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
在西园小春的导览下,此刻我正走在东京晴空塔的观景台上。这里高达六三四公尺,即使俯瞰地面,也会因为真实感太过稀薄,感受不到高度带来的恐惧。在我生活的一九九九年,还没有这样的建筑物。
「从大约二〇〇〇年开始,社会上就出现盖新的高塔的提议。当时首都圈的许多地方似乎都在争取设址。晴空塔在二〇〇八年开工,费时三年半完成。」
小春盯著名为智慧型手机的板状行动电话,一面解说。手机上似乎显示着资讯。我来到这个时代,造访不少地方,但不管走到哪里,每个人都盯着小小的画面。
宛如铺满微缩模型的街景,一路延伸至远方。无数似雪的纯白小点飘浮在这片景色之上,迟迟不落下,在空中逗留徘徊,原来是蒲公英的绒毛。
「迪士尼乐园在那个方向」、「这边是新宿」小春从观景台的窗户指着不同方向,为我进行说明。
「那一区是丰洲,正在为奥运做准备。」
「咦,要办奥运吗?在东京举行?」
尽管难以置信,不过似乎是真的。小春让我看了二〇二〇年奥运和残障奥运的会徽,相当帅气。
「会徽设计定案之前经过一番波折,但一切都是美好回忆的一部分。」
我们搭了漫长的电梯回到地面,逛起纪念品店。我原本想买个东西当纪念,但会回到原本时代的只有我的意识,其他东西都会留在未来,即使买了也没有意义。
我们回到车上,前往下一个场所。尽管路上绕去不少地方,最终仍如小春事前所说,前往运动公园。车子离开停车场,开上车流量大的马路。小春打开广播,刚好听到天气预报,播报员表示关东入夜后会下雨。
「抵达之前,你能先温习一下二十年前的案件吗?」
遇到红灯停下时,小春从皮包中拿出平板电脑,搁在我的膝上。我重读一遍刚才在喷水池畔的长椅上看过的新闻报导及相关报告。我无法想像这个案件会对小春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在那之后,她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
车子驶过宽阔的河面,继续奔驰在马路上。我读得累了,转而询问小春和她父母的往事。她说小时候全家三人一起出国玩,她却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父母后,她哭着紧紧抱住父母。
「妈妈喜欢种花。那一天,她大概是一如往常,是去为庭院里的花圃浇水吧。」
犯人一开始就打算杀害西园家所有人,还是临时起意才下手?我记得也有歹徒以为屋内没人,却被撞见而失手杀人的案例。
随着车子接近目的地,导航画面上的绿色区块逐渐扩大。这里是由东京都管理的运动公园。车子开入停车场,熄火停下之后,我们踏出车外。周围繁茂的高大树木让人心旷神怡。太阳西斜,没过多久就是日暮时分。
有其他车辆开进停车场,我忽然感受到一股视线。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车上的驾驶似乎看着我们。大概是我多心了。
「走吧。」
小春自然地握住我的手。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不再像起初那样,带着面对陌生人的退怯。曾几何时,我对她心生信赖。结婚或怀孕这些字眼虽然沉重,但和她相处的时光,就像和家人在一起般轻松。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小春拉着我往前走。根据她之前所说,我的旅程会在这座公园结束。我马上就要向这个时代告别,回到十一岁的身体。
我们在蒲公英绒毛飞舞的公园漫步前行。听她哼着歌,旋律令人有点怀念。她握着我的手上戴着戒指。
我仔细端详戒指的设计,暗暗在心中决定要记住款式。
一九九九
躺在地上的女人已没有呼吸,脖子上留下男人紧勒的指痕。由于太用力,女人的眼球微血管破裂,双目通红。她的脸庞残留一丝泪痕。男人深深吸气,胸腔充满清净的空气。现在是没有耳鸣的宁静时光。
男人从车库后方靠近宅邸。他确认过这里没有监视摄影机。他贴着外墙,听到二楼传来古典乐声。屋内只有男性屋主和他的女儿,约莫是其中一人,或是两人一起在二楼的房间欣赏音乐。
男人透过一楼的窗户确认屋内情况,同时留意避免自己的影子映到窗边。窗帘是拉开的,所以他看得到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有大萤幕电视和沙发,气氛舒适有格调。墙上设有对讲机、电话,及四方形面板。四方形面板应该是保全公司设在用户家中的装置,从上面的灯号颜色可得知目前的设定状态。眼下是绿色,即使打开门窗也不会启动警报。
与客厅相连的走廊出现身影,是一名成年男性。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离开男人的视线范围。对方还不知道配偶已死,最好趁对方注意到之前赶紧行动。
男人找到后门,试着打开。门没上锁,刚才的女人约莫就是从这里出来。她大概想着去去就回,才没随手锁门。男人踩着鞋子踏入屋内,眼前是与客厅相连的厨房。柜子里摆放着红酒杯和威士忌酒杯,一个个都是透明纤薄的玻璃杯,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就算这里有酒窖,男人也不会惊讶。
外国制造的冰箱有着难以忽略的存在感。冰箱本身是银色的简单造型,男人打开冰箱确认里面的状况。没什么特别的用意,纯粹是他的乐趣之一。冰箱里摆放着生鲜蔬果,还有不少优格和布丁,想必是接下来要杀害的女孩爱吃的食物。此外,有看起来很昂贵的生火腿,显然不是随便哪家超市都有卖的便宜货色,说不定是刚才死去的女人特地为丈夫买的。
这是直冷式冰箱,虽然需要定期除霜,但蔬菜的保存期限比风冷式冰箱更持久。男人一直认为,以冰箱的本质部分来说,直冷式冰箱比较优秀,他不禁对这户人家心生好感。
他悄悄关上冰箱,移动到客厅,探查走廊的情形。走廊的尽头便是玄关大厅,男人屏息往该处移动。
玄关大厅是与楼梯间相连的挑高设计,楼梯沿着墙壁反折通向二楼。走廊穿过玄关,一路往前延伸。尽头处似乎有厕所,门后传来冲水声。
男人躲了起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及洗手声传入耳中。他谨慎查看走廊的尽头,只见中年男性背对着他的身影。走廊尽头是洗手台,男性屋主正在洗手,接着洗脸,掬水泼向自己的面庞。
玄关大厅有一个高度及胸的鞋柜,上面放着摆饰,是一块摆在木制底座上的紫色矿石。大概是紫水晶吧,男人思忖。紫水晶能带来守护真实之爱的能量,加深和恋人、家人、友人之间的感情。这是男人以前卖石头时,记下来的知识。他掂掂矿石,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遥香,能过来一下吗?」
男性屋主的声音传来。
「遥香,帮我拿新的毛巾过来。」
从走廊传来有人接近的气息。男人握紧紫水晶,隐藏身影。男性屋主出现在玄关大厅,满脸水滴。他蓄着浓密的胡子,给人熊的印象。接着,他看向男人。
落日余晖透进玄关大厅的采光窗,反射在高举挥下的紫水晶上,瞬间在四周洒下斑斓光点。男人感受到手掌传来钝重的冲击。
× × ×
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拂而入,窗帘随之摇曳。雪白绒毛乘着这阵风,从窗外缓缓飘进房间。
西园小春待在父亲的书房听音乐。她窝在黑色皮椅中,注视着唱片机上旋转的唱盘。父亲曾告诉她,唱片机是透过唱针摩擦沟槽发出声音,但小春至今仍不太清楚为什么这样就会发出声音。不过,小春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腻。父亲的书房有各种有趣的东西,比如车子模型、外星人的人偶、陈旧的打字机。父亲喜欢搜集电影用的小道具。
楼下一阵骚动,听起来似乎是家具被推倒的声响。说不定是父亲或母亲滑倒摔跤,小春担心地走出房间。
她穿过二楼的走廊,从楼梯往下看。隔着挑高的玄关大厅,映入眼帘的是按着头倒在地上的父亲。深红色血液散布在地板上,微弱的呻吟声传入小春耳中。从窗户洒下的夕阳余晖,隐约为这一片景象染上色彩。
「爸爸!」
小春叫喊出声,才注意到一个男人站在父亲身边。他穿着黑色上衣和深蓝色牛仔裤,戴着套头式的面罩,双手也都戴着手套。其中一只手还握着原本装饰在玄关的漂亮石头。
大概是上衣和面具皆为黑色,男人仿佛一道化为人形的阴影。面罩下的视线转向楼梯上的小春。男人准备走上楼梯,没拿石头的手轻轻搁在楼梯的扶手,突然停下动作。倒下的父亲胳臂紧紧勾住男人的脚。
太好了,爸爸还活着,小春稍微松了一口气。
父亲看向楼梯上的小春,似乎打算说什么。快逃!父亲拼命挣扎着张口催促小春。
下一秒,蒙面的男人以石头猛击父亲。不只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即使父亲已松开男人的脚,男人也不停手。血泊在地板上逐渐扩散。最后,男人手中的石头碎裂崩解,颜色美丽的碎石散落一地。
蒙面的男人深呼吸般张开双手,动作宛如登山顺利攻顶的人。这段期间,小春的尖叫不曾停止,但男人似乎完全听不到,只见他心满意足地闭起面罩下的双眼。
小春犹豫着是不是该奔向父亲身边,但又不想接近男人。快逃!父亲这么说。于是,小春跑过二楼的走廊,打开尽头的房门,一头钻进去。门后是父亲的书房。小春关上门,躲在衣柜中。她捂住嘴巴,避免发出声音。
唱片依然在转动,小春不知道曲名,只知道父亲告诉她,这是曾用在某部老电影里的古典音乐。
父亲恐怕没救了。他死了,被杀死了。
母亲呢?呼唤母亲的话,母亲就会来救我吧?
衣柜上方挂着好几件父亲的外套。小春闻到香烟的味道。父亲是吸烟的人,衣服都沾染着烟味。
小春的脑海无法挥去站在楼梯下的男人身影。想起男人朝父亲挥击石头的情景,她就怕得缩起身子。
地板传来吱嘎声响。衣柜门有缝隙,小春能窥见一点房里的情形。书房门打开,有人走进来。从受到局限的视野中,看不到来人的全身,不过看得出是刚才楼下的蒙面男人。他悄悄滑进书房的样子,简直就像爬虫类生物。
唱盘的音乐停止。传来一阵唱针刮擦声之后,周围归于无声,大概是男人干的好事。小春屏住气息。书房内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很明显。
尽管小春看不到,却能想像出男人在书房竖起耳朵的模样。再过不久,他就会打开衣柜的门,确认里面是否有人。小孩能够藏身的地方屈指可数,只有桌子底下、窗帘后面,及这里而已。小春的眼眶涌出泪水。
小春捂着嘴巴,张大眼睛透过缝隙观察。她只能看到男人的腰际。男人从挂在腰带上的皮套中,抽出小刀。
就在此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楼下传来喀锵喀锵的声响,似乎有人在转动玄关大门的门把。门铃叮咚一声响起,门被砰砰拍击。
有人想进入屋内,却打不开大门。
会是谁?小春突然想到可能是母亲。说不定是在外面的母亲发现家中异状,试着进入屋内。
或者,是蒙面男人的伙伴?不过,她从衣柜缝隙看到男人戒备地贴近墙壁,不停转动脖子,显然这场骚动在他的预想之外。
过了一会,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看来对方是绕到房子后面,那边的门大概没锁上。有人进了屋子,用力跺着脚步移动,吵得连书房都听得到。会是谁?警察吗?脚步声直接穿过一楼,直接上了楼梯,仿佛知道二楼的小春身陷危机。流血的父亲应该就倒在楼梯下,但对方不曾停步。
小春从衣柜缝隙往外看,发现男人拿着小刀摆好架式,心中一阵恐惧。男人躲在打开的门后,只要有人踏进书房,就会提刀刺向对方。
不能过来!
小春顿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声示警。
× × ×
西园家前方是狭窄的小路,两侧树丛伸出枝叶,形成天然的拱门。小春的父亲买下这块土地和房子,应该是想过隐居生活吧。说不定他怀抱梦想,希望在远离都市尘嚣的宁静地方养育小孩。
进入视野开阔的地方后,映入眼中的是独栋宅邸。莲司不由自主地瞥向车库旁边。如果没人倒在那里——他暗自抱着期望。如果他能在案发前赶到,或许就能防患未然,只是这个愿望并未实现。
一名女性倒在车库旁,是西园遥香。她脚下的地面画着多道线条,约莫是挣扎时脚跟摩擦留下的痕迹。透过资料得知的状况,此刻就发生在眼前,这份真实感让莲司感到畏缩。他拼命按捺想停下脚步的心情。必须对她视而不见,此时,蒙面的男人就在屋内,莲司得尽早赶过去。
他握上玄关大门的门把,却发现锁着打不开。他按下门铃,用力拍门。由于情绪激动,原本计划的路线都被抛到脑后。莲司明明知道大门锁着,必须从后门进屋才行。
冷静下来,莲司告诉自己。他绕到屋子后面,穿着鞋子从后门踏进屋内,穿过走廊。尽管对房子的构造瞭若指掌,这是他第一次在有人居住的状态下进去。
西园圭太郎倒在玄关大厅,地板上有一滩血迹,凶器的紫水晶碎片散落一地。如果莲司停下脚步,触碰西园圭太郎的身体,说不定还能感受到余温。他是在多久之前逝世?一分钟前,或是几十秒前?根据小春的描述,少年是在西园圭太郎死后不久来到现场。
莲司踏上楼梯,压抑着激荡的情感。他只见过照片上的岳父岳母。尽管他们已过世,但他们的躯体仍在这里,必须丢下他们的莲司内心十分挣扎。在今后的二十年,小春的眼泪都不曾停歇。
造成一切的元凶就在二楼。莲司爬上楼梯,书房在走廊的尽头。房门朝内大开,里面看起来空无一人。此时,八岁的小春应该躲在衣柜中,莲司很想马上奔到她的身边,但还是在书房门口停下。
蒙面男人打着什么主意,莲司一清二楚,毕竟他曾听观察过男人的人描述详情。
「杀人凶手,滚出来!你就躲在门后,对吧!」
如果毫不知情地踏进房间,大概会遭到男人的攻击。对方拿着刀子,等待他踏进房间。莲司握紧手中的冰凿。根据小春所说,这把武器并未成功伤到对方,但至少能够牵制对方。
「快现身吧!我知道你就在那里!」
书房的地板吱嘎作响,有人挪动了身体的重量。
朝内打开的房门缓缓移动,躲藏在后的人露出身影,慢悠悠的动作令人不禁联想到爬虫类生物。他的头部以黑布面罩蒙着,也就是所谓的蒙面头套。莲司透过眼部挖空的洞,对上男人的双眸。
长久以来,这个男人一直是谜团般的存在。他没被任何人抓到,像烟雾一样消失,没留下丝毫足以查明身份的线索。没人知道男人究竟是谁,又来自何方。所以,莲司此刻有一种仿佛遇见传说中怪物的感慨。你到底是谁?从何而来,将消失在何处?许多疑问涌上莲司的心头,不过,对方似乎也想着相同的事情。男人站在书房入口,以没拿刀的手抓头,疑惑地望着莲司。
「你是谁?附近的小孩吗?」
嗓音听来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让男人多说点话,搞不好就能从腔调推测他的出身地区。
「我是谁都无所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你没看到尸体吗?你上楼梯的时候,应该会经过尸体吧?我以为一般人看到尸体都会先报警。」
莲司观察对方的外表,男人身上没配戴任何能锁定身份的东西。
蒙面的男人行动了。他抓起放在书房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扔向莲司。莲司急忙低头,烟灰缸飞过头顶,掉在身后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蒙面男人紧接着一踢。对方的脚异常地长,从意想不到的距离踢中莲司的腹部。小孩的身躯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一时无法呼吸。
提防男人下一步的攻击,莲司立刻试着起身,却脚软动不了。对方拿着刀,如果扑过来就危险了。然而,蒙面男人转头看着书房内。方才衣柜里传出惊叫声。
蒙面男人走近衣柜,确认里面。里面有挂在衣架上的男性外套,外套之间则是正在哭泣的女孩。她之前一直屏住声息,但被发现后就不再试着压低声音。
那是八岁的小春。发型虽然不同,但从五官仍认得出。她比十一岁的莲司娇小许多。蒙面男人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衣柜中拖出来。小春一直摇头抵抗。
莲司起身冲进书房,冰凿的尖端对准男人一刺。对方马上放开小春,提防莲司的手般往后仰,像蛇缠上猎物一样从旁抓住莲司的手。
「拿这什么危险的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对方使劲把莲司摔向窗户。成人的身体和小孩的身体有着根本性的力量差异,尽管莲司打棒球有锻炼身体,男人的力气依旧在他之上。
小春瘫倒在地,抬起失去血色的脸庞看向两人。
蒙面男人没继续贸然靠近,显然是在戒备莲司手上的武器。莲司再度向男人提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在他研读资料时,不知问过几千遍。
「我没闲工夫跟小鬼闲聊,又不是小学老师。」
「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我知道啊,有钱人的家。我一看就知道,而且这个家……」
男人至今没流露出半分情绪的眼眸,稍微动摇了。
「对,我记得是……」蒙面男人喃喃低语:「前天是兔子,昨天是鹿……」
男人与其说是在与莲司交谈,更像是在背诗给自己听。
「……今天是你。」
莲司确定男人不是偶然选上这个家,而是事先查过这是西园圭太郎的宅邸。刚才的台词虽然出现在小说《蒲公英女孩》中,但在西园圭太郎制作的电影版中,也采用这句台词。
这个时候,莲司身体受到一阵冲击。对方趁他思考的空档,踹了他一脚。小春发出尖叫,莲司的眼角余光瞥见小春捂着脸。莲司身形不稳,几乎要跌倒,冰凿也从手中滑落。
莲司连忙伸手要捡,但动作太慢,蒙面男人抢先捡起地上的冰凿。对方不慌不忙地将手伸到窗外,丢掉莲司唯一的武器。
莲司马上扑向窗户,想在空中拦截冰凿,却没能成功。冰凿沿着外墙掉落,滚到装设于地面的空调室外机上,随后消失在和墙壁之间的缝隙。
莲司和蒙面男人的距离太近了。对方紧紧握着刀子。银色的刀刃虽然只有五公分左右,并不算长,不过朝着莲司的刀尖,让他忍不住心生恐惧。刀子毫不留情地刺向莲司的肚子。
「小心!」
莲司听见小春的叫声。
一切不可思议地看起来像慢动作。小春松开捂着脸的手,用含泪的双眼目睹了全程。之后,她在某一天对莲司述说起当天的情景。
「犯人偷偷带着刀子,然后刺中我,但我没有受伤,这是为什么?应该不是小春看错吧?」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没有受伤。明明刺中腹部,却没有流血,看起来也不会痛。」
莲司跪倒在地。尽管确实感受到冲击,但并未传来刀刃刺伤的痛楚。还是,实际上被刺了,只是大脑擅自屏蔽痛觉,接下来疼痛才会慢慢出现?
莲司摸摸肚子确认。衣服开了一个洞,却没流出血。
他不知为何没事。
小春的神情恐惧,大叫着什么。蒙面男人一副万事已解决的样子,背对着莲司,大概没注意到刀子上并无血迹。
莲司爬起,从后方撞向蒙面男人。在出奇不意的攻击下,男人往前栽倒。莲司举起放在书房桌上的老旧打字机,往男人头上砸。金属制的打字机在一阵巨响后解体,男人一边呻吟,一边按着头蹲下。尽管没死,不过男人应该暂时无法动弹。
「就是现在!站起来,我们走!」
莲司抓住小春的手臂,帮助她起身。虽然她的脚步有点不稳,仍乖乖配合。对八岁的小春而言,莲司也是身份不明的入侵者,只是她似乎判断,莲司不会伤害她。
两人冲出书房,跑下楼梯。小春扑向倒地流血的父亲,摇晃他的肩膀连连呼唤,但他明显已死亡。
「小春,走了……」
她肩膀一抖,望向莲司,纳闷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莲司抓住她的手臂,硬是把她从父亲的遗体旁拉开。他拿起小春放在玄关的鞋子,打开大门的锁,离开屋子。
蒲公英漫天飞舞,两人在夕阳下奔跑。他们离开房子的附近,跑向狭窄的小路。确认蒙面男人没追上来,莲司才终于停下让小春穿鞋。
「妈妈呢?」
小春哽咽着问。
「我们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吧。」
小春从玄关无法看到母亲倒在车库旁的身影,稍后她才会得知母亲的死讯。
「你到前面的人家去求救,打电话找警察过来。」
女孩一边哭,一边看着莲司。
「来,走吧。」
她穿上鞋子后,走路轻松许多,移动也变得更快。
两人穿过小路两旁枝叶形成的拱型树篱。莲司检查腹部的伤势,刚才被刺的地方既不痛也没流血。他拉起衣服,想到贴在腹部的皮夹。于是,他撕下胶带,确认皮夹的状况。皮夹有部分裂开,掉出几枚硬币。皮夹收纳零钱的地方装着一圆和十圆硬币,莲司意识到刚才刀子就是戳中这里。多亏了皮夹,他才免于受到重伤。
如果背包的拉链没坏,他可能不会把皮夹贴在肚皮上。那么,他刚才大概就会当场丧命。莲司松一口气,将皮夹贴回肚子上。由于撕过一次,胶带的黏性变得比较差,不过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他们已和西园家有一段距离,蒙面男人也没追过来的迹象,拯救小春的任务成功。尽管这是观测过的结果,莲司仍深深感谢并未发生例外的情形。
二〇一九
我和西园小春在运动公园辽阔的园区内散步,一边听她叙述二十年前的事。她望向远方,大概是凝视着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少年带我到附近邻居的家门前,告诉我他还有事情要做,我必须一个人进去。大人们都很在意少年到底是谁,又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我根本没心情在乎。爸爸和妈妈一下都不在了,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才终于在意起少年的身份。我当然很感谢他,多亏有他,我才能活到现在。」
她投来亲切的眼神,我觉得不太自在。现在的我对她所说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你向邻居求救,后来怎样了呢?」
「那户人家只有一位老奶奶在,我说明得不够清楚,她颇伤脑筋。我拜托她报警,她有点犹豫。即使如此,她也看得出我的确遭遇了什么状况。老奶奶想去我家确认,我连忙阻止她,万一犯人还在就危险了。」
虽然耗费一段时间,八岁的小春终于成功说服老奶奶联络警方。天色微暗之际,在最近的派出所值勤的两名警官来了。两人前去确认西园家的情况后,铁青着脸返回。之后,大量巡逻车出现,场面一阵混乱。小春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知母亲的死讯。
「邻居老奶奶家里的玄关是拉门,镶嵌着有纹路的玻璃。我记得当时隔着玻璃看到巡逻车的灯光。红光打在玻璃的纹路上,十分漂亮。我坐在玄关的脱鞋处,和警察讲话的老奶奶不时望向我。然后,老奶奶用围裙擦着眼泪,坐到我的身边,欲言又止。于是,我隐约知道妈妈死了。我最后的记忆就到这边。后来我哭到睡着,又过了好几天。」
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眼前是一览无遗的辽阔运动场。稍远处有一群孩童在玩抛接球,看起来都是小学生的年纪。要是在平常,我一到公园,也会像他们一样玩抛接球,很少悠闲坐着。
小春从皮包拿出平板电脑,找出案件纪录。萤幕显示出犯人逃脱路线的考察资料,还附有西园家周边的地图。
穿过西园家后山的树林,爬上山坡,有一块停车空地。空地上留有轮胎痕迹。
「犯人当初就瞄准你们家下手吗?」
如果空地上的车属于犯人,代表犯人是特意穿过无路可走的地方入侵西园家。犯人可能事先就盯上西园家。
「那个时期爸爸的公司生意不错,因为公司买下的外国电影卖座,犯人或许看到相关的新闻报导。」
「电影还能用买的吗?」
「买的是发行影片的权利,不过爸爸的公司本身也制作过几部电影。妈妈原本是剧作家。妈妈写剧本,爸爸出资拍成电影,看了就会回想起以前幸福的时光。爸爸和妈妈就是透过那部电影认识,才会生下我。」
案发几年后,公司业绩一直低迷不振,最后被其他大牌电影制作公司并吞,影片发行权也全被夺走。解释这些的小春神情非常落寞,在她心中,那应该是相当特别的作品。
「电影的标题是什么?」
「《蒲公英女孩》(The Dandelion Girl)。」
「真是可爱的标题。」
「是从罗伯特•F•杨(Robert F. Young)的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试着想像电影会是什么内容,但完全想像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棒球朝我们飞来,在稍远处落地,几次弹跳后滚到小春的脚边。玩抛接球的孩童望向我们。
正想把球丢回去,小春早我一步起身捡球。她握住棒球,朝孩童高高举起手。
「我要丢喽!」
处于夕阳西下前一小段时间的世界,显得特别清晰,小春的轮廓也变得格外清楚。飘扬的发丝、纤长的手臂,棒球离开指尖的瞬间,看起来就像慢动作一样。白色棒球在空中画出圆弧,落在孩童面前。丢得不差,姿势挺有模有样,大概是常陪长大的我玩抛接球吧。我不禁猜想,肩膀受伤的我还是会在闲暇时玩抛接球。于是,我稍微能想像出,长大的我和小春之间的互动。
「非常感谢!」
孩童们低头道谢,我觉得仿佛在注视着自己。
一九九九
从大马路通往西园家土地的入口处,有一栋老旧的民宅。
「去找那户人家,跟他们说明情况,请他们报警。你做得到吗?」
莲司在民宅前叮嘱八岁的小春。女孩呜咽着摇头,嘴唇恐惧得发抖。没办法,她才刚目睹惨烈的情景,和早有心理准备的莲司不一样。莲司握住小春的手,感受到她的小手直到指尖都一片冰冷。他稍微弯下身,让两人的视线同高。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你必须一个人说明。你做得到,历史是这么保证的。」
小春仍显得十分胆怯,但还是努力理解莲司的话语。
「听好,你不能被悲伤压垮,留在原地不走。我离开之后,你要敲这户人家的门,找人来帮忙,知道吗?要找警察来喔,你做得到,这是观测过的结果。」
「ㄍㄨㄢㄘㄜˋ……?」
「没错,观测。」
莲司重新观察女孩的面貌。脸型和五官相同,只是年幼许多。眼前的女孩和莲司熟知的成年的小春,是生长背景连贯的同一个人。此时女孩的经历,会延续到遥远未来的小春身上。光是这么想像就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还会相见。我们要携手一起面对,别输给命运。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小春,再会了。」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莲司抓住女孩的双肩,轻轻转向民宅门口。下次再见面,是在她的时间轴上十年之后了。
莲司背对女孩,折返来时路。途中回头,只见女孩不知所措地望着莲司,但没有追上来的样子,想必是终究不愿回去逃离的地方。莲司不以为意,加快离去的脚步。
莲司走回看得到西园家的位置,屏息躲在草丛后方。蒙面男人应该还在搜刮财物。根据警方的纪录,屋内有翻箱倒柜寻找财物的迹象。
接下来是缺乏观测情报的模糊时段。莲司和小春重逢后曾统整各自的所见所闻,推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们弄清楚的部分就到此为止。莲司必须谨慎行动。
莲司离开道路,进入树林。枝桠和植物的藤蔓处处阻挡去路,地面又崎岖不平,难以笔直行走。不过,即使是在一片杂乱的丛林中,还是有比较方便移动的路径。成年的莲司多次到此地调查,掌握了兽径的所在。
他迂回绕过西园家的土地,爬上后山的山坡,抢先到蒙面男人停放逃亡车辆的空地埋伏。现在没必要抓住蒙面男人交给警方。因为观测到的历史并非如此,失败的可能性相当高。莲司要做的是记下车牌号码,若情况允许,在蒙面男人脱下面罩的瞬间,记住他的长相。尽量搜集能够锁定犯人所在位置的线索,以便回到二十年后的未来采取行动。
要是身上有笔就好了,莲司有点后悔。这样就能把看到及听见的情报,写在手臂和大腿上,说不定会在警方的搜查中派上用场。舍弃背包的时候,连笔都一并丢掉,也许是个败笔。
直到刚才,莲司都在担心一件事。在空地发现的轮胎痕迹,搞不好和案件根本毫无关系。那辆停在空地的车子,如果只是有人偶然停在那里,这次找出犯人身份的计划就泡汤了。
不过,现在莲司非常确定车子和犯人有关。
「前天是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蒙面的男人确实如此低语,代表对方并非随意选中西园家。若不是偶然经过,应该会想好逃跑的手段。
拨开山坡上茂密的杂草,出现在莲司眼前的就是他的目的地。此处大约位于西园家的后山中腹,原本似乎是一块田地,和山脚有道路相连。
空地上停着车。莲司屏住呼吸,感受到心跳加快。车体是黑色,车款是国产客车,车窗都贴着黑色窗膜,不知道是为了遮阳,还是不想被路人看到车内。
莲司压低身体,聚精会神地观察。他找到车牌的号码,深深记在脑中。绝不能忘记这个车牌,必须将号码确实带回未来。莲司在心中不停复诵号码,一边祈祷蒙面男人会来这边。车子还在这里,表示他比蒙面男人早一步抵达。搜刮完财物的犯人,一定会过来。
一股想要离开草丛、接近车子的冲动涌上心头,不过莲司选择维持现状,远远地观察。他压低脑袋移动,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车子,并从尾灯的形状特定出车种。对九〇年代贩卖的车款进行研究,终于派上用场。犯人的车款是这个时代街上常见的轿车之一。
莲司单膝跪在树木后方,调匀呼吸。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微微地动了。轮胎下沉一点,又恢复原状。
有人在车子里吗?刚才看起来就像有人在里面活动身体,莲司顿时一阵毛骨悚然。车窗贴着黑色窗膜,他一直没注意到。原来还有一人在车内待机吗?也许犯人是两人一组,一个人负责闯空门,另一人负责驾车逃逸。
西园家方向的树林出现动静,蒙面男人拨开杂草现身。犯人来了。
莲司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
犯人一只手上提著名牌包。根据纪录,名牌包原本属于西园家,犯人拿来装洗劫的饰品之类。犯人戒备着周围,一边走向车子。他笔直朝副驾驶座前进,走到离车子几公尺外就举起空着的手脱掉面罩。
脱下面罩,犯人露出长相,是个脸颊瘦削的青年。看起来像是骨头上贴着一层皮,薄唇和阴暗的眼神让人印象格外深刻。为了在回到未来之后,能够画出犯人的素描,莲司远远地将这张脸烙印在眼底。
青年的脸上没有完成工作的满足感。他皱着眉头,一副事情发生差错的模样。莲司能够观察青年脸庞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对方很快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车子。
莲司猜想,犯人会马上发动车子,逃离现场。尽管没看到驾驶座的共犯是一大憾事,但已得到几个足以锁定犯人的重要情报,接下来只需目送车子离去,回到未来就好。
然后,他大概会在下山途中滑跤,滚落山坡,撞到头短暂失去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这副身体里会换回少年时代的莲司。
在那之后,就会接上他过去的记忆。少年时代的经历,尽管主观来看,已是久远的回忆,实际上却是不久后就会发生的事情。天空染成一片霞红,周围响起唧唧虫鸣。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车子都没有发动的迹象。
二〇一九
凉爽的晚风吹拂,云朵缓缓飘动。夕阳沉进云层后方,天色暗了下来,打棒球的孩童开始准备回家。西园小春在长椅上打着呵欠告诉我:
「莲司,厕所就在对面,如果想去可以直接过去。」
「好的,有需要我会这么做。」
「你还不想去吗?」
「嗯,还没有感觉。」
这是什么对话?要是想上厕所,我自然会去,我忍不住满头问号。
「比起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
「我回到原本时代的时间。记得你是说傍晚左右,对吧?」
「嗯,虽然很可惜,不过马上就要分别。」
根据我在公寓里听到的说明,接下来我会在某个时间点撞到头。不,或者是什么东西会打到我的头吗?由于这阵冲击,导致我的意识脱离,进行时间跳跃,回到原本的时代。
不过,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打到我的头。因为向小春说明这一切的长大的我,没办法客观地观测到那一刻。
「那是几点几分发生的?」
「详细的时间我不清楚。但我和长大的莲司讨论过,就算知道也要保密。」
「为什么?」
「为了好好享受剩下的时间啊。不知情比较能放松吧?」
确实,如果知道详细时间,我大概会不断倒数距离被打到头还剩多少时间。这样就没办法悠哉聊天,恐怕我会一直僵着身体,不由自主地保护头部,说不定还会因此无法回到原本的时代。我还是尽量不要去想好了。
「见到小时候的莲司,我真的很开心。虽然说掰掰很寂寞,不过这只是短暂的告别,不用担心。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得到未来情报的机会,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喔。」
「我希望尽量避免知道这个时代的事情。」
「你想改变历史,对吧。」
「我想做的并不是改变历史,规模没那么大。」
我纯粹是不希望肩膀受伤而已,只要能避免这件事就好。
观测到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吗?或者,凭我的意志能够改变未来?
我在这个时代见识到各种事物,然而看得愈多,就觉得人生愈来愈狭窄。我将会碰上交通事故伤到肩膀。二〇〇〇年八月十日,那一天我绝对不会出门,这样应该就能避免遭遇意外。
我必须让时间轴产生分歧,前往不同的未来。
不过,这样一来,我和小春之间的关系又会如何?会有所改变吗?
「莲司。」
「什么事?」
我看向小春,她出其不意地凑过来,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为了避免鼻子相撞,小春稍微倾斜脸庞。薄薄的皮肤接触,感觉有点痒。等她退开之后,只留下一丝余韵。她在近到能感受到双方呼吸的距离,像是在引用哪里的话语这么说道:
「我们还会相见。我们要携手一起面对,别输给命运。」
过于吃惊的我无法反应,只能勉强点点头。
小春双眼一弯,嘴角绽出一朵微笑。她从长椅上起身,挺直背脊伸懒腰,露出仿佛说着「我成功做到了」的志得意满表情。不过,她随即又发出惊呼。
「嗯?」
小春浑身一僵,望向长椅后方。
「抱歉,莲司,我去去就回。」
她小跑步奔向那边的树林,似乎看到什么在意的景象。
我完全没心思去在意。第一次和异性接吻,我备受冲击。就算告诉少棒队的其他队友,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我摸摸脸颊,感到一阵火热,说不定还脸红了。要是小春回来看到,就太羞耻了,去洗把脸吧。这是冲水冷却脸颊的作战计划。
我起身离开长椅,寻找公园的厕所。我按照刚才小春指的方向走。根据告示牌,体育馆后面设有厕所,就在停车场旁边。
凉爽的风拂面而来,路灯已亮起,照亮在周围飘舞的白色绒毛。
我注意到在广场玩棒球的孩童大多数都已回家,只剩下两个人还在抛接球。球落进手套的熟悉声响听着非常舒服,棒球在两人之间不停来回。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二十年后还有抛接球这种文化,真是太好了。我暗暗这么想着。
厕所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只是一栋简单的四方形建筑,可是一走近,鞋底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鞋子像是被黏在路上。我停下脚步,确认鞋底,发现黏着类似口香糖的东西。我大概是倒楣地一脚踩到有人吐在路上的口香糖。
搞什么啊,真是的……
难得心情正好——我才这么想,后脑勺传来一阵沉重的冲击。
× × ×
西园小春快步追着逃跑的人影。顾虑到怀孕的关系,她不敢全力奔跑。尽管肚子还没隆起,不过要是影响到小孩就糟了。
在长椅上和莲司接吻后,小春伸着懒腰,突然注意到一道人影。对方站在树丛之间,由于天色昏暗,没能看清脸庞。小春一回头,对方马上逃走,非常可疑。小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留下莲司,追了上去。
只是短短一下子,应该还好吧。回来的时候,十一岁莲司的意识应该还待在长椅上,不会回到原本的时代。莲司回去的时刻并不明确,根据成年莲司的说法,他是在去厕所的途中被打到头。保险起见,小春刚才确认过,他现在不想上厕所。这样的话,他应该还会在这个时代停留一段时间。
「等一下!」
快步追逐人影的小春出声呼唤对方。经过路灯的时候,小春看清对方是穿西装的男性,瘦削高挑的背影十分眼熟,她确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请等一下,大哥!」
听到小春的叫唤,对方死心地停下脚步。下野真一郎叹着气转身,表情和恶作剧被逮到的莲司十分相似,不愧是亲兄弟。真一郎的方框眼镜下,露出尴尬但又有点乐在其中的眼神。
「你发现啦。」
「该不会大哥一直在跟踪我们?」
小春逼近真一郎追问,他别开视线回答:
「我是从餐厅才开始跟着你们,想说不能错过。为了见证这特别的一天,我好几年前就决定今天要休假了。」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躲起来?」
「要是莲司知道,一定会全力妨碍我。不过,实在令人感慨良多,我真是看到了不容错过的东西。二十年前听说的未来一日,就在眼前上演。现在莲司那家伙身体里的,确实是小时候的他。我在饭店餐厅和莲司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根本没发现是我。如果是说谎,至少会偷看一眼吧?」
「这么一提,那辆车……」
离开餐厅所在的饭店时,小春感觉似乎有车尾随。当时她以为是自己多心,或许那就是真一郎驾驶的车。
「接下来,你们应该是要针对莲司带回来的情报进行追查,找出犯案的凶手,对吧?如果需要帮忙,就跟我说一声。」
真一郎的外套口袋,露出一截疑似挂绳的东西。
「那是相机吗?你拍了照片?」
真一郎从口袋掏出小型数位相机。
「我后悔了,应该带望远镜才对。」
「你拍了刚才的画面吧?晚点照片请传给我一份。」
「还以为你会要我删掉……」
莲司也许会这么说。毕竟他个性有点害羞,大概会表示不想看到自己接吻的照片。
「大哥,这是很贵重的照片,请尽快备份。」
「我只是想调侃莲司才拍的,没想到会大受欢迎……」
真一郎被小春的气势压倒。那个吻完全是即兴演出,莲司没说过这件事。如果真一郎成功拍下那一瞬间,拿来当电脑桌布也不错。
「其实我很想马上检查照片,不过我得先回去了,大哥再见。」
没错,现在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回去和长椅上十一岁的莲司多聊一点更重要。这么难得的机会,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有。
小春向真一郎致意后离开,他挥挥手告别。
「那就再见啦,有空大家再一起去吃饭。」
「嗯,好的。」
风开始变冷了。根据天气预报,今晚到明天会下雨。小春快步走向长椅,一边抬头仰望天空。再过不久,成年的莲司就会从二十年前的世界回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取得足以锁定杀害双亲的犯人情报,小春在意得不得了,想连珠炮般丢出问题。不过,首先要好好慰劳莲司才行,毕竟他才刚在二十年前的世界拯救小春。
一旦闭上眼睛,那一天的恐怖遭遇就会浮现脑海。对于小春是二十年前的一天,但对于莲司,却是刚逃离的恐怖场面,可能像当时的小春一样,需要接受心理咨询。
「莲司?」
小春回到长椅旁,环顾周围。直到刚刚还坐在这里的未婚夫不见踪影。
「喂——莲司,你在哪里?」
小春出声呼喊,但没收到任何回音。
小春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该不会他去厕所了?他明明说还不用去厕所,难道是骗我的吗?小春前往厕所确认。
透过成年莲司的记忆,小春知道他是在哪一带失去意识。莲司说是在公园的厕所前,踩到别人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当他检查鞋底的时候,头部遭到攻击。两人事先已到这座运动公园勘查过地点,小春应该会看到昏倒的莲司。
然而,那里也不见莲司的身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莲司的记忆出错?其实,他是在别的地方撞到头吗?还是,观测结果出现误差,他进入另一条时间轴?
穿棒球制服的两名男孩嘻笑着推脚踏车经过,约莫是刚才在附近玩抛接球。长大的莲司曾提及他们,说去厕所的途中,看到玩抛接球的小孩。在这之前,还讨论过莲司被他们丢的球打到头的可能性。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听到小春的叫唤,两名男孩停下脚步。
「你们在附近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呃,附近有很多人。」
男孩互望一眼,歪了歪头。
「是指谁?」
「你们刚才在附近玩抛接球,对吧?」
「对啊。」
「那你们丢的球,有没有飞出去打到谁的头?」
男孩们一脸莫名其妙地摇头,似乎难以理解小春为何会这么问。他们不像在说谎,并没有丢球砸到人。
「我明白了,谢谢。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事情。」
小春问完后,男孩们便告辞,推着脚踏车离开。
这下伤脑筋了,他会消失到哪里去?
小春试着在周围走动,并且不停呼唤莲司的名字。
「莲司,你在哪里?」
路灯一盏盏亮起,随着天色变暗,运动公园的人逐渐减少,连遛狗的人也不见影子。小春走遍体育馆和网球场四周的小路,寻找莲司的踪迹。若是平常,小春会直接拿手机打给他,但现在他身上没带手机。
小春改为联络真一郎,他马上接起电话。
「喂,大哥?你在哪里?」
「我还在公园的停车场,正准备离开。莲司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关于这件事……」
小春向真一郎解释情况,真一郎马上加入搜索。不过,他似乎缺乏运动,稍微绕了几个地方,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也是,他拔腿逃离现场,小春却快步追上。他在运动方面完全不行。
「你觉得时间跳跃现象发生了吗?」
真一郎询问,小春点点头。
天色暗了下来,少年时代的莲司想必已回到二十年前。没能亲眼见证很可惜,不过现在不是遗憾的时候。
「也就是说,长大的莲司已回到这个时代。那家伙该不会醒来后,就搭公车回去了吧?」
「我们事先推演很多次。莲司在公园醒来的时候,我应该会在附近,然后就一起回家。即使周围没看到我的身影,他应该也会出声找我。」
「哎,到时候他就会主动联络吧。」
真一郎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一屁股坐上附近的长椅,接着拿出数位相机,看起刚才拍的照片。他对弟弟抱持信心,就算发生什么状况,莲司也能设法解决。
不过,小春却难以压抑不安,担心莲司是不是碰上意想不到的遭遇。十一岁的莲司回到原本的时代,代表现在世界正步入无人观测的历史,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话虽如此……小春还是颇在意真一郎拍的照片。
「请让我看看。」
小春从真一郎手中接过相机,液晶萤幕上显示出从远处拍下的莲司和小春。按下按键,便一一切换成两人走进餐厅的偷拍画面、在车站前的步道散步的画面,以及去晴空塔参观的画面。微单眼的数位相机虽然拍照比手机强,但如同真一郎所说,有望远镜头会更好。接吻的瞬间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不过拍得很不错。
小春看着一张张的照片,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她局部放大眼前的照片,心中更加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小春有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吗?」
真一郎偏头望着小春。
小春摇摇头,这件事连她都搞不清楚,说不定纯粹是偶然。只是,她心底的不安逐渐增大。
仿佛随时会下起雨的乌云,从西方汹涌而来。
一九九九
呼唤声传入耳中。身体好疲惫,像全力奔跑后一样沉重。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头部的疼痛,感觉是一跳一跳地抽痛。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呼喊我的声音变得愈来愈清晰。我仿佛从黑暗的大海中浮出水面,睁开眼睛。
「喂,小朋友,你没事吧?」
素未谋面的男人担心地低头注视着我,他一身务农的装扮。闻到泥土的味道,原来我仰躺在地上。
这是哪里?看来不是刚才我和西园小春所在的运动公园。旁边是杂草丛生的山坡,另一边是田地,而我就躺在两者的分界。天色虽然昏暗,但还不到全黑的程度,隐约能辨识周围的景色。我试着站起,不料脚步虚浮,难以直立。
「你先坐着吧,说不定有受伤。」
男人让我坐回地面。盘腿坐下之后,鞋底不经意地映入眼帘。奇怪,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不见了。
「啊,对了……那是……」
我是在运动公园踩到口香糖。
我陷入混乱。那一切都是梦境吗?不论是我长大后的身体、小春嘴唇的触感,以及二十年后的东京街貌,全是梦中的世界吗?就算是这样,未免太真实……
我的身体变回小孩的状态,手脚是熟悉的长度。我拉开上衣领口,检查右肩的状态,没有交通意外留下的伤痕,不过我全身都是泥巴。
「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
如果在梦中听到的故事是真的,我大概知道答案。
「你不记得了吗?」男人面色凝重,「你突然从山坡滚下来,吓我一跳。我带你去医院吧。你好像有撞到头,给医生看一下比较好。」
「现在是西元几年……?」
男人对我的问题感到困惑,但还是如实回答。一九九九年,看来我回到原本的时代了。
田地旁边有一辆小货车,男人要开小货车载我去医院。走近小货车,只见车牌上标示着「镰仓」的文字。小货车亮起车头灯,缓缓在山路上前进。顺着山路蜿蜒向下,来到比较宽敞的道路时,货车和好几辆巡逻车交错而过。
男人将小货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带我进医院。他向柜台的护士小姐说明情况之后,就道别离开。男人转身离去,换护士小姐带我进诊间,还要求我躺在床上以防万一。
「我去找医生来,你在这边等一下。」
护士离开之后,我望着天花板,想起小春跟我的对话。记得她曾叮嘱我,尽量迅速远离这个城镇。犯下杀人案的凶手还在附近,凶手看过我的脸,所以我的处境很危险,最好马上回宫城县的老家。小春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到底如何呢?
她说未来的莲司已准备好回家的新干线车票。医院中庭有一座狮子雕像,要我记得去检查狮子嘴里。她用魔法般的平板电脑,给我看了几张医院的照片。我还记得从诊间到中庭的路线。
去瞧瞧好了。如果狮子雕像的嘴里确实有车票,我就能相信一切并非梦境。
我起身探头窥望走廊。如果护士抓到我,说不定会被带回来。我回想着显示在平板电脑上的医院平面图,穿过门口,来到建筑物外面。
只见一条小路从修剪整齐的树篱之间延伸而出。夜晚的空气十分怡人,这里应该就是中庭。
狮子雕像位在小路的深处。灯光打在雕像上,是一只卧在台座上的狮子,只有头抬起来。雕像和机车差不多大,我要挺直背脊才能勉强够到狮子的嘴巴。狮子张开的嘴巴上下排都有牙齿,我将手伸进两排牙齿之间。
指尖好像碰到什么,拿出来一看,是眼熟的笔记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绝对是我的东西,是我扔在房间书桌上的笔记本。我翻动纸页,迅速扫一遍内容。笔记本里写着大量文字和曲线图之类的图表,还夹着纸钞与新干线、电车的车票。
一切都不是梦,我的意识确实曾进入二十年后的身体。今天一整天,和我互换身体的长大后的我,意识就是在这副身体里行动。上衣有一点破损,大概是从山坡滚下来的途中弄破的。
总之,先离开镰仓吧。如果遇到逃亡中的犯人,恐怕会很危险。我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对方却知道我的模样。不过,根据观测结果,我应该能够成功离开镰仓,所以不用那么紧张。
我走到医院正面的道路上,眼前恰恰停着一辆计程车。我一走近计程车,后座车门就自动打开,仿佛一直在等我。我第一次单独搭计程车,不太清楚该怎么做。只要告诉司机目的地就行了吗?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司机转头问:
「我记得你是要去车站?」
「是的,麻烦了。」
司机的说法让我有点在意,简直就像他认得我。还是,他认错人了?
计程车发动,将医院抛在后头。我靠着椅背,吐出长长一口气。我累惨了,而且浑身都痛,还有瘀青的痕迹。实在很想逼问长大的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 × ×
天色暗了,莲司却迟迟未归。母亲担心得跑去派出所找警察商量,又打电话给莲司的同班同学,确认莲司有没有去他们家。一个少棒队的队友说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见过莲司,并和他交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目击情报。
下野真一郎在客厅玩掌上型游戏机,一边等待弟弟返家。母亲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那孩子说过可能会很晚回家,还叫我们不用担心。」
父亲在厨房喝咖啡,不停抖着脚。
上午时分,头被砸到的莲司回家之后,马上又骑着脚踏车出门。当时他虽然和父亲说过话,但并未交代目的地。
莲司到底去哪里了?他是离家出走吗?还是头部遭受大力撞击,陷入梦游般的状态,正在街上游荡?
晚上十一点左右,家中的电话响了。母亲立刻接起电话,而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是莲司打来的,真一郎心想。
「你到底在哪里?」
母亲责问电话另一端的弟弟。他似乎在离家最近的车站,开车只要五分钟左右。
父母去接弟弟。真一郎观看深夜节目的时候,听到车子的声音,三人到家。真一郎原本猜想,弟弟这个时间还在外游荡,应该会在车上挨一顿臭骂,但双亲出乎意料地温柔对待他,大概看到儿子回来,主要还是感到安心吧。而且回到家中的莲司有点失魂落魄,就算出声叫他,也只会简单应声。不仅全身脏兮兮的,上衣还破了洞。真一郎不禁担心弟弟卷入奇怪的纠纷。
「欢迎回家,莲司。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真一郎询问莲司,只见打着呵欠的弟弟搔头回答。
「嗯……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弟弟洗完澡,一身清爽地回到房间。真一郎和父母一起去房间看望他时,发现莲司直接倒在床上,连棉被也没盖,就这样睡着了。
隔天是星期一,莲司在父母的要求下休息一天,并被带到医院,再次进行头部检查,不过检查结果毫无异常。当真一郎从就读的国中放学回家时,难得看到弟弟坐在书桌前,摊开笔记本。真一郎才感到诧异,莲司又冲进客厅,将电视频道切到新闻节目,专心盯着镰仓市强盗案件的报导。
父母找机会探问弟弟昨天到底在哪里做什么,却只得到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模糊答案。
「我不太记得,一回神就在车站前。不过,我现在没事,完全好了。」
双亲放弃追问。对他们来说,尽管在意儿子去哪里做了什么事,但能平安回家是最重要的。
弟弟从星期二开始正常上学,母亲却被各种杂务缠身。她接到通知,出门取回丢在车站的脚踏车,又去派出所询问有没有人送长夹到失物招领处。莲司不记得自己骑脚踏车出门,也不记得自己拿走母亲的长夹。
异常气候造成的蒲公英绒毛飞舞现象,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减少,终于完全消失无踪。某天,真一郎来到弟弟的房间。弟弟虽然不在,不过他的书桌上放着新闻剪报。真一郎纳闷地一瞧,原来是前些日子,神奈川镰仓市发生的强盗杀人案的剪报。电影发行公司的社长夫妇遇害,犯人至今仍在逃亡,只有年幼的少女存活。除了棒球以外,对其他事情毫无兴趣的弟弟会收集剪报?真一郎大受冲击,不禁怀疑弟弟的脑袋还没恢复正常。
「哥,原来你在这里。」
弟弟站在房门口。
「喂,莲司,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
真一郎抓着新闻剪报质问。如果是喜欢的棒球选手的报导,真一郎还能理解,然而弟弟会收集这种案件的剪报,却是难以想像的行为。
莲司抓着理得短短的平头,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你记得之前我有一天很晚才回家吗?其实那一天,我经历了奇妙的状况。由于实在太不可思议,我一直没说出来。如果全盘托出,恐怕会被怀疑脑袋不正常。」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刚刚才在想,你的脑袋是不是怪怪的。」
「虽然你大概不会相信……」
弟弟慎重地娓娓道来,由于内容实在太离奇,真一郎听得目瞪口呆。弟弟在棒球练习赛中,被球打到头而失去意识,睁开眼睛后,身体竟变成大人,去到二十年后的未来。他在那个时代渡过一天,又回到原本的身体,只不过醒来的时候,人躺在神奈川县的镰仓市。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但我在二十年后的未来听到的案件,真的发生了……」
莲司看向新闻剪报。根据弟弟的说法,长大的莲司和十一岁的莲司交换意识,来到这个时代。如果弟弟的话属实,那一天在家里和他交谈的就是成年的莲司。他为了从强盗手中搭救名为西园小春的八岁女孩,动身前往镰仓。弟弟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说明一切的语气非常认真。
「你在二十年后的未来,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伤痕。长大的我碰上交通事故,肩膀受到严重的伤……」
「有什么证据吗?你没从未来带什么东西回来?」
「到未来去的只有我的意识,所以什么东西都没带回来。不过,说不定这算得上是证据。」
莲司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册笔记本,感觉还没怎么使用过。根据莲司所说,笔记本和新干线的回程车票一起藏在镰仓市的医院中庭。
「长大的我写了很多……但我完全看不懂。」
真一郎接过笔记本随意翻阅。不论哪一页都是铅笔潦草写下的文字及数字,还有类似曲线图的图表。真一郎不确定这是不是莲司的笔迹。即使小时候字很丑,长大后笔迹也可能变得比较整齐。
真一郎发现其中一页写着六种数字,根据说明,这是LOTO6的中奖号码。LOTO6?那是什么?真一郎没听过这个名称。
「总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是说了,会让大家担心的。」
真一郎阖上笔记本,对弟弟如此叮嘱。
× × ×
我是在新干线列车上写这封信。当你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你应该已去过二〇一九年。你所见到的未来,和我见到的未来是一样的吗?如果你和我是连续的相同存在,我能明白你的困惑及心中的愤怒。
可是没时间了,就别忙着为不公平的命运唉声叹气。接下来,我会在笔记本写下一些资讯,现在的你或许无法理解……
信的后面继续写了下去。这是笔记本上给我的一段文字。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去了二十年后一趟。有时我觉得那不是现实,有时又觉得那一天果然不是幻想。
打开电视,发现节目上正在介绍一种名为ETC的技术,似乎是用于高速公路的电子收费系统。从明年起会引进部分地区试行。然而,我已在小春开的车子上,实际体验过ETC系统。
进入七月,世界并未如诺斯特拉达姆士的预言一样毁灭,可是八月过没多久,我的世界却崩塌了。
我十一岁的暑假是在医院度过的。我暂时无法下床随意行动,只能恍惚地盯着电视上职棒相关的新闻打发时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探病的哥哥打开窗户,一边说道。窗外传来蝉鸣声,夏天的热气透进屋内。
「肩膀的事情,我很遗憾,莲司……」
我在二十年后的未来,得知总有一天我会碰上交通事故,被迫放弃棒球。为了避开这件事,小春告诉过我车祸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二〇〇〇年八月十日,这一天照理来说是车祸发生的日期,我向她确认很多遍,不会有错。不料,车祸却提早发生。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去附近朋友家的途中,我才在想似乎有车子的声音接近,下一秒脚踏车就被撞飞。我摔到地上,勉强还有意识,身体却动弹不得。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我的脑袋充满疑问。
为什么?不是应该在一年后才发生吗?难道小春骗我?还是,我搞错西元日期?撞我的车子肇事逃逸,至今仍未抓到,不过无所谓了。我的怒气矛头对准神明,觉得大概是神明执意要毁了我的肩膀。神明发现人类想改变命运,故意把车祸的日期提前一年,因为他不允许有人更改写好的剧本。
接受手术后,过了一阵子,医生找我们进行谈话,说明肩膀的状况和今后能否打棒球。明明已有觉悟,我仍在父母亲面前哭了。我从小怀抱着棒球梦,收到玩具棒球当礼物,就能够玩上一整天。看电视转播职棒比赛,我常常会想像自己在场上的情景。我睡觉也握着棒球,人生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进行成为职棒选手的特训。我尤其喜欢练习赛中,投手丘的气味及紧张感,风里还能隐隐约约闻到尘土味。我甚至期待自己将来当上职棒选手,人应该至少拥有作梦的权利。
我趁换绷带之际,观察伤痕。缝补皮肤和肌肉的痕迹,跟我在未来看到的手术伤疤形状相同。观测到的事件,比预想中更早变成历史。
失去棒球之后,我究竟剩下什么?
我怀着灰暗的心情,哭了一天。
出院之后,我开始做复健运动,不过状况完全没有好转,连日常生活都有困难。我陷入阴郁的情绪,在自家檐廊活动右手,突然有人出声搭话。
「嘿,搭档。」
「唷,搭档,状况如何?」
向我搭话的人是同在少棒队的山田晃,他穿着满是泥土的球队制服,平头上还顶着闪闪发亮的汗水,大概是练习后顺道过来。我们是投手和捕手的关系。每天都是我投球,他接球,球会伴随着「砰」的清脆声响,落进他准备好的捕手手套里。想起那些情景,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的右手好不容易才能抬起来。肌肉现在像石头一样僵硬,烦死人了。如果硬要动,肩膀就会裂开似地疼痛。」
我缓缓抬起右手,说明状况。
「那你应该还要一阵子才能来参加练习?」
「与其说一阵子,搞不好一辈子都没办法了。教练没提过这件事吗?」
「教练说了,不过我不相信。」
「不,你就相信吧。」
「我没办法想像不打棒球的莲司。只要认真复健就没问题,一定能再打棒球。」
「是吗……」
缓缓转动右手,仿佛针刺的痛楚害我皱起脸。
山田晃担心地看着我。
「我常常想起,之前你跟我说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不是告诉你,上国中后可能就不打棒球了?」
「咦,我没听说啊?」
「你居然不记得。」
我搜索记忆,但还是没印象山田晃曾找我商量。
「哎,总之当时你鼓励我绝对不要放弃,所以我才决定继续打棒球。」
「那是什么时候?」
「四月底左右。我们不是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旁边讲话吗?就是你在投手丘上被球打到,昏倒的那一天。」
那不就是我的意识跑去未来的日子吗?如果是这样,当时和他交谈的身体里,装的应该是大人的我的意识。怪不得我没印象,就先顺着他的话说吧。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莲司,长大后我们也要继续打棒球喔。」
「如果我的肩膀能恢复原状再说吧。」
「没办法恢复原状也没差,就算你只能丢出软趴趴的球。反正,不管你变成怎样,都还是能打棒球啊。」
啊,没错,我心想。
先前我彻底陷入绝望,然而,我并不是完全不能打棒球。虽然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不过能不能成为职棒选手是一回事,即使投不出快速球,我也还是能打棒球才对。郁闷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了一点,我向山田晃道谢。
「谢啦,搭档。」
「我会再来探病的,搭档。」
我目送友人离去,继续活动右手。
从那之后,我开始思考除了棒球以外的人生。首先浮现脑海的,就是她的事情。
我经常确认关于镰仓命案的新闻,一看到报纸和杂志的报导就会剪下来保存。从犯人魔掌下逃出生天的八岁女孩,没有后续的消息。如今她在哪里生活?是在福利机构,还是亲戚的叔叔家?
想起西园小春,我的胸口一阵骚动。她在公园将球丢给棒球少年的身影,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搭她开的车、在公寓里听她说明复杂的时间跳跃时,明明都没什么感觉,但在那一吻之后,我渐渐在意起她。我喜欢她吗?还是,只是知道我们将来会结婚,才忍不住想起她?
失去人生重大目标,我的心情常陷入低谷。遇上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她哼的曲子。
「别输给命运。」她这么鼓励我。那句话鞭策着我爬起来,更加深我对她的感激。
曾几何时,拯救还是小女孩的她,并帮忙查出犯人,成为我新的人生目标。
二〇〇〇
下野真一郎通过考试,进了升学学校就读。LOTO6这个词传入他的耳中,是进入十月后没多久的事情。电视新闻上大肆报导即将发行的新彩券。从1到43中选出六个数字,支付几百圆,就可拿到一张抽奖券。到了开奖日,系统会随机选出六个数字,当成中奖号码。自己选的数字和中奖号码有三个以上相同,便能拿到奖金。
真一郎对LOTO6这个词有印象,去年弟弟莲司突然失踪,直到深夜才返家。当时他带回来的笔记本上,写有这个词和一串数字。于是,真一郎到莲司的房间,要弟弟拿出笔记本。
「写下这个词的是来自二十年后的你,对吧?」
「嗯,应该没错。正确来说,是从现在开始的十九年后。」
莲司做着右肩的伸展运动。持续复健一年以上的结果,他的右肩已恢复到日常生活没有问题的程度。
真一郎翻开写着LOTO6的页面。之前翻看,还不知道LOTO6是什么。这也没办法,毕竟去年LOTO6根本尚未出现。
笔记本上面的数字串大概是中奖号码,旁边还写着是第几次的开奖。下周开奖的中奖号码也在上面,如果现在去彩券行买这组号码,应该赶得上开奖日。
「不然,我们试着买买看好了。」
真一郎上高中的同时,也开始在餐厅打工,但他和店长个性不合,一直想辞职。虽然会不会中奖还是个疑问,不过要是能中奖,就可下定决心辞掉打工。不用中大奖也没关系,足够买几千圆的游戏软体就好。
真一郎跟弟弟说一声,带走笔记本。记得超市的停车场附近有彩券行,那里应该也会卖LOTO6的彩券。真一郎马上决定出门去买。他将笔记本卷成筒状,轻轻敲着肩膀外出。
真一郎骑着脚踏车来到附近的超市,向彩券行的老板娘询问LOTO6的选号方法。他参照笔记本上面的数字,拿铅笔涂黑六个号码。只要两百圆就买得到一张彩券。
开奖日是隔周的星期四,刊登着中奖号码的报纸会在翌日送到。星期五早上,真一郎打着呵欠,钻出被窝。他洗完脸,再次戴上眼镜,确认送来的报纸上的中奖号码。他其实没抱太大期待,即使是未来的情报,仍可能出错。毕竟弟弟遇上车祸的时间,也有整整一年的误差。
他在报纸的各种资讯中找到中奖号码。LOTO6的中奖号码,刊载在方形栏位里。
「真一郎,报纸看完了吗?我蹲厕所想看报纸。」
父亲的呼唤从背后传来,但真一郎听若罔闻。他拿着彩券,发现自己选的六个号码,就印在报纸上。他不断比对着彩券上的号码,和报纸上的中奖号码。
「莲司,你差不多该起床了!」
母亲的催促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她在叫二楼的莲司起床。
「喂,真一郎……」
父亲的呼喊传进耳中。
中奖号码的旁边,一并刊载了中奖金额。真一郎以指尖数金额的位数。不,应该是搞错了。他这么想着,再次确认六个号码,然后又数了一遍金额的位数。
「呃,莲司……」
真一郎想呼唤弟弟,却发不出声。
弟弟活动着肩膀,一边走下楼梯。
「早啊,哥……怎么了?」
真一郎对于旁人眼中自己的模样毫无概念。不知何时,父母担心地默默看着他。LOTO6的彩券只是一张小纸片,真一郎把彩券递给莲司。
「这张中奖了……」
「哦,总共能拿到几百圆?」
「你啊,还收着那笔记本吗?没丢掉吧?」
「嗯,我收在书桌抽屉里。」
真一郎跑上楼,冲进弟弟的房间。他拿出笔记本翻开,研究之前飞快扫过的曲线图。根据旁边的说明,这是日经平均股价的趋势图。这不是过去的资料,而是记载今后二十年间的股价涨跌。其他纸页上,还有好几张记载着今后上升的主要股票,及股价涨跌的简易图表,并且注记了不熟悉的词汇和相关说明。雷曼兄弟事件?虚拟货币?虽然真一郎不太清楚,但这些一定是重要的关键字。
「老哥,怎么了?」
莲司走上二楼,真一郎毕恭毕敬地将笔记本放回桌上。
「你要妥善收藏这一本,并慎重保管。」
弟弟说不定真的瞥到未来世界的一角。真一郎先前并非不信,只是他倾向秉持模糊的保留态度,认为可能有这么回事,但也可能全是弟弟的妄想。不过,现在真一郎完全相信弟弟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