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喝！哈！」
从店门口传来小风的声音。
本间纳闷小风在做什么，但因为他正在一边看着笔记型电脑上的资料，一边和工会的人打电话，所以没法查看确认。
电话结束时，小风跑了进来。
「爸爸，我也想学空手道！」
「令公子很有资质喔。」跟在后面进来的希子，面带爽朗微笑称赞。「我才教他一会，他就已经把平安初段学起来了。」
「平安是什么？」
受到夸奖一脸开心的小风问道。
「是空手道的一种架式喔。」希子回答。
「还有二段吗？」
「有啊。」
「教我！教我！」
「好啊，我下次教你。」
「大姐姐很强吗？」
「还行啦，毕竟我可是空手道七段。」
希子比出拳头，小风便发出一声「喔—— 」双眼亮了起来。「小风也是游泳六级喔。」他自豪地说道。
「好厉害！大姐姐我游泳就有点弱。」
「很简单，只要这么做就好了。」
小风示范换气的方法。
「嘿，小风。」
本间叫住小风。「爸爸接下来要谈工作，乖乖去二楼睡觉。你现在还在发烧吧。」
「咦，真的吗？」
希子露出歉疚的神情。
「说是发烧，其实只有三十七点四度，对小孩来说，应该接近正常体温。即使如此，幼稚园还是会来通知，请家长把小孩接回家。乖，上二楼去吧。」
「好—— 」
小风爬楼梯爬到一半，转头询问：「我可以看YouTube吗？」本间说好。
剩下他们两人之后，希子说道：
「原来本间先生有小孩呀。」
「是啊，他现在和我前妻一起住。」
「这样啊……」
希子显得有点尴尬，让本间觉得有点抱歉。
「其实会面的日子应该是星期四，不过他发烧时，我有时也会像这样接他。」
前妻今天似乎无法接听幼稚园的电话，所以园方才打给本间。前妻至今还没联络。
「状况感觉怎么样？」
希子指着中药特展询问。
「婴儿学步吧，毕竟才刚开始。」
本间跟着看向中药特展陈列区，答复希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三个特展也已经开始了，分别是作家访谈书展、游记书展、育儿随笔书展。本间还和希子分头做了手绘广告。用各种颜色的签字笔完成的手绘广告，让店内带点南国风情。每次摆上新的手绘广告，希子就会拍照上传到Instagram上。不愧是S出版社的帐号，照片有不少人点赞，让本间暗地里颇受鼓舞。
「下个星期三，中药的米原小鸠老师会来我们公司开会，之后我想带小鸠老师来这里一趟，可以吗？她说想看看实际销售的样子。」
「当然，请务必光临。」
「那到时我会再联络，让我们一起加油吧！也请小风多保重喔。」
希子露出特大号的笑容后离开。真是一个好女孩，本间不禁这么想。她活泼爽朗，又充满知性。现在对本间来说，她右脸颊上的瘢痕就像酒窝一样。本间想像了一下，要是像她这样的女性，能当小风姐姐的话，或是年纪相差较大的表姐，或是母亲……
下午四点刚过，前妻那边来了联络。
「我现在搭车过去，让小风准备好。」
二十分钟后，一辆计程车停在店前的狭小道路上。她从车内向小风招手。
「爸爸拜拜。」
小风有点寂寞地挥了挥手，搭上计程车。本间和前妻之间只有短暂瞬间的眼神交会。连句话也不说吗，本间闷闷不乐。
本间并不求她感激自己，但希望她至少道声谢。毕竟她才说了不要随便送礼物、随便做出承诺之类的话。
晚上的时候，本间收到前妻的LINE讯息：
「以后这种时候，请不要随便去接小风。我这边会想办法解决，也已经和幼稚园这么说好了。」
本间觉得这种做法实在说不过去，简单说，这并不是最为小风着想的做法。本间回复前妻的讯息：
「但是小风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早点把他接回家的话，小风也太可怜了。反正我可以先关店再去，完全没问题。」
回复马上就来了。
「这是我家的方针，别多嘴。」
17
希子来信，内容是「我想向你介绍我家的文学编辑」。当电脑用合成音读出这句话的时候，阳子纳闷地偏了偏头。
「和我同时期进公司的同事里，有一个叫近藤诚也的男人。我通常用『近藤』或『你这家伙』来叫他。虽说同时期进公司，不过近藤重考两年，留级两年，还读了两年硕士，所以年龄是比我大六岁的三十三岁。最近小肚子开始变得明显（哇哈哈，可怜呐）。
「近藤是京都大学哲学系毕业，学生时代参加了著名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将棋也强到可以参加全国大赛。我们公司的人都在开玩笑说，他大概就是以我们公司每年只有一个的『怪人名额』入选的。虽然是个奇怪的关西知识分子，不过现在是文学编辑部的希望之星。他常常读英文推理小说的原文书。
「这个近藤呢，他读到前几天更新的阳子小学故事，似乎大为感动。他一直嚷嚷着说：『这个人很会写小说，求介绍！』下次的周四聚餐，我能带他去吗？他这个人有点烦人，但不是个坏人。
「如果你愿意见见他，近藤说想约在神乐坂的『GELATERIA THEOBROMA』见面，因为这家伙超级爱甜食。那家店确实蛮好吃啦。约个下午两点如何？虽然这样就要跳过一次午餐聚会，不过希望你考虑一下。」
阳子马上打下同意的回复。她虽然不觉得自己能写出多像样的小说，不过很乐意扩展人际圈。
到了约好的日子，因为餐厅的路有点难懂，所以希子到公寓来接阳子。
「谢谢你，希子。」
「我才要感谢你呢，谢谢你愿意抽时间来。近藤已经先到店里保住座位了，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两人一狗迈开脚步。和希子同行，让安显得很开心。
「最近会很忙吗？」希子询问。
「完全不会。不过真是紧张耶，对方是你们出版社的希望之星，想必很优秀。」
「啊哈哈哈，敬请安心，他那人优秀归优秀，但也不过是个让人都想对他说『近藤诚也，你也差不多一点』的家伙。」
两人从大道转进小路，走进餐厅。
「啊，竹宫小姐。」
从座位起身的声音响起。「感谢你拨冗来一趟，我是近藤。」
近藤递出的名片背后有一粒粒的突起，让阳子不禁「咦」了一声。
「嘿嘿，你注意到了啊。我一听说可以和竹宫小姐见面，就准备了背面印着点字的名片。隔壁的东五轩町的印刷店有提供印刷点字的服务。」
「哎，什么什么？我也要一张。」希子伸出手。
「喏，拿去。」
「真的是点字耶。上面写什么？」
阳子噗哧地笑了出来。
「什么，是什么！快告诉我啦。」
阳子读出名片背后的字。
「近藤诚也，没法让你见见这位帅哥，实在非常遗憾。」
「你这家伙，竟敢厚颜无耻地撒谎。阳子，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帅哥啦。」
「啧、啧，」近藤摇了摇手指。「希子阁下，此言差矣，哲学家哈特曼可是也这么说过：『美丑的判断最终还是主观来着』。」
「哈特曼可不会一口关西腔。」
「好啦，站着说话也很奇怪，大家坐吧。竹宫小姐要点什么？我从昨晚就决定要点季节限定的圣代套餐，不过来到这边，这份决心却开始动摇了。简单说就是义式冰淇淋套餐也很令人难以取舍。如果上帝问我最后的晚餐要选哪一边，首先从存在主义的观点来说—— 」
「你先闭嘴一会。阳子，菜单上还有巧克力圣代、蛋糕套餐或巧克力套餐。巧克力圣代有堆得高高的鲜奶油和马林糖，蛋糕是普通大小，巧克力都是一口大小。」
「嗯，该选什么呢……」
阳子在脑中想像盛装的容器和上面的食物。有初次见面的人在场的话，阳子向来会选择比较方便食用的餐点。毕竟要是不小心出糗，或是表现出吃得不太方便的样子，就会引起对方关切。
「那我选巧克力套餐好了。」阳子说。
「了解。饮料要什么？」
「有大吉岭红茶吗？」
「有喔。」
「那就大吉岭红茶。」
「我要双球义式冰淇淋和义式浓缩咖啡。你的哲学难题烦恼完了吗？」
「我果然还是回归初心，选季节限定圣代好了。毕竟哲学家柏格森也说过『有八成的直觉是正确的』。」
「近藤先生真是博闻多识呢。」
阳子钦佩地说道，近藤才刚开口说「没这—— 」，就被希子打断。
「没这回事，这家伙说的话大部分都是随口乱说的，只有一成可信。」
「竟然直接打一折！这可不是关门大拍卖最终日的最后一小时啊。」
「基本上就是吧。」
「也太冷酷了吧。好啦，开场寒暄就到这边。我读了你对高敏感者一书的书评，以及你与风间同学之间的回忆，害我不禁掉眼泪。」
「哎？」
太意外，反而让阳子有点心生戒备。
自己的稿子是能让大男人落泪的故事吗？她寻思。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少女漫画。我并不是说竹宫小姐写的故事很少女漫画，只是两者之间确实有共通的东西：盲眼的女主角、不睦的母女关系（欧美的话，大概就会设定成继母继女关系）、白马王子，以及一封情书（还是用米粒写成的五字情书！），这一切简直是完美的安排。能在短短篇幅内，巧妙地将元素融入故事，实在是深感佩服。」
「谢谢。」
听完分析，阳子终于能坦率道谢。她心中还产生一种新奇的惊讶，原来小说编辑会以这样的切入方式来看待故事。
「不过能看穿谎言，真是很厉害耶。」近藤说道。
「关于这点，」阳子应声。「我在某个地方读过，人的眼睛是非常复杂的器官。构成五感的器官所用的细胞，似乎眼睛就占了其中八成。不过视障者能将这八成的细胞用于其他方面，因此听觉，以及所谓的第六感会变得更加敏锐。而当人们撒谎的时候，声音可能会有所改变，产生有别于平常的分泌物，或是发出邪恶的脑波。」
「也就是说，竹宫小姐对这些的感应器特别发达？」
「大概是这样。」
「原来如此，令人信服的解释。」近藤回答。「容我切入正题，能请竹宫小姐重新修撰那两篇文章吗？我想请你把两篇故事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我们家的线上版小说杂志上。」
把这两篇文章合成一篇小说？太过突如其来的提议，让阳子一时之间难以理解。此时希子从旁解围。
「文章本身应该不需要什么修改吧？」
「是的。」近藤点了点头。
「但就阳子的情况而言，就算是复制贴上的作业也很麻烦。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合并两篇文章，再请身为作者的阳子来校订这份稿子，这样应该会比较方便。你基本上应该是想照时间顺序来推动故事吧？」
「没错。」
「那文章就大致上保持不变，把现有的两篇作品，依照时序安排情节，改写成一篇短篇小说。这项工作能交给我吗？」
「我明白了。在那之后，再由我来修订就好了吧？」
「是的，」近藤回应。「如果再追加一点描写，应该能改写成一篇三十页稿纸的小说。接下来，我也有在考虑请竹宫小姐再写几个短篇，最终整理成一本短篇集。」
「短篇集……」
对阳子而言，这个提议简直犹如捕捉地球另一端的云朵一般飘渺。
「当然，这并不是马上就要进行，而是一个中程的目标。不过竹宫小姐本身有才华，应该还有不少可写的故事。有什么人物或事情，曾经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
「印象深刻的人物或事情……」
「这个也不用现在急着想，可以花时间慢慢回想。」
「我明白了。」
关于工作的话题就到此告一段落，三人开始享受甜点。
近藤大谈他学生时代的趣事，说起他喝醉之后，跳进京都木屋町水深仅三十公分的河里，受了要治三周才会好的伤；或是将棋的棋子一个个不见，只好用十元硬币或安全别针代替，搞到最后，棋盘上一堆杂物，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在下什么棋。阳子扬声大笑，但在她脑袋里的某个角落，她还在思考刚才给她的课题。印象深刻的人物或事情……
「帮你再倒了一杯，请用。」
希子替阳子将大吉岭红茶倒进茶杯。
「谢谢。」
阳子拈起一块巧克力送入口中，用大吉岭红茶润了润喉。把茶杯放回碟子上之后，阳子向两人开口：
「其实那个故事之后，还有下文。」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我在高二那年的夏天，再次遇见了风间同学。」
近藤发出放下汤匙的声响。
随后传来他压低声音的语声。
「您果然还有藏招啊，愿闻其详。」
18
本日「中药时光」的米原小鸠老师大驾光临！
下午四点起的前五位客人将提供免费诊疗。
本间将希子用电子邮件传给他的传单印出来，张贴在店门外。
快到四点的时候，希子和小鸠老师到了。
「欢迎光临，我叫本间。抱歉，店面很小。」
「你好，我是米原。哦，你是摆在那里呀。」
小鸠老师简单打过招呼，便大步走向中药特展区，步伐敏捷得完全不像七十六岁。根据本间事先看过的个人资料，小鸠老师年轻时曾经当过芭蕾老师。她直挺的背脊也许有这层缘故。
「这样跟书摆在一起，感觉很不错呢。」
她说话的语气也很爽朗直快。
「不少人都是书和食品两边都买。」本间回复。
「哎呀，是这样吗。我在长野的松本也开了一家中药店，我也想像这样在店里摆书，你能寄个几本给我吗？」
「一套就好了吗？」
「嗯，暂时先一套。」
「我会尽快整理寄出。」
「麻烦你了。好了，本间先生，是吧？」
小鸠老师郑重其事地念出本间的名字，认真注视着他的脸。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进行整体观察，同时凝视着细节，又像反过来。
「伸出舌头。」
本间吐出舌头。
「有睡眠不足的问题呢。」
「看得出来吗？」
本间有点吃惊。
「舌头是能反映出内脏状态的镜子。接下来，换指甲给我看。」
本间伸出双手。
「你有纵向细纹呢，啊哈哈。」
啊哈哈？小鸠老师无视充满疑问的本间，接着替他把脉。她把了一会脉，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放开本间的手。
「你有气滞的问题。你的气血不太顺，以现代的说法，就是自律神经失调。大概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像是压力。」
那是当然，毕竟就在前几天，本间终于收到前妻联络，表示她的未婚夫已经正式决定调职到美国，时间就在四个月之后。
「压力分两种：分别是心火和肝火。前者是无法达成愿望的压力；后者是人际关系等引起的压力。每个人当然都会有这两方面的烦恼。不过以你而言，还要再加上饮食习惯不良，导致情况恶化。你是不是老是只吃冷冻食品之类的现成食物？」
「正如您所说。」
「你应该多吃米饭，最好每晚都用电子锅煮好稀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吃。米就是天然的药材，稀饭就是药膳。因为减糖减肥法把米饭视为敌人的说法，根本就是亡国论。」
「只要稀饭就好吗？」
希子代替本间提出问题。
「再来只要吃些山菜就好了。不是有说法是『春天宜苦』吗？楤木芽、蕨菜、山独活和款冬花茎，这些在一般店家都买得到。稀饭可以撒上黑芝麻和木耳，不论哪个都是超级食物。也要记得喝现在摆在店内的花草茶，这样应该有助于改善状态。」
「我知道了。」
本间顺从地点头。
「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没打算付诸行动吧。」
小鸠老师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开口说道。
「我劝你还是照做比较好唷。说白了，你的心已经喀擦地骨折了。试着想像一下，你的心伴随着清脆一声折断的样子。」
本间试着在脑中想像出自己的心。不知为何，这种时候脑中浮现的往往是心脏的样子。他想像心脏拦腰折断的样子，有够痛。本间觉得那幅景象已经浮现在自己脑海中，扭曲着脸报告：「我想像了。」
「病由心生，不改的话，每天都会很难受喔。」
「我明白了。」本间嘴上虽然这么回答，不过书店销量持续下降，小风要去美国，自己弄个不好，说不定就要孤独终老。每当这些事情浮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的本间就会涌起想要撞墙的心情。
小鸠老师卷起袖子，发号施令：「好了，请客人过来吧。」
第一位客人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主妇，她不时会来店内买中药调理包。
在狭窄的走道上拉出折叠椅，开始诊疗之后，场面没两三句话就热络了起来：「你有月经不顺的问题呢。」、「好厉害！怎么看得出来呀？」不好继续听她们讨论女性疾病的问题，本间只好打开笔记型电脑，避免她们的对话传入耳中。
过了一会，前五名的诊疗体验券就全数分发完毕，五位客人都是女性。小鸠老师迅速替她们做出诊断，遇到有人问问题，也当场回答解惑。希子不时会拍下现场的样子，上传到Instagram。
诊疗全数完成，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鸠老师丝毫不见疲态，想来是内心也充满年轻活力的关系。
「辛苦了。我们吃饭吧。」
在希子的提议之下，三人一起走在神乐坂的街上。
此时正是街道准备换上夜晚妆容的时刻。结束一天辛勤工作的人们，带着兴奋的神色，快步走向目的地的餐厅。对美味料理、用心服务，以及一晚谈笑时光的期待，就像泡泡一样，让整个神乐坂处于轻飘飘的气氛之中。
「往这边走。」
两人被领到一间名为「松子」的韩国药膳料理餐厅。这是一间隐藏在石板路巷弄间的独栋餐厅，可说是充满神乐坂的风情。据说一天只接待三组客人。三人脱下鞋子入内，被带到榻榻米上的一张桌子前，感觉就像到朋友家里作客。
料理一律都是套餐。首先上桌的是一口分量的白芝麻粥，宛如柔稠浓汤的口感，据说对肚子很好。
接着上桌的是一道名为九节板的料理。要自己拿薄饼，把漂亮地盛在盘中的九种配料包起来吃。据说原本是宫廷料理的一种。
「这些配料是根据阴阳五行说呢。」小鸠老师说道。这么一说，配色上确实是金木水火土，色彩十分鲜艳夺目。
接着又是一道道料理上桌，调味高雅细腻，跟本间所知的韩国料理截然不同。本间也仿效另外两人，没点酒来喝。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本间出声询问小鸠老师。
「你刚才看着我的指甲，笑着说『你有纵向细纹』。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哎呀，真是抱歉。」
小鸠老师用手掩住嘴角的笑容。
「指甲的纵向细纹表示老化，横向细纹表示压力。以你的情形来说，很多地方都显示出老化和压力的影响，让我想着『这可真是问题缠身呀』。到底什么事让你压力这么大？」
小鸠老师问得太过轻松随意，让本间不禁脱口回答。
「其实我可能很快就要见不到我五岁的儿子了。我前妻要再婚，他们要搬到美国去……」
「这样啊，原来小风要去美国吗。」
希子露出难过的表情。
「哎呀，你也认识吗？」
「嗯，虽然只见过一次，不过真的是个很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孩子。」
「现在正是可爱的年纪嘛。不过，作为养大两个小孩的过来人，我想给你一个建议。」
小鸠老师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开口说道：
「不要把小孩当成自己的人生意义。大部分的父母都误会了，小孩不是为了父母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父母身心健康出状况的话，只会拖累小孩而已。因此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身心保持在正确的状态，好好经营店面，这样最终也是对你孩子有好处。反过来说，这也是你唯一能为孩子做到的事情。小孩就算没有父母，也能够茁壮长大，这点我挂保证。」
小鸠老师说的恐怕是对的，本间心想。
就算是自己，也不想过只以小风的成长为生活意义的人生。他当然不想拖累小风，不过本间还是难以压抑希望至少每周见一次面的想法。要把小风带到自己伸手遥不可及的地方，实在是太过分了……
最后一道菜是人参鸡汤。汤里除了加进店名的松子，还有红枣、高丽参、糯米和鸡肉等。简直是渗透五脏六腑的美味。
「感谢招待。」
大家悠哉地喝完茶，走出餐厅。
神乐坂的夜风吹拂在因为药膳而暖和起来的身体上，感觉很凉爽怡人。本间和小鸠老师并肩走在被洒水打湿的石板路上。
这条小路简直就像迷宫。
从前方近乎直角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两位老先生。
「好险。」
本间等人靠到墙边让路，对方也侧身让出一半道路。
「啊，老师！」希子从背后扬起声音。
「哦，晚上好啊。」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老先生应声。看来这两人似乎是希子认得的作家和编辑。
三人就这样寒暄了起来，于是本间和小鸠老师先慢步走向主街方向。当墨色的木板墙映入眼帘时，洋溢古香风情的情景，令人觉得下一刻就会有正要赶往宴会的艺妓，匆匆踩着小碎步出现。
绕过转角的时候，小鸠老师突然开口：
「你最后一次做健康检查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是我还在公司当上班族的时候，所以应该是六、七年前。」
「这样啊……」
小鸠老师难得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问健检的事情是怎么了吗？」
在本间的询问之下，只见小鸠老师垂下视线回答：「你说不定有不太妙的病，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19
当时是高中二年级的暑假。
我在市立图书馆读书，图书馆的冷气强到即使我披着针织外套，也还是冷得不得了。我蜷缩起身体，忘神地注视着和服的照片。
「不好意思，请问你该不会是竹宫阳子小姐？」
从我的头上，传来男生小心翼翼的话语声。
「呃，对，我是。」
我连忙抬头往上看。
「果然是竹宫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学时跟你同班的风间。」
「咦—— 不会吧！风间同学？」
我猛然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真的耶，是风间同学。你的声音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长高了。」
「这是什么感想啊，听起来有够像很久没见的亲戚阿姨。」
风间同学静静地笑了。尽管他已经成长为眉目清朗的少年，但是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孩提时的痕迹，让我感到有些安心。
「你现在眼睛看得见？」风间同学有点顾虑地询问。
「嗯，虽然只看得到一点。大概在国中二年级结束的时候，眼睛开始看得到光，变得隐约能看到文字。」
「太棒了，原来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医生也吓一大跳，说『从未见过这种事』。」
「是说你身上的制服，是滨中的制服吧。」
「对，我现在是去普通的高中。你呢？」
「我是读鹤中。你常常来这边？」
「嗯，毕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失明，想趁现在多读点书。」
「你喜欢看书？」
他的声音带着找到同好的喜悦。我出声回答：「嗯，喜欢。」
「你刚刚在读什么？」
我回说「这个」，让他看我正读到一半的白洲正子的《日本之匠》。「没看过。」风间同学歪着头回答。
「作者四处走访木工或是织染的工匠，采访他们并写成文章。书上还有刊载照片。我刚刚在欣赏织染工匠志村福美女士染出来的和服。实在是美丽到令人心醉。」
「哪一件？」
「这个。」
风间同学探头看向彩色印刷的照片。「哇，真的好漂亮。」他这么说道。
「这种叫做草木染，是用植物熬煮萃取出的染液为丝线染色。」
「什么，植物能萃取出这么漂亮的颜色？」
风间同学再次低头研究起照片，然后抬起头，开口说道：「话说你吃过午餐了吗？」突然改变的话题让我噗哧一笑。我回答他还没。
「要一起吃吗？」
「嗯，好啊。我有带便当来。」
「那你等一下，我去买个面包。」
听着朝小卖店一路远去的脚步声，我不禁安心一笑。回到这个城镇的时候，我虽然曾经不经意地想起风间同学，却从未想过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我们去了中庭，在里面数来第二张长椅上坐下。脚下是茵绿的草坪，从草坪边缘的树林传来响亮蝉声。正面看得到时钟。在我们和夏日的阳光之间，没有任何遮蔽物。炎炎日光熨在手臂上，对冰凉的肌肤来说，反而刚刚好。
「你想喝哪个？」
风间同学递出两瓶宝特瓶饮料让我选。他刚才连我的份也买了。我选了午后的红茶，风间同学就替我打开瓶盖，再稍微转起瓶盖递给我：「请用。」
「谢谢。」
长大后风间同学的温柔贴心，让我感到欣喜。我们吃起午餐后没多久，风间同学就开口问：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待会还要参加委员会，会去学校一趟。」
「所以你才穿制服啊。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是将来的学校。」
「啊，是问这件事啊。」
我停下筷子，陷入思考。说起高中二年级的夏天，积极的学生已经开始为考试准备，悠哉的学生也因为周围开始准备而焦急起来。
「嗯—— 大概看我的眼睛状况吧。假如视力改善，也许就能有更多条路可走；如果恶化，就要再回到盲人学校。」
「还可能恶化吗？」
「完全可能。」
「这样啊，你真的老是在转校耶。」
风间同学不经意一句话，戳中我内心深处。模糊暧昧的自己仿佛被一语道破真面目。
「这么说起来，儿时起听到大人跟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完全看不到』的时候开始，我从小到大，的确总是抱着转学生的心情。」
「总觉得……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你完全没错。我反而一直以来都很感谢风间同学。」
「咦？为什么？」
「你让我在普通的小学，有了美好的回忆。」
「啊，这样啊……」
「当时真是多谢你了。」
我向风间同学低头致谢。
「不用客气。」
风间同学也低头回礼。
我想趁势询问风间同学，问他还记不记得在自然教室走廊尽头的事情，以及那封用米粒写成的情书。不过我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要是他回答「有这么一回事吗？」，就会给回忆留下伤痕。当年的回忆虽然是和风间同学在一起的时光，但我才是回忆的持有者。
「说起来，风间同学喜欢什么书？」
「现在的话，应该是民俗学。」
「民俗学……」
我分不清民俗学和民族学的差别，一心以为风间同学是对非洲的马赛族，或是亚马逊的原住民感兴趣。因此听到他在谈话间提起柳田、折口或南方等名字，也完全没想到民俗学者，只觉得听起来就像咒语一样。不管怎么说，长大后的风间同学，长成一位爱好读书的少年。
「竹宫为什么会拿那本书？」
「我最初是喜欢江国香织和吉本芭娜娜，把她们的书都读完之后，开始对更久以前的作者感兴趣。于是我就开始读起田边圣子、有吉佐和子和宫尾登美子等人的作品，现在正好读到白洲正子。」
「真的，读书就是会一路往回追溯。」
风间同学认同地连连颔首。我们接着开始列举书名，讨论起两人至今为止读过的有趣书籍。风间同学的读书量远远超过我，接二连三地举出我没听过的书，还一一说明。不过他也会把话题抛给我，询问我：「我没怎么读女性作家的书，还有推荐什么作家吗？」
纯白的云朵，碧绿的草坪，绵延不断的蝉声。
我们在蕴含着喜悦的夏日时光中漫天说地。迟迟不落的太阳就像关店时间已到、仍不吭一声的店长，温柔地在一旁守望着我们。我对漫长的夏日怀着深深的感谢。
暑假期间，我几乎每天都到图书馆，风间同学也常常会在补习班没有暑期辅导课的日子出现。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并肩读书，一起吃午餐。我们两人都还没有自己的手机，因此在分开时，就会顺口告知对方下次见面的日子。
随着我们愈来愈熟稔，风间同学在中庭的长椅上这么告诉我：
自己没有能称为好友的朋友，也不会特别想要。人生的这个时期应该要拿来读书才对。偶尔和同学去麦当劳的时候，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就会无聊地看着一切，满心想要尽早回家看书。这个城镇太过无趣，想要快点考上大学去东京。老旧音乐或是诗歌，时不时会让自己莫名感动……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个性温和稳重的风间同学，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同时也为了风间同学愿意对自己敞开内心，而感到高兴。
某一天下午，我们又凑在一起读书，结果傍晚下了一场骤雨。我不禁一阵忧郁。
—— 真讨厌，鞋子又要湿掉了。
尽管看得到东西，但我的视力还不足以看清水洼。结果坐在身旁的风间同学，仿佛看透我的想法，向我提议：「今天我送你吧。」
我们等到雨停，一起出了图书馆。
沿着河岸走在堤防上，空气中飘散着夏天湿润的氤氲草香，雨后麻雀的啁啾鸣唱传入耳中，因为骤雨变得凉爽的晚风抚过我的脸颊。
我抓住风间同学的手肘，让他领我前进。走在我半步前的他，为了让路给我，自己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某种情绪就会像热腾腾的汤一样，温暖我的胸口。
—— 此时此刻，说不定就是我人生最棒的一刻。
眼下的情境幸福到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以法式菜名的风格来说的话，大概就叫做「雨后堤防路佐风间同学的手肘」。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也闪过「要是我有导盲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的失礼想法。我的大脑完全在大唱赞美歌，陷入胡言乱语的状态。
「这样鞋子不会被水洼弄湿了，谢谢。」
当我坦率地表达感激之情时，风间同学显得有些惊讶地表示：「眼睛看不到的话，生活中还真是有很多敌人。」
「是呀，真的很多。」
我回答道。「飞快经过的脚踏车很可怕，随意停放的脚踏车也很可怕。走在车站月台上都要冒生命危险。去超市买东西，找零也可能被人占便宜。我还曾经在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人偷摸胸部。」
「真的假的？」
「真的。但你还记得儿玉同学吗？」
「儿玉……」风间同学思考片刻后，带着一点嫌恶地回答：「哦，那个家伙啊。」
「他的谎话最让我最害怕。」
「那次真的是很过分。」
「说谎的人很恐怖。」
「嗯。」
「说谎的人很恐怖。」
风间同学停下脚步，笑着问我：「你为什么要说两遍？」不过不等我回答，他就开口这么说：「我不会说谎。」
「真的？」我反问道。
「嗯。」风间同学点了点头，像是要把一字一句刻在我的心上地缓缓开口：「我、不会、说谎。」
我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个人说不了谎。我的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冲动，想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眼前的少年。如果我不由分说地抱紧他，不知道他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他会愿意给我一个吻吗？
再次迈开脚步，过了十分钟，我哀伤地开口：
「我家公寓到了。」
「这栋叫常盘公寓的大楼吗？」
「嗯。」
「你住几号？」
「一○三。」
按下门铃后，母亲从门后出现。
「哎呀，这该不会是风间吧？」
我向母亲说过我们在图书馆相遇的事情，母亲马上就认出他。
「你好。」
「你真是长大了，快进来坐坐。」
「没关系啦，谢谢。」
「不用客气，进来喝杯茶嘛，别那么硬邦邦的。」
母亲身上传来演戏时的味道。其实她并不想被人看到家里狭小凌乱的样子。
「没有啦，我待会真的还有事情。」
「这样啊。那下次有空的时候，再过来坐坐喔。毕竟你可一直是我们家的英雄。」
母亲再次吐出谎言。
我的十七岁生日到了。
「我想买洋装，你能陪我逛街吗？」
我询问风间同学，他二话不说便答应。我事前反复推敲台词，想了好几天，就连声音语气也练习了好几次，没想到他爽快答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下一个假日，我们两人搭上电车，出发前往位于终点站的丸井百货。附近的高中生大多是在这里买衣服。
我们逛了几家店，却一直找不到心仪的洋装。于是我便吐出另一句练习多时的台词：
「我已经不知道该选怎么样的衣服了，不如风间同学帮我选吧？就选你认为我穿起来好看的洋装就好。」
「我对女生的衣服不熟。」
起初风间同学一口拒绝，态度坚决得让我有点意外。
「拜托通融一下嘛。」
「不要，我真的一窍不通。」
「你挑我就买，事后也绝对不会有意见。」
「我真的不懂。」
风间同学态度顽硬，不过我也不肯轻言放弃，转而采取哀兵政策。
「求你了！」
我双手合十恳求，但对手丝毫不为所动。
「我觉得选衣服还是要花时间，慢慢找出自己想要的比较好。」
「哎—— 拜托嘛。」
「就说没办法了。」
看似开玩笑，实则认真无比的抗战，就这样一来一往地持续着。
最终风间同学可能看我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出于同情，终于正面答复。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交给我吧。」
「太感谢了！」
其实我是想知道，风间同学是否喜欢我的外表，以及他会希望我穿怎么样的衣服。风间同学愿意替我选衣服的话，我觉得自己就能从中得到问题的答案。
我们来到交棒后的第二间店。
「哦。」风间同学低呼一声，拉着我的手，大步走进店内。
「这件怎么样？」他拿起一件没什么装饰的白色洋装，材质大概是棉的。
「这件适合我吗？」
「我这么觉得。」
「我可以试穿这件吗？」
我向女性店员询问，在她的帮忙下，在试衣间换上洋装。
「哦哦，这件很适合你喔。」
受到店员声音的鼓舞，我拉开布帘。只听风间同学发出一声「喔—— 」。
「怎么样，好看吗？」
我全神贯注，化身测谎机。
「嗯，很好看……」
嗯，声音虽然小得像蚊子，不过听起来没在说谎。
「那我就选这件。请问这件多少？」
店员告诉我的金额比我预想高，完全超出我的预算。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就听到风间同学从旁说：「不够的部分我来出吧。我今天刚好多带一点钱。」
「不行啦。」
「没关系啦。」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尽管这么说，但我真的很想要这件洋装。这件洋装是风间同学觉得很适合我，替我选的洋装，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仅此一件。
「现在因为有在做特价，便宜了不少。这是店内最后一件了。」
我在店员这句推销下投降，同意由风间同学帮我出不足的金额。
店员替我包起洋装时，笑眯眯地说：「你有一个好男朋友呢。」我们两人只是模棱两可地微笑以对。距离男朋友还差一步—— 不，我觉得应该只剩半步的距离了。不知道风间同学又是怎么想呢？
接下来我们到美食街吃义大利面，拍了大头贴当纪念，又晃进了书店。两人并肩找书的时候，风间同学突然开口问：
「你读过《挪威的森林》吗，竹宫？」
「有啊。」我回答道。在盲人学校时，一位叫小濑的女大学生来教育实习，结果在大家死缠烂打的央求下，替大家朗读《挪威的森林》。
「感想如何？」风间同学询问。
故事很有趣，不过首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小濑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每当小濑念到「这样」或「那样」的情节，大家就会一阵嘻笑鼓噪，要求小濑详细解说。
「很有趣喔。」我一边回想当时的情景，笑着回答。
「这样啊，那我下周也来读读看好了。」
搭电车回去时，风间同学表示「天色暗了」，一路送我到公寓。从开始到结束，这一天我都一直抓着风间同学的右手肘。
暑假一结束，我和风间同学见面的机会便急遽减少。
十二月是他的生日，我决定为他编一条围巾。我本来就擅长编织，即使无法做到像「草木染和服」的程度，我也想替他编织出一条独一无二的围巾，表达我的心意。
首先是选颜色。
我把我和风间同学一起拍的大头贴，拿给我的高中好友友美看。
「你觉得哪个颜色比较好？」
我向她征求意见。这叫相借「一眼之力」，是盲人学校的学生有了喜欢的对象时，经常使用的一招。能相借眼睛的对象，当然仅限值得信赖的明眼人好友。
在这一点上，友美是完美人选。她的个性开朗又温柔，最重要的是她率真不说谎。我没办法分辨出风间同学的头发、肌肤及眼睛的细微颜色，所以需要友美的眼睛来助我一臂之力。
「嗯……」
友美瞪着大头贴好一会。
「我知道了！应该是冷色系吧！我认为他适合明亮一点的深蓝色。」
我们接着到车站前的汤泽屋买毛线。友美帮忙挑选的颜色，正是明亮的深蓝色。我把毛线举到明亮的灯光下，仔细观察。毛线的颜色宛如夏天的深邃大海，或是迟暮时分的天空，是非常美丽的颜色。
我着手编织围巾。虽然被母亲说是「常见又无趣的颜色」，但我并不以为意。我务求正确地一针一线钩织毛线，完全忘了时间的流逝。
围巾成功赶在生日前织好了。
我请友美帮我打电话到风间同学家。
「喏，风间同学接电话啰。」
我从友美手上接过电话。
「我有东西想给你，你能到图书馆门口来吗？」
听到我的请求，风间同学说好之后挂断电话。我独自前往图书馆，顺利亲手把围巾送到风间同学手上。
隔天，我请友美去麦当劳喝奶昔，报告昨天的事情。
「哦，有成功送出去，很好啊。」
友美听了之后只是随口回应，她此刻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情。「比起这个，你听我说啦。从这个寒假开始，我也得上补习班了。终于要开始面对考生生活了。」她发出悲叹。她要上的补习班跟风间同学同一间，这地区想考四年制大学的高中生，大多会在那里补习。
我的升学计划目前依然悬而不决。我的视力虽然还没差到需要回盲人学校，但也不足以让我和一般人站在相同起跑点上。
我将来想拥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最好是教育或书本相关的工作。为此，我想就读一般大学，攻读日本文学。我不曾把愿望说出口，毕竟眼睛的事还很难说，学费也令人烦忧。
寒假结束，友美跑来我的座位告诉我：
「风间同学很宝贝那条围巾喔！」
她在寒假辅导课上见过他两次，每次都看到他围着围巾。自从那次见面，我就没再收到风间同学的消息，所以听到友美的回报，我开心得不得了。
我下一次见到风间同学，是在……
—— 写到这里，阳子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像这样没完没了地交代自己高中时期的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希子和近藤会想要这样的故事吗？这个想法一浮现在阳子脑中，她就觉得此刻笔下的故事实在无趣透顶。
因此阳子决定用副本的方式寄信给两人，并随信附上目前稿子进度。
「虽然还没写完，不过目前的感觉还可以吗？我写着写着，突然不太确定……」
不到一小时，阳子就收到回信。
第一封回信来自近藤。
「简直乱有趣一把呀！完全比上次听到的大纲还要精采。海明威也说过：『一个人写出的文章，如果远胜于他道出的内容，便代表他是一位一流的作家。』要我付钱也行，求你快点让我看到后续吧！」
希子也回了信。
「故事写得非常精采。以我个人而言，我喜欢那句『长大后风间同学的温柔贴心，让我感到欣喜』。风间同学帮你打开宝特瓶瓶盖，雨后送你回家的地方，都让人怦然心动。两人一起买洋装的部分也很棒。这是一篇很出色的作品，请充满信心地写到最后。衷心期待完稿。
「附注：方便的话，明天傍晚的时候，我能到你住处一趟，把安的中药狗零食拿给你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有事不在的话，我就把零食放进信箱，请说一声。」
阳子读过两人回信，觉得大受鼓舞，有如得到千人鼓励。她立刻涌起想继续写的心情，打开文书处理软体，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写下去。
20
本间去做了身体检查，还加做各种癌症检查。检查的费用不算便宜，不过这也莫可奈何。反而是支付这么一大笔钱之后，还得提心吊胆度日，直到检查报告出炉，这才让本间感到愤慨。
自己今年才四十岁，本间以为应该要再等个十年，身体才会开始出状况。不过小鸠老师一下子就看出本间身体的各种小毛病，她的诊断想来不会出错，自己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他坐在柜台，思考最坏的情形。如果一年后，自己就会离开人世，自己应该怎么渡过这段时间？
自己没有应当携手共度的家人，也没有无法抽身的工作。如果说起作为一个父亲，是否有无论如何都想传达给小风的讯息，本间也想不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本间叹了口气，望向书架。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书：宣扬诸行无常的宗教书籍、主张万物流变的哲学书籍、讲述宇宙一百三十八亿年的历史，让人领悟人类的存在多么渺小的科学书籍、描述家庭与工作两失的男人放手一搏，绝地大反攻的书籍。
不过不论哪一本，在这一刻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三十岁过了一半，本间的人生观便开始转动指针的方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的只是偶然、变动与熵的不确定性，命运、正确解答或目的，不过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而已。如此一来，才能毫无矛盾地说明一切。虽然本间同时也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能踏上老年的阶梯入口，也许指针又会转向不同的方向……
本间整个上午都像是生根似地坐在柜台，思考着这些事情。
中午的时候，他又整理出三个特展。
自杀作家书展 北村透谷、有岛武郎、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田中英光、芥川龙之介、原民喜、川端康成、牧野信一、海明威、维吉尼亚•吴尔芙、雷纳多•阿里纳斯
LGBT作家书展 三岛由纪夫、折口信夫、菊池宽、汤玛斯•曼（Thomas Mann）、尚•惹内（Jean Genet）、尚•考克多（Jean Cocteau）、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楚门•卡波提（Truman Capote）、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
前科作家书展 安部让二、尚•惹内、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下午时分，希子来到店里，发出感叹：「哦，又是一批主张很强烈的特展呢。」她拍下照片，当场上传到Instagram。
「是和人见面回来吗？」本间询问。
「是的，有一位书评家住在附近。之前小鸠老师不是有给中药的狗零食吗？我就是拿去给她家的狗狗。」
「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吗？」
「其实我目前请那位书评家挑战写小说，所以带狗零食过去，也是顺便替她打气。那位书评家其实眼睛看不到。」
「咦，看不到的书评家？」
「真的是让人很吃惊吧。不过她的文章写得非常好。」
「我也能读读看吗？」
「当然了。她小学时代的故事已经更新在网站上了，我把网址传给你……好了，我发过去了。续集的高中篇在这几天应该也会更新在网站上。说起来，今天是本间先生要接小风的日子吧？他大概几点到这边呢？」
「五点左右。」
「那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可以教他平安二段吗？我之前跟他约好了。」
「当然了，不过工作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那我五点左右再过来一趟。」
希子离开后，本间开始思考下个书展的手绘广告。他才拟了几版草稿，时间就到了。他出门接小风。
「之前的大姐姐说要过来继续教你空手道。」本间这么告诉小风，小风就跳起来，欢呼一声：「好耶！」他真的跳到两脚都离地飘在空中。
五点左右，希子空着手来了。
「小风，你准备好了吗？」
「嗯！」
「我可以带他到白银公园吗？」
「当然可以。」
白银公园是这一带最大的公园，有很多游乐器材。
本间目送两人出门，泡了中药特展的茶。在等待茶叶泡开的时间，他点开希子先前告诉他的网站。
「哦，S出版社还有在做这种东西啊。」
本间第一次看到网路版的小说杂志。
「嗯，就是这个吗。」
希子说的，似乎是一位叫做竹宫阳子的书评家写的短篇小说，内容是她的童年故事。旁边还打上宣传标语：「盲人书评家的小说出道作！」
本间点下连结，开始阅读内容。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