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出被窝,我就浑身哆嗦,明明应该是暖冬,最近却每天早上都冷得要命。我压抑想钻回被窝的欲望,脱掉睡衣。
一边穿上衬衫,我看着放在枕畔的月历。今天是三月三十日,星期一,想到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我再次浑身一震。
客厅里早餐的场景正要展开。园美坐在桌边,正在喝热牛奶,盘子里有她爱吃的香肠和荷包蛋。
早,我对园美说。爸爸早——她说着笑了。
这张笑脸,我还能再看几次呢?我暗忖。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即便还会再见面,她想必也绝对不会原谅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吧。
「你也吃面包,可以吗?」有美子从厨房问。
可以啊,我回答。
「还有,临时才说不好意思,今晚我不回来。」
「哎呀,这样吗?」有美子从厨房探出头。「要出差?」
「对呀。」目前我姑且只能先这么回答。
「行李收拾好了吗?要去哪里出差?」
「大阪,只住一晚,所以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反正到了饭店也只是睡觉。」
是喔,有美子说着点点头,又回厨房去了。看来她丝毫没有起疑心。
我一边吃吐司喝咖啡,一边浏览早报,报上完全没有提到东白乐命案即将届满时效。就世人看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件。
我在西装外面罩上大衣,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有美子也跟来,要送我出门。
「路上小心。」有美子接下我用完的鞋拔,一边说道。
「嗯……那个,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问这个干嘛?」
「不是啦,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有事?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她不解地微微歪头。
「那件事我想坐下来慢慢说,现在没时间。」
「……嗯,我明天倒是没什么事。」
「知道了,那今晚就先这样,家里拜托你了。」我走出家门。
我深深感到正在确实接近某种事物,但等在那里的将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的发展已无法遏止,即便是巨大的吊钟,只要用指尖不断戳动,最后也会产生共振大幅晃荡。过去那些琐碎行动的累积,即将猛烈撼动我的人生。
即便到了公司,我也完全无心工作。我满脑子都在想,等我离婚之后周遭的人会怎么看待,而且离婚的原因是外遇。和派遣员工搞外遇,最后弄到离婚收场,连小孩也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年前我自己轻蔑过的行为,肯定有许多人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会看不起我、嗤之以鼻。
在转着那种念头的空档,我不时偷窥秋叶,其中有几次与她四目相交。
就是今晚喔——我感到她在朝我如此嗫嚅。
对,终于等到今晚了。目前还不知道,一切将会结束,抑或一切即将开始。
到了下班时间,我迅速整理好东西,立刻离开办公室。与秋叶碰面的地点,早在上周就已决定。
出了公司,我坐计程车去汐留,我已预订高层大楼顶楼的餐厅。在门口报上姓名后,穿黑色制服的女性领我去窗口的座位。
等待秋叶的期间,我边喝啤酒,边眺望夜景。
这是充满回忆的店。去年的平安夜,我用了高空走钢索般的特技手法与秋叶在这里约会,明明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我却感到似乎已是遥远的往昔。
大约喝掉三分之一的啤酒时,秋叶出现了,她穿着隐约透出肌肤的妖艳衬衫。当然,在公司时,她并不是这身打扮。
「你换了衣服?」
「对呀,因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嘛。」
以香槟干杯后,她环视店内,微笑看我。
「上次能在平安夜见面让我好感动,本来已经放弃了,你却为我做到了。」
「你说不可能,所以我死要面子非得争口气啊。」
「你这人,就是这么好胜。」
「你不也是吗?看你打棒球的那个架式就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她噘起嘴把脸一撇,迳自喝香槟。
之后我们也不断聊起种种回忆。连续剧的最后一集,有时会播出之前的精采片段,我们现在就等于是在自行上演那一套。
不过是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而已,却有道之不尽的回忆。或者,也许是因为记忆犹新,所以才能源源不绝地想起。
说是道之不尽,其实还是有限,最后忍不住连白色情人节及上周送别会后的约会都拿来回顾。不过到了那时,套餐也只剩下甜点了。
「九点了。」在位子上结完帐后,我看着表说:「还有三个小时,接下来要做什么?」
意识到午夜零时而发言,这是头一次。到目前为止秋叶也没提及。
「要换个地方继续喝酒吗?」我问。
秋叶没点头,她凝视我,嘴角浮现笑意。
「今晚你不回家也没关系吧?」
「没问题。」
「那么,要不要陪我去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一边问,一边已隐约猜到,她指的是何处。
「我家,那起事件的发生地点,东白乐的房子。」
「我就知道。」我回答:「今晚,你父亲不在吗?」
「现在应该还不在,他有工作。」
「现在?意思是说,晚一点他就会回来了吗?」
「预定是这样,因为我叫他要回来。」
「你叫他?」
「过了十二点再回来——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仲西家亮着门灯,一楼隐约透出灯光,但秋叶说那只是为了防盗,才一直开着灯。
车库里只停放着我也坐过好几次的富豪轿车。
秋叶取出钥匙,打开玄关,朝我转身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我说着跨进大门。
「你想坐哪边?要去我房间,还是客厅?」秋叶问。
「哪边都行,由你决定。」
她想了一下后,说:「那就去我房间。」
十几年前还是高中生的秋叶住过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一样,床上的毯子和被子,似乎也保持我们那天离开时的形状。
来这里之前路过便利商店,我们买了罐装啤酒和牛肉干之类的东西。秋叶把那个袋子放在书桌上。
看着那张桌子上的钟,我在一瞬间吃了一惊,因为时钟的时间完全错误。不过仔细想想,这房间已经多年无人使用,时钟没电也是理所当然。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秋叶拿起那个钟。
「现在几点了?」
我看着自己的表。「九点五十分。」
她转动指针,调到九点五十分后才把钟放回原位。「你要记得不时告诉我时间。」
「然后每次都要调钟吗?」
嗯,她说着点点头。
我们用罐装啤酒干杯,咀嚼牛肉干。也许应该等到午夜零时再干杯才对吧?秋叶说出这种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现在几点了?」她问。
我回答十点零五分,她再次转动时钟的指针,然后看着我,微微偏头。「我可以去你旁边吗?」
我正坐在床上。可以啊,我回答。
秋叶来到我旁边,我伸手环抱她的背。她靠向我怀中,我在她的额上轻吻后,她仰起脸,我们的嘴唇相贴。
「不知道你父亲几点会回来。」
「还早得很,所以你不用在意。」
把罐装啤酒放到地上,我们拥抱,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极自然地开始脱下彼此的衣服。在两人的合作下,我们很快就全身赤裸。中途,秋叶提议将灯光调暗。
「不会冷吗?」钻进被窝后我问。
「我不在乎,你呢,会冷吗?」
「我也不要紧。」说着,我抱紧赤裸的她。
到此为止一如既往,按照两人在数月之间联手创造出的顺序,很正常,但接下来就不同了。
无论再怎么爱抚秋叶的身体,或者反过来受到她的爱抚,我的重要部位依然毫无反应。试了好几次,但还是不成,那玩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坨柔软的肉片垂挂在股间。
怪了……我不禁嘀咕。
「这也没什么嘛,我只要能跟你抱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嗯,我点点头。在这种紧要关头出糗,我觉得很窝囊,到头来我果然还是顾忌多多啊,我只能如此自我分析。
「现在几点了?」她在我怀中问。
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表,我想起南方之星〈任性的辛巴达〉的歌词「是啊~大致上~3」。
「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嗯……」她扭动了一会儿后,凝视着我。「去楼下吧。」
「也好。」
我们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客厅的空气冰凉,而且有点灰尘,客厅的矮柜上放着有装饰的座钟。那个钟的指针在动,指向十一点整。
「要泡咖啡吗?还是你要继续喝啤酒?」
「都可以……不,还是喝咖啡好了。」
好,秋叶说着遁入里屋。
我在豪华的皮沙发坐下,沙发冷冰冰的,起初仿佛会夺走体温,坐了一会儿才渐渐温暖起来。
我坐着再次环视室内,想到这里在十五年前发生过杀人命案,实在无法保持平稳心情。
我的目光停留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我凝视着上面的弦月形锁扣。
过了一会儿,秋叶回来了,托盘上放着茶杯和茶壶。
「找不到咖啡,所以我泡了红茶,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茶杯冒出的蒸气不知怎地令我感到真实,这栋屋子并非架空虚拟,而是真实存在,出过命案也是真实的。既已决定与秋叶共度此生,我想我必须面对一切现实。
喝下红茶,她眯起眼说身子都暖了。我从正面直视那张脸。
「白色情人节那晚,我们去了『蝶之巢』,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秋叶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但她立刻放松嘴角。
「嗯,我记得。」
「当时你好像醉得很厉害。」
于是她用那双丹凤眼,定定回视我。
「我根本没有醉。」
「可是你——」
「我说我没醉。」她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你继续说。」
我伸手去拿茶杯,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不祥的预感宛如黑烟,开始弥漫心头。
「你当时对钉宫真纪子是这么说的,发现尸体时,有一扇落地窗没锁的说法是骗人的,其实,所有的门窗都是锁着的,所以没人进得了屋子,也没人出得去——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秋叶仿佛要温热冰冷的指尖似的用双手包覆茶杯。她保持那个姿势凝视某一点,然后开口。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点也没醉。」
「你说完之后,就立刻陷入昏睡了。」
「我知道,我睡着的期间,你和彩色夫人拼命劝钉宫真纪子小姐,你们说我讲的都是醉话,要她千万不能当真,可是钉宫小姐不接受。她断定我的告白是一种胜利宣言,甚至还叫你们等我醒了之后告诉我,心是没有时效的——」说完她看着我,嫣然一笑。「你看,我记得很清楚吧?」
我感到脸上血色全失,一切的一切都如她所言,胜利宣言、心是没有时效的——钉宫真纪子的声音在耳际重现,但她说那些话时,秋叶应该昏睡不醒才对啊。
「喝醉……是装的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对不起,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来回避钉宫真纪子小姐的诘问。」
「那么,你打从一开始就别说不就没事了。」
「那样的话,那晚我去那里就失去意义了,因为我是去执行最后的惩罚。」
「惩罚?」
我这么说时,玄关响起声音。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
「推理影集的登场人物好像都到齐了。」秋叶站起来。
我尾随她走向玄关,站在那里的是仲西达彦和彩色夫人滨崎妙子。仲西先生穿着暗灰色西装,夫人在深蓝色毛衣外面套着白色大衣。两人看到我,惊愕地瞪圆双眼。
「这是重要的日子,所以我请渡部先生也来了,没关系吧?」
两人没有回应秋叶的话,他们面面相觑后,默默开始脱鞋。
全体进入客厅后,秋叶看着父亲与阿姨。
「要喝点什么吗?我们泡了红茶。」
「我什么也不要……」夫人垂着头。
「我要喝杯白兰地。不,我自己倒就好。」仲西先生连西装也没脱,就这么打开矮柜,取出人头马的酒瓶和白兰地酒杯。
秋叶凝视他的身影说:
「刚才我向渡部先生坦白了一件大事,上次我在『蝶之巢』醉得一塌糊涂,其实全都是在演戏。我是早有心理准备,才向钉宫小姐吐露,案发当时,不可能有人进出这栋房子。」
「你在胡说什么?」仲西先生拿着酒杯说:「案发当时你昏倒了,家里的门窗有没有上锁,你应该不知道吧。」
秋叶露出仿佛要看什么愉快好戏的眼神。
「看来你什么也不懂,我刚才也说了,我在『蝶之巢』醉态百出,全都是在演戏。那么十五年前,你又怎知我没有发挥同样的演技呢?」
我花费了好几秒才要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但理解之后,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同时浑身震颤了起来。
发现尸体时,据说秋叶是昏倒的,难道那是他们骗人的吗?不,如果照她的说法,仲西先生和夫人等于也上当了。
「我当时很清醒,你们做的好事我统统都知道。」秋叶像戴了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为了隐匿我的犯行,拼命动了很多手脚。」
心脏的跳动——
剧烈得不能再剧烈。耳朵深处,扑通扑通地响起脉动声。在那之间,我的眼角瞄到时钟。
午夜零时马上就到了。
3 南方之星一九七八年出道的成名曲,由桑田佳佑作词作曲。歌词中重复出现:「现在几点了?是啊~大致上~」。
32
「倒数计时。」秋叶说着指向座钟。
我屏息,凝视指针移动,仲西先生和夫人也没吭声。
时钟清脆移动的指针,指向午夜零时,继而越过。我在吐出胸中郁积的闷气前看向秋叶,同时倏然一惊,因为自她紧闭的眼缝间,溢出了泪水。
秋叶,我喊道。
她缓缓睁眼,呼地吁出一口长气,转身面对我,嘴角浮现笑容。
「时效成立,一切都结束了。」秋叶说。然后来回打量呆站不动的父亲与阿姨。「辛苦你们了,很漫长吧?」
「你在胡说什么?」仲西先生满脸苦涩地撇开目光。他在沙发坐下,开始将白兰地注入杯中。
秋叶走近那样的父亲,俯视他。
「你的心情如何?十五年来,一直隐瞒女儿的犯行,现在终于抵达终点了,你轻松得想跳起来?或者,只想好好地沉浸在喜悦中?」
「别说了。」仲西先生举杯喝白兰地。
秋叶接着转向夫人。
「那你呢?有何感想?」
「我叫你别说了。」仲西先生的声音飞来。「你说那种话做什么,事件都已经结束了。」
这时秋叶倏然转身,满脸愤懑地看着父亲。
「才没有结束,你别说得这么轻松。对于这起事件,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哪一点不了解了?」
「没有任何一点,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做出那种事。」
仲西先生瞪视女儿,张嘴好像有话想说。但在那之前,他朝我投以一瞥,仿佛改变念头般叹了一口气。
「我看,还是先请渡部先生离开比较好吧,反正时效成立的事已经确认了,接下来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好好谈谈吧。」
秋叶看着我,歪起头。
「你想走吗?」
「不,没那回事……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你叙述。」
「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我也想请渡部先生留下来听我说——可以吧?」她向父亲征求同意。
仲西先生像要说随便你似的把脸一撇。
秋叶俯视大理石茶几,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在忍受什么东西涌至心头。
「妙子阿姨买完东西回来,发现本条丽子小姐死在这桌上,胸口戳着一把刀。妙子阿姨大吃一惊,冲上二楼查看我的情况。」
「二楼?」我问:「你当时不是倒在尸体旁边……」
「不是的,我在二楼房间,吞下了大量安眠药。」
「安眠药……」
这当然是头一次听说,新闻报导没有写,钉宫真纪子和芦原刑警也没掌握到这个消息。
「妙子阿姨通知了我父亲,不久便赶回来的父亲与妙子阿姨,不得不做出同样的结论。门是锁着的。窗子全都从内侧上锁。如此一来,刺杀本条小姐的必然是待在室内的人,而且那个人有动机。对她来说,本条小姐是将心爱的母亲逼上自杀绝路的罪魁祸首——父亲的情人。父亲与妙子阿姨当下商量该怎么办,本来,应该保持现场状态立刻报警,但这两人没有这么做。他们选择的路,是让人以为犯行是外人干的。因此,他们将客厅落地窗的锁打开,藏起本条小姐的皮包,把四处留下的指纹擦干净。」
「别说了,事到如今,就算说那些又能怎样。」仲西先生粗暴地将白兰地酒杯放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认为不是事实,那么哪里有错误?请你明白说出来。」
秋叶的反击,令仲西先生脸颊抽搐地低下头,但我的脸似乎比他更僵硬。
「秋叶,你是想承认犯行吗?」我的声音已经激动得破音。
她朝我温柔微笑。
「我是在说出真相,或许很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下就好。」
那倒是无所谓,我咕哝。
她再次朝父亲与阿姨露出愤怒的表情。
「等我醒来后,这两人对我面授机宜。我看到尸体当场晕倒了,被之后返家的他们俩抬到房间。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毫无所知——如果刑警问起什么,他们教我就照这样回答。可是,他们一次也没问过我,是否杀了本条小姐。于是我下定决心,既然他们不问,那我也不要回答。如果他们认定人是我杀的,那就任他们这样想好了。」
秋叶以女性标准来说偏低的嗓音,在一片死寂的客厅中回响,等到回响完全消失后,我倏然挺直腰杆。凝视她的侧脸,眨巴着眼。
啊?我脱口喊出。几乎同时,垂首的仲西也抬起头,他的双眼充满血丝。
「你说什么?」他发出如同呻吟的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叶双手掩口,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背部碰上墙壁。她来回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发出笑声,但那听来实在不像自然发出的笑声。
「我在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仲西先生站起来。
秋叶的手离开嘴巴,脸色恢复正经。
「你听不懂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你们不问,所以我也没回答。面对警方时,我也按照你的吩咐回答,我没有机会说出真相。十五年来,一次也没有。」
「慢着,秋叶。」我说:「你……没有杀人吗?」
秋叶朝我看来,一脸歉疚地摇头。
「对不起,即便是你问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就像刑警与钉宫真纪子小姐质问时我不能回答一样。我能回答的,只有在这个人发问时。」说着她指向仲西先生。「早在十五年前,我就这么决定了。」
仲西先生站起来,朝她走近一步,他的脸色苍白。
「人不是你杀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秋叶的眼眶迅速泛红,仿佛内侧有什么东西逐渐膨胀,正欲自她体内穿透而出。她的红唇蠕动。
「不是,不是我杀的。」
我听到用力吸气的声音,是夫人发出的。她以手掩口,杏眼圆睁,看得出她在微微颤抖。
「不可能,怎么会……」仲西先生呻吟着说:「那么,究竟是谁?」
「那时,要是你肯这么问我就好了,只要你肯问一声出了什么事,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也就没必要整整痛苦十五年了。」
「出了什么事?」仲西先生问。
「那天,我在二楼吹奏竖笛,我连楼下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还在悠哉吹奏。后来我口渴了想喝点东西,于是下楼,就发现了死掉的本条小姐。」
你说什么?我脱口而出。仲西先生与夫人都没说话,那是因为他们发不出声音,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
「本条小姐她啊,是自杀的,是她自己拿刀往心口戳。」
「怎么会……」仲西先生嘶声喊道。
「听来或许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因为她留下了遗书。」
「遗书?我根本没看到那种东西。」
「那当然,被我藏起来了,因为那种东西,我觉得不能让警方看到。」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我问。
秋叶悲伤的眼光转向我。
「这两人是最低级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他们为了隐瞒自己的不伦关系,牺牲了一名女性。」
「你说这两人?」我交互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两人的沉默说明了秋叶的说法是真的。不会吧,我喃喃低语:「可是,你父亲的对象不是本条小姐吗……」
「她也爱着我父亲,打从心底深爱着,但我父亲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妙子阿姨。打从与我母亲结婚时,两人便已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说什么离婚不是因为外遇根本是鬼扯,我父母正是因为那个而离婚的,但是,我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的外遇对象是谁,因为父亲不肯说。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嘛,居然勾搭上妻子的亲妹妹。」
「那么,你父亲与本条小姐是……」
「我之前不也说过,父亲与本条小姐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是在他与我母亲分居后,那是事实。」
「意思是说他与本条小姐也有外遇关系?」
「她呀,是被当成烟幕弹。」
「你说什么?」
「我母亲向父亲要求,若想要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便得说出外遇对象是谁。站在父亲的立场自然不能说真话,如果那样做我母亲绝对不会答应离婚,于是父亲为了蒙骗母亲,就利用了本条小姐。他与她发生关系,然后才好向母亲交代外遇对象就是本条小姐。自分居到正式离婚之所以拖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我母亲不肯妥协,而是因为他必须先让本条小姐变成真正的情妇。」
「不可能,那种事怎能……」
「想必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可能,但是千真万确,我也上当了,我一直认定从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是她。因为这么认定,所以母亲死时我很恨她,就连本条小姐自己也深信自己是父亲唯一的情人。」秋叶用哭得通红的双眼瞪视父亲。「她是真心爱着爸爸,那份爱意有多深,我直到看了遗书才明白。对于这样的她,这两人,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行为。在『情人是本条小姐』这个没有明言的共识背后,他们一直在偷偷幽会。怎样?我说的有哪里不正确吗?」
仲西先生剧烈耸动胸口,徐徐开口。
「我也喜欢本条,绝非单纯只是利用她。」
「你少信口开河了,」秋叶尖声反驳:「亏你说得出那种话,如果不是利用,难道你是同时在她与妙子阿姨之间劈腿?那么,妙子阿姨为什么没对这件事提出抗议?她为什么没有要求你别和别的女人上床?不就是因为要维持你们的关系,这是莫可奈何之举,所以她只好勉强接受?」
夫人仿佛崩溃了,当场歪身一蹲。仲西先生痛苦扭曲的脸孔垂得低低的,他的手放在胸口,在我看来就像被利刃在那里戳了一刀。
「本条小姐她呀,得知爸爸你的爱是假的,所以在大受打击下选择自杀。她不惜拿刀戳自己的胸口,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绝望。」
我想起有一次秋叶曾经说过,刀子要刺中心脏的困难。她说面对抵抗的对象要那样做是高难度动作,意思是说,如果是不抵抗的对象——也就是自己,那就有可能吗?即便如此,那毕竟是个惊人的自杀方法,不惜选择这种手段,可以感到本条丽子的绝望有多深。
「遗书上写了全部的真相,我看了遗书后,你知道我作何感想吗?我什么都无法再相信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对于过去一直憎恨本条小姐的自己也感到气愤。我心想,干脆我也死掉算了。于是我回到房间,吞下大量的安眠药,那是我从妈妈那边拿到的安眠药。可是,那样并未让我死掉,因为我立刻反胃恶心,把药几乎全吐出来了。妙子阿姨回来时,我虽然意识不清,却并未睡着,但也没有力气起床。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想看到你们的嘴脸,所以,我才假装睡着。」
秋叶靠着墙,就这么一路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
「爸爸与妙子阿姨打算怎么做,我当时不知道。等警察赶来就得说出一切,所以我以为你们两个一定会身败名裂,我觉得那样最好。没想到两人做出的结论实在很夸张,这两人居然认定是我杀死本条小姐。而且,还私下动手脚企图伪装成强盗杀人。」
不知几时,仲西先生已肃然正坐。他的头垂得很低。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我问他。
仲西先生的脖子稍微动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是秋叶杀的,我压根没想到那会是自杀……」
「在我按照爸爸的吩咐撒谎的期间,我就已下定决心了。在时效届满之前我绝不说出真相。只要我保持沉默,对于爸爸与妙子阿姨来说,我就是杀人凶手,这两人就必须保护我,就等于背负起隐瞒莫须有犯罪的十字架。我认为那就是惩罚,也是对本条小姐的赎罪。」
彩色夫人——滨崎妙子趴在地上,忽然放声哭喊,声音听来甚至令人怀疑喉咙会扯破。她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转眼已晕开一片水渍。
秋叶缓缓站起,她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
「这样好吗?」我看着不断号泣的滨崎妙子与宛如石像文风不动的仲西先生。
「没关系,之后的事就让这两人自己去想。」
走吧,她说着拉扯我的手。
我迈步走出,背后传来的滨崎妙子的哭声中,开始混杂着咻咻喘哮宛如鸣笛的声音。
走出大宅,空气的冷冽令我不自觉缩起身子。我搂住秋叶的肩,开始迈步。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秋叶出其不意地止步,从我的怀中倏然抽身离开。
「我自己回家。」她说。
「你自己……」
「你也回家去吧,现在还不算迟,只要说出差计划临时取消,你太太应该不会起疑。」
「可是我本来打算今晚要一直陪着你。」
「谢谢,但是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了。」
我赫然一惊凝视秋叶的脸,她没有避开目光。
「我,利用了你。和你发生婚外情,是为了折磨那两个人,因为无论我做出多么不道德的事,他们都无法指责我。」
「你骗人。」
「很抱歉,这是真的。你还记得在我家门前,头一次见到我父亲的情景?我父亲看到你面露不悦时,我就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扭曲的计划。虽然对你很抱歉,但外遇本来就是不对的行为,所以你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另外若要再说一点,那就是我想体验外遇,我渴望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所以,当初对象是不是你都无所谓。」
骗人,我在心中不断重复。没说出口,是因为我很清楚那已是白费力气。
秋叶不是杀人犯,这点令我安心,但不容否认的是,隐藏的真相也令我不知所措。能够把自己不是犯人的这句话,埋藏在心中整整十五年的女人,不可能毫无觉悟就与我交往。
「其实你自己想必也松了一口气吧?」
我不解其意,回视她的双眼。
「我已决定把你当成我的了——被我这么一说,你一定有点害怕吧?你想必非常苦恼,不知能否把一生都赌在一个也许是杀人犯的女人身上吧?关于我之前对公司的人说打算结婚,你八成也很焦虑吧?但是,这下子已经统统解决了,你再也不用烦恼。」
秋叶的话令我恍然大悟。这段日子她莫名积极的言行举止,原来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吗?
「我最怕的,就是你在冲动之下离婚,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唯独那点我希望能够避免。如果我态度积极,你一定会退缩迟疑,我是这么猜想。我想,我应该还算了解你的个性喔。」
「秋叶……」
「刚才说的是假的。」秋叶微笑。「对象并非不是你也行,我还是很庆幸对象是你。跟你在一起很快乐,也充满了兴奋与惊喜。谢谢你。」
即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眼瞳因泪水而闪闪发亮,表情天真无邪犹如少女。也许她已重回十五年前了吧,我想。
我上前一步,想给她最后一吻,但她似乎猜到我的意图立刻往后退。
「不可以,游戏已经结束了。」说着秋叶举起手,一辆计程车紧贴在我们身旁停下。
「我送你回去。」
听到我这么说,她摇头,虽然满脸泪痕,还是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微笑,就这么默默上了车。我隔着车窗凑近看她,但她不肯把脸转过来。
33
回到家时将近两点,我一边小心不发出声音,一边走进客厅。打开灯,我在厨房灌了一杯水。
一切恍如一梦,不仅是秋叶的叙述超乎我的想像,今早离家时,我也丝毫没想到将会与她分手。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全是该怎么对有美子开口谈离婚才好。
走出厨房,正欲步向沙发时,我发现餐桌上放着奇妙的东西。用奇妙来形容,是指在时节上不合常理。那是用蛋壳做的圣诞老人。
我拿在手中打量之际,传来走过走廊的脚步声,门开了。身穿睡衣的有美子见到我,不停眨眼。
「你不是去出差了吗?」
「改成当天来回了。」
「噢,肚子饿了吗?」
「不要紧。」我现在完全没胃口。「重点是,这是什么?」
「圣诞老公公。」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还摆着这玩意?」
有美子看着我的手,微微偏过头。
「不为什么,忽然就想看看,因为看着那个可以抚平心情。」
「嗯……」
「我可以回我们的寝室了吗?」
「去吧,我再过一会儿也要睡了。」
「晚安。」她说着走向门口,但途中突然转过身来。
「不好意思,那个圣诞老公公,帮我放回去好吗?装圣诞用品的纸箱,就搁在老地方。」
「好,我知道了,晚安。」
晚安,她又说一次,走出客厅。
装圣诞用品的纸箱在这个房间的柜子里,我打开柜门,取出纸箱。箱子里放了小型圣诞树以及蜡烛等物。
我一边思忖蛋壳做的圣诞老人该怎么收起来才好,一边翻箱子,结果翻出一个超市购物袋,隐约可见里面装着红色物体。
我心生好奇打开一看,当下吃了一惊。
袋中是大量的蛋壳,全都裹着红布,是那些圣诞老人。有美子说过,要带去幼稚园给大家的。
那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而且——
圣诞老人全都是破碎的,感觉上不像不小心弄坏,而是故意破坏的。因为裹着布,所以没有粉碎成一片一片,但每一个都被压扁了。
当我心生问号时,某种想像在脑海浮现。
平安夜的那个早上,这些东西尚无异状,这表示圣诞老人被捏碎是之后的事。
圣诞老人被捏碎,该不会是在我与秋叶见面的期间,不,说不定是在我为了约会预作安排的期间吧?
我在脑中描绘有美子把她精心制作的圣诞老人一个接一个捏碎的情景。明知丈夫要去会情人却佯装不知,一心期盼丈夫总有一日会回头的妻子。没有责骂丈夫,是因为妻子认为那只会引发毁灭。捏碎圣诞老人的行为,该不会是平息暴怒的手段吧。
我把超市的袋子放回原位,将蛋壳圣诞老人放在最上头,阖起纸箱。
关上灯,我走出客厅,朝着妻子等待的寝室,迈步走过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