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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11

    阳子在脑袋中反复推敲草稿,勾勒出大略雏形,又像着魔似地再三琢磨。她不能再让希子失望了。她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面对这次的稿子。

    当阳子连标点符号都在脑中琢磨完毕,她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

    「我至今仍然记得—— 」

    剩下的部分便有如水到渠成。

    我至今仍然记得,母亲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在当地一家百货公司的日式餐厅「丸吉」,替我办了一场庆生会。我们一共三人围着桌子,我、母亲,以及我当时的心仪对象A同学。

    之前还能勉强视物的眼睛失明,于是我从第二学期开始将转到盲人学校就读。所以那一天的庆生会,也是我向A同学告别的欢送会。

    A同学送了一个大象布偶给我。身为造型师的母亲告诉我,布偶的颜色是一种叫做「萱草色」的橘色。

    我们吃完饭,向A同学告别,我和母亲逛了一下百货。我在盲人学校要住宿舍,所以要把日常用品买好。

    我从被母亲拉着的手,可以感受到母亲不悦的心情,让我不禁心情一沉。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不高兴,她刚才明明心情那么好……

    和A同学吃饭的时候,我感受得出母亲在扮演「嘴上不饶人,但其实很关心女儿的母亲」。母亲说谎的时候,我总是能马上察觉。当时的母亲有着说谎的味道,声音也有点冒汗。我很擅长看穿谎言,当时我还以为是神明赋予我这样的能力,取代他夺走的视力。

    在我们逛街购物的期间,母亲的不悦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

    「回家了。」

    在公车上,母亲生气地闷不吭声。我们刚好坐在引擎上方的位子,每当引擎轰鸣震动,内脏就仿佛被人搅动,感觉很不舒服。

    「妈妈是因为花太多钱,所以觉得不开心吗?」

    母亲有这样的倾向:每当为了打肿脸充胖子花太多钱,她就会绷起一张脸,好几天都不开心。

    「该不会是因为我或A同学的关系?」

    我试着回忆在餐厅吃饭时,自己或A同学有没有做出令母亲不悦的言行举止,但毫无头绪。一回到公寓,母亲就把买回来的东西随手一扔,直接走向冰箱。开啤酒罐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坐在房间的角落,抚摸A同学给的大象布偶。萱草色到底是怎样的橘色呢?夕阳、椪柑、吊灯……我的脑中色票收藏了各式各样的颜色范本,是我被告知总有一天会失明之后,我从小保存下来的色彩记忆。

    「把那个丢了吧?」母亲这么说。

    「咦……」

    「那个只是在讽刺你,不会有错的。你不知道所以才无所谓,不过有这么一句成语,叫做盲人摸象,那个布偶就是用这句话来讽刺你,真是有够坏心眼。快把那个丢掉。」

    「但这个说不定真的是A同学为我选的礼物……」

    我拿着布偶的手不禁施力。

    「怎么可能。」

    母亲对我的意见嗤之以鼻。

    「小学四年级的小鬼,哪会选这种礼物。说起来,那孩子的母亲打从一开始就让人不爽。这边去道谢的时候,也一直用鄙夷的眼神看人。不过是开个几家店,就有那么了不起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有钱人。」

    我自己也知道,布偶不是A同学自己选的。因为母亲在餐厅问起「这是A同学选的吗?」的时候,A同学支支吾吾地回答:「呃、对,和我妈妈一起……」当时我就明白了:啊,这是谎言。

    不过那是温柔的谎言,是他为了避免伤害我而说出的谎言。我只要被A同学温柔以待,就会觉得浑身像是没了骨头。

    母亲没再对布偶发牢骚,我也因为得知母亲心情欠佳的理由,而稍微平复了情绪。

    我在暑假期间,住进了盲人学校的宿舍。我从小就容易失眠,所以我很担心自己是否能适应宿舍生活。

    宿舍的房间是四人房。我所在的年级只有三个女生,所以是由我们三人共用四人房。室友之一的个子很高,她的声音会在我的额头高度响起;另一人比较矮,她的声音会在我的脖子高度响起。我很快就和她们成为了朋友。

    我们非常热中录制故事录音带。我们会一起编写情景,并替故事配音。爱情故事最受欢迎,其次是灵异故事。录音带一完成,我们就会找老师和其他学生来听。得到赞美就会让我们大受鼓舞,试着做出更好的作品。我们甚至还挑战过两小时的爱情大河剧。

    另一件让我热在其中的事情是阅读。我读遍了图书馆里每一本点字书。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对于撰写录音带的脚本很有帮助。

    开始上盲人学校,只有一件事让我吃惊,那就是先天性失明的人,竟然能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阅读点字。速度最快的人,甚至能用和明眼人差不多的速度阅读。学习点字就像钢琴的早期教育,会取决于开始学习的年龄。我从十岁才开始学习点字,深刻感受到自己需要付出努力。这个时候,我便有一种预感,书本会成为伴随我一生的朋友。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失眠完全没再发作。我以为这是因为我的成长,丝毫不曾想过是因为我不再受到母亲的情绪影响。

    升上国中,有新生入学,我所在的年级变成男女合计十五人。

    在我国中二年级的圣诞节,大我一岁的男生送了我一盒录音带。录音带上录了三首歌:槙原敬之的〈无论何时〉、THE BLUE HEARTS的〈热情的蔷薇〉、井上阳水的〈少年时代〉。当然还附上了用点字写成的情书,这是宿舍内的告白方式。

    我不知所措,脑中考虑要回复录音带的话,应该要用PRINCESS PRINCESS的〈Diamonds〉,不过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接受了对方的告白。

    经过一番苦恼,某一天,我确认周围没人,在对方的耳边低语:

    「谢谢你的录音带,不过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嗯……」他用蚊子一般的声量回应。对一个我从来没说过几次话,也无法观察反应的对象,道出拒绝话语,感觉很奇怪。

    不过那天晚上,我钻进被窝,泪水便流淌而出。他鼓起勇气向我告白,听到有人说喜欢我,我觉得很开心。只是我另有意中人,这点也是事实。

    泪水不停涌出,我从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一封信。那是一封只有五个字的点字情书,是我转进盲人学校没多久,A同学寄给我的。

    A同学想当然地没有点字印表机,所以他是用接着剂把米粒黏在信纸上寄给我,好让我能读这封信。A同学寄给我的信就只有这么一封,却是我珍贵的宝物。我用手指反复描摹着米粒,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国中二年级快结束,我必须开始考虑未来的生涯规划。有人会继续升学,就读盲人学校的高中普通班;也有擅长钢琴的人要就读音乐班,还有人打算成为针灸师。我告诉母亲,自己想这样继续升学进普通班(当时我的眼中刚好出现一丝光明,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体验)。

    之后经历许多事情,我又开始与母亲同住。于是失眠又再次找上我,让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此时我才开始怀疑,我的失眠或许与母亲有关。

    母亲性情不定,喜欢抱怨。当她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稀松平常地说出不能在人前讲的发言。她当然很疼我,对我照顾有加,我并不是不感谢她。只是母亲也对我造成了同等的伤害与影响。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高敏感者。

    读过本书,让我觉得得到了救赎。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因为自己实在太感同身受—— 和母亲的糟糕回忆同时涌上—— 让我有点过度换气。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经过,我还是因为能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而从中得到救赎。

    我是一个高敏感者。我对他人的谎言敏感,拒绝别人的告白时,也会和对方同样感到难过。最重要的是,我从小被母亲的情绪左右摆布。

    许多人想来都和我有相同的痛苦。据说每五个日本人中,就有一人是如此。请务必拿起这本书,让这本书帮助你从痛苦中解脱,能关掉高敏感开关的方法,是确实存在的。

    12

    第一次的「双人会议」是在店内举行。

    希子隔着柜台,把资料递给本间。

    「在部门会议上讨论时,我们结论是:『现在要卖书,没有祭典感是不行的。』」

    「祭典感?」本间询问。

    「是的,我必须很遗憾地说,现在的人已经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寻求书本,就像人在日常生活中,不会特地买棉花糖一样。不过棉花糖一到祭典的时候就会热卖,为什么?原因就是因为祭典感。人在心情高涨的时候,就会比较容易手滑。既然如此,在祭典氛围中卖书不就好了吗?因此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在店里营造祭典般的气氛。从结论来说,就是『搞合作活动如何?』,那张纸上就是合作活动的企划。」

    本间低头看向手上的资料。

    希子从旁补充说明。

    「第一个企划的绿意制作人,是一位想将植物与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景观设计师。他有在设计餐厅和饭店等各式各样的空间。书本和植物很搭,到时可以请他先试着在这家店里妆点一些绿意,放点盆栽等。

    「第二个的中药食谱研究家,是一位开办了一间『中药时光』教室,年纪有点大的老师。她会替大家诊断和开处方,同时也在开发主打『美味中药』的调理包和甜点,所以我想也许可以在店内摆些食材包。当然,讲座之类的活动也是一个选项。

    「第三位是瑜伽老师,提供到府课程,教导大家能帮助调节身心的呼吸法和姿势。顺带一问,请问这家店的二楼目前有用来做什么吗?」

    「目前是我的住处。」

    「那么瑜珈就必须要先解决空间的问题了。

    「第四位的3D印表机艺术家,能提供用3D印表机印制的小模型或摆饰,摆放在店内的小空间或空隙。印出来的动物作品真的很可爱。我们还讨论到,如果把客人购买的书当场扫描下来,直接印制成摆饰,应该也很有趣。

    「第五位是芳香精油咨询师,对方能推荐适合这家店的芳香精油。

    「第六位的电影咨询也是配合客人需求,提出方案的提案型。对方能根据客人的烦恼,推荐三部有助于纾解烦恼的电影。

    「到目前为止,以上有让本间先生感兴趣的方案吗?」

    「大概是植物和中药吧。感觉顾店的同时,还能顺便顾健康。」

    「哈哈,真的。我们家部长还说希望办个特展,说是『要的话可以每天换主题,来个特展的一千零一夜!』」

    「每天都要吗!」

    「抱歉,我们家部长是热血体育系类型的人,容易热血起来。当然,只要小小的特展就好,比如说只有五本书的特展,展示空间只有三十公分的特展,或是只摆设在收银台前的特展。总之,最重要的是时不时举行的新奇祭典,给人一种每次上门都有惊喜的雀跃感。只要一直持续,在社交平台上应该会成为话题,我们自然会在我们的帐户上,公告相关资讯。」

    「我明白了,请让我想想。不过大家会接受合作活动的提议吗?」

    「在提出邀约之前,真的都很难说,毕竟大家都很受欢迎。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想要传达的讯息或事物很明确。简单的说,这就是意念。寄托了意念的事物,便会传达到大家的心中。所以如果能让这家书店,承载着本间先生满满的意念,我相信客人一定会络绎不绝。」

    「意念吗……」

    要让这家店摆满旧书,那是小菜一碟。但如果要让这家店,满满地展现出自己的意念,现有的旧书库存就有点难说了。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S出版社,竟然真的要和我们店合作。」

    「说什么呢,」希子露出讨喜的笑容。「我们公司也还在摸索中,所以才会试着接触之前没关注的东西,像是在地店家、小书店、阅读社群,看看能不能透过这些交流,催生出新的东西。」

    「这家书店就是代表范例吗?」

    「范例的其中之一。毕竟是在地店家,我也有幸得以和这家店结缘。店内卖的书看似与我们公司冲突,但实则不然的地方,也很方便合作。对了,本间先生,你说过老家是开书店的,你对新书书店不感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老实说,出版社出太多书了。」

    「对不起。」希子轻轻耸肩。

    「你们家出版社还算好的,业界整体的出版量,应该只需要现状的十分之一就够了。想在书架好好摆上作家好好写出来的书,应该是大部分书店店员的心声。相对地,书的定价可以提高到两倍或三倍。在目前这种新书泛滥的情况下,根本没人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书。光是这家店里的书,要读完就不知道要花几辈子了。」

    「您说得没错。」希子露出悲伤的眼神。

    本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拉高音量,连忙道歉:「抱歉,在那边大放厥词。不过我是一路看着父母苦过来的,我老爹过世,我就整顿了公司—— 也就是宣布公司破产。」

    「这样啊……」

    「结果我自己也开了书店,书店的儿子果然还是离不开书店吗。」

    「令尊地下有知,应该会为此高兴吧。」

    「很难说。」

    「不会错的。那么我今天就到此告辞了,合作活动和特展,再麻烦您考虑了。」

    「我明白了。」

    剩下本间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试着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开旧书店,但记不起来。他已经遗失了自己年轻时的意念。

    梵谷原本想当牧师,而当过见习牧师,却被说「欠缺良知与精神上的平衡」,而遭到开除。然后,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决定「要以绘画为生」。从那时起直到他自杀,他都不曾动摇过。

    年轻时的热情与意念容易冷却。如果要说梵谷是一位疯狂画家,真正疯狂的应该是他从二十七岁以来,都不曾放弃过自己的意念一事。本间想起梵谷死去时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就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想到自己也许会就这样忘却意念,逐渐老去,迎向人生终点,就让他无比难受。

    13

    期待已久的星期四到来了。

    今天的午餐是约在一家叫「Bon Goût」的法式前菜小餐馆。餐厅位在二楼,所以希子贴心地约在一楼阶梯前碰面。

    「啊,阳子,在这边!」

    希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过阳子早在之前就注意到希子。因为只要一看到希子,安的步伐就会变得很雀跃。

    「抱歉,希子,谢谢。」

    两人一狗踏上阶梯,被领入座。

    不少客人似乎都点火焰薄饼套餐当午餐。空气中飘散着烤得酥脆的薄饼所散发出的小麦香气。希子点了鲑鱼美乃滋与芝麻叶的薄饼,阳子则点了鳀鱼与洋葱的薄饼。

    希子等阳子点完餐,便出声说道:

    「稿子真是太有趣了!」

    阳子不禁露齿微笑。希子在邀约午餐的来信中,也写着对稿子的赞美,所以阳子猜得到希子的反应。不过当面听到赞美,还是让她很高兴。

    「A同学给的米粒情书是怎样!我光看到那边,就觉得像在看电影预告片一样,整个人眼眶一红。」

    「太好了,你喜欢就好。」

    「那个故事能再多说一点吗?」

    「哎?」

    「能写写A同学寄情书给你的那一段故事吗?这次写成短篇小说。我们会以特别篇的形式登出,万事拜托了。啊,小说中用『A同学』称呼有点微妙,请换个方便的名字。」

    「喔……」

    还没回过神的阳子暧昧地应声回答。在散文后,接着是短篇小说?

    餐点一送来,希子便握着阳子拿叉子的手,告诉她盘子上有哪些料理。

    「这是芜菁,这是莴苣。胡萝卜在这边,水煮蛋在这边。汤放在这里。」

    法式前菜的鲜明色彩浮现在阳子眼前。

    「谢谢,那么我开动了。」阳子将食物送进口中,每道菜都非常美味。虽说是前菜,但料理既不会太清淡,也不会太重口,调味和分量都恰到好处,十分适合女性。

    「对了,我下次会和一位中药研究家见面。她在开发加入中药材的狗食,我下次可以带一些送给安吗?」

    「真的吗?安一定会很高兴的。」

    「太好了!其实我超喜欢安的,但我在导盲犬协会网站上看到,安穿着导盲鞍的时候禁止打扰,所以我平常都尽量避免和它有眼神交流。能送礼物给它,真的很开心。」

    「安也很喜欢希子喔。它今天也是一看到希子,脚步就变得很雀跃。现在它也因为希子刚才提到自己名字,开心得不得了,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啊嗯,我们明明彼此在意,却无法表现出来,真是令人挠心难耐。啊,刚才的『啊嗯』,是不是有点像跟『安』谐音的笑话?」

    阳子呵呵地笑出声。「话说那位中药研究家,她是有出书吗?」

    「不是,其实我和这附近一家旧书店合作进行一个企划,这位中药研究家就是企划之一。我们目前打算先试着在店内放些中药食材作为实验。虽说是中药,不过其中也有把砂糖量尽可能降到最低的甜点,很好吃喔。我下次也带一些给阳子。」

    「谢谢。」

    「既然说到了甜点,我们也来点一下吧?」

    「嘿嘿,那就点啰?」

    两人加点了法式甜点。阳子是点烘焙茶口味的法式奶冻,希子点生乳酪慕斯蛋糕。

    「嗯,真好吃。」希子心满意足地说。

    「真的,感谢招待。」

    「那么关于稿子的事情,就拜托了喔。」

    阳子喝口水,清了清嘴巴,开口回答自己愿意接下委托。

    14

    本间把刚才收到的中药食品调理包和茶包摆设好,并在旁边摆上东方医学的相关书籍,完成了中药特展的陈列。

    他试着从柜台望过去,觉得效果不错。希子用明亮色彩写的手绘广告也是功臣之一,整个店内看起来,就像是唯独特展一区摆了花一样。

    望着特展区一阵子,本间在柜台打开笔记型电脑。他这阵子都在写特展企划案构想。

    女性日记书展(立刻能好)

    往返书简集书展(立刻能好)

    异色对谈书展(立刻能好)

    多重人格书展(想以中井久夫作为重点书,要再多进几本)

    印象批评书展(落语和文学类居多,歌舞伎少)

    好结局小说书展(意外想不太到)

    坏结局小说书展(意外想不太到)

    苦涩结局小说书展(完全想不到。奇怪,所有小说应该都属于这三种的其中一种才对)

    名言集书展(到府收购时收到大量书籍)

    以书店和图书馆为舞台的作品书展(要把出版社也加进来吗?)

    鳏夫回忆录书展(多到生厌)

    寡妇回忆录书展(多到生厌)

    梵谷相关书展(立刻能好,不过等自己读完再说)

    按作家出生月分分类的书展(这样从一月到十二月,就能凑出十二个特展)

    业余学者书展(差不多也该出掉那本从开店就在的《打铁生活者》初版书了)

    只要出声询问就能体验坐柜台的特展(已经跟书展没关系了)

    照这个样子列出来,虽然一千个特展还是有困难,但五十个应该没问题。让整间店像花田一样,到处妆点着特展的手绘广告,感觉不坏—— 就在本间这么想的时候,前妻从LINE传来讯息。

    没有开场白的内文这么写着:

    〈关于会面交流的约法三章〉

    •遵守约好的时间地点

    •不说前配偶的坏话

    •不要纠缠孩子,询问前配偶的生活现况

    •不要随便送孩子礼物

    •不要随便向孩子做出承诺

    •尊重目前与孩子生活的家长教育方针

    本间瞬间火冒三丈。他试着告诉自己别生气,但一想到这则讯息背后的那个男人,他实在很难保持冷静。这则讯息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第二则讯息来了。

    「如果你能遵守这些规则,今后星期四依旧是会面日。」

    不成声的怒吼在脑干一带扬起。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说?本间用气得发抖的手—— 不争气的是其中还掺杂几分类似恐惧的情感—— 打出回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那天不是向小风问东问西吗?他不喜欢这样子。」

    「真的吗?五岁的小孩会这么说?」

    「真的。总之,你能保证遵守这些规则吗?」

    诉讼、会面、调解、审判……各种字眼在本间的脑海中闪过。「要杠上的话就来啊」的心情涌上胸口,然而最后浮现于脑海中的小风笑容,打消了一切念头。

    「我答应。」

    本间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回复。

    手机回到主画面,显示出一张全家合照。那是小风出生后百日参拜的照片。裹在襁褓中的小风,被抱在前妻怀中,本间则是抱着两人似地,伸臂环住前妻的肩膀。两人脸上都浮现幸福的笑容。

    「可恶。」

    不甘心、空虚、沮丧、挫败,本间想向人吐露这些心情。不过这个世界上,没半个人对本间的感情生活感兴趣,真是令人吃惊。本间所有的想法,都会以脑内电流讯号的形式空虚消散,半点不留痕迹。

    —— 我孤独一人,就和梵谷一样。

    这样的想法浮现之后,本间马上就注意到自己的错误。梵谷还有西奥,那位从兄长的七百多封信中,倾耳聆听兄长心声的温柔弟弟。

    也就是说,只有我是……再继续说下去的话,本间感到支撑自己留在这个世上的某种东西,仿佛会就此断裂。

    本间叹了一口气,决定把这当作结束构思的信号。

    15

    「这位是转学过来的竹宫阳子。」

    在班导这么说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三年二班三十七道好奇戳人的视线。原因大概是原本应该会替这个班级再增加一道视线的我,眼睛一直半闭着。

    「竹宫同学视力有障碍,看不太到东西。希望大家多伸出援手。」

    一到下课时间,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我马上被女同学包围。

    「你的眼睛还能看到多少?」

    「你能自己一个人洗澡吗?」

    「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面带微笑回答大家的问题,试着不让她们失望,但也不太过激起她们的好奇心。男同学们则擅自翻开我专用的放大影印版课本,连声喊着「好威喔」、「好大」、「太爽了吧」。

    事情发生在我转校一阵子后的体育躲避球课上。

    比赛一开始,儿玉同学丢的球就直接砸到我的脸上。儿玉同学是班上运动神经最好,对女生也毫不手下留情的人。相比之下,我连丢球的时候,都不知道哪边是球,只能在中线附近不知所措,可说是儿玉同学眼中绝佳的靶子。

    我的眼镜被砸飞,鼻子流出鼻血。

    「谁带她去一下保健中心!」班导见状大喊。

    被人拉着手离开时,我忍受着恶心的血腥味寻思:「这难道不是天罚吗?」这一切其实是神明为了惩罚我,才透过儿玉同学给我制裁的铁拳。当时的我只要一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的眼睛最终会变得什么都看不到。」

    班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尽管如此,我仍是躲避球比赛的一员。原因是母亲这么拜托班导:「即使只能看到一点东西,在她还能视物的时候,希望不要给她特别待遇,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一视同仁。」

    于是我在下一堂躲避球课,依旧站在躲避球场地中。我一想到可能又会被儿玉同学盯上,就害怕得不得了。儿玉同学的球太快,我连球的影子或形状都看不清楚。直到身体某处受到冲击,我才会随着激烈的痛楚,慢一拍地意识到自己被打中了。

    问:为什么神明要对我降下苦难呢?

    答:因为我是被选中的人。

    我必须抱着这样戏剧性的想法,才能参加躲避球比赛,毕竟我一定又会被球打下场。不过没想到比赛一开始,就有一道身影站在我的面前,原来是风间同学。我才在想「太鲁莽了」,风间同学就一如猜想,没两三下就被儿玉同学一发打下场。

    当时我以为只是凑巧,不过下场躲避球比赛一开始,风间同学又站在我的前面。多亏他挺身,我才免于再次遭到儿玉同学的毒手。我成功和儿玉同学拉开距离,被其他人打中的机会变多了。

    学期末的时候,结束家长个人对谈回来的母亲对我说:

    「听说你在躲避球课上,有一位风间同学都在保护你?我现在就带礼盒过去,跟他们家道谢。」

    我不想让她这么做,但我知道母亲爱面子,不喜欢欠人人情,就算阻止她也没用,所以我只是保持沉默。

    从风间同学家回来的母亲心情变得很差。她大概因为风间同学家很有钱,所以感到不高兴。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毕业于裁缝学校的母亲虽然自称造型师,但实际上是靠修补衣服和在干洗店兼职来维持生计。

    小学三年级升上四年级不会换班,班导也是同一个人。

    在梅雨季前,我开始拄着白手杖上学。

    「阳子,你还好吗?你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吗?」

    女同学们似乎很担心地出声询问。

    「还好,我还能稍微看到一点东西。」

    然而在我这么回答之后,大家却无趣似地表示「什么啊」。

    不过当时我的眼睛已经处于末期状态,不管我把放大影印过的课本拿得多近,都无法读出上面的文字。别说辨识形状,就连光量都变低了。不过我并不难过,毕竟我从小时候,就被大人告知我总有一天会失明。

    这是天罚。

    我还是忍不住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摘了一朵被禁止摘取的鲜花,因此惹怒神明,被放逐到地球来。我经常妄想这样的故事。除了这个故事,我还想像过其他版本的故事,例如「我被王子看上,所以遭到嫉妒」,或是「我在不知情之下,戴了被诅咒的戒指」。不管是哪一个版本,最终的结局都是我遭到神明惩罚而失去光明。

    某一天放学,我在脑内自娱地想像着这类故事,一边等红绿灯。虽然我必须在附近有其他人或车辆的情况下,才能分辨红绿灯的灯号,但因为大约十秒前,才有一辆车从我面前开过,所以我认为当时是红灯,而在路口等待。

    等待的时候,有人从我后方经过。

    「现在绿灯喔。」对方轻语。

    我猛地从妄想中清醒,踏出步伐。

    察觉到的时候,某个巨大的物体急速朝我冲来。

    「叽—— 」物体发出剧烈声响停了下来。

    卡车司机打开车窗,大骂「混帐东西!」,我当场吓傻,完全无法动弹。司机为了避开我,只好先倒车再驶离。

    回到家,我也依然无法停止颤抖。我告诉母亲自己暂时不想外出。母亲问我缘由,我只好告诉她。

    「我想应该是儿玉同学的声音……」

    母亲听了之后,勃然大怒地杀上儿玉同学的家。起初儿玉同学还辩称不是自己,结果反而火上加油,更加激起母亲的怒火。

    「你还真敢说!我家的孩子可是连麻雀的叫声都能辨别!」

    这倒是真的。我能从麻雀的叫声,说出外面的天气和时间。只不过问题并不在此。我几乎能看穿所有谎言—— 应该这样才对,然而我无法看穿儿玉同学的谎言。为什么?因为「现在绿灯喔」这句话太短吗?还是因为当时我沉浸于想像中?我难以明白个中缘由。

    这件事在全校的家长会上也被提出来讨论。校长向家长们说明情况,低头道歉的事情传遍学校之后,我不知为何开始被女同学们排斥。可能是母亲闹上教职员办公室的传闻,给其他家长留了不好的印象,让他们觉得「也许还是和那个女孩子保持一下距离比较好」……

    吃完学校的营养午餐,我为了漱口打开水龙头,结果被冷不防地这么说:

    「阳子好不卫生—— 」

    我为了不让水满出来,所以习惯上会把手指伸进杯子确认水量。我之前也都是这么做,但当下的其他女同学跟着纷纷表示「恶」、「好脏」。

    我开始需要一个能让我独自渡过午休的地方。

    我试着凭借我的五感(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是靠视觉以外的四感),寻找没什么人的地方,最后找到自然教室尽头的走廊。那里是学校内最冷最暗的地方,因此鲜少有人经过,一到午休时间,就没有任何人靠近。

    午休时间一到,我就会拿着塑胶点字一览表,摸着墙壁朝那里走去。

    在宛如土牢般寂静的空气中,我一屁股坐在走廊地板上,寻思起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又是被谁逼到这里来,结果发现恐怖的不是天罚,而是人类集团。栖息在黑暗中的我,心情更加陷入深沉的黑暗。

    某一天,我在那里一个个摸索点字的时候,有人向我搭话。

    「竹宫,你在做什么?」

    「咦,风间同学?」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嗯。」

    「我在练习点字。」

    我举起一览表。

    「哦—— 原来这就是点字。」

    风间同学凑向点字表。啊,对了,风间同学今天负责抬营养午餐,他一定是在还餐具回来的路上,经过了这里。我在心中如此推论。

    「我能摸摸看吗?」风间同学询问。

    「行呀。」听到我的回答,风间同学伸出手指,滑过点字表「完全搞不懂。」他遗憾似地这么表示,让我笑了起来。要是一下子就懂,我也不需要费这么多工夫了。

    我拉着风间同学的手,告诉他:「你看,这个是『A』,这个则是『I』。点字是有规律的,记住规律的话,就学得很快。」我只是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但风间同学的手就像是做了电脑断层扫描,骨节分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的手背有点粗糙,给人一种男生的手的感觉。

    结果风间同学陡地站起身。

    「我得去打球了。」

    他这么宣称。大概是被女生握着手的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会有损他身为男生的男子气概。他抛下这句话就嗖地跑掉了。

    隔天午休时间,我又在老地方学习点字,结果从营养午餐准备室的方向传来脚步声。我暗自希望是风间同学,最后真的是他。

    「嘿,你又在练习点字吗?」

    「嗯。」我努力压抑胸口的怦怦心跳,出声回答。

    「我其实觉得那张点字表还蛮酷的。」

    「酷?」我歪了歪头,有点难以理解觉得点字表酷的审美基准。

    「你为什么要练习点字啊?」

    「因为以后我要读书,就只能靠点字了。此外,虽然现在还是秘密,不过我等上学期结束就要转校了。」

    「咦,要转去哪里?」

    「盲人学校。」

    「什么样的地方啊?」

    「给看不到的小孩读的学校。」

    「喔……」

    我们之间陷入沉默。我趁他还没像昨天一样突然离开,出声道谢:「谢谢你。」

    「为什么?」

    「好比说,像躲避球的事情之类的。」

    「啊?那又不是为了你。」

    风间同学的声音有点冒汗,声音变得有点高,让我开心了起来。这代表他在撒谎。

    在休业式将近的某一天,母亲这么说:

    「你为什么不开个庆生会?还可以顺便当作欢送会。」

    我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还是这么说:

    「如果风间同学愿意一个人来,我就想办。」

    母亲很不情愿,但到最后,她还是在那天给风间同学的母亲打了电话。

    「小女即将转去盲人学校就读,住进学校宿舍。因此想邀请总是对小女很亲切的风间同学,参加小女的庆生会兼欢送会。庆生会是在休业式当天的中午,站前百货公司六楼的『丸吉』举办,不知道风间同学愿不愿意来呢?」

    据说风间同学的母亲当场答应,连问都没问风间同学。

    休业式当天,班导向全班宣布我要转校的事情,教室里扬起一片「咦—— !」,等到班会时间结束,女同学们围着我,此起彼落地说:「要保重喔」、「要写信喔」。甚至还有人哭了起来。这些人明明直到昨天为止,都没人肯跟我说话。

    我两手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换上比较漂亮的衣服,和母亲一起前往「丸吉」。在店门前等没多久后,风间同学也来了。我们被领到一张四人桌入座。

    母亲亲切递出菜单,对风间同学这么说:

    「风间同学,别客气。吃完再来点个甜点吧。」

    丸吉是个大众食堂,什么菜色都有。风间同学点了拉面和可乐,我点了汉堡排配葡萄口味的芬达汽水,母亲则是点了拿坡里义大利面配啤酒。喧闹的一家人、番茄酱的气味、餐具掉到地板上的声音。即使眼睛看不到,我也能充分感受到餐厅的热闹气氛。

    干杯后,风间同学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这个给你。」

    「哇,阳子,风间同学送礼物给你喔。你看,上面还绑了可爱的红色蝴蝶结!」

    我摸索着解开蝴蝶结,从里面出现柔软的布料和棉花团。礼物的内容是绒毛布偶,我伸手抚摸,感受到布偶有一个长鼻子。

    「大象?」

    我出声询问,母亲便回答:

    「是呀,颜色是一种叫做萱草色的橘色。这个想来是风间同学的妈妈选的吧?」

    「呃,嗯,是的,是我和妈妈一起……」

    啊,我马上明白他在说谎。这一定是风间同学的妈妈选的。

    「品味真好,真懂女孩子的心。」

    母亲佩服似地这么说,不过这也是谎话。

    后来我们一边说着「肚子好撑」,同时连甜点都一点不剩地吃光光。我们在店门口,准备和风间同学分开。

    我从提袋中,取出点字一览表。

    「这个给你。」

    「咦,可以吗?」

    「嗯,我已经记起来了,而且你说这个还蛮酷的。」

    「谢谢。」

    「那我们走吧。」母亲牵起我的手。

    「再见。」我说道。

    「再见。」风间同学也回道。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和风间同学四目相交。尽管我的眼睛几乎闭上,但我感到有一根笔直的透明丝线,连接起我们两人的眼眸。这也许就是命运的丝线,我这么想。

    我在暑假期间搬进宿舍。我和同房的人很快就成为朋友。其中一人说自己的妹妹看得见,能代笔替我写信。我便拜托她的妹妹,寄信给风间同学。

    我搬进宿舍后,终于安顿下来。宿舍每天六点半会点名,学校也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不过老师和同学们人都很好。这里还有点字图书馆,让我很开心。我把从你手上收到的大象布偶,一直放在枕头旁边。我喜欢风间同学。

    最后一句话让我犹豫了好几次,思考到底该不该写上去。不过室友们一直鼓吹「写啦」、「不写人家不会知道」,让我下定决心写了上去。

    令人日思夜想的回信在两周后寄到,那是一封用米粒写成,只有五个字的点字信。

    ● —●—●●

    —●—

    —— —(我)

    ● —●●—— (也)

    ● ●●—●●(一)

    —●—●—●

    —●—

    —— —(样)

    ● ●—

    —— ●(唷)

    他大概参考了我给的点字表。一粒粒黏贴米粒,想必很辛苦。

    「我也喜欢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米粒,感觉自己仿佛在作梦。然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风间同学了。

    想到这一点,我顿时陷入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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