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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0

    26

    用酱油溶开芥末的新谷脸色阴沉,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我的脸。

    「喂,你这话是认真的吗?你在说真的?」

    「真的,所以我才伤脑筋呀。」

    喂喂喂,新谷说着咕噜咕噜猛灌啤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握拳咚地往桌上一敲。

    「渡部,我上次就讲过了吧?在平安夜之后,我应该跟你讲过这种特技表演我可不玩了。」

    「我知道。」

    「不只如此,新年和情人节我也劝过你放弃。我说外遇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没忘记吧?」

    「状况改变了。」

    「怎么变?」

    被新谷这么一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要说明现在的情况并不容易。

    「因为是外遇所以才不行,对吧?如果不是外遇就行了吧?」我想了半天之后说。

    新谷噘起唇。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是说要跟她分手?」

    「这个『她』若是指情人,很遗憾并不是。」

    我的回答令新谷皱起脸侧首不解,但他旋即瞪大眼。

    「兄弟,你该不会要和你老婆……」

    「没错。」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就跟你说那样不行。」新谷像要甩开什么似的挥动左手。「唯独那个绝对不行。兄弟,你根本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忠告嘛。已经外遇了也没办法,但是接下来的事一定要好好思考,这我说过吧?我也说过所谓的红线根本不存在吧?我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你这样冲昏了头,但是离婚你想都别想,千万要三思啊。」

    我心情冷静地凝视激动得滔滔不绝、几乎从嘴里喷出啤酒泡沫的他。我想借由这样做,确认自己尚未迷失自我。

    「有些男人和老婆离婚后,与外遇对象再婚不也过得很幸福吗?」

    「那是例外。」新谷当下说:「基本上你就想错了,离婚这种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算你爱上别的女人,你老婆可不会说声『好,我知道了』就乖乖盖章。还是怎么着?难道你老婆已经答应离婚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跟她说。」

    「那么,是你外遇的事东窗事发了?」

    「不知道,我想应该还没被发现。」

    我的回答,令新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但愿如此。你听好,渡部,做老婆的人可是拼了命想维护现在的生活,只要目前的生活安定,她就一定会这样做。单凭老公的片面决定就必须舍弃现有生活,这种事做老婆的绝不可能同意,到时只会爱恨情仇纠缠不清,然后拖拖拉拉没完没了,结果大家都会变得不幸。弄到最后,既不能离婚,也无法重回原来的美满家庭,只能痛苦地一天挨过一天。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要三思。」

    这是经验谈吗?听着新谷的慷慨陈词,我暗忖。

    「与其过着那么难受的每一天,难道老婆不会觉得还是爽快离婚比较好吗?」

    「她们才不会这么想,你根本不了解做妻子的人,她们不答应离婚,并不只是因为不想失去生活的安定,而是因为无法容忍老公独自得到幸福。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她们认为稍微气闷的生活还可以忍受。」

    一口气说完后,新谷一鼓作气痛饮啤酒,喝光了杯中酒。

    他对店员高喊,再来一杯生啤酒。

    我吃着泡菜,小口小口地浅啜啤酒。他说的话我很明白,我也不认为有美子会爽快与我离婚,说不定将有无比漫长的修罗地狱等着我。但是在看不见何去何从的情况下继续与秋叶交往,已痛苦得令我无法忍受。折磨她令我痛苦,与其如此,我宁愿自己也选择炼狱之路。

    追加的啤酒送来后,新谷还没喝就先把额头贴在杯子上,好像是在冷却脑袋。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样?」

    「你是指什么?」

    「白色情人节呀。你想离婚,对吧?也打算向老婆招认你有外遇吧?但你却还来拜托我替你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打算晚一点再告诉我老婆,但是白色情人节我已答应女友要跟她见面了,所以我需要离开家门的借口。老实说,就算有一点不自然,令我老婆起疑也没关系。现在和平安夜不同,所以,你不用像上次那样精心安排没关系。」

    新谷一脸被打败的表情撩起刘海,我发现他的发线已有点后退。

    「你想离婚的事,跟你的女友提了吗?」

    我点头。「提了。」

    「她很高兴吗?」

    「起初她很困惑,也曾劝我别有那种念头,但是现在她很高兴。」

    「我想也是,女人都是这样,是你解开了她的芳心封印。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喔,从今以后,她会愈来愈得寸进尺,过去她可以忍受你回到老婆身边,但是她很快就会开始又哭又闹吵着不让你走了。」

    「怎么可能。」

    「都是这样的,不过,就算跟现在的你说这个也没用吧。只有真的到了那一刻你才会明白,人人都是如此。」他的语气和刚才截然相反变得非常平静,好像已经对什么死心了。他看着我又说:「所以,白色情人节那天,你们约几点?」

    27

    三月十四日这天,对有家室的人而言不是特别的日子。我像以往的周六一样快到中午才起床,一个人吃只有吐司配咖啡的简单早午餐。有美子带着园美,铁定正与幼稚园那些妈妈们一起享受午茶时光,那就是她们标准的周末消遣方式。

    母女俩回来时已过了午后三点,那时我正在客厅看电视。有美子说她买了蛋糕回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现在不想吃。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新谷打来的。

    「今天的约会计划有变吗?」他问。

    「不,大致不变。」

    「那么,就照预定计划进行,你今晚要跟我们喝酒,这样行了吧?」

    抱歉,我小声这么说时,这次轮到家里的电话响起。

    「你家的电话响了吧?」新谷说:「是古崎打的,他现在在我旁边。」

    我吃惊地看向有美子,她已接起电话。

    「我们今晚真的要在新宿喝酒,是铁定会彻夜不归的长期抗战,这样你应该可以和她过夜吧。不过相对的,我们也会拿你的话题当作下酒菜好好开涮,这点小意思你就忍忍吧。」

    「知道了,抱歉。」

    「这次真的是下不为例了喔。」新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有美子走过来,递上分机。

    「古崎先生打电话找你,他说你的手机占线。」

    「我刚才在跟新谷讲电话,他邀我今晚出去喝酒,古崎八成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有美子兴趣缺缺地把分机往桌上一放,迳自回厨房去了。

    我叫出分机的来电纪录,直接回拨。古崎立刻接起。

    「是新谷提出奇怪的请托,所以刚才我打过电话。」他说,语气平淡依旧。「今晚,大家说好了要喝酒,但你不会来。虽然不来,却要当作你有来,是这样没错吧?」

    「就是这样,拜托你了。」我意识到有美子,稍微小声说。

    古崎沉吟。

    「详情我是不知道啦,但年纪大了总有许多苦衷。总之,祝你成功。」

    抱歉,说完我挂上电话。有美子在洗碗,是否有竖起耳朵听我们说话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六点过后我开始整装,我自认并没有打扮得特别光鲜时髦。

    「哎哟,今晚穿得特别体面喔。」有美子如此批评。

    「会吗?」

    「对呀,你跟那些人见面时,向来都穿得很邋遢。」

    「我们要去新谷的朋友开的店,如果穿得太邋遢岂不是失礼。」情急之下我如此搪塞。

    「嗯——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还真是好人,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这么重视朋友。」

    我看着环抱双臂说出这种话的有美子。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这么觉得,很奇怪吗?」她翻眼回视我。

    不,不会,我说着避开目光。

    走出公寓拦下计程车,我先去了一趟公司,再搭计程车赶往东京车站。去公司,是因为要给秋叶的礼物放在公司的置物柜。

    马上就能见到秋叶的念头令我心情雀跃,同时有美子的态度也教我耿耿于怀。也许是我做贼心虚吧,但总觉得她好像已察觉什么。

    明知即便如此也莫可奈何,我还是深感不安,软弱与狡猾依然盘据在我心中,渴望将人生的重大分歧点尽可能往后拖延。

    我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在横滨下车。车站旁的咖啡蛋糕店就是我们约定碰面的地方。

    秋叶坐在门口附近正在看文库本,桌上放着冰红茶。

    嗨,我说着,在对面位子坐下,她笑着阖起书本。

    「情侣果然很多。」

    被她这么一说,我环视四周,其他桌子的确都被情侣占据。

    「太好了,我也能与你共度,否则一个人好寂寞。」

    秋叶的态度和平安夜及情人节时明显不同,当时她不会这么坦率地说话。

    我也很高兴,我说。

    出了店,她立刻挽着我的手,这也是过去从未发生的情形。

    「你害羞?」

    「不,那倒不是。」

    「像这样走路一直是我的梦想。」她搂住我的手臂紧紧贴过来。

    我们搭计程车前往山下公园,秋叶订的古典饭店在那边。

    抵达看似明治时代洋楼的饭店,我们先办理住房登记,但是没进房间,直接前往位于饭店内的法国餐厅。那是一间可以眺望港口夜景、非常宽敞的餐厅。

    以香槟干杯后,我俩一边用餐,同时也喝光了白酒与红酒各一瓶,一边聆听平台钢琴的演奏。要上甜点之前,我取出藏在西装口袋的礼物。

    是用英文字母「a」设计的白金坠饰。秋叶两眼发亮,立刻挂上脖子,「a」字在衬衫胸前闪闪发亮。

    「我可以戴去上班吗?」她神情淘气地问。

    「那是无所谓,但这可不是足以炫耀的值钱东西喔。」

    「那种事不重要,我只是想把你送的东西正大光明地戴在身上,纯属自我满足。」

    之后她也一直戴着那个链子,不时用指尖轻触坠子的动作,看起来有点骄傲。

    餐后,我邀她去这家饭店素负盛名的酒吧,但秋叶头一偏。

    「若要喝酒,我想去『蝶之巢』耶,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就这么决定,那里也比较自在。」她再次搂住我的手臂。

    离开饭店,我们朝中华街信步走去。第一次去「蝶之巢」时,也是从这个山下公园走过去的。那晚也是她头一次告诉我,关于东白乐杀人命案的详情。我迟疑着是否该提起这件事,最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谈。

    彩色夫人滨崎妙子难得站在吧台里面洗杯子。看到我们,她在一瞬间停下动作,流露惊愕的神情,但过了一会儿,她的嘴角就立刻重现笑意。

    「这可真是稀客啊,两位居然会一起光临。啊对了,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嘛。」

    「你看这个,他送的。」秋叶一边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一边捻起坠子给她看。

    「不错嘛。」彩色夫人看着我微微颔首。

    秋叶说她还是照旧,向白发酒保点了鸡尾酒,我喝琴通宁。

    快速地喝完第一杯鸡尾酒后,秋叶对夫人说:

    「还剩两周多一点耶。」

    夫人满脸困惑,于是秋叶又说:「我是说距离时效成立。某人殷切期盼的时效成立,可以放下重担的时效成立之日。」

    幸好没有其他客人,如果有外人在场,看到吧台的几个人当场冻结如冰,肯定会毛骨悚然。

    第二杯鸡尾酒也被秋叶快快喝光。

    「犯人到底在哪里呢?现在在做什么呢?做出那么惨无人道的事,现在还好意思在哪过着幸福生活吗?」

    「秋叶,你是怎么了?」

    她转向我,做出一个脸上的肌肉全都放松似的笑容。

    「但我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很幸福,因为我能够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

    「伤脑筋。」我朝夫人和酒保投以苦笑。「她好像醉了。」

    「好像是。」

    「我带她回去。我要买单。」

    「我才没有醉。」秋叶仰起脸。「我还要喝,你不要自作主张。」

    「可是——」

    我刚开口,便有新的客人进来,同时感到夫人倒抽了一口气。我朝客人看去,当下不禁小声惊呼,钉宫真纪子正表情僵硬地朝我们走来。

    「好久不见,滨崎小姐。」钉宫真纪子说着在隔壁第三张凳子坐下,向我点头致意。「上次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我回应,心里一片混乱。这种夜晚,为何非得在这种状况下与她狭路相逢。

    秋叶离开我身上,猛然转身面向钉宫真纪子。

    「你好,钉宫小姐。」

    「你好。」

    「真遗憾,只剩十七天了呢,然后时效成立,一切结束。」秋叶挑衅地说。

    「法律决定的追诉时效与我无关。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钉宫真纪子用毅然决然的语气说,然后向酒保点了黑啤酒。

    秋叶滑下高脚凳,走近钉宫真纪子,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不稳,我慌忙扶住她。

    「秋叶,我们该走了。」

    秋叶把我放在她肩上的手甩开。

    「钉宫小姐,我要透露一个好消息给你,连警方都不知道喔。十五年来,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

    「那我倒有兴趣听听。」钉宫真纪子把手挥向酒杯。「不知是关于哪方面?」

    「很单纯,是关于门窗。」

    「门窗?」

    「发现尸体时,有一扇落地窗开着。所以大家都以为犯人是从那里逃走,其实并非如此,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秋叶环视在场全员的脸孔后才继续说:「其实,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从屋内全部上锁,因此没有人能从外面打开,也没有人能出得去。」

    然后她就像发条转尽的洋娃娃,倒向我怀中。

    烂醉如泥的秋叶身体比想像中还重,我让她在长椅上躺平后,替她盖上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钉宫真纪子问。

    我站着回头。「你是指什么?」

    「刚才说的事,她说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

    我摇头。

    「我压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忽然说出那种话。」

    钉宫真纪子的目光射向吧台里的夫人。

    「那你呢?关于她的说法,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彩色夫人在杯中注入乌龙茶开始啜饮,她的动作很慢,但在我看来她的指尖似乎正微微颤抖。

    「我也一样毫不知情。我想她只是喝醉了,所以胡言乱语,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用放在心上?对于那么重要的消息?俗话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

    谁知道,夫人说着手持乌龙茶的杯子,就这么把脸一撇。

    「那我问你,刚才她说的是事实吗?那天,你发现我姐的尸体时,屋子的门窗到底锁了没有?」

    「关于那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无论是对警方或者对你。」

    「麻烦你再说一次。」

    夫人叹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吧台上。

    「客厅里面向庭院的落地窗之一,当时并未上锁,那是事实。」

    「你敢对天发誓?」钉宫真纪子咄咄逼人。

    夫人一口应承缩紧下颚。「我对天发誓。」

    钉宫真纪子滑下高脚凳,迈开大步走出。看到她朝秋叶接近,我当下慌了。

    「你想干什么?」我挡在她面前。

    「这还用说,当然是问刚才那件事的下文。」

    「她睡着了,而且已经醉了,就算你把她叫醒也没用,她不可能会神智清醒地回答你。」

    「不叫叫看怎么知道不可能。」

    「就算你现在勉强问出什么也毫无意义吧?那是醉鬼说的话。反正还是有必要在她没喝酒时重新问一次,既然如此,你就等到那时候再问不也一样吗?」

    钉宫真纪子狠狠朝我瞪视,她看起来不像被说服,但她咬住唇,慢吞吞地点头。

    「好吧,你说得对,或许的确没必要在此时此地干着急。况且,我认为她说的话是真的。」

    「是因为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还是因为我认为这正是她今夜来此的理由。她是为了告诉我那件事,才特地来这间店的。」

    我听不懂钉宫真纪子在说什么。大概是我脸上写满困惑,她噗哧一笑。

    「是她提议要来这里的吧?」

    「是这样没错。」

    「之前,她主动跟我联络过,问我会不会来『蝶之巢』。我说,只要有空每天都会去,于是她说,那么我们或许很快就能碰面,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秋叶她……」我转身俯视秋叶,她正发出规律的鼾声。

    「她是为了说刚才那件事才来这里的,否则白色情人节的晚上,她不可能会跟情人来这种来历不祥的店。」

    来历不祥?也许是被这个字眼触怒,我从眼角瞄到夫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紧绷。

    钉宫真纪子继续说:「那个消息是真的。案发当日,仲西家的门窗全都从内侧锁上了,没人进得去,也没人出得来。秋叶小姐是在陈述事实。」

    「如果那是事实,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何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正因为重要,所以之前才说不出口,因为那会令事件结构幡然改变。那表示我姐不是被外来侵入者杀害,而是死在屋中某人的手里。秋叶小姐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那么,为何事到如今她又要说出来?这岂非自相矛盾。」

    「为何事到如今才肯说啊……这点的确很奇妙,不过,如果这么想就解释得通了——那也许算是一种胜利宣言吧。」

    「胜利宣言?」

    「正如她刚才也讲过的,距离时效成立只剩十七天。实际上警方毫无动作,唯有芦原刑警紧咬着一个可能性持续调查,但是也没查出什么像样的成果。顶多只是去见头号重要人物的情人,打听那人最近的情况。」钉宫真纪子看着我的脸。「也许她是觉得,胜利已遥遥在望了吧。所以事到如今,她才亮出隐藏多年的最后王牌给我看。那张王牌,就是当天的仲西家是密室状态。但是事到如今纵使亮出那种东西,我也束手无策,哪怕是通知警方也没用。当刑警去确认时,秋叶小姐只要装作没这回事矢口否认就行了。她可以说在『蝶之巢』酒吧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然后就结束了,警方什么也无法确认,所以我才说那是胜利宣言。同时——」她用力推开我,凑近秋叶。她俯视沉睡的秋叶继续说:「也算是真凶宣言吧。因为发现尸体时,屋中只有这个人在。」

    我再次介入秋叶与钉宫真纪子之间。

    「她只是说着玩的,那根本不是事实。」

    「说着玩?秋叶小姐吗?她干嘛要做那种事?」

    「她在消遣你,因为你好像认定秋叶就是犯人,所以她一时兴起来个小小的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没错。」

    钉宫真纪子放松嘴角,稍微侧过脸凝视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处于受害者家属的立场,虽然我刚才说法律决定的时效与我无关,其实我非常痛苦,这种痛苦你能理解吗?」

    「那个……我自认理解,虽说或许不足够。」

    「是啊,你也是个成年人嘛。一般成年人大抵都理解,最起码也能想像。一般正常人不会去消遣怀抱这种痛苦的受害者家属,就算再怎么坏心眼、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因为,消遣家属毫无意义,眼见时效将至,若还有人会去消遣家属,那只有真凶才做得出来,你不觉得吗?」

    她的问题令我哑口无言,虽然我脑海中唯有「秋叶不是真凶」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

    钉宫真纪子倏然转身,一边打开皮包,一边走近吧台。

    「从我开始来这间店也有好多年了,但今晚还是我头一次这么有收获,也不枉我喝了这么多年不好喝的酒了。」

    「今晚不用给钱了,因为你什么也没喝。」夫人说。

    「说得也是。」钉宫真纪子点点头阖起皮包,再次转身。「等她醒了,你替我告诉她,心是没有时效的。」

    「不管怎样……我会替你转告。」虽然不想跟秋叶说那种话,但我还是这么回答。

    钉宫真纪子大步走向店门,发出刺耳巨响离开。

    我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彩色夫人自吧台内走出,坐在我旁边。

    「你别把那个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她是眼看时效快要到了,所以被逼急了。弄到最后,甚至被可笑的妄想缠身。」

    「钉宫小姐的事我不在意,但是我很好奇秋叶说的话,她为何会说出那种话呢?」

    她摇头。

    「我也不知道,或许如你所说,只是小小的恶作剧。若是一般场合的确不可能消遣受害者家属,但是被视为犯人,想必令秋叶也对钉宫小姐心生抗议吧。最主要的是,她醉成这副德性,根本无法发挥正常的判断力。」

    「滨崎女士,」我凝视着夫人的眼睛说:「秋叶说的话是假的吧?」

    她眨眨眼,但并未回避我的注视。舔唇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头。

    「是假的,落地窗有一扇没上锁,犯人就是从那里逃走的。我当时在场,所以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想想看,秋叶当时昏倒了,落地窗有没有上锁,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详情。」

    夫人的话中带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之所以说某种程度,是因为我心里并不全然相信她。因为秋叶当时昏倒的说法,也是出自她的证词。

    然而,关于这个问题现在我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了,我的心情就像蒙着眼下楼梯,有种如果随便跨出脚步,可能会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的不安。

    可以帮我叫车吗?我说。

    秋叶在计程车上依然沉睡不醒,抵达饭店后,我硬是将她叫醒扶她走路。门僮连忙跑过来,帮我一把。

    古典饭店的双人房是家具和用品都洋溢着古董氛围的高雅客房,木窗外可以看见海港。

    我让秋叶在床上躺平,开始喝冰箱取出的可乐,一边望着她的睡颜,一边回想她说的话。

    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自屋内全部上锁——

    秋叶为何会说那种话呢?那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正如钉宫真纪子所说,秋叶等于是在招认自己是犯人。即使时效已近在眉睫,也没人会做出那种事。正因时效逼近,所以愈发谨慎,这才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吧。虽然钉宫真纪子用胜利宣言来形容,但若依秋叶的个性判断,那也难以想像。

    凝望着秋叶的睡脸,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曾经说过,她不擅长说「对不起」,关于个中内情,她说等到三月三十一日就能说出来了。

    印象中曾在某本书看过,犯罪逃逸的人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被捕,据说是因为良心的苛责,以及不知几时被捕的恐惧,令人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下。

    说不定——

    秋叶是想道歉吗?我暗忖。她想说,对不起,杀了你很抱歉,但她不可能说出口,所以很痛苦?有没有可能是这种念头,令她吐露仲西家当时是密室状态呢?

    我爱着那样的女人,即便有妻有女,但我不惜抛弃她们,也打算与那个女人厮守。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即便手上握着冰凉的玻璃杯。我把剩下的可乐倒进杯中,泡沫发出宛如海潮的声音。

    28

    感到秋叶起床的动静,于是我睁眼。不是自睡梦中醒来,之前我只是在床上闭着眼而已,或许中间睡了一会,但我毫无那样的自觉。

    秋叶似乎正在冲澡,听着那个声音,我拉开窗帘,港口的海面闪着粼粼波光。山下公园里,早已有散步的人群。

    秋叶穿着浴袍出来。「啊!你醒了。」

    「早。」

    「唉,我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我想也是。」

    「到我们去『蝶之巢』为止我还记得……我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放心,你只是中途就睡着了。」

    「是喔,饮酒过量果然不是好事。」她往床上一坐,拿毛巾擦拭头发。「难得的白色情人节,结果都被我糟蹋了。」

    「算了,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一说,她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地歪起头。「你怎么了?」

    「什么?」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没那回事,我也喝多了,所以只是觉得头重重的。」

    「也许是葡萄酒的后劲太强吧。」她开始用毛巾漂亮地包裹脑袋。

    我们在饭店的咖啡厅用了简单的早餐,虽然没胃口,但我还是勉强将吐司和炒蛋吞下去。

    退房后,我们上了计程车。我对司机说,去横滨车站。

    「喂。」秋叶对我耳语:「你现在还是非回去不可吗?」

    我一边留意司机的耳朵,一边回答:「中午之前一定得回去。」

    「可是,这是白色情人节的翌日,而且星期天才刚开始。」

    「我拜托了朋友配合我撒谎,如果我回去得太晚,会让他们的辛苦化为泡影。」

    「那样不行吗?」

    她的话,令我不禁错愕地「啊」了一声。

    「化为泡影不行吗?」她又再说一次。

    「他们为了我特地聚在一起喝酒,即使我根本不会去。这都是为了掩护我偷吃。」

    「偷吃?」秋叶的眼睛似乎炯然发光。

    「总之,这样不太好。」

    「因为你不想被抓包?」她凑近看着我的脸。「被你老婆。」

    我觉得司机的耳朵好像猛然抽动了一下。大概是错觉吧,但我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好好说话。我小声回答,那件事待会儿再说。

    在横滨车站下了计程车,正想直接步向车站,秋叶拽住我的手臂。

    「我还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决定把你当成我的,你应该也同意了。」

    「今天我还不想逞强。」

    「逞强?你是指什么?」

    面对她的逼问,我无言以对。这种事迟早得向妻子坦白,无论是今天或明天都一样,这点我也明白。

    「随便带我去个地方,只要两小时就好,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秋叶……」

    「我就是不安嘛。」她流露出悲凄的眼神说:「只要一想到你要回家,我就无可救药地不安,我觉得你好像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如果你说你不会,那就答应我的任性要求。」

    她的哀诉动摇了我的心,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难过。另一方面,我心里也在盘算,站在这种地方说话,难保不会被什么人给撞见。

    好吧,我回答。

    我们走进一间老旧的宾馆,在仿佛已渗入芳香剂气味的床上做爱。秋叶翻身在上时,我心头一惊。因为她的眼眶含泪,但我没有问她原因,我不敢问。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完事后,她说。

    什么?我问。

    「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要你承诺一定会保护我,我想相信唯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屏息,思考秋叶的话中之意。

    「怎么了?你无法承诺?」

    我抚摸她的头发。

    「没那回事,一言为定。」

    太好了,秋叶呢喃,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离开宾馆后,我在品川车站与秋叶分开,踏上归途。我从东京车站坐计程车,但占据脑海的,全是应该如何找借口向有美子交代。时钟的指针早已过了午后两点。

    不管怎么想,我这次的行动都很不自然,虽然我经常与学生时代的哥们儿去喝酒,却难得彻夜不归。更何况,过了中午还没回家,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当然这点我打从一开始就已有觉悟,但我的心境和不久之前有了微妙的差异。一言以蔽之,在我心中萌生了想要采取守势按兵不动的心情。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中存在着狡诈、卑劣的想法。我还没有完全选择秋叶,我想保留维持现状——抛弃秋叶,重拾以往生活的可能性。正因如此,我才会试图找借口自今天这个困境安然脱身。

    就在毫无结论的情况下,计程车已抵达公寓前,我很想再多思考一会儿,但是回家时间再拖延下去会更不妙。

    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自家门前,我翻找口袋的钥匙。我想像有美子一看到我的脸,会如何咄咄逼问,她说不定已给新谷他们打过电话。我不认为他们会露出马脚,但是极有可能做出不自然的回答。

    我做个深呼吸才开门,登时窜入耳中的是热闹的笑声,笑声来自客厅。

    我探头窥视客厅,除了有美子还有三个女人在,全都是生面孔,但就年龄和气质判断,应是园美的幼稚园同学们的母亲。她们正围绕餐桌而坐,桌上放着茶杯,中央摆着装有饼干的容器。

    「哎呀,你回来了。」有美子转向我说。她的脸上犹带笑容。

    打扰府上了,三名女性纷纷向我打招呼。我也低头行礼,说声大家好。

    「这几位是幼稚园的妈妈。」有美子说。

    「小朋友们呢?」

    「去幼稚园了,来了一个人偶剧团,应该就快演完了,我们说好了到时要一起去接小朋友,所以在那之前先来我们家喝茶。」

    「原来如此。」

    那各位慢慢聊,我说完就关上门,走向寝室。

    正在寝室换衣服时,有美子进来了。我不安地舔了舔唇。

    「对不起。」她说。

    我大为意外地回视她。「啊?对不起什么?」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把大家带回家里,因为我们平时去的咖啡店今天公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倒是无所谓……」

    我很困惑,因为我以为一定会因为迟归的事挨骂。

    「要帮你泡咖啡吗?我可以替你端来这里。」

    「不,现在不用,待会儿我自己泡。」

    好吧,她点点头,便打算出去。

    「那个,」我说:「倒是我,这么晚才回来对不起。一不小心就喝到天亮,之后又拖拖拉拉走不掉……」

    有美子在我说到一半时便开始苦笑。

    「你们难得见一次面,有什么关系。小心别把身体搞坏就好。」

    「嗯,我知道。」

    「玩得开心吗?」

    「这个嘛,还好。」

    「那就好。」有美子保持平静的表情,就这么离开房间。

    我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然后顺势躺倒。

    我觉得怅然若失,有美子的态度和我之前想像的截然不同。

    是因为她比我以为的更信任丈夫吗?是因为她安心地认定,丈夫偷腥这种事连万分之一都不可能?

    之后,过了一会,有美子便与其他妈妈们一起出门了。她带园美回来,是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即便回来了,对于我,她也只字未再问起昨晚的事,我本来以为刚才也许是因为有客人在,她才忍住没审问我,但是看来显然也非如此。

    晚餐时,桌上摆满有美子亲手煮的菜,泰半是头一次吃到的菜色,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说是白天跟那些妈妈学来的。

    「老是吃同样的菜色一定很腻吧?妈妈们的情报交流也很重要喔。」有美子说着笑了。

    就这样,安然无事地结束了一天。无须任何觉悟,也不必做任何决断,只是个平凡的星期日。钻进被窝后,我回想这两天,心情很古怪,前半段的遭遇宛如在梦中发生。

    但是,那当然并不是梦,我不得不做出结论的日子,正在分秒逼近。

    29

    翌日一到公司,便见几名年轻职员聚在一起正在说悄悄话,田口真穗也在其中,但没看到秋叶。

    怎么了?我问。

    田口真穗做个留意四下动静的动作后,才压低嗓门说:

    「里村先生好像终于被甩了,被仲西小姐。」

    「噢?这样啊。」

    对我来说,这个消息毫不意外,但我的反应似乎令田口真穗很不满。

    「您好像漠不关心呢。」

    「那倒不是,不过你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这个嘛,说着她舔舔嘴唇。

    「里村先生白色情人节邀仲西小姐约会,听说被拒绝了,但他不肯死心,昨天晚上好像跑去仲西小姐的公寓旁。他说想当面送上礼物,拜托跟他见一下面就好。」

    「结果呢?」

    「人家好像不肯收礼物。不仅如此,好像还对他说出相当决定性的话喔。」

    「决定性?」

    「自己已有交往的对象,感情已好到许诺将来,可能很快就会结婚——听说是这么跟他说的。」

    看着田口真穗两眼发亮的脸,我在一瞬间感到轻微的目眩,仿佛突然间被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揍了一拳。实际上,我也的确脚步踉跄。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这样啊。我只是,呃……有点惊讶。」

    「就是嘛。您想想看,仲西小姐当初在欢迎会上,明明说她身边没那种对象。所以,这表示她是来我们公司之后才找到那个对象的。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我们公司的人。」

    「不会吧。」我的脸颊紧绷。

    「我也觉得应该不大可能,因为我们公司又没什么像样的男人。」田口真穗掩嘴,天真无邪地哈哈大笑。

    到了上班时间,我回到自己座位,却无心开始工作。

    我悄悄朝斜后方偷窥,秋叶正面对电脑,但也许是察觉到视线,她朝我看来,开心微笑。我连忙把脸转向正前方,担心被谁看到就糟了。

    过去在公司她从不曾这样对我笑,一举一动总是小心翼翼,以免我俩的关系被发现。

    秋叶的心,已朝终点开始起跑了,所以在公司里的言行举止也逐渐变得大胆。

    我无法责怪她,让她变成这样的正是我,是我宣称要抛弃妻女选择她,承诺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她。她相信我这些话,又有什么错?

    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很焦虑,我渴望与秋叶在一起,同时却又因那过于险峻的路程不知如何是好。

    当我不知第几次叹气时,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所以我一边提高警觉,一边接起。

    渡部先生,是吧?开口便这么问的男声很耳熟,我的脑海浮现一张国字脸。

    我是芦原,对方说:

    「我在贵公司附近,能否请你抽空和我见个面?」

    「是没问题,但不知你有什么事?之前我也表明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定现在与当时的状况已经不同啰。总之,我现在就过去拜访。」

    芦原刑警说要去一楼的接待厅后就挂断电话。

    无奈之下,我起身离席。那个刑警到底找我做什么。

    大厅里,芦原刑警罩着米色大衣伫立。虽然他不像彼得•福克,但我好像可以稍微体会,被神探可伦坡缠着不放的嫌疑犯作何感想了。

    「让你百忙之中抽空,不好意思。」他低头行礼。

    「我可没有任何对你有益的情报喔。」

    「哎,你别这么说嘛。怎么样,要来杯咖啡吗?」刑警指着自动贩卖机。

    「我不用了。」

    「是吗?那么不好意思,我自己喝。」他买了柳橙汁。

    隔着大厅的桌子面对而坐,他没脱大衣,我多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无意久留。

    「前天晚上,你见过钉宫真纪子小姐吧?」

    他的话令我赫然一惊,同时也猜到他来找我的目的。

    「是她告诉你的?」

    「是的,她打电话通知我的,那个人的执着真是令我甘拜下风,她还没死心。」

    「那又怎样?」

    「她告诉我一件非常耐人寻味的事。」芦原刑警喝着果汁,痞痞地笑了。「据说仲西秋叶小姐趁着醉意,做出了非常惊人的告白。」

    「你是说,屋子门窗全都从内侧上锁这件事吗?」

    刑警点头。

    「我认为这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内容。」

    「但也不是犯人会说的话吧。」

    「这就是人类心理的复杂之处了。据我听说,仲西秋叶小姐当时好像醉得很厉害。」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说出那么重要的事吧。」

    「那可不见得,长年隐瞒的事,在某种意外契机下一不小心说溜嘴,这是常有的情形。以前,不就发生过某个杀害幼儿的男子在酒家拿着尸体照片炫耀,因此遭到逮捕的事件吗?犯人自己特地发出讯息,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奇事。」

    「那和这个是两码事。如果你这么怀疑,何不去向她本人确认?你可以直接问她,那天是不是趁着醉意说溜了嘴。」

    结果芦原刑警一脸伤脑筋地皱起眉头,连嘴角也跟着扭曲。

    「就算门窗全部上锁是真的,她也不可能这么告诉我吧。要是说得出口,她应该早在多年前就自首了。她不会告诉我的,不会告诉身为刑警的我……对吧?」

    从他饱含深意看着我的眼神中,我醒悟他的真正用意,我摇头。

    「就算是在我面前,她也不会讲的。」

    「是这样吗?如果是你,她说不定会吐露真心话喔。我啊,判断她现在已经动摇了,眼看时效将至,她正遭受良心的谴责。她在想,自己是否该这样继续逃避。我认为就是这种迷惘,导致她在酒酣耳热时说出那番重大告白。正因如此,我想拜托你。如果她真的有所隐瞒,我想请你催促她吐露真相,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我瞪视刑警。「秋叶不是犯人,她没有杀害本条小姐的理由。」

    「那是从她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女人,她母亲也因此自杀了。」

    「仲西夫妇的离婚与本条小姐无关,我听说他们夫妇分居后,仲西先生才开始与本条小姐交往。」

    「是仲西先生告诉你的吗?」芦原刑警的嘴角一歪。「那种说法,你真的相信?」

    「那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假的吗?」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警方的搜查能力。仲西夫妇在表面上的确是和平分手,但仲西先生的外遇是离婚原因,这点已有多项证词足以证明。」

    「不可能。」

    「相不相信随便你,你最好想想,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为了我好?」

    芦原刑警倚靠椅子,绷紧下颚看着我,他的眼中蕴藏着狡猾的光芒。

    「再这样下去,想必时效应会成立,但那并不会让一切结束。钉宫真纪子小姐不会放手,即便作为刑事案件算是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民事等着。民事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距现在还有五年时间。老弟,在那期间你也打算跟她交往吗?」

    「什么意思?」

    「我是在劝你,要分手就趁现在,现在仲西秋叶小姐的心就已经动摇了。时效成立后,她极有可能会说出真相,届时如果提起民事诉讼,后果可就不得了了喔。就连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懂吗?」

    我摇头,站起来。「你请回吧。」

    「渡部先生,你最好想想,这可是关系到你的一生。」

    「我相信她,因此,我也无意让她自首,失陪了。」

    虽然掉头而去,我的心却如钟摆一样来回摆荡。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对秋叶的信任,其实并不如我气势十足对刑警断言的那么坚定。

    30

    看到园美把纳豆浇在饭上,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她虽然喜欢搅拌纳豆,但是并不爱吃。

    「你在看什么?」有美子问道。

    「没有,因为园美在吃纳豆。」

    于是她看着女儿,噢了一声点点头。

    「她从上个月开始就敢吃了喔。老公,你现在才发现?早餐已经出现过这样东西好几次了。」

    「是吗?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得敢吃的吗?」

    「上次回长冈时,我爸吃的时候给了她一点,结果她说很好吃,但那其实和我们平常吃的纳豆味道根本没什么差别,小孩子真的很不可思议。从此,她就开始主动吃那个了。」

    「嗯……」

    「说到这里,那时候你不在场。」有美子露出回想的眼神。「那天你一个人在傍晚出门去了,说要去滑雪。」

    「是那晚吗……」我的心头一阵刺痛。

    「算算都已过了一个多月了,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太迟钝了吧。」有美子的语气不像在谴责我的漠不关心,反倒带有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女儿变化的优越感。

    「小孩子果真是天天在长大。」

    我这么一说,有美子苦笑着说,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爸爸坏坏喔,园美敢吃纳豆的事,他到现在才发现。」有美子对女儿说。

    坏坏喔,幼小的女儿对我说。

    「不好意思。」我耍宝地缩起脖子。

    这是平凡无奇、一成不变的早晨对话。园美固然不用说,就连有美子,想必也毫无不怀疑今后会这样度过每一天吧。若说有变,顶多只是园美多出弟弟或妹妹,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之中会少了哪一个人。就连我自己,一年前也是如此。

    但现在的我知道,这个风景不久就要变了,三人行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不久却将变成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将从这里消失。

    打从决定选择秋叶的那一刻,我就不断意识到这点。也许该用「觉悟」来形容比较好。不能再见到母女俩的痛苦是莫可奈何,但我感到心痛,是在我想像到她们的痛苦时。

    尤其是想到园美会受到的心灵创伤,我便犹如被黑暗笼罩,没有任何光芒,找不到出口,我也不认为她自己找得到。

    没有发现园美已经敢吃纳豆,并非缘于我太迟钝,而是因为我已无法再正眼面对不久便得抛弃的幼小女儿。

    在妻子与女儿的目送下,我离开家门。出了公寓,人行道旁栽种的樱花已接近盛开,原来已到了这种时节。

    她们深信我会回来,丝毫没想过我不回来的可能性。这令我很痛苦,如果我是个坏父亲或许还好些,如果我是那种离开只会让她们抚胸庆幸的坏男人,那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但是——我自己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我并非那种坏男人,我一直试图继续扮演好丈夫、好父亲,事到如今,就连这种行为本身似乎也是罪恶。

    到了公司,秋叶还没来。我坐到自己位子上,正准备开电脑时,田口真穗带着少根筋的笑容过来了。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关于秋叶结婚的小道消息吧,我暗自做好戒备。

    「渡部先生,今晚您有安排节目吗?」她小声问。

    「今晚?不,今晚我没事。」

    「我们打算替仲西小姐办个送别会,她这个月底不是要离职了吗?可是课长好像不想特地办送别会。我们觉得那样她太可怜,所以年轻同事想自己办个送别会,但是大家都方便的日子只有今天,所以才临时决定。」

    「我去没关系吗?我可不是年轻人。」

    「没关系,渡部先生,您勉强过关,那我就当作您要参加啰。」

    我很想质问这算哪门子勉强过关,但田口真穗撇下我,就这么走了。

    我看着秋叶的座位,不知几时她已经到了,正要戴上眼镜。动作做到一半时她朝我看来。我俩的视线相接。早安,今天也好吗?——她朝我这么默默倾诉。很好,我回答。其实暗怀苦恼,但是至少我得用眼睛撒谎。

    秋叶的送别会在八丁堀那间居酒屋举行。少了几名当初参加欢迎会的成员,其中包括课长与里村。

    想当然耳,大家开始针对秋叶的婚事发问,先从消息的真假问起。

    「目前还没有具体决定。」

    她的回答令众人全部围上来。

    「可是有对象了吧?当初办欢迎会时,你说没这样的对象,那是骗人的吗?」男职员问。

    「不是骗人的,那时真的没有。」

    噢——除了我以外全场哄然变色。

    「这么说对方是公司的人?」

    这个逼近核心的问题令我开始坐立不安,我喝芋烧酎兑热开水的速度加快了。

    秋叶嫣然一笑,微微摇头。

    「很遗憾并不是。」

    这句话,令全场的紧张登时松弛。搞什么啊,坐我旁边的男职员咕哝。

    「那你在哪认识的?联谊?」田口真穗扮演起发问者。

    「不,是在棒球打击练习场。」

    嘴里含着烧酒的我差点呛到。

    「棒球打击练习场?仲西小姐,你会去那种地方?」

    「去啊,那玩意对于发泄压力非常管用。」

    「噢?然后就在那里邂逅了?」

    秋叶点头。

    「命运的邂逅。」

    不知是谁咻地惊叹一声,其他人也目瞪口呆。

    「唉,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田口真穗继续发问。

    秋叶像要思考般略微歪头后才开口。

    「他是个对工作充满干劲又温柔的人,还有……我想他应该是个能够重视家庭的人。」

    「被你这么一讲我想起来了,仲西小姐你在欢迎会时就说过,不能尽到丈夫职责的人你不要,对吧?」

    一扯到这种话题,田口真穗似乎就会发挥过人的记忆力。

    「还有,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对方外遇会杀了他?」

    男职员的这个疑问,令好几个人都迭声附和没错没错。

    「那时我们听了还觉得超恐怖的。」

    秋叶一边报以微笑,一边说:「外遇连想都别想。」继而又说:「不过,如果是动了真心那也没办法。」

    「动了真心?」田口真穗问。

    「无论是男是女,我想都有可能移情别恋,因为就连我自己,交往过的男人也不止一个。明明已有固定对象,却还是喜欢上别人,我认为这个行为本身不该被谴责。无法原谅的是自己没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受伤,却把负担统统推给对方的行为。那样不叫真心,纯粹只是偷吃,无论是谁,应该都没这种权利玩弄别人的感情吧?」

    在秋叶以平淡语气娓娓道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表情逐渐凝重,但是神情最阴郁的肯定是我。

    「这么说,你不担心那个人会偷吃啰?」田口真穗语带开朗地问。

    「我想没问题,他应该没那个胆子,因为他知道会被我杀死。」

    这句话令大家重拾笑容。

    「唉,你最喜欢那个人的哪一点?」

    田口真穗的问题,令秋叶再次歪头思考。

    「哪一点啊……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而且如果是过去的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那种类型的人。不过多亏有他,的确让我得以重新发现自己。」

    「重新发现自己?」

    「比方说连我自己也没注意到的长处或短处或喜好,诸如此类。尤其是从那个人身上,我学会了道歉。我啊,在认识他之前,一直无法坦诚说出对不起,我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对不起别人……」秋叶说完,逐一环视再度变得神情肃穆的同事们,深深一鞠躬。「都是我胡言乱语,把好好的气氛弄僵了,对不起。你们看,我现在能道歉了吧?」

    秋叶的笑话,拯救了本来快要陷入沉闷的气氛。之后,包括田口真穗在内,再也没人向秋叶问起她的男友,大概是猜测其中可能有什么一言难尽的隐情吧。

    送别会结束后,田口真穗邀我继续喝下一摊,但我说太晚回家不方便推辞掉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在少数人中和秋叶一起太尴尬了。

    和大家道别,我独自钻进计程车后检查手机简讯,有秋叶寄来的。

    「我也不参加续摊,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前等你。」

    我慌忙对司机说:「不好意思,请改去新宿。」

    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旁下了计程车,边走边取出手机,但是还没开始操作,便发觉秋叶站在眼前。

    「你是今晚的主角,不去参加没关系吗?」

    她飞奔向我,一把挽住我的手臂。

    「因为人家想跟你在这里见面嘛。」

    「刚才你自己说着说着也开始怀念了吧。」

    「对呀,你呢?」

    「我也很怀念,虽然仅仅是半年前的事。」

    我想起秋叶脸色狰狞甩动球棒的模样,想必就在那瞬间,我爱上了她。

    「那晚,要是没在这里遇到,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了吧。」秋叶望着棒球练习场的灯光说。

    「大概吧。」

    「说不定那样比较好吧,那我就用不着这么痛苦,也不会苦苦折磨你了。」

    「……很痛苦?」

    被我一问,秋叶倏然垂眼,但她旋即抬起头,嫣然一笑。

    「不,没关系,我不在乎,一点也不痛苦,能够这样很幸福。」

    「我也不在乎。」

    冷风吹来,我本想找家咖啡店进去坐,但秋叶提议散步。

    「在夜晚的街头四处走走吧,那样更有秘密约会的感觉。」

    「秘密约会吗……」

    我们手挽着手,开始漫步新宿街头。街上挤满了还没享尽夜色的人们。

    「下个星期一你有空吗?我是说周一晚上。」秋叶边走边问。

    「星期一是……」

    「三十号,」她当下回答:「三月三十号。如果解释得再啰嗦点,是三月三十一号的前一天。」

    啊!我不禁脱口惊呼,那天的意义我当然明白。

    「只要等到三十一号的午夜零时,那个案子的时效就成立了。届时,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秋叶驻足,放开我的手臂。她转身面对我,继续说道:「不行吗?」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我可以感受到她那股拼命的气势,怎么可能开得了口拒绝。

    「好啊,那晚我们一起度过吧。」

    我又得对有美子说谎了,然而,我觉得那已无关紧要。

    「唉,你记得吗?我之前讲过的,等到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就可以说出很多事。」

    「当然记得。」

    「那一天终于快要来临了,我的命运之日。」秋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会说喔。一切的一切,我都会说。」

    我默然颔首。无论她要告白什么,我都打算正面接受,其实此时此刻我就想问个明白,但我踌躇不决,不知是否该说出口,那样等于轻忽她保持沉默长达十五年以来的觉悟。

    「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秋叶说。

    「什么事?」

    秋叶将视线从我转开,迷惘地游移眼眸,然后做个深呼吸,再次将真挚的目光投向我。

    「请你决定我们的事。我希望你做个决断,看要怎么做。其中也包含了你要拿现在的家庭怎么办。」

    「我的心意并没改变呀。」

    她摇头。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心意,我是希望你能让我见识一下那份心意有多强烈。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如果你是真心的,我希望你不要逃避失去和受伤,如果你那样做,就表示你不是真心的,那代表你的所作所为,纯粹只是偷腥。」

    秋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利刃刺进我的心,我根本无力反驳。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是我逃避至今,我一直把负担推给她一个人承受。

    「知道了,届时我也会给你答案,在听你告白之前,我会先跟我太太说清楚。」

    「那可不行。」秋叶说:「你的答复,等听完我的告白之后再说,我不想让你后悔。纵使你没有后悔,今后若要一边怀疑你是否已经后悔一边过日子,我也会很痛苦。」

    「我不会后悔,我有把握不会。」

    「即便那样也不行。」秋叶的语气很严厉。

    我叹息。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等我听完你的告白再说吧。之后,我会向我太太坦承一切,在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做个了断。」

    「那天一切都会结束,对吧。」秋叶再次挽住我的手臂。

    「从那天起,一切都会开始。」我说着,迈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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