加滑雪旅行?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事?」
她摇头。
「不是那样,我本来就无意参加,况且里村先生可能会乘机求婚。」
「可是你明明跟我说你要来……」
「这样安排会比较好吧。」秋叶低头,戴手套的手开始在雪上画画。
我叹息。
「你打算谎称去滑雪,这个周末都窝在住处吗?」
「那也没什么。」
「可是,那样不会很难受吗?」
「短短两天根本不算什么,我还在家窝过更长的时间呢。」
「更长的时间?」
被我这么一问,她抱住双膝,把脸埋进双臂中。
我赫然一惊,某种念头在脑中炸开。
「年底你说去加拿大,也是骗人的吗?」
秋叶没回话。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到底是不是?」
她的肩膀颤动,最后冒出细小的声音。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摇头,想不出该对她说什么,只能紧紧抱住她。
「但我好幸福。」秋叶说:「我作梦也没想到,今晚竟然可以见面。」
晶莹的雪花朝我们纷纷落下。我垂眼看雪地表面,她描绘的是一个心形图案。心上刺了一支箭。
17
共享秘密会强化情感的系绊。
午休时间,田口真穗和里村一伙人喳喳呼呼地谈论滑雪之旅,一旁的我与秋叶视线不时在空中交缠。知道那次旅行背后发展了什么戏剧化情节的,唯有我俩。
「你们晚上有去滑吗?」我故意问。
「滑了呀。」田口真穗像机关枪一样关不住嘴:「天气冷得要命,可是飘着粉雪,闪闪发亮,真的好浪漫喔。」
「是吗?如果和心上人在一起一定很棒。」
「就是啊,下次一定要携伴同行。」
我在心里偷笑。田口真穗渴望的极乐时光,我和秋叶早已享受过了。
但若问我的心情是否已毫无阴霾,我只能摇头。愈是深切感到我与秋叶两心相系,就愈觉得不能再让现在的关系继续下去了。
在夜间滑雪场被彻底击倒的我,事后却还是回到有美子的娘家。其实我本来想带着秋叶找个旅馆投宿,我不想和她分开。
但是让这样的我悬崖勒马的,依旧是秋叶。
「我也一样不想分开,想就这样与你长相厮守,想跟你一起走得远远的。但是如果那样做,后果将会无法挽救。我们没有地方可逃,你也不能不回家,过了周末你我都得去上班。如果要像之前一样见面,就不能做任何改变。今晚,请你回到你太太的身边,算我求你。」
到目前为止,她坚强的意志力和冷静的判断力不知已救了我多少次,她这席话总算令我察觉自己的愚昧,得以避免将自己逼入无法回头的绝境。
但是我不能永远都依赖她的帮助。
那么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这天要加班,拖到比较晚。回到家,一开门立时闻到咖喱的味道,是吃惯的咖喱,配合园美的口味煮得偏甜,在我看来只能算是牛肉烩饭。
有美子正在客厅与人讲电话,和室的纸门关着,所以园美八成已睡了。
「……就是啊,我们幼稚园也是这样耶。说来说去,人家告诉我还是选私立的比较好。」
电话彼端似乎是她学生时代的友人,彼此的小孩年纪差不多,所以经常为了带小孩互相吐苦水。现在的话题八成是孩子的升学问题。园美还要上一年幼稚园,但有美子正打算之后让她念私立小学。
我在沙发坐下,打开报纸看了五分钟,她终于挂上电话。
「你回来啦。要吃饭吗?」
「嗯。」
有美子走进厨房,开瓦斯炉的声音传来。大概是打算加热咖喱吧。
日本有多少对夫妻?具体数字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分类,我们应该都会列入「标准组」吧。生活不愁吃穿,但也谈不上富裕,存款和贷款都有一些。老公的职业是上班族,公司是一部上市,起码不用担心公司破产。
对于这样的标准生活,有美子似乎很满足,她深信一定会有与昨日、今日一成不变的明天来临。对于剧烈的变动、预期之外的突发事件,她毫无所求。
这样的妻子,或许令我感到少了什么。明知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常应该珍惜,但是思及今后的人生有多么漫长时,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也会眼前蓦然发黑,一想到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同样过着无聊的每一天,不夸张地说,我甚至感到恐怖。
移师餐桌的我面前放着咖喱饭,我边看电视新闻边吃,吃着迎合儿童口味的咖喱饭。
这样的生活我并不是没期待过,婚前我曾有种种想像,下班回家吃的晚餐总是配合小孩的喜好令人倒尽胃口——就连这种事其实我也想过。但当初想像时,甚至对这一天的来临满怀期待。打造平凡家庭曾是我的梦想之一。
为何当时能够那么想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感不可思议,同时也不免陷入自我厌恶,不解现在为何无法再那样想。
当我默默吃咖喱饭时,有美子坐在旁边喝茶、看杂志。我朝她看的杂志瞄了一眼,「私立小学排行榜整理」这个标题映入眼帘。
「唉,你觉得搭电车通学怎么样?」仿佛一直在等我吃完咖喱饭,有美子迫不及待地问。
「什么怎么样?」我的脸还是对着电视。
「园美,你觉得她行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如果中途不用换车倒还安心,假使要换两次以上的电车,那就有点不放心了,对吧?」
「别让她去念那么远的学校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地点适中的地方没有学校所以也没办法呀。嗯——习惯了应该不成问题吧,纵使稍微远一点。」有美子盯着杂志咳声叹气。
她的语气虽然是在找我商量,但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我的意见,只是在确认自己的想法。她会问我,纯粹只是想把整理过的想法说出口罢了。她若真有向我寻求什么,要的也只是支持她的意见吧。
我吃饱了,我说着起身,走向浴室。泡在浴缸中,我想了很多。
如果我提出离婚,有美子会作何反应呢?说不定会放声大哭。以前,在我们交往过程中一度曾认真分手,当时她虽未掉泪,但两眼通红。
她当然不可能爽快同意,有美子会向我要求什么呢?首先应该是要求我和第三者分手吧。但是,纵使那样也不可能重回原有的平稳生活,等待我们的只有对彼此而言都很尴尬苦恼的人生。
到头来,她恐怕还是会做出「离婚是唯一选择」的判断吧,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会提出种种条件。园美她应该会自己抚养,包含养育费在内,肯定也会要求生活上的保障。当然,她应该也会要求精神补偿费吧。
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我也只能尽力满足她的要求。毕竟,百分之百是我的错。
洗完澡后,我在寝室用电脑。我上网试着搜寻了一下出租住宅,最好能找个房租便宜、上班不会交通不便,又容易和秋叶见面的地点。就我一个大男人住,所以房间不用太大。
趁着搜寻资料的空档我环视寝室,买来不过两年多,还留有新房子的气息。这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房子,买下这个时,心情就像是达成了一项人生的重大使命。
如果要离婚,这个房子也不得不放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翌日,我正在工作,背后传来男同事的声音。
「仲西小姐,有你的访客。接待处那边打电话过来。」
身为派遣社员的她会有访客倒真稀奇,我连忙竖起耳朵。
「是什么人?」秋叶问。
接电话的男同事问明对方的姓名之后对秋叶说:「是一位芦原先生,据说是令尊的朋友。」
我暗自一惊,芦原——这个名字很耳熟。芦原刑警,上次在「蝶之巢」见过的刑警。
秋叶接过电话,讲了几句话后,走出办公室。她一定是要去见芦原刑警。
我一边处理事务工作,但心情却忐忑不安。那个刑警到底找秋叶有什么事?居然还特地追到这种地方来。
我试着回想上次遇到芦原刑警时的情形。芦原刑警为何至今还在追查那起案件呢?如果说是因为没破案,那我的确无话可说,但我不明白他何以紧咬着秋叶不放,就算是眼见时效将至所以急着破案,难道他真以为事到如今还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线索?
我怎样都无法专心工作,最后索性从椅子站起。明知没有人在看我,我还是做出小动作假装要去上厕所,就这么直接走向电梯间。
接待厅在一楼,我站在接待厅的入口朝里窥视,方桌像学校教室一样排排放,一半都坐了人。
我看见秋叶了,芦原刑警背对着我。我听不见他在问什么,只见秋叶一直垂着头,做出简短回答。看起来,顶多只有是或不是这种简短答复,她的表情很僵硬。
芦原刑警起身,秋叶也抬起头,我连忙躲起来。秋叶走出了接待厅,确定已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才走进接待厅。芦原刑警正要从访客出入口走出去。
我随后追上,出声喊他:「芦原先生。」
硬邦邦的背部倏然一动,他的国字脸缓缓转向我。一瞬间,他好像认不出我是谁,但不久,那张脸上就露出殷勤的笑容。
嗨,芦原刑警扬声。
「上次不好意思,呃,我记得你是渡部先生,是吧?」他朝我背后瞟了一眼后,像在刺探什么的目光转向我。「你是陪仲西小姐下来的吗?」
「不,她毫不知情。那天我和你见过面的事,我也还没告诉她。」
「这样吗?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提起这个话题。」
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情人节——这种话我终究说不出口。
「你今天找她有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芦原刑警露出奸笑,是那种会令内心产生种种妄想的讨厌笑法。
「你终究还是会在意吗?」
「当然会。」我回视他的双眼说:「因为我很纳闷,追问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到底有什么用。」
「上次我不也讲过了吗?眼见时效将至,我们警方也很焦急。无论如何,如果不做点看似搜查的动作,上面也会刮我们胡子。」
「就算是那样——」
「今天,我来找仲西小姐,」刑警打断我的话:「是请教她母亲的事。」
「她母亲?可是我记得她母亲……」
「已经死了。在案发的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吗?」
我很意外。在我的印象中,我以为是在秋叶更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不过,」芦原刑警补充:「她父母在那之前不久就已离婚了。」
离婚,这个字眼动摇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
「原来是这样子啊。」
「看来你好像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情,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被我这么一问,刑警浮现苦笑,举起手在脸前来回摇动。
「不好意思,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这关系到个人隐私。实际上,就连到目前为止的叙述,都已有相当程度侵害隐私权,我们就到此打住吧。」
「秋叶她……你问她关于她母亲的什么事呢?」
「我讲过了,这属于搜查秘密,也牵涉到隐私权,所以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如果真想知道,你何不直接去问她本人呢?你们现在也频繁见面吧?就你们俩。」
就你们俩,刑警特别强调这四个字。虽然四下无人,但他一定是看穿我很忌讳别人的眼光才摆出这种态度。
见我不知如何回应,芦原刑警似乎很满意,他说声告辞便离去了,我只能满腔郁闷地目送他的背影。
办公室里,秋叶一如往常面对着电脑。虽然朝我投以一瞥,但她自然不可能知道我和刑警见过面,只是唇角微微浮现笑意,我也自以为做出同样的回应,但不知是否成功。
18
戏剧化的情人节过后一周的周六,我开自己的车载着秋叶前往横滨。我俩好久没开车兜风了。提议想去横滨的是她,她说想去元町走走。
「今天,没问题吗?」秋叶语调轻松地问。
「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你家里。」
我这才仿佛初次想起似的噢了一声。
「没问题,不相干的事你用不着担心。」
她顿了一下,咕哝「我就是会担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心痛。
车子在新山下离开湾岸线,朝石川町的车站驶去,开往车站的途中发现停车场,于是我将车停进去。正值周六,停车场也有点拥挤。
从大马路走过小桥进入狭小巷道,已到达元町商店街的中央。只见蛋糕店、饰品店、精品店等等,两旁净是年轻女孩会开心哼起歌的商店。走在路上的不是成群女子便是情侣,看不到纯男性的团体。
「以前,我经常来这一带玩。」秋叶边走边说,她的眼中带着缅怀某种事物之情。
「和男朋友约会?」我问。这是个很像中年大叔会问的问题。
她噗哧一笑。
「当时我还没有男朋友,我才国中。」
「噢?那么,是跟朋友?」
路上的确也有很多看似国中生的女孩。
秋叶摇头。
「是跟我母亲来的,我们两个很喜欢逛逛街,到处找好吃的蛋糕吃。」
母亲这个字眼令我心头一跳,每次都这样,她总能看穿我的内心,抢先一步切入核心。每次都没有事先预告,所以我每次都方寸大乱。
「你怎么了?」
秋叶朝我转身,因为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关于令堂的事,我想跟你谈一谈。」我鼓起勇气说。
秋叶定定凝视我的脸,然后含笑点头。
「是吗?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前面应该有间气氛安静的咖啡屋,前提是如果店还没倒的话。」
见她轻快地迈步走去,我随后跟上。一边追她,一边对于她对我说的话不做任何质疑的反应耿耿于怀。假使有人唐突表示想谈令堂的事,一般人应该会感到讶异才对。
秋叶带我进入的店,是一间空间狭长如走廊的咖啡店,不过有一面是整片玻璃,所以毫无压迫感。由于坐北朝南,店内暖如温室。不知夏天会怎样?我多事地担心起来。
秋叶点了皇家奶茶,我选的是咖啡。
「我妈以前很爱吃这间店的起司蛋糕。」她环视店内说:「有次还一口气买了五个蛋糕带回家,全部都被我妈和我吃光了。」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会吗?嗯,也许吧,我那时还小,好像还没产生对母亲的反抗心。」
对父亲的反抗心呢?我忍住想这么问的冲动。不知怎地,园美的小脸掠过脑海。
唉,秋叶啜饮一口红茶后说:「你从芦原先生那里听到了什么?」
正把咖啡含在嘴里的我,差点喷出来。我慌忙咽下咖啡,几乎烫伤喉咙。
「你还好吧?」她笑了。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你和芦原先生见过面的事?」
「嗯。」
「那个我老早就知道了,是阿姨告诉我的,正月新年你们见过吧?」
原来如此,我当下恍然大悟。那天,芦原刑警尾随我离开酒吧的那一幕,或许都被彩色夫人看在眼里。
「上次,我和芦原先生见面后回到座位,你不是不在吗?那时我就猜想你也许是去见他了。」
「是我主动去找他的。」
「这样啊,那你听说我妈的事了吧?」
「没听到多少,因为对方说这涉及隐私权。」
「那个棋子男,居然用隐私权这种字眼?」
「棋子男?」
「对呀,你不觉得他的脸很像将棋的棋子吗?腮帮子有棱有角,害我每次只要定睛看着他的脸,就会看到『金』这个字出现。你下次不妨也试试。」
回想芦原刑警那副尊容,我不禁噗哧一笑。的确如此。
秋叶也笑了,但她蓦地恢复正经。
「芦原先生他啊,可没把那件案子当成单纯的强盗杀人案喔。」
「此话怎讲?」说着我也抿紧嘴唇。
「他好像认为这是熟人犯案,另一种可能是有熟人参与犯案。」
「另一种可能」,这个生硬的说法肯定来自芦原刑警。
「什么熟人?」
「谁知道。」秋叶歪起头。「但是芦原先生同时也认为,这件案子与仲西绫子有关——」
「仲西……你说那是谁?」
「绫子,冈本绫子的绫子,我妈。」
我猛然下巴一缩,挺直腰杆。我没碰咖啡,却朝装开水的杯子伸手。
「可是……你母亲不是过世了吗?呃,我记得是在案发的三个月前。而且,他还说早在那之前,你父母就已经离婚了云云。」
秋叶颔首。
「一点也没错,芦原先生连这种事都告诉你了啊。」
「他为什么会认为案子和你母亲有关呢?」
「芦原先生说这是根据删去法。」
「删去法?」
「他说经过多方调查后,他确信强盗杀人的可能性是零。这么说来,显然是熟人干的,那么动机是什么?这样将可能性逐一删去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仲西绫子,他说也许与仲西绫子的不寻常死因有关。」
「什么不寻常死因?」
于是秋叶笔直凝视我的双眼。
「自杀。我妈是自杀的,她吃了药。」
我感到全身寒毛倏然倒立,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不停眨眼。秋叶将视线从这样的我转开,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那时新年假期才刚结束,她好像喝了除草剂,但是我并未立刻接获通知。看到我父亲和阿姨慌得团团转,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阿姨这才告诉我。我父亲连我的脸都不敢看,关于我妈的死,那天他也未置一词。说到这里才想到,当时好像也有警察来吧。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像这种情形好像也算是横死,所以站在警察的立场也不得不来我家做笔录吧。但是仔细想想,刑警先生想必也很尴尬,居然得跑到已经离婚的前夫家里做笔录。」
「当时立刻就确定你母亲是自杀吗?」
「好像是,警方的人说应该是一时冲动才寻短。」
「一时冲动……吗?」
秋叶端起皇家奶茶的茶杯送到嘴边,她的动作格外徐缓,看起来好像是在刻意镇定心神。
「我啊,和我妈见过面,就在她死前。」
「见过面?在哪?」
「在我妈的住处,就我们母女俩自己庆祝新年。她那时一个人住在吉祥寺的公寓,早在离婚一年多前,我爸妈就已分居,那间公寓是我父亲准备的。分居后,我也常常去那里玩,这点我父亲当然也知道,偶尔还会向我问起我妈的事。但我很坏心眼,每次都骗他,说我没去我妈那里。」
「你母亲临死之前,你也去见过她,是吗?」
「因为我们每次都说新年一定要一起庆祝,其实也只不过是喝喝茶、吃吃零食。」她呼地吐出一口气。「我妈的遗体两天后才被发现。」
「是谁发现的?」
「我妈的朋友。那人打电话却没人接,因为不放心所以才去我妈的住处查看。之后就向管理员说明原委请管理员开门,所以应该是与管理员一同发现的吧。」
「你母亲自杀的原因查明了吗?」
秋叶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精神官能症。」她说。
「噢……」
她咯咯笑。
「听到是精神官能症,的确令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对吧?我妈有点忧郁症的倾向,会去医院拿药吃,但早在她自杀的数月之前就已不再去医院,药应该也早就吃完了。这种事,听说是忧郁症患者常见的情形。可能是连去医院都受不了了吧。然后,因为没吃药所以病情也不会好转,想法变得愈来愈悲观,最后终于认为死掉比较好。据说忧郁症患者有超过三成的人,都曾考虑过自杀。」
即便听秋叶说明,依旧还是没改变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窘境。为了掩饰尴尬,我拿起咖啡啜饮,却喝不出味道。
「医生也说,离婚正式成立,或许也切断了她维持心灵理智的那根线。」
「为什么说是正式?」
「我不是讲过他们已分居一年多了吗?正式办理离婚手续,是在我妈死前的一个月左右。」
「原来如此……」
若是这样,将离婚视为自杀的导火线或许是妥当看法。
「你知道他们分居,或者说离婚的原因吗?」
秋叶歪起头。
「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家庭的丈夫,和无法理解丈夫辛苦的妻子,两人促膝长谈后,决定为了彼此的幸福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说完她看着我耸耸肩。「说来还真可笑,当初明明应该是为了得到幸福才结婚,现在却说是为了彼此的幸福而离婚。」
「你的意思是说,这并非真正的理由?」
「谁知道,他们并没有向我详细解释。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我妈就告诉我,已决定和我父亲分居。我当然问起原因,但她回答我的,全是令人无法释怀的含糊说法。虽然她说是经过两人长谈后,才决定这样做最好,但她并未告诉我他们俩究竟谈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谈的。」
我低下头,拿汤匙在咖啡杯中不停搅拌。
我多少理解个中内情了。秋叶自然也明白。夫妻的离婚,想必与本条丽子这个女人有关。说穿了,秋叶的父亲仲西达彦与本条丽子的外遇就是离婚原因。虽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始自何时,但这么推论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们分居后,没有立刻办理离婚手续,想必是因为中间的谈判过程拖了很久吧。
我试着拿来与自己的情况对照,有美子八成也不会立刻答应离婚,说不定到时也会先分居一阵子。
也许是因为我陷入沉默,秋叶绽开笑容,虽然看起来有点勉强。
「话题好像太沉重了。」
「那倒是无所谓……」
「唉,我们出去走走吧。」秋叶开朗地说。
离开咖啡店,我们走上徐缓的坡道。不知不觉走进了元町公园,通往外国人墓地的路上有群树环绕。
「我以前常在这里捡椎栗的果实呢。」秋叶边走,边呢喃:「有人说,炒过之后拿来配啤酒会很好吃,但我没有吃过。」
她的母亲,也就是仲西绫子,肯定为丈夫炒过椎栗的果实。
「那个,」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对于你父母的离婚,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我是说,换言之……」
见我苦思该如何措词,秋叶停下脚,转身面对我。冷风掠过斜坡吹上来,掀起她的长发。
「如果你是问我难不难过,那我当然只能说很难过。我无法理解,也很不满,难以忍受。我那时已经是国中生了,当然至少还理解男女感情谁也说不准几时会生变,只是,我毫无根据地深信,唯独自己的爸妈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特别的。得知这只是自己的幻想后,这点令我大受打击。」
她的意思我很能体会。我的父母幸运地没有离婚,但我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这是一种幸运。唯独自己的父母是特别的——的确如她所言是毫无根据,就已一厢情愿地如此认定。
「言归正传,」我说:「芦原刑警认为,十五年前的案子和你母亲的自杀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依照那个人的说法,是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只好姑且把过去发生的事一一检证看看。」秋叶歪起头。「前妻自杀三个月后,这次又轮到情人被某人杀害……若以我父亲为中心去推敲,站在刑警的立场当然会觉得不对劲吧。」
「你是说芦原刑警在怀疑你父亲?」我不由得瞪大眼。
秋叶做个歪头质疑的动作,再次缓缓迈步。
「对啊,他在怀疑,但那个人怀疑的不只是我父亲。真要严格说起来的话,我父亲恐怕还排在后面吧。」
「排在后面?」
「我是说如果把嫌疑人按照顺序排下来的话。因为,我父亲并没有动机吧。」
「难道有人有动机?」
但秋叶仿佛没听见我的问题迳自四下张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树叶的气味,你不觉得空气好像比较没那么冰冷了?感觉上春天已经渐渐接近了耶。」
「秋叶,到底是谁——」
「两个人。」她说着竖起两根指头。「有犯案动机的有两人,动机相同,都是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想要报仇。」
「所谓的心爱之人……是指仲西绫子女士?」
秋叶把脸上的发丝撩到后面。
「按照我们这一路说下来的发展,当然应该是她。」
「那你说的两人,换言之是——」
「一个是仲西绫子的妹妹,另一个是她女儿。」秋叶驻足,保持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的姿势,猛然朝我转身。她的大衣下摆在一瞬间如裙裾飞扬。
「怎样?很有趣的故事吧?」
「一点也不有趣,我笑不出来。」我说。我知道自己的脸很臭。「为什么你们非得遭到怀疑不可,那样太奇怪了吧。」
结果秋叶倏然收紧下巴,翻眼看我。她的眼神正经得甚至可用冷漠来形容,令我悚然一惊。
「为什么奇怪?」她问:「心爱的人死了,会恨害死她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我认为芦原刑警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那时很恨?」我略微垂头,贴近窥视她的表情。
秋叶皱起脸,指尖按压太阳穴,然后立刻恢复笑容。
「不知道耶。我已经忘了,毕竟那已是陈年往事。」她合拢大衣前襟,猛然转身背对我迈步走出。
「我有女儿。」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如果我离婚了,她同样也会恨谁吗?」
秋叶伫立,面向前方说:「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该说出口喔。」
「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转向我。「你这人,好残忍。」
「残忍?为什么?」
「因为,你觉得我和你女儿曾经立场相同,所以才想问这种问题对吧?而且你应该也很清楚,我在此时此地会怎么回答。你绝对不能有离婚的念头,因为那样会伤透你女儿的心,请你别让她像以前的我一样尝到同样的滋味——你想让我说出这种话,是吧?」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
「别糊弄我。」秋叶尖锐的声音在树林之间响起。「请放心,我会说出符合阁下期待的完美答案——你千万不可以离婚,请你好好珍惜家庭——这样行了吗?」
她开始加快脚步下坡。
「等一下。」
我出声喊她,但她不肯停下,我只好快步追上,一把拽住她的肩膀。
「放开我。」
「不是的,正好相反。」
「什么相反?」
「我希望你说,你活得好好的,就算爸妈离婚你也不在乎,你一点也不恨任何人,这样的话至少我会好过一些。」
秋叶本想甩开我的手,听到我这么说当下愕然瞪眼,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好过一些……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我的事你对家人不是隐瞒得很好吗?」
「目前是,可是一旦要离婚那就另当别论,我觉得没办法再继续隐瞒了。」
秋叶一边吸气,一边张大嘴巴,但她说不出话来。她摇了两、三次头,一再眨眼,无力地挥手,然后才勉强挤出一句「不行」。
「那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你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你在戏弄我?若是这样你就太过分了,这是非常过分的行为。」
「我没有戏弄你,这种关系已经让我愈来愈煎熬了,我也不想再明知自己在折磨你,却还要假装不知。不是跟你分手就是离婚,只能二选一,而我,不想与你分手。」
秋叶边听我说话边闭上眼,她双手抱头,当场蹲在地上。
「你怎么了,没事吧?」
「你现在,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举动。」她蹲着说:
「你给了我一个梦,那是我一直警告自己绝对不能作的梦,你懂吗?比起没有作这个梦之前,梦醒时会更心寒。」
「我不会让你梦醒,那绝不会仅只是梦。」
「算我求你,请你什么都别说了。还有,请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
「是什么?」
「今天的约会到此为止,对不起,我要自己搭电车回去。」
「秋叶……」
她站起来,开始大步往前走,但她旋即止步,稍微朝我这边转头。
「我可不是在生气喔。只是,今天再继续和你在一起太可怕了,我怕自己会支离破碎。」说着她再次迈步。
我目送她的背影,一边试着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挽回的举动——我想也许是吧。
19
进入三月。早上到了公司一看,秋叶早已在场,她正与田口真穗等人谈笑。
「你们在聊什么?」我问。
「你最好不要问喔。」田口真穗咯咯笑。
「干嘛,故弄玄虚的?」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不过你听了也许会后悔。」田口真穗先这么声明后,才用一只手掩嘴说:「我们在说白色情人节啦。」
「白色情人节……已经到了想这种事的时期了吗?」
「渡部先生,你应该也有很多不能不还礼的对象吧?再不赶紧开始准备小心来不及喔。」
「今年我又没拿到人情巧克力,因为那天正好是周六。」
「啊,是这样吗?」
那么,秋叶开口了:
「你应该送个什么礼物给你太太,她的巧克力你总该收到了吧?」
她的语气莫名开朗,这点令我心神动摇。
「我可没收到那种东西,她才不会给我。」
「是吗?」秋叶歪起头。
「这话听起来有点寂寞耶。」田口真穗说。
「夫妻在一起久了,已经没有男女之情了。」
「啊?是这样子的吗?」
「铁定收到了啦。」秋叶曲肘捅了一下田口真穗的侧腹。「渡部先生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我哪有不好意思,是真的。」我不由得激动起来。
秋叶定睛凝视我的脸,然后滑稽地耸耸肩。
「哎,总之有没有收到都无所谓啦。」说完一个转身,便朝她自己的位子迈步走去。
我忽然有股冲动,想拽住她的肩膀大喊等一下,因为我觉得秋叶简直像是在揶揄我前几天说的话。肯定过着美满夫妻生活的你,怎么可能离得了婚——我觉得她仿佛是在这么说。
然而在这种场合,我不可能坦白吐露自己的心思,虽然很想反驳,但还是默默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电脑的电子信箱里,有一封横滨的大楼灯饰故障的报告。伤脑筋。我立刻打电话给对方,一再道歉后,与负责人一同搭乘公司的厢型车赶往当地。
本来只是小小的配线问题,但施工时必须将大楼部分断电,为了协调断电的问题吵了很久。要和承包的施工公司协商,还要和客户谈善后处理,等到终于可以离开现场时,已经过了晚间八点。
我把厢型车留给还在加班的同事,决定自己搭计程车去横滨车站,但我半路改变心意,请计程车司机开往中华街。
「蝶之巢」所在的大楼前依旧寂静无人。我走上小台阶,打开右边的门。弹奏爵士乐的钢琴声在店内流泄,圆桌坐了两个客人,吧台也坐了一个人。不见彩色夫人的踪影,也没看到芦原刑警。
我向白发酒保道了一声晚安。欢迎光临,他说。
我点了美国时代波本威士忌兑苏打水。用那个润润喉后,碰运气地试问:「滨崎女士呢?」
「她今晚有点事出去了。」酒保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转达……」
「不,不用了,我只是经过附近顺便过来坐坐。」
「是吗?不好意思。」酒保低下白发苍苍的头行以一礼。
既然见不到彩色夫人,来这里就毫无意义了。关于秋叶母亲的自杀,以及那前后发生的事,我本来想找她打听看看。
我一边以较快的速度喝威士忌兑苏打,一边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坐在邻座的女客正在看厚厚的档案资料,好像是整理过的新闻剪报。那是个看似四十出头、戴眼镜的女人,及肩的头发是直的,染成褐色。
我正在思考会独自来这种店的女人是哪种人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部属打来的。
我走到厕所附近接电话,对方是打来向我报告问题总算已设法解决。我针对善后处理对他做出种种指示,但我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某样东西映入眼帘。
我当时一直站着讲电话,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坐在吧台前的女客背部,也可窥见她正在看的档案。看到那个档案的内容,我当下愕然。
「喂?请问,听得见我说话吗?」部下在喊我。
「啊?噢,听得见,照我刚才讲的程序进行就对了,之后由你全权处理,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我回到座位开始喝剩下的波本威士忌苏打。我觉得异常口渴,三两下就咕噜咕噜喝光了。
我偷窥邻座女子的侧脸,她好像没发觉我的异样。
这个女人,会是什么人呢?至少,她并非只是想独自饮酒才进门的客人,她一定也是来找彩色夫人的。
匆匆一瞥的档案内容,烙印在我的眼底。
那是旧剪报,标题是「东白乐发生大白天劫财命案」,而上面的照片,无疑正是那栋大宅。
我又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苏打。
邻座女子一边看档案,一边以相当徐缓的速度啜饮健力士啤酒,杯中本来应该浓稠柔滑的泡沫早已完全消失,变得像走了气的可乐。她显然并没有在专心品酒。
白发酒保的样子也和以往略有不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客人,在第一时间察觉客人需要什么以便提供最好的服务,这本来就是他平常的工作态度。但他现在分明是刻意不看这位女客——至少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第二杯的波本威士忌苏打也喝光了,我正在犹豫是否该再叫一杯时,邻座女子开始有动静。她阖起档案夹,收进大型肩背包。
「多少钱?」她问酒保。
酒保把写有价钱的纸片放在她面前,她默默自皮夹取出钞票。收起皮夹后,套上大衣,把皮包往肩上一挂便走向门口。
我握紧空酒杯,思忖是否该去追她。不管怎么想,她显然都知道秋叶老家那起事件的某些讯息。不仅知道,而且是为了与此有关的事来找彩色夫人。
「要再来一杯吗?」酒保问。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唇角虽浮现笑意,眼中却藏着严肃的光芒。
「不,不用了,谢谢招待。」我下定决心说:「多少钱?」
酒保露出愕然的表情,「请等一下。」他说着,拿起计算机。
再磨蹭下去就会跟丢她了。我心急如焚,从皮夹抽出万圆大钞,往吧台一放。
「这样应该足够吧?」
酒保「啊?」地惊呼一声看着我,仓皇失措。
「如果还不够,请把帐单寄到这里。」我把名片放在万圆大钞旁,抓起自己的外套。
「不,那个,等一下……」
我无视酒保的呼唤,迳自离店,立刻环视四周。
没看到那个女人。我抓着外套拔腿就跑,在十字路口朝四面八方望去,却不见她的踪影。
也许她搭计程车走了,我暗忖。若真是如此,我不可能追上她。我很后悔当她离店时,自己为何没有立刻起身追去。
就在我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一边开始缓缓迈步之际,刚才那名女子竟从我身旁的便利商店走出来。她的左肩挂着装有那本档案夹的大皮包,右手拎着白色的塑胶袋,里面隐约可见装着宝特瓶和三明治。
她朝我瞄了一眼,在一瞬间浮现讶异的神情,但似乎未再特别留意,立刻开始迈步,好像是要去车站。
我一边追她,一边出声喊道:「小姐……」
她当下止步,朝我转身。
「对不起,刚才在店里……在『蝶之巢』,我坐在你旁边。」
她困惑地半张着嘴,眼镜后方的双眼不安地游移。
「如果你是要推销什么东西,很抱歉,我统统不感兴趣。」她的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决。
我浅笑摇头。
「不是那样,我只是有事想请教,是关于你刚才在看的档案。」
「档案?」她双眉一皱。
「对不起,我经过你身后时不小心看到一眼。你收集成册的报导,是东白乐发生的劫财命案吧?」
我这番话令她杏眼圆睁。
「你还记得那个案子?」
可以感到她的声调拉高了一些。
「不是还记得,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那件案子。据我所知,时效马上就要到了吧?」
「是这样没错……你是看最近的报纸之类的东西才知道的?」她显然有点失望。我当下猜到她八成懒得理会仅是透过报导听说此事的人。
「我的朋友是此案的关系人之一,所以我才会得知案情经过。」
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兴味,她朝我走近一步。
「是什么样的关系人?」
「受害者的家人……不,不该这么说,或许应该说是受害的那栋屋子的住户。」
「仲西家的人?」
「是的。」
「我记得那栋屋子住的应该是一对父女,所以你的朋友是……」她直视我的双眼。
「是那个女儿。」
「秋叶小姐是吧?」
「对。」我收紧下巴。
她说声是喔,迳自打量我的脸。也许正在思索我与秋叶的关系,以及我为何会关心这件案子。
我从怀中取出名片。
「敝姓渡部,和仲西秋叶小姐是同事。」
她凝视接下的名片,但脸上依旧是无法释然的表情。想必是不相信单只是公司同事,会关心起十五年前的旧案子。
但我当然也不能光是回答她的质问。
「恕我冒昧,请问你为何要把那件案子的报导整理建档?还有,你是为了什么事去『蝶之巢』?」
她的嘴角隐约浮现笑容,但是,眼镜后方的双眼却极为冰冷。
「你干嘛打听这种事?我对什么感兴趣是我的自由吧?」
「是这样没错啦……」
「难不成,」她伸出指尖调整眼镜的位置,再次审视我。「至今还有人对那件案子感兴趣,令你耿耿于怀?这是否表示你不希望事到如今还有人重翻旧案?」
「重翻旧案?这是什么意思?」
她略略歪头。
「你是秋叶小姐的男朋友?」
我呐呐难言。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况且我也迟疑着是否该在此时此地老实回答。但我这种迟疑的态度,似乎令她产生确信。
「也对,她就算有个男朋友也不足为奇。」
「若我说是,那又怎样?」
「这也犯不着恼羞成怒吧?一开始先出声喊我的可是你喔。」
见我陷入沉默,她噗哧一笑,不过眼神依旧冰冷。
「身为她的男朋友,如果听说了那起案件,那就难怪会对我的档案在意了。『蝶之巢』的老板娘是秋叶小姐的阿姨,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
「关于那起案子,你和滨崎女士谈过吗?」
「没有好好详谈过,况且我想对方也不愿提及这个话题。」
「你了解到什么程度?我是说对于那起案子。」
「谈不上什么程度……」
「你只是听秋叶小姐提起?」
「听她提起后,我看了报纸的报导,如此而已。」
其实还有少许自芦原刑警那里得来的情报,但我按下不提。
「这样啊,仅此而已吗?嗯……」她的点头方式很吊人胃口。
「请问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些档案?你是想跟滨崎女士谈那起案子,才会去『蝶之巢』吧?你是此案的关系人吗?」
我的问题令她有点苦恼地陷入沉默,只见她时而轻咬嘴唇、时而轻叹,最后她仰望着我,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的点点头。
「也对,既然你都报上姓名了,我如果不表明身份未免不公平。况且,只要去『蝶之巢』问那个酒保老爹,他肯定也会告诉你。」
看来那个酒保果然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她把手伸进皮包,取出名片递来,上面印着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和钉宫真纪子这个姓名,头衔是设计师。
「钉宫小姐……这么念没错吧?」
对,她说完,又补上一句:「娘家姓本条。」
本条,我在嘴里咕哝后,赫然倒抽一口气。
「本条……你是本条丽子小姐的……?」
「妹妹。所以,我才是如假包换的受害者家属。」她略微抬起下巴。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遇害的本条丽子也许还有家人,这点我过去一次也没想过,虽然说没那个机会,但是至少也该稍作想像才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吗?我想知道我姐遇害的事件真相,想揪出杀死我姐的凶手,所以才会这样随身携带与案件有关的档案。虽然因为还得工作,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这件事,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靠自己的力量尽可能调查。去『蝶之巢』也是我的调查行动之一,毕竟滨崎妙子女士是为数不多的证人之一。」
「原来如此……」
「你能明白就好,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吧?」钉宫真纪子重新背好肩上的背包,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我这下可慌了。
「啊!请稍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是的。」我追上她,站在她面前,俯视蹙眉的她,困窘地舔唇。「那么……关于那起案子,你有查出什么吗?比方说报纸没有报导的事实,或者新的情报……」
钉宫真纪子缓缓眨眼。
「当然是有一些,毕竟,我可是整整追查了十五年。」
「例如什么样的事?」
被我这么一问,她面露意外的表情,接着哭笑不得地叹口大气。
「我干嘛非得告诉你不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那起案件,我想更进一步了解详情。」
「为什么?」
「因为……秋叶好像也对那个案子耿耿于怀。无论是对她或对仲西家,那好像都是一道不能碰触的伤痕,所以即便只是蛛丝马迹也好,只要是逼近真相的线索我都想知道。」
「想当作心理咨商的工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钉宫真纪子垂眼看手表,看样子她无意再与我多费唇舌。
「抱歉,我非走不可了,否则我先生也会担心。」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情急之下脱口说道。
「为了你自己?」
「我……」我急忙调整呼吸,继续往下说:「我打算与秋叶结婚,换言之,也等于要和仲西家结为亲家,所以我有必要先弄清楚对方的家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边说,边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我暗想,刚才我脱口做出不得了的发言喔。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亢奋,钉宫真纪子面露沉思。她再次垂眼看表后,重新审视我。
「既然如此,那我或许该告诉你比较好,况且我的确也认为你该知道……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也得帮我。你透过和秋叶小姐交往,或许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像这种事你会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吗?」
「那倒是没关系,但我对事件的了解,想也知道不会多到哪去。」
钉宫真纪子摇头。
「我不是叫你告诉我那起案件的事,我是拜托你告诉我秋叶小姐的事。」
「秋叶的事?」
「还有另一个条件。」她竖起食指。「我会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目前还保持中立,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能跟你谈了。」
「这话怎么说?什么中立?」
「我是说如果你已经是仲西家那边的人,那么我就无可奉告了。你最好也别知道比较好,因为那恐怕只会令你不快,届时你就会像滨崎妙子女士一样,到处躲着我。」
彩色夫人是为了躲避这个女人,今晚才没在店里出现吗?
听着钉宫真纪子的叙述,我多多少少开始明白她是怎么看待这个案子了。我想起之前与秋叶的对话,芦原刑警说过的话也浮现脑海。
「我知道了。正如你所说,我目前还保持中立,不会替任何人说话,只盼能客观地掌握案情。你要讲的内容,说不定听来并不愉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听。」
钉宫真纪子定定凝视我的眼,一再眨眼后方才点头。
「我们换个可以安心长谈的地方吧。」
走了一小段路后有间家庭连锁餐厅,我们在最边上的桌子落坐,这样四周才没有客人。
「我可以喝啤酒吗?」她问。
「请便,我也喝啤酒。」
我们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生啤酒,我想起她在「蝶之巢」喝的是健力士啤酒。
「你和秋叶小姐是几时开始交往的?」仿佛为了填补啤酒送来之前的空档,钉宫真纪子问道。
「去年秋天。」
「这么问或许好像很蠢,是你先要求交往的吧?」
「这个……」
见我含糊其词,她抬眼瞪着我。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什么都要告诉对方吗?」
「这个我知道。哎,其实当初也没有正式要求交往那一套,只是在街上偶然遇到,于是随口提议一起去喝酒,后来好像就因此开始约会了吧。」
我一边说,一边忆起当时的情景,秋叶在棒球打击练习场埋头拼命挥棒的身影又在脑海浮现。明明只是不久以前,却仿佛已是陈年往事。
「不管怎样,总之,是你先开口邀她的吧?」
「呃,是的。」
是吗?钉宫真纪子说着点点头,这时,女服务生送来生啤酒。
「请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女服务生离开后,我试问:「我不认为这跟那件案子有关。」
钉宫真纪子从皮包取出那本厚厚的档案夹,放在桌上。
「因为我想知道仲西秋叶小姐的近况。我想先知道,她现在抱着什么想法过日子,是怎么与男人交往的。」
「我已经说过这与案件——」
钉宫真纪子仿佛要打断我的话,伸手拿起啤酒杯,朝我递来。
「我说,你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么心理准备……」
「听我叙述的心理准备。要逃跑就得趁现在,因为接下来,我必须说出你其实一点也不想听的事实。」
「我不想听……不会,是我自己要求你说的。」
「你真的想听?」钉宫真纪子说:「我要说的是,本条丽子命案的真凶是仲西秋叶,是你心爱的女友喔。」
20
以前常看的两小时电视剧片头使用的音乐,在我脑中轰然响起。锵锵锵——锵。说到这里,记得有一次,秋叶好像也提过那种配乐,是她头一次告诉我那起案件的晚上。
本条丽子命案,真凶——一年前的我,想都想不到会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听到这种字眼,我一直以为这是只有悬疑推理剧才会出现的台词。
即便这样听到后,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大脑逐渐理解那种字眼的意义,即便逐渐理解后,心情仍然如在梦中。
「啤酒。」钉宫真纪子看着我的手说。
我在不知不觉中握紧杯子,而且任由杯子倾倒。白色泡沫溢出,濡湿了我的手指,我慌忙放下杯子,拿纸巾擦拭。
「你看吧。」钉宫真纪子说:「现在你想逃了吧?」
不,我说着摇头:
「我早就隐约猜到,也许会是这样的故事。」
「真的?」
「不过,当然内心还是祈求不会是这样的故事。」
这么说一半是假、一半是真。内部犯案说、嫌疑犯是仲西家的人——如果老是听到这种说法,想当然耳,最后必然会归结到「那么秋叶有嫌疑吗」这个疑问,但我一直极力避免去想那个问题。
「我可以继续吗?」
「麻烦你。」我啜饮啤酒。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正如她所言,我必须有心理准备。
「事件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地点在东白乐的安静住宅区,当时太阳还高挂天空,是白天发生的事。」
「详细说明就——」
「详情如果不告诉你就失去意义了。」钉宫真纪子毫不客气地顶回来:「你想知道一切吧?那么,就请你安静听我说,如果有疑问你可以发言没关系,但是请你不要对我的做法挑毛病。」
尖锐的语气将我完全压制,我只能默默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像要调整呼吸般胸口上下起伏。
「女性遇害的消息传至神奈川县警局,是在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大约十分钟后警察赶到,确认尸体。命案现场的那栋房屋持有人是仲西达彦,死掉的是他的秘书本条丽子。她在仲西家的客厅,胸口中刀倒卧不起,而且在大理石茶几上躺成大字形。」
这是我曾数度听秋叶叙述的内容,虽未亲眼目睹,却已习惯去浮想那幅情景了。
「发现者是那家的长女,仲西秋叶,当时十六岁。她正在二楼练习竖笛,所以完全没发觉楼下发生的事,但她隐约觉得楼下好像出了什么事,于是下楼一看,发现了陈尸客厅的本条丽子。后续的事她毫无记忆,因为,发现尸体的冲击令她昏倒了。之后,定期来仲西家打理家务的滨崎妙子买完东西回来,发现尸体和晕厥的长女,立刻联络户长仲西达彦。仲西达彦返家是在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他立即向神奈川县警局报案。」
一口气说到这里后,钉宫真纪子看着我,像在问我可有疑问。
「到目前为止的内容,我都知道。」
「那么,除了我刚才讲的之外,你还知道什么吗?」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
「我还听说,昏倒的秋叶在不知不觉中被抱回自己寝室的床上安置,本条小姐的皮包被偷,落地窗是敞开的——大致就只有这些吧。」
钉宫真纪子像要说很好似的点点头。
「研判强盗杀人的可能性很高,神奈川警察分局和神奈川县警局随即展开搜查,但搜查行动很快就触礁了,因为完全找不出线索。」
看来话题终于进入核心了。我吞了吞口水。
「虽然进行了大规模搜查四处打听消息,却没有问出任何疑似犯人的目击情报。你懂吗?一点也没有。这种情形其实是非常罕见的,通常,有一、两则目击情报是理所当然的。现场周边并不是没有半个人在,比方说距离那栋屋子五十公尺左右的路旁,当时正有三个附近的家庭主妇在东家长西家短,她们目击了好几个人,只是,那些全是她们其中之一认识的人,当然,并不是这样就足以证明那些人没有嫌疑,所以警方也清查过那些人的不在场证明。结果全体的不在场证明都得到确认。」
「犯人也许是从家庭主妇的眼皮底下躲开行动吧?那一带有很多曲折小巷,所以要怎么迂回绕路应该都不成问题。」
钉宫真纪子的眼镜镜片冷光一闪。「我问你,你可曾在那附近好好走上一遍?」
「不,那倒没有。」
「如果你走过就会明白,那条路是死路。所以,即便犯人如你所说拐进某条小巷,最后还是会回到同一条马路。家庭主妇们站的位置,就是那些巷弄的会合点。」
我回想仲西家的周边道路,也许确如钉宫真纪子所言。
「但是,犯人不见得一定是规矩走路吧?那本来就是侵门踏户的鼠辈,所以逃走时或许是直接穿越别家的院子也不一定。」
「那种可能性的确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很难想像。」
「很难想像吗?」
「不信你站在犯人的立场想想看,若要安全脱逃,还是尽快伪装成普通路人比较好吧。如果在别人家的院子打转被人发现了,岂不是百口莫辩吗?」
虽然觉得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但我还是保持缄默。我喝着啤酒,却只有满嘴苦涩。
「谈谈犯人留下的东西吧。」钉宫真纪子说。
「你是指刀子?我听说那是随处可见之物。」
「是一般家庭用的刀,或者称之为西式厨刀,长度为十四公分,价值一万圆左右,全国各地的百货公司都有在卖。」
「有查出是从哪买来的吗?」
钉宫真纪子摇头。
「菜刀和小刀不列入枪刀法的管制对象实在很没道理。不过,如果我自己买刀时还得办理种种手续,我肯定也会很火大。撇开那个不谈,我想强调的问题不在刀子本身,而是刀子上应该有的指纹。关于指纹,你可曾听秋叶小姐说过什么?」
「我不确定……」
「指纹被擦掉了。」
「那么,关于那个也没有线索啰?」
「对呀。不过,有件事令警方百思不解。」
「什么事?」
「犯人为何没戴手套。」
我赫然一惊,顿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同样擦去指纹的迹象,在室内到处都有发现,落地窗上也有。但是,不管是窃盗还是抢劫,据说犯人通常都会戴上手套作案。」
「总有例外吧?」
「当然有例外,如果不是预谋犯案,而是一时冲动。换言之,是临时起意闯入,据说多半不会戴手套。」
「既然如此,应该就没什么值得特别一提了吧?」
没想到她稍微倾身向前,定定凝视我的脸。
「你是说,犯案并非出于预谋,而是临时起意?」
「应该是吧?」
「那么,犯人为何带着刀子?刀子可不是仲西家的喔。」
我当下哑然,我深深感到这个女人果然是追着这件案子整整调查了十五年。
「不然,也许是某种程度的预谋,所以才准备了刀子,但是没戴手套。也许原因就这么简单。」
「准备了刀子却忘记戴手套?这个犯人也未免太粗心大意吧。」
「谁都会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吧?」
粗心大意啊,她说着把头一歪。
「就算是这样吧,那你认为犯人为何看中那栋屋子?附近还有别的富家豪宅,其中也有白天完全无人在家的房子喔。」
「或许彩色……滨崎妙子女士出门时凑巧被犯人看到了吧。于是犯人心想房子里没人,就临时起意闯空门之类的。」
「只看到一人出门就会认为家中没人吗?」
「犯人也许就是这么想的啊。」
钉宫真纪子大大摇了两次头。
「不可能有那种事,犯人应该知道,仲西家当时并非唱空城计。」
「为什么?」
「我问你,你刚才应该有听我叙述吧?那么,你应该不会问这种问题才对。当时屋里有谁在?」
「本条丽子小姐和秋叶呀。」
「秋叶小姐当时在做什么?」
「在二楼——」
说到这里,我倏然屏息。
钉宫真纪子看到我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对,她正在练习竖笛,附近的人也都听见笛音。换言之,就站在屋外的犯人不可能听不见,不过前提是,如果真有所谓的犯人存在。」
我握紧啤酒杯。
「竖笛的声音是自二楼传来的,所以犯人也许判断一楼没有人在。如果犯人本来就知道仲西家的家庭成员结构,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反过来说,也等于表示,犯人可能判断在竖笛吹奏的期间可以从容不迫地偷窃。」
我的说法令钉宫真纪子笑了,是那种可以称为苦笑的表情。
「你这人还挺聪明的。」
「这是讽刺吗?」
「我是说真的。若是普通人,一时之间绝对想不出这种推论,这或许也表示你有多爱秋叶小姐吧。」
肯定她的说法好像很傻,却又没理由否认,因此我只能缄默以对。
「你认为犯人为何要从落地窗入侵?」钉宫真纪子提出新的疑问。
「大概是因为玄关的门锁着吧。」
「凑巧落地窗没锁,于是就从那里闯入?」
「不对吗?」
「犯人怎么知道落地窗没有上锁呢?那栋房子的四周有高墙环绕,从外面可看不见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喔。」
「所以说那是……也许犯人四处寻找有无地方可入侵,最后就被他找到了吧。」
「这个犯人的运气可真好。」
我不知如何反驳钉宫真纪子挖苦的口吻,只能默默喝着啤酒。
「如果把到目前为止的说法整理起来是这样的。犯人去那个住宅区打算找间房子偷东西,同时犯人也准备了刀子,但是没想到要戴手套。犯人一路物色该选哪一栋房子,最后来到仲西家旁。这时犯人发现滨崎妙子女士外出,从以前就知道仲西家有哪些成员的犯人,当下起意入侵。自二楼传来竖笛声所以判断这家的长女在二楼,一楼应该没人,于是犯人钻过大门,绕到院子,幸运的是落地窗有一扇没上锁。于是犯人从那里进屋,正当犯人在物色该偷什么之际,被本条丽子撞见,于是持刀杀死了她。犯人将刀柄和自己碰触之处的指纹擦掉后,抢走本条丽子的皮包,然后自落地窗出去,离开屋子。但犯人看到有几个家庭主妇站在道路会合点,于是穿越别家的院子逃走——」
一口气说完后,「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她问我。
「不,没有特别想说的,虽然的确有些地方不太自然,但人类的行动本来就不是那么合乎逻辑吧?尤其是犯罪者的行为,即便拿常识来衡量恐怕也没有太大意义。」
我的回答,令钉宫真纪子浮现一抹浅笑,她的表情令人猜不透。
「犯罪者的行为不自然这我们就姑且不追究了,那么,受害者那边呢?」
「本条丽子小姐有什么不自然的行为吗?」
「她是胸口中刀,对吧?而且是从正面。」
我心头一跳,之前对于这点我并未深思。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如果屋里有陌生人出现,若是年轻女性会作何反应呢?当然会尖叫、逃跑吧?可是她并未尖叫,没有任何人听到类似的声音,就算她来不及叫,也应该会试图逃跑。可是她中刀了,不是从背后而是从前面,一刀毙命哟。这点你有何看法呢?」
「犯人是熟人……是这样吗?」
「这是唯一的可能。那是个即便面对面,距离近得足以中刀,也能令本条丽子毫无防备的熟人。但若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自落地窗进入,只要按对讲机,从玄关大门光明正大地进去就行了。反过来说,若是从落地窗自行闯入,就算是再熟的熟人,本条丽子应该也会大吃一惊、提高戒备才对。」
但是——她又说:
「犯人没有从玄关大门进去,也没按对讲机,因为有人作证指称没听到对讲机响。你知道那人是谁吧?」
「秋叶,是吗?」
对,钉宫真纪子点点头。
「我倒认为做出这种证词是她的失误。总之,根据这项证词,警方大幅缩小了犯人的清查范围。简而言之,犯人是个即便不走玄关,突然在屋内出现,本条丽子也毫无戒心的人物。」
「所以那应是仲西家的某人……」
「正确说来,是仲西父女和滨崎妙子,但是有机会与本条丽子单独相处的是谁?」
我咬唇,看着一直握在手里的酒杯。啤酒还剩三分之一,但我已不想喝了。我放开杯子,在桌上十指交握。
「那好像叫QED2是吧?据说是谜团终于破解时的记号。我无意以侦探自居,但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判断仲西秋叶是真凶的理由了吧?只要假定她是犯人,之前我所举出的一切疑问便可迎刃而解。好了,如果你想反驳,现在尽管说来听听吧。」
我抓抓右眉上方,当然就算这样做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我决定说出当下唯一想到的念头。
「那都只是所谓的状况证据,你怀疑她的理由我都明白了,但那只不过表示可以符合现场状况。你断定犯人是熟人的根据虽有说服力,但不是熟人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你说得没错。」钉宫真纪子爽快认同。「所以警方也束手无策。算得上物证的只有刀子,但秋叶小姐与刀子怎样都连不起来。高中女生如果去买那种东西,应该会让人留下相当强烈的印象,但警方却找不出卖那把刀的店。于是就这样眼看十五年即将过去。」
「不久时效就要到了……是吗?」
「但我不会放弃。」说完,她不经意流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姐生前,几乎完全没跟我提过她与仲西达彦的事,连他们是几时发展成那种关系的都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她很苦恼。畸恋对象好不容易才刚离婚,对方的前妻就自杀了,会苦恼也是当然的,再加上对方还有女儿,和那个女儿,又该怎么相处才好?我想她大概苦恼得要命,结果事情却变成那样……」
她像要忍住什么般抿唇,然后再次用强悍的目光看着我。
「我绝不放弃,我会追查真相,直到最后的最后。」
「所以,你才去『蝶之巢』……」
「因为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们。我去那间店,是要继续谈那起案件,我要继续追问当时的事。滨崎妙子无法拒绝,因为我是被害者的亲人,我有权请她提供情报。借由这样一再重复,只要能发现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就一定能追查出真相。」
钉宫真纪子取出皮夹,把啤酒钱放在桌上。
「你也该知道真相,不过就算我不说这种话,想必你也渴望知道吧?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出一切。如果是你,或许可以解开被封印的东西。」
「什么是被封印的东西?」
「秋叶小姐的心呀,这还用说吗?」说着她起身,走向门口。
我没有力气站起身,只能默默凝视她离去的背影。
2 Quod Eart Demonstrandum,拉丁文「以上得以证明」之意,通常写于数学公式证明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