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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

    6

    星期五早上,两人一起吃完松饼,本间送小风去上学。

    在幼儿园安顿好小风,本间向小风道别:「再见,要乖喔。」他挥着手,想到又要相隔一周才能见到小风,不禁心中一酸。

    他走回店里,看了一眼意见箱。里面一如往常,躺着一封小风留下的信。

    「给爸爸ㄙㄨㄥ饼很好吃 以后要再吃喔 小风」

    本间收到的信至今已经超过百封,他每一封都保留了下来。一开始还像是外星人写的符号,现在已经是能够传达意思的语句了。小孩的成长就像夏日青草一般快速。

    中午过后,正在顾店的本间收到前妻的LINE讯息:

    「突然有餐会,小风今晚能继续交给你吗?」

    喜出望外的本间立刻回复讯息:「OK!」

    这一天突然变得无比美妙。晚点接小风的时候,小风不知道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咦?今天也是爸爸吗?」他说不定会睁大双眼这么问。

    本间坐立难安,但还是冷静下来,微波了冷饭,配着纳豆吃掉。今天晚餐和明天早餐都会是松饼,要是不吃午餐,就会变成四餐连续都吃松饼了。

    吃完午餐没多久,店前的往来人流戛然消失。像麦芽糖一样被拉得长长的午后时光于焉开始。

    本间托腮靠在柜台,漫不经心地望着外头。偶尔会有附近的家庭主妇或是老人家,慢悠悠地走过店前。午餐人潮结束的午后时分,是附近居民去超市或是熟食店买东西的时段。不少人提着购物袋或购物篮,一眼就看出是当地人。

    本间突然想到前妻。

    最近她逐渐恢复以前光采动人的模样。虽然脸上依然总是带着忙碌造成的疲惫,却开始给人容光焕发的感觉。

    —— 真的是工作吗?

    很难想像一个像样的社会人,会在星期五晚上突然约人吃饭。

    —— 难道不是约会吗?

    如果是这个原因,本间就能理解前妻为何恢复以前的光采。书本也是如此,只要有人翻阅,就会更高兴。频频取阅的话,原本黯淡的书架就会变得明亮,店内的气氛也会截然不同。前妻此刻的情形,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当然前妻大可随她的心意行事。不过如果她脑袋发热,疏于照顾小风,本间就会接手。小风绝对会注意到自己被忽视,而本间不希望他有这样的感受。

    傍晚时分,本间前往幼儿园接小风。

    「咦,为什么是爸爸!」

    小风比预想来得吃惊。

    「妈妈突然有工作,你今天也是住爸爸家。晚餐想吃什么?」

    「就是那个呀。」

    「哪个?」

    「那个嘛,我在信里有写。」

    「哦—— 那个啊。」

    「嗯,那个。」

    「青椒镶肉。」

    「才唔、才不是,是、松、饼!」

    每个字都饱含激情,五岁小孩就是这种地方可爱。

    回到店里,两人和昨晚一样,煎了松饼,在热海澡堂观察排水口,接着读《十五少年漂流记》的后续。

    哄完小风睡觉,本间坐在沙发上,啜饮着威士忌,朝梵谷的书简集伸出手。

    从战前开始,就有不少家出版社出版过梵谷的书简集。光就本间从店面拿来,堆在茶几上的就有好几本。

    最普及的应该是岩波文库《梵谷的信》的上中下三册套书。其次大概是美篶书房的《梵高的信》。说到比较旧的版本,店内还有一九二七年由Atelier公司出版的《梵高柯的信》。这本书是在大约三年前,一位住在大久保古老宅邸的寡妇联络本间,表示「丈夫过世,希望出清藏书」之后,本间到府收购的藏书之一。

    最适合随手翻阅的是西村书店《梵谷的信:绘画与灵魂的日记》。这本书除了是全彩画册,同时还从梵谷一生写下的七百多封信中,精选出两百五十一封信,配合相关作品依序排列,相当易于阅读。此外,书中还收录了梵谷原始信件的照片。

    本间随手翻阅这本书,发现书中不时出现美丽得令人屏息的素描。素描是附在信中,随信寄给西奥,本间不禁对西奥感到同情。同时是画商的西奥,收到这样的信,想必无法停下对哥哥的援助,因为他哥哥的才华与热情是毋庸置疑的。

    本间一边啜饮威士忌,用眼神描摹梵谷想必只用短短几分钟就画出的一根根素描线条。真是美得赞叹。哪怕只有一封也好,真希望我们店有机会经手梵谷的信。本间在脑中驰骋着想像,夜色逐渐变得深沉。

    第二天从早就开始下雨。

    两人一起吃完松饼,本间把iPad拿给小风,自己则去开店。要是知道本间用iPad来顾小孩,前妻一定会怒目圆睁,不过本间也是无可奈何。他自己也想尽可能不这么做,但实在别无选择。养育小孩就是一场和这种失败感之间的战斗。

    本间在柜台前坐下。

    星期六下雨就是让人忧郁。难得的赚钱好时段,却像是门前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一般,没半个客人上门。书仿佛被链条拴住一样纹风不动。本间开旧书店做了六年,书愈来愈卖不动了。

    本间望着雨中的街道,想起母亲过世的日子,也是像这样的雨天。

    结束葬礼,整顿完遗产,户头中多了一笔不小的金额。本间原本是在文具制造商工作,决定利用这次的机会,开一家旧书店。这是他从年轻时就有的梦想。他和妻子商量,妻子也表示支持,并告诉他:「就算店做不起来,两个人总会有办法的。」妻子当时是在有一定规模的纤维制造商工作,两人结婚多年,却一直没能有小孩。

    周末的时候,两人开始到处看房。两人大学时期都是在饭田桥和市谷地区渡过,所以一致同意:「要找的话就希望在这一带」。

    觉得不错的房子租金高,负担得起的房子又地段不好,两人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不过这段时光倒也不坏,当时两人都还保有一些学生时代精神的余火,认真起来的话,熬夜也不是问题,甚至还能吃吃到饱。

    找房子找了一阵子,两人遇到现在这间房子。房子只卖不租,是一栋盖在小小十二坪土地上的老旧两层楼建筑。

    尽管房子位在住宅区的边缘,但终究是神乐坂的房子,想来怎么样都买不起。两人不抱希望地询问价钱,却吃惊地发现价钱并非遥不可及。

    房地产仲介的长山解释了个中原因。

    「因为有借地权的关系,费用才会比市面便宜。建筑物价格当然是零,虽然需要支付借地费,但和固定资产税相差不多,我十分推荐喔。」

    神乐坂是本间和妻子在学生时代时常来约会的地方,他对神乐坂的印象很好。虽然地段稍嫌偏僻,不过本间说服自己,旧书店本来就是接近半隐居的生意。本间就是如此被这间房子吸引,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和妻子商量买下此处,妻子也赞成。本间辞去公司,装修店面,搬进一干器具,并摆上他一直以来搜集购买的旧书。

    本间家中本就是地方新书连锁店,他排行老三。父亲经营的书店是卖场中有七成商品是杂志、漫画和参考书的书店,小时候的本间很喜欢,但对阅读产生兴趣,就开始觉得难以满足。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本间一到东京读大学,就立刻迷上了旧书。旧书的世界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同时是一片无底沼泽,更是无尽无涯的山脉。

    毕竟本间有的是时间,他便拿着导览书,走访东京有名的旧书店。有些是有名望的知名书店,有些则是仿佛出现在教科书上的正统旧书店。当时主打特别选书的复合式书店咖啡厅也开始成为话题,每间书店都各有风情。

    还是学生的本间,当然是均一价特卖区的爱好者。他会从百元均一价或是三本五百元的特卖区,寻找逸品。本间会和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一起在跳蚤市场卖这些他挖掘到的书,也就是所谓的单箱旧书商。书卖得好的日子,两人就会在「关店」后,有点奢侈地用披萨和红酒来干杯庆祝。

    本间迷上转卖旧书的快感。他发现也许比起书本身,自己更喜欢卖书。他也察觉到旧书商的本质。

    旧书是买亦有趣,读亦有趣,卖亦有趣。

    能卖的书和想卖的书是两回事。

    鉴定是旧书商的生命线,也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

    说到底,人为什么要当旧书商?

    正是因为比起卖书,收购书更有趣。

    当时在神保町,有一家旧书店叫严林书房。本间很喜欢严林书房的选书,时不时拜访,结果被店主招呼:「常看到你来,你是学生吗?」两人因此结缘,不时会熟稔地聊上几句。某一次店主这么说:

    「说起开旧书店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客人离开之后,把灯光调暗,在烛光下望着自己搜集的书,手上还要拿着一杯威士忌。」

    本间对这番话深深着迷,冒出总有一天也要自己开店的想法。

    然而,自己实际开店,却是一连串未曾设想过的情形。本间当时和妻子住在中野的公寓,每天都早出晚归。店内的事情全都要自己一手包办,开设网路商店之后,更是忙到疯掉。即便如此,却还是赚不了多少钱。

    就在这个时候,妻子怀孕了。两人原本都不抱希望,这下可说是喜出望外。

    妻子在产假后,马上重返职场,然而幼儿园迟迟没有着落。有国家认可的幼儿园名额少得惊人,无可奈何之下选择的无认可幼儿园,费用却贵得难以置信。

    小风突然发烧的时候,是本间去接他回家。平常上下学也都是本间负责。即使如此,妻子对整体生活似乎都有所不满。以前的两人不曾有过半点争执,但在孩子出生后,每件事都成了争吵的导火线。离乳食是否要滤过?用过的尿布是否要一个个用塑胶袋包起来丢?是否要让孩子吃退烧药?两人对每件事都争吵不休。书店经营持续赤字,让本间愈来愈难以大声说话。

    两人花了好一段时间,直到事实摆在眼前,才终于承认两人的关系已经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当时的两人,即使意见冲突,也不会妥协,而是默不作声地生闷气,只求对方尽快从自己眼前消失。

    妻子取得了监护权,成为单亲妈妈,小风立刻顺利进了有国家认可的幼儿园。本间则改装了店内原本充当仓库的二楼,搬了进去。

    一直在二楼安静看YouTube的小风下楼,出声询问:

    「妈妈还没来吗?」

    「我想差不多快来了。」

    「那个啊—— 」

    小风靠着书架,由下往上央求似地望着本间。第一次看到小风这样看自己,紧张的本间开口询问:「怎么了?」

    「爸爸和妈妈还不和好吗?」

    本间被问得措手不及,只能用力堆出笑容:「这个嘛,大概还要花一点时间。」

    「老师说朋友之间就算吵架,只要握个手,笑一笑,就能马上和好喔。」

    「嗯,真的可以就好了。过来这里,小风!」

    本间张开双臂,小风便毫不犹豫地飞扑进他的怀抱。本间紧紧抱着儿子,嗅闻他的发丝。小风的头发带着干净的味道,想到自己让这个小小的心灵伤心,本间就觉得胸口一阵痛苦。

    不过只有一点,本间想告诉小风:你是爸爸和妈妈彼此相爱的结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唔,好难受喔。」

    「抱歉抱歉。」

    本间松开怀抱,小风便眼睛闪闪发亮地告诉他:「我们下次要去游乐园玩。」

    「哦,那真是太好了。」

    本间也扬起笑容。「你和妈妈两个人去吗?」

    「不是,还有妈妈的朋友,一共三个人。」

    本间的心头落下阴影。

    「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你见过他吗?」

    「嗯。」

    「见过几次?」

    「嗯—— 不知道。」

    见面次数多到记不得吗?

    「他大概几岁?」

    「不知道。」

    「他很年轻吗?还是说是个大叔?对了,幼儿园不是有一位男老师,叫斋藤老师吗?他的年纪比斋藤老师大吗?还是更年轻?」

    「不知道。」

    不论本间问什么,小风都只会回答「不知道」。说不定是被要求保密。对谈话失去兴趣后,小风从书架取出他喜欢的《无聊读本》,嗅闻上面的气味。小风说过他喜欢这本书的理由,是因为书上有像巧克力的味道。特别陈旧的书确实会有类似巧克力的味道。

    过了中午时分,前妻前来接小风。

    不知道是不是本间自己的心理作用,前妻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耀眼。两人短暂交谈一两句话,前妻便拉着小风的手离开了,本间也没办法细问。

    7

    自己搞砸了。

    阳子的稿子第一次被希子要求修改。

    她刚刚收到了希子的信。

    「收到你对高敏感者一书的书评了,谢谢。这次和阳子平常的稿子,感觉不太一样呢……有几处令人在意,最近能找个时间碰面讨论吗?因为是微妙的问题,我想还是当面谈比较好。我刚好有事想找阳子商量。」

    「今天傍晚之后都可以。」阳子回信后就一直坐立难安,每隔几分钟就想确认有没有回信。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决定起身到厨房泡一壶花草茶。只听安的爪子敲击地板的声音跟在自己身后。

    「抱歉,安,又让你不安了。」

    即使在阳子蹲下来抚摸安的期间,她的心中也在担心,希子会不会因此抛弃自己。就算希子不会突然中断合作,这件事一定会成为扣分要素。

    阳子端着杯子回到桌前,思考稿子不顺利的理由。她很清楚原因,就是母亲,都是母亲不好。正确来说,应该是母亲带来的回忆,害稿子内容阴沉,搞砸了一切。

    阳子从小就容易在半夜惊醒。母亲总是说她「太过神经质」,阳子自己也这么认为。事后她才发现这些都是母亲害的。阳子之所以容易受到母亲心情影响,一方面是因为生长在母女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一方面也是因为阳子的共感体质。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取回希子的信赖。

    特地泡的花草茶喝没几口就要凉了的时候,阳子收到希子的回信。

    「明天下午两点,在神乐坂茶寮本店见面如何?」

    阳子马上回复说好。

    希子到底要找自己谈什么呢?刚才希子在信上的委婉说词「微妙的问题」、「当面谈比较好」、「有事想找阳子商量」,也令人在意。

    想得比较严重的话,希子可能是要中止连载。虽然只因一次失败就中止,是有点难以想像,不过如果希子从之前就觉得连载情形不太理想,也许这次就会成为喊停的契机。希子常说「这样就能提高网页的浏览量」,反过来说,就代表希子对目前的网页浏览量并不满意。

    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么毫无条理的稿子交出去呢?不只杂乱无章,还阴沉哀怨,内容充满自我中心的想法。可以的话,真想请希子当作没看过那份稿子。

    都是和母亲的过往种种不好。

    自己太过沉浸在和母亲的过去,文章失去节奏,忘了怎么踏出舞步。

    8

    忧郁的季节到来,报税季就在眼前。

    本间为了省钱,没找会计师,而是每年呻吟着自己报税。今年的他也一边准备文件,一边叹了不下一百次气。财务报表可说惨不忍睹,本间得再节省生活开支才行。

    说到每个月的开支,首先就是小风的养育费,这是首要确保的费用。接下来是瓦斯费、电费、水费、网路费、手机费。本间在三餐方面花得不多,不过本间因为嫌麻烦,最近常用现成食品解决,说不定可以再稍微削减支出。话虽如此,最多大概就每个月一万元左右。

    本间知道自己最好戒酒戒烟,不过一想到戒烟戒酒后的生活,本间就觉得沮丧。这两项是他在漫长失眠夜的良伴,本间想干脆直接把烟酒认定成中年单身男子的必要开销。

    固定资产税和工会会费也是固定支出。本间还租了两个用来存放库存书籍的储藏室,但其实他还想再多租两个。他也尽可能不买书,但旧书店不进货就完了。

    本间不买衣服,也不出门旅行。他也不上健身房,只有被人邀约的时候才去喝酒。即便如此,他依旧时常阮囊羞涩。书绝望地都卖不出去。

    如果重启网路商店,销售额应该就会增加。不过一想到又要过那种生活,本间就觉得寿命又要缩短。

    拍摄封面的照片,输入商品说明,并且上传。收到订单就包装书籍,贴上收件资讯,拿去邮局寄件。此外还要处理不时冒出来的投诉及退货要求。在做了实体店铺不需要做的这些事之后,一本书的净利往往却只有两百圆左右。

    而且本间认为,离婚原因有三成是因为他决定搞网路商店。当时的自己总是脾气暴躁。原本想着「习惯以后就会比较轻松」,不过只要当自营业,这种像是工蚁一般的生活就会一辈子持续下去。

    当本间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禁一阵错愕。

    打包、寄送。ㄉㄚˇㄅㄠ、ㄐㄧˋㄙㄨㄥˋ。

    当时的本间满脑子都被这些事占据。如果感冒想休息,就会受到像是世界末日般的精神打击。因为不少客人会因为「出货太慢」而给差评,要是这类情形一多,店家评价就会下降,客人数量跟着减少。

    虽然没多赚多少钱,夫妻之间的争吵却增加了。当时的自己如果更有余裕,听到妻子要求「用过的尿布要用塑胶袋包起来丢弃」,也许就能笑着同意,至少不会发展成对彼此大吼大叫的争吵。

    不过另一方面,本间也会思考,是否现在收起店面,转而专心经营网路商店比较好。工会里也有人这么做,对方曾对本间说明过网路商店的优点。

    首先,不用为了在东京开店而支付高额租金。第二,可以在喜欢的时间处理打包。也不用面对面应对讨厌的客人(本间是不擅长接客的类型)。还可以随心所欲找副业。「夜间保全的打工还算蛮好赚的,感觉旧书店迟早会变成副业。」对方这么说道。

    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向大学友人泷川发了LINE讯息。

    「下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泷川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当了保险销售员。后来他自己开了一家保险代理店,但是公司倒闭,所以他现在改当计程车司机。换句话说,他是从个体经营撤退的前辈,见个面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想法。

    回复马上就来了。

    「下周的话,我星期一和星期四可以!那两天不用出车。」

    回复很快是泷川从学生时代以来,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那么星期一如何?」

    「了解。我去神乐坂那边。想吃好吃的中华料理—— 」

    「交给我吧。」

    中华料理的话,龙公亭应该行吧。

    本间马上订位,把餐厅的网址传给了泷川。

    星期四到来,本间去接小风。

    两人决定偶尔走路回家,慢慢走上神乐坂。

    「爸爸,你去过美国吗?」小风出声询问。

    「没有耶。」

    「我听说美国没有狮子。」

    「这样啊。好,我们来个机智问答。美国虽然没有野生的狮子,但在某个地方有。那是哪里呢?」

    「咦,哪里?在哪里?」

    「提示一下,日本的话是在上野。」

    「我知道了,动物园!」

    「叮咚叮咚,小风真的好聪明哇。」

    本间说的是真心话。仅仅一周不见,小风面容、用字遣词和举止,都看得出有成长。

    本间小心翼翼地询问:「说起来,你们去游乐园了吗?」

    「嗯。」小风用有点闷闷不乐的表情回答。

    「和妈妈的男性朋友一起?」

    「嗯。」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叔吗?」

    「秘密。」

    「秘密是什么意思?」

    「代表我不会说。」

    「我知道,但是—— 」

    只见小风的脸上又浮现本间没看过的微妙表情。啊,这是被要求保密了吧,本间此时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小孩想必就是像这样,慢慢学会人类心理的阴暗面。本间决定不再继续追问。

    回到店里,本间煎了松饼。两人一起去热海澡堂,在被窝里面说故事。《十五少年漂流记》已经读完了,所以今天开始读《小王子》。

    第二天早上,本间又煎了松饼,送小风去幼儿园。

    他回到店里之后,从意见箱中取出小风的信。

    「我可能会去ㄇㄟˇㄍㄨㄛˊ我会ㄒㄧㄝˇ信的 小风」

    美国?

    没有野生狮子的那个美利坚合众国?

    本间拍下小风的信,用LINE传给前妻。

    「这是什么意思?旅行吗?」

    讯息迟迟没有回复,也没显示成已读。

    本间等到公司职员的午休时段,打给前妻的手机。

    「喂。」前妻接了电话。

    「我刚才发了讯息给你,你有看到吗?」

    「是怎样,还特地打电话过来。」

    「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那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意思,也就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可能会去美国。」

    「旅行?」

    「不是。」

    「那是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讲这个。」

    「你跟小风两人去吗?」

    「不是。」

    「那是和谁?」

    「我和……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本间发出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狂乱叫声。

    「我现在真的很忙,下次再跟你说。」

    「但是你3……」

    「别这样喊我。那就先这样,我会再打给你。」

    前妻单方面地挂断本间的电话。

    本间一时之间茫然无语。

    随着震惊逐渐消退,本间开始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前妻已经决定再婚,对象可能是在贸易公司工作,要被派往纽约或洛杉矶工作。所以前妻决定辞去工作,带着小风一起去美国。

    冷静一想,这根本不是什么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而是极可能成真的情况。

    周末结束,三天过去了,本间依旧没收到前妻的消息。

    星期一早上,本间发了讯息,要求前妻尽早解释,不过前妻依旧没有任何答复。时间就这样空虚地流逝,来到本间和泷川约好见面的傍晚。本间关了店门,走向龙公亭。

    龙公亭是一家位于神乐坂主街上的老字号粤菜餐厅。二楼还有能俯瞰神乐坂的露天座位,十分适合悠哉用餐。两人点了麻婆豆腐、炒虾球、蒜炒芥菜,举起啤酒干杯。

    「好久不见啦,最近怎么样?」

    泷川快嘴快舌地询问。泷川老家在东京老街,据说从祖父那一代起,一家子的男人都是嗜酒的急性子。

    「不怎样,你那边呢?」

    「马马虎虎吧。说起来,我之前遇到了阿真。」

    「喔—— 那家伙啊。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说他被调职去广岛。」

    「这么说,他还在那家公司?」

    「嗯,对啊。还有那家伙、就是轻音社的—— 」

    他们交流朋友的各种消息时,服务生前来上菜。泷川迅速地要了第二杯啤酒,本间则一边拿小盘子分菜,一边开口说道:

    「其实啊,我可能见不到我儿子了。」

    「呃,为什么?」泷川停下动作。

    「我前妻要再婚,可能会去美国。」

    「你儿子也一起?」

    「嗯。」

    泷川突然露出宛如多疑刑警的眼神。

    「你应该有好好付抚养费吧?」他询问本间。

    「嗯,抚养费我绝对都有好好付。」

    「那这样不就是违法吗?约定是每周见一次面吧。」

    「嗯。」

    「嗯什么啦,我有认识的律师,我现在就帮你问问。」

    泷川掏出手机。本间虽然连声说「不用了」,不过泷川这个人一动起来就不会停手。他当场拨了号码。

    「啊,你好,我是泷川。你那边还好吗?其实我现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有点事想问一下—— 」

    交谈只花了几分钟就结束。

    「律师事务所的网页上,有一个咨询页面,你可以从那边跟他联络,他会先研究一下。我现在把网址发给你。」

    泷川拿着手机操作了一会。「……好了,我发过去了。报上我的名字,也许他会把咨询费算便宜一点。」

    「谢啦,我可能会麻烦他看看。」

    「是说这也太过分了。你前妻的再婚对象是个怎么样的家伙啊?」

    「我还不清楚。」

    「这样啊,」泷川盘起双臂,难得有点吞吞吐吐地道出疑问。「我问你喔,前妻决定再婚,是怎么样的感觉啊?」

    「嗯,这个嘛……」

    本间的脑中浮现「新男人」的剪影,顿时感到有点落寞。对方搂着前妻的肩膀,两人背对自己,逐渐远离,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用一句话来说的话—— 」

    本间需要吸气,才能说出不愿出口的话。

    「从不相干的人,变得更陌生的感觉吧。」

    「嗯……感觉这话题走向有点郁闷啊。」

    「是你自己要问的吧。」

    「要不要开瓶绍兴酒啊?」

    「好啊,来喝吧。」

    泷川叫来服务生,打开菜单。

    「来瓶绍兴酒,还有芙蓉蛋、八宝菜和广东脆皮烧鸡。」

    泷川的坏习惯是一喝醉就会开始狂点菜。

    学生时期的两人并未特别亲近,直到本间开店,才开始走得比较近。两人之间有同为个体经营户的连带感,又同样都有一个儿子。

    泷川是个超疼爱儿子的傻爸爸。

    「书店那边又如何?」泷川接着问。

    「不太好。」

    「哪部分?」

    「书卖不出去。」

    「这不是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现在更卖不动了,我想是不是差不多该收手了。」

    「确实要收店的话,最好趁早。我做保险时,不死心撑了一阵子,搞得很惨。」

    「怎么个惨法?」

    「我连想都不想去想。我到现在还对一些亲戚和熟人抬不起头。」

    原来是指筹钱的部分啊。本间想像了自己去向亲朋好友借钱的模样,简直要他命也办不到。他实在不想走到借钱这一步。

    即使绍兴酒上桌,本间也迟迟醉不了。前妻再婚的事情一直卡在脑袋角落,酒怎么也喝不香。既然这样,我就连你的份一起醉—— 泷川喝酒的方式仿佛在这么说一般,瓶内的绍兴酒转眼间减少。

    「真是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五岁不正是最可爱的年纪吗……」

    泷川还代替本间发起了牢骚。虽然本间很感激,不过酒瓶一空就解散,对两人来说,大概都是好事一件。

    本间起身去洗手间。回到座位的路上,他不经意地看了手机,没想到前妻传了LINE讯息。

    「对方是国际律师,离过婚。总之可能会在美国的事务所待个几年。」

    什么鬼?

    本间停下脚步,反复重读讯息。

    国际律师?总之会待几年?也就是说,延长或永久居留也都有可能?

    本间试着冷静消化眼前的情形,但脑袋和内心却不听使唤。

    他脚步踉跄地想办法回到座位,只见泷川已经闭上眼,打起瞌睡。本间请店员结帐。

    帐单送到,本间递出信用卡后,把泷川叫醒。「喂,差不多该走了。」

    「嗯……?你在说什么,时间还早咧……」

    「总之先出去吧。」

    本间催赶似地领着泷川出餐厅。虽然对泷川很过意不去,不过此刻他想独处。

    「那就下次再见了。」本间在餐厅门口前这么说,泷川也很快就放弃了。

    「哦,再见啦。最后我告诉你一件事喔。店可以放弃,但千万不要放弃儿子。」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记住的。」

    「咦,晚餐的费用呢?」

    泷川突然恢复清醒,伸手摸后面口袋的皮夹。

    「不用啦,多谢你。我会和律师谈谈的。」

    「这样啊,再见啦。」

    泷川挥着手,走下神乐坂。

    本间开始走上坡道。夜色逐渐深沉,街道上行人交错徘徊,有的是打算去老地方的中老男人,有的是寻找续摊酒吧的情侣。

    本间穿过这些人群,回到店里,立刻打开律师事务所的网页。他写明自己是泷川介绍来的,然后在咨询页面的空栏中写下讯息:

    「我跟前妻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现在每周都会见一次面。不过前妻的再婚对象要去美国工作,前妻似乎打算也带着儿子过去。有办法避免我和儿子无法见面吗?」

    本间送出讯息,颓然倒在沙发上。他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梵谷书简集,随手一翻,就看到这几段句子:

    「人若是孤独一人便会死去,但若身边有人,便能得到救赎。」

    「最棒的特效药就是爱和家人。」

    本间用力叹气。梵谷正视自身孤独的见解与省察,今晚特别令人烦躁。

    他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隔天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

    律师事务所的回信已经来了。

    「针对您的询问,如果父母一方未经许可,将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带出国门,根据日本亦有签署的《海牙公约》,孩子应被送还原本的居住国。然而实际上因为没有相关罚则,所以大家往往只能忍气吞声,暗自饮泣。如果能将您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们,透过法律途径提起诉讼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在此不得不先告知您,要让孩子留下,恐怕十分困难。如果您依然考虑提告或调解,请联系我们。另外,关于本次的咨询费用,请转三千三百圆至以下帐户:瑞穗银行东京中央分行,普通帐户****」

    本间来回读了几遍,但是无论读了多少遍,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要让孩子留下,恐怕十分困难」。

    到了中午时分,本间贴出「外出中」的告示,去了银行。

    此时正好是午餐时间,从附近商办大楼涌出的上班族们缓缓移动。不论大街小巷,都是脸上挂着「今天要上哪家餐厅吃呢」的人们。神乐坂周边有这么多公司吗?本间每次在这个时段,总是感到不可思议。唯独这个时段,就连学生的身影也会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热门的餐厅前,转眼间就排起了人龙。

    本间在银行完成转帐,顺便前往房地产公司。

    「不好意思,呃,请问长山先生在吗?」

    他回想当初买下店铺时的负责人姓名,出声询问。只见长山从店内走出来,道了声「好久不见了」。他头顶上的毛发似乎变得稀疏了一点。

    「怎么了吗?」

    长山堆起的营业用笑容之下,带着一丝警戒的神色。

    「我在考虑把那边卖掉。」本间回答。

    「咦?」

    「我想把店卖掉,请问大概能卖多少钱?」

    3:原文为「お前」,是较不客气的称呼方式。

    9

    阳子提早来到神乐坂茶寮。这家餐厅有露天座位,所以阳子能安然和安待在一起。阳子点了红茶,在等待希子到来的期间,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论待会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失了方寸。

    希子准时前来,只听她一坐下来就说:

    「阳子,这次的稿子也太灰暗了!」

    听到她用轻快语气这么说,阳子眼前仿佛浮现希子灿烂的笑容,让她稍微放松一些。

    「抱歉,让你读了怪怪的稿子。」

    「没事没事,不需要道歉啦。写到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主题,文章内容就会比较容易打结混乱,我懂那种感觉。不过这种时候,要是学会如何梳理整顿,就能让身为作家的自己更上一层楼。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今天才邀阳子出来的。」

    听到希子不是来宣布终止合作,阳子松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这次的一千两百字里面,有四百字是在介绍书,剩下的都是阳子的意见,或者说是主张。有一句话让我很在意,就是『我自己也曾在母女关系方面遇到困难』。我在想其实这句话,才是这次稿子的重点吧。这一点在背后造成的影响,导致这次的书评比较难懂。」

    不愧是希子,见解犀利精辟,宛如一把直接探入伤口剖析的手术刀。

    希子点了抹茶,继续说下去。

    「如果加上关于令堂的具体事例,阳子的主张会更明确。我想就是因为缺少了这样的部分,读者才会搞不清楚状况。当然,考虑到『书评应当尽量避免谈论自己』,这么做也是有其道理。所以这次要不要试着跳脱书评这个框架呢?」

    「什么意思?」阳子歪了歪头。

    「也就是说,选一件你和令堂之间代表性的事情,并且写下来。只要用最后一句话来介绍书就足够了,例如『向所有为母女关系烦恼的高敏感者推荐这本书』。字数也可以多一点,不用顾虑。」

    「那样的话—— 」

    「对,差不多就是散文。我这阵子一直在想,阳子是时候再加上一个『散文家(Essayist)』的称谓了。」

    「散文家(Essayist)……」

    这个词听起来时髦炫目。

    就在这个时候,服务生送上希子的抹茶,于是两人短暂中断谈话。

    「啊—— 真好吃。对了,我最近也有点烦恼称谓的事情。公司突然塞了新的职称给我,你能听我抱怨几句吗?」

    「当然。」

    「那我要说了,不能笑喔。我现在是有声书企划室、图书制作人、出版统括专员。」

    「后面的两个是新的呢。」

    「对,我接下来似乎要碰所有和书籍相关的工作。」

    「咦,那图书销售部门呢?」

    「我被撤下来了。我其实很喜欢跑业务,毕竟我这个人就是热血体育系个性。」

    「真可惜。公司就这样突然塞新名片给你吗?」

    「对啊,某一天就突然放在我的桌子上。我还吓了一跳,想说:『啥,我什么时候当了图书制作人了?』真要写的话,我倒希望他们写个空手道七段,起码不是空口白话。」

    「哦,希子是七段吗,好厉害。」

    「我在小三的时候就拿到黑带了。」

    希子难得语带自豪地说道,又回到原本话题:「不过有些地方,公司也说得没错。」

    「二十年前,东京都内还有一千家书店,现在只剩三百家。不论是杂志还是书籍,销售量都急遽下降。因此『只要专心做书』的出版社心态早已不再适用,我们必须要透过活动企划、空间策画,或是销售计划等,想办法创造出新的价值才行。虽然上头的指示很笼统,我现在只能想出一些很模糊的企划就是了。」

    「但听起来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是呀,不过出版社最重要的职责,依旧是『寻找新作家,并把他们推广给世界』。我认为阳子是一个讯息性很强的作家。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书这种东西,普遍都认为是用眼睛来读,对吧?」

    阳子点头。正如希子所说,大部分的人都是用眼睛读书。

    「但阳子是用手指,或是用耳朵读书。你不只是读书,还能将读书的趣味和感动传达给大家。不只是传达给大家,你还能让人开始思考『人为什么要读书』、『书本或许能让人生更多采多姿』,这真的很厉害。我认为阳子大概曾经从书本得到救赎,我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件事。讲起来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就连眼睛不方便的人,都这么常接触书本,并从书本中得到救赎,明眼人的我们根本没道理不读书。要说我能向大家推广什么想法的话,大概就是这件事吧。所以我才想请阳子写书评,也希望阳子成为散文家。」

    希子一口气说完,递出手帕:「来,用这个吧。」阳子接过手帕,擦去眼角泪水。

    「抱歉,说了一堆自以为是的话。」

    「不,谢谢你。刚刚那番话带给我很大鼓励,没想到希子对我有这样的期待。我会把家母的事情写下来的。刚才希子一提到代表性的事情,我的脑中马上就浮现当时情景。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很具代表性。」

    「谢谢,我会认真读的。」

    「不过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经历,到时不要太失望喔。」

    「我想不会啦,」希子回答。「故事的重要性不在于规模大小,而是故事的深度。如果那件事对阳子来说,是很刻骨铭心的经历,那么一定会给读者深刻的印象。」

    「谢谢,能听到希子这么说,让我安心多了。不过希子真的头脑好好喔。」

    「讨厌啦,才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可是一直觉得希子头脑好,教养也好,工作上也很能干,还会空手道,一定是个美人,让我真的好羡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的。」

    「我自己其实也有严重的心结问题。」

    「怎么可能。」

    阳子不禁隐约沉下脸。过度的谦逊,有时会让听的人觉得受到侮辱。

    「当然可能。」

    希子取过阳子的手,道了一声「你摸摸看」,引着阳子的手摸自己的右边脸颊。阳子的指尖感受到有如粗糙麻绳的触感,不禁吸了一口气。

    「我小的时候,受到严重烧伤。因为烧伤的关系,我老是被取笑是怪物或妖怪。我还曾经因此不去上学。现在虽然习惯了,不过每和人擦身而过,就要受到他人的注目礼,以前真的让我很痛苦,只有书本和空手道是我的救赎。只有沉迷于这两项事情的时候,我才能忘却自己的伤痕。我也和阳子一样,是从书本中得到救赎的人。」

    10

    什么时候要去美国?我会见不到小风吗?这样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本间问了前妻好几次,但答复总是千篇一律的一句话:「还没正式决定。」因此本间的生活在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贴在店面的「店面出售」告示。

    假使前妻那边要以强硬手段,断绝本间和小风的关系,本间就只能被迫用卖掉店面的钱来打官司。本间有一种感觉,此时逃避的话,将会对自己今后与儿子的人生造成负面影响。可以的话,本间当然想避免小风看到亲生父母争执不下的模样……

    将近中午时分,筑摩文库小姐睁大双眼,走进店里。

    「唉,店长要把店卖掉了吗?」

    「很遗憾,是的。」

    本间用听起来万分惭愧的语气回答。

    「是要搬到别的地方吗?」

    「老实说,接下来是要转成网路商店呢,还是直接闭店呢,其实还没决定……不管是哪一个选项,我都没必要在这里继续开店了。」

    「什么时候要关店呢?」

    「这个也还没决定,看什么时候找到买家吧。」

    本间和房地产仲介商量后,把售价定为比当初购买价格再多两成的金额。照房地产仲介的说法,现在的市价与当时相比上涨不少,本间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如果卖不出去,再慢慢调降就好。店面说不定能马上卖掉,也可能卖老半天也卖不出去。

    「明明是这么棒的一家店,真可惜。」

    「能有客人这么说,这家店也算是可以含笑而终了。」

    「店长竟然已经开始用缅怀的口吻了。」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真的耶。」本间也笑了。

    「说起来,上次的明信片真的很谢谢店长。只要看着明信片,脑中就会冒出各种想像,不过偶尔也会想:『我的手上竟然有以前的法国人写的信,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神乐坂竟然买得到这样的东西。」

    「毕竟所有纸制品都有市场,老旧的东西更是如此。例如战前的满州照片、艺妓或美人的明信片、老旧地图、以前的铁道资料(包括时刻表)、军事信件、昭和四十年代的偶像演唱会宣传册、演唱会的票根、贴着销印邮票的旧信封(又称为实寄封)、大富翁、红包袋、火柴盒,族繁不及备载,大家就是喜欢印刷品。」

    「确实如此,」她微笑回应。「哎呀,我今天待会公司有个会议,晚点再来拜访。」

    她这么说便离开了书店。本间原本以为她只是顺势随口一说,没想到傍晚时分,她真的出现在店里,并用坚定无比的动作递出名片。

    「其实我是S出版社的七濑希子。」她这么自我介绍。

    本间接过名片,喃喃说道:「哦,原来你是S出版社的人啊。」S出版社是位于神乐坂上方的出版社。在她有点像艺名的名字上面,印着不常见的职称:「有声书企划室」、「图书制作人」、「出版统括专员」。

    「我在刚才的会议上,提到这家店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这家店。」

    「这样啊。」

    本间的脑中浮现几位「嫌疑」颇高的客人面孔。

    「我告诉他们这家店要出售,大家都很遗憾,说『那家店选书很不错,真可惜』。」

    本间的表情一缓。即便只是客套话,听着也高兴。

    「结果我的上司说:『能和那家书店合作,帮点什么忙吗?』」

    「什么!」

    希子继续说下去。

    「虽然还很模糊,不过我们也有立下目标,要更积极参与『书本的现场』或是『书本的空间』。讲起来有点失礼,不过贵店是很理想的起点。毕竟贵店就在附近,旧书店在某种意义上,也很适合当作合作对象。」

    「也就是说,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本间再次将视线投向她的名片。「你们家出版社要替这家店策画行销?鼎鼎有名的S出版社要这么做?」

    「我们公司没那么了不起,如果您……呃—— 」

    「哦,抱歉,我叫本间。」

    「本间先生有打算挑战新做法,试着再多为店里拼搏一下的话,要不要和我们合作呢?」

    「可是我们家是旧书店。」

    本间再次提醒。

    「我明白。」

    希子颔首回应。

    「不过这点不是什么大问题。正如我先前所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合作。因为新书书店是不折不扣的商业伙伴,不能有厚此薄彼的差别待遇。」

    「我懂了,和我们家合作的话,就不会有其他书店抗议了。」

    话虽如此,本间还是很难想像和S出版社合作的样子。S出版社是以文学界巨头闻名的老字号出版社,出版新书不时出现畅销作。文库集十分充实,从独特辛辣视角切入的报导文章也很有名。本间还记得S出版社在神乐坂坡道顶上,盖起时髦的复合商场时,他还出乎意料地想着:「哦,没想到那个S出版社,竟然搞出这种流行的东西。」

    综合刚才各种资讯,看来老字号出版社为了撑下去,也是绞尽脑汁,朝之前没接触过的方向发展。

    「其实我在不久前,是待在图书销售部门。我见过全国各地的书店,不过各地业绩都很惨澹。只靠卖书撑不下的书店,通常就会建议转型成与咖啡店或文具店复合的书店。」

    「我懂,我老家也是开新书书店的。」

    「啊,这样的话就好说了。如同本间先生所知,咖啡和文具的毛利不同,换句话说,它们比书赚得多。」

    「书店能靠新书赚到的利润太少了。」

    「对不起,我也这么觉得。」希子低头致歉。「所以才会开始出现卖蔬菜或清洁剂,或是复合开设美发沙龙的书店。」

    本间常听到与杂货店或咖啡店复合营业的书店,但美发沙龙倒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脑中浮现类似地方小型商场的情景:拉下的铁门,空荡荡的货架,往来只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几乎没有书本登场的余地。

    「老实说,我自己也还没想到,我们究竟能向本间先生提出怎么样的方案。不过这间店里有一万七百本书,而本间先生清楚每一本书的来龙去脉。这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吗?而且这里不只有旧书,还有以前的人的信笺或日记。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得知这里还有卖这样的东西,一定会感到很新鲜。」

    这话也许有几分道理。

    「我想要把意念卖给大家。」

    希子低语。

    「意念?」

    本间反问。

    「是的,意念。看着那张法国明信片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写的呢?这张明信片上,承载了怎么样的意念呢?说不定写明信片的人,以及收明信片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想到这些,我就会有非常不可思议的心情。」

    本间深深颔首。印刷品的寿命远比人类长。即便是这间店里的书本作者,大概有八成都已经离开人世了。梵谷在死后,以画家的身份获得永垂不朽的名声,也是因为他在七百多封信里面,留下了自己的「意念」。

    「人总有一天会死,想法也会变化,然而只要以有形的方式保存,当下的思想和情感就能留下来。我想我之所以会被那张明信片吸引,就是因为我想感受留在明信片上的意念。透过接触他人的意念,就能诱出自己内心模糊的想法:『人是为什么而活呢?』、『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活着的时候,究竟能和多少人相处、互相理解,相思相爱呢?』在自己这些意念的当下所在,或许会再产生出新的意念,或是产生变化……对不起,我无法好好解释,你应该听得很混乱吧。」

    「不,不,我完全理解。」

    本间打从心底感到共鸣。她果然是这间店最棒的客人之一。书店就是为了怜物惜情的人而存在。

    「我读了你之前告诉我的《昔日之客》,书中也是饱含意念。应该说,书中如今也只剩意念了。毕竟不论是书店、店长,还是客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本间听到这句话,不禁倒抽一口气。如果现在把书店卖掉,就会失去形体。失去形体的话,承载的意念也会迅速消失。开店至今六年,尽管痛苦的回忆居多,但是个中苦乐,都令人难舍。不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本间都是与这间店一同渡过。

    梵谷生前无比渴求与他人的心神交流,透过信笺和绘画这些形体而得以成真。他的意念被留存下来,并且成功传达出去了。

    「怎么样呢?本间先生愿意和我们公司合作看看吗?」

    「我需要做什么?」

    「首先,我们这边会拟定方案,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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