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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九九

    父亲正拿着扫帚清扫家门口。

    「莲司,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吗?」

    「我和别人约好了,我跟对方说一定会去。」

    「约好了?是很重要的约定吗?」

    「嗯,我要去帮助别人。可能很晚才会回来,别担心。」

    下野莲司跨上脚踏车出发。小学时骑的脚踏车踏板是歪的,当时不觉得别扭,现在却觉得很难踩,难以保持平衡。不管父亲在身后呼唤,莲司头也不回地踩下踏板。

    插秧前的冷清田亩在眼前展开,莲司飞快踩着踏板,暗自为身体竟如此敏捷而深受感动。长高前的他体重轻盈,动作灵活。他右手放开握把,试着转动肩膀,感受到肌肉的柔韧度。他有种想停下脚步,捡起路边石头丢向远方的冲动。不知道石头能飞多远?

    随着莲司接近车站,周边的建筑物愈来愈高大。由于往来的车辆增加,莲司放慢速度。在单调的交叉路口上,有一座电话亭。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踏车。

    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并非必要,说不定只会得到毫无意义的结果,但还是值得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毕竟谁都不知道,观测到的未来是否绝对不会改变。

    莲司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从电话亭内的电话簿上,找到警署的服务电话。他投入硬币,按下号码。

    「您好,这里是宫城县警署,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公事公办的男性嗓音。

    「我想请你们加强巡逻某个地区。」

    数小时后,位于神奈川县镰仓市的西园小春家会发生案件。莲司希望能防患未然,阻止悲剧发生。照理来说,他应该打电话到神奈川县警署,可是电话簿上只记载着管辖这地区的宫城县警署的电话号码。

    「晚点某户人家会发生入室抢劫。」

    「入室抢劫?」

    「地点是其他县市,不在你们的辖区……」

    「我问一下,小弟弟,你几岁?」

    「十一岁……」

    莲司自知目前的话声,听起来就是少年的嗓音。即使他坚称自己实际上是三十一岁,对方恐怕也不会相信。另一头的男性语气中带着怀疑。

    「为什么你知道会发生强盗案?你能先告诉我吗?」

    对方似乎在怀疑这是不是恶作剧电话。

    正当莲司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感受到一股视线。电话亭的透明隔板外,站着一名穿棒球队制服的少年。他身背插着球棒的后背包,跨在脚踏车上看着莲司。魁梧的身材配上宛如猩猩的长相,是同一棒球队的山田晃。

    莲司不禁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

    「嘿,阿晃。」

    「莲司,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不是应该乖乖在家里躺着吗?」

    山田晃是捕手,莲司在少年时代,每天都朝他的捕手手套投球。

    「我的头没事了。」

    「老实说,我以为你会挂掉。你的头发出好大一声。」

    「我还活着啦。」

    「看就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用那么闪闪发亮的眼神盯着我?」

    「你想太多,我的眼神很普通。」

    下野莲司揉着眼蒙混过去。

    「是说,我有个烦恼。」

    山田晃稍微压低话声。

    「哦,你居然会有烦恼,真像个大人。」

    「嗯……莲司算是我的搭档,所以我想趁现在先说……」

    「什么事,快讲啊。」

    「上国中后,我可能就不打棒球了。」

    莲司追问,原来是母亲反对他继续打棒球。由于他的课业成绩好,母亲希望他放弃棒球,改去上补习班,将来好进升学率较高的学校。

    「你绝对不能放弃棒球。」

    「为什么?我不一定能当上职业选手,继续下去搞不好根本没意义。」

    「你为什么要下那样的结论?说起来,要不要打棒球,难道是靠有没有意义来决定的吗?」

    「莲司又是为了什么打棒球?」

    「因为打棒球很有趣,因为我喜欢棒球啊。」

    山田晃吃惊地盯着下野莲司,然后表情变得开朗了一些。他伸手按着胸膛,开口说:

    「对啊,我在想什么,我也很喜欢棒球……」

    「那你愿意继续打棒球吗?」

    「我会的。莲司,长大后我们也要打棒球喔。」

    「当然啦,阿晃。就算变成大人也要打棒球,就这么说定了。」

    别突然讲令人感伤的话啊,莲司在心里抱怨。他压下悲伤的情绪,向山田晃竖起大拇指后,跨上停在电话亭旁的脚踏车。

    「我差不多该走了,再见。」

    「莲司,你要去哪里?」

    「我接下来要搭电车,去很远的地方。」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掰掰,搭档。」

    「再见,搭档。」

    尽管记挂着报警的事情,莲司还是挥挥手,踩下脚踏车的踏板。山田晃的身影逐渐远去,转眼就消失在视野中。这么一提,莲司想起鼓励他坚持棒球到最后的,就是山田晃。

    下野莲司将脚踏车留在私营铁道的车站,前往仙台车站。仙台车站的站内贴着手机公司的广告海报。几个月前,DoCoMo才刚开始提供手机上网服务。

    莲司望向车站里的时钟,确认目前的时间。过十二点了,根据西园小春的记忆和警方的纪录,强盗闯入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半,所以莲司必须在五个半小时内,赶到西园家。

    自动购票机前大排长龙,于是莲司改到购票窗口,去买前往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来回车票。

    「成人票一张……」

    莲司脱口而出,购票窗口的服务员露出诧异的表情。

    「搞错了,请给我儿童票。」

    莲司从母亲的长夹取出几张纸钞付款。买完票,他走向验票闸口,打算将长夹塞回后背包时,发生一点问题。背包拉链卡到布料脱线的地方,拉不起来。

    「搞什么,居然挑这种时候!」

    由于时间宝贵,莲司直接抱着拉链大开的背包,冲过验票闸口。

    从月台望出去,仙台车站前的街道上也有白色绒球飞舞。没过多久,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到站。莲司搭上对号座的车厢,找到位子坐下后,列车便如同滑行般平稳出发。为了有效运用时间,他决定来写点东西。

    他拉出座椅附设的小桌子,摊开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笔记本最初的页面上,只有先前写下的几行文字。

    2019-10-21 0:04

    在长椅等待

    巡逻车警笛鸣响

    狗叫三声

    从背后遭人殴打

    莲司在笔记本的不同页面上,以更清楚的口吻,写信交代事情经过。信的内容是写给少年时代的自己。莲司在少年时代读过,内容也都还记得,所以比起从无到有的撰稿,更接近背书抄写。这么说来,这篇文章最初又是谁想出来的呢?

    窗外是一大片田园风景,随着时速三百公里的车速逐渐后退消失。除了写给少年时代的自己的信,莲司还写下各式各样资讯。资讯的内容是与未来相关的事情,并附有曲线图的图表。尽管许多内容对少年时代的自己而言,应该都令人一头雾水,但莲司并不放在心上。随着时间过去,笔记本的意义就会逐渐揭晓,也会有人注意到这些资讯的重要性。

    莲司也写下关于二〇一一年发生的东北大地震的资讯。毕竟莲司老家位在海啸的受灾区域,如果置之不理,家人会有危险。他写下海啸的受灾区域,表示希望大家能为那一天提高防灾意识。

    只是,事实是就算找到这本笔记,读了内容,少年时代的他对于会发生大地震一事,也毫无想法。海啸会铺天盖地而来,将房屋连栋拔起——即使笔记本上这么说明,对于小时候的莲司而言,也缺乏真实感。尽管如此,他未曾忽视大地震的事情,是因为他亲眼见证好几项笔记本中的资讯,正确地预告未来。

    莲司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同时,脑袋像发烧一样开始发热。他本来就不擅长动脑筋,在投手丘上被球击中的地方更是阵阵作痛。

    他停下笔,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新干线列车运行的声音,思索着此刻身在二十年后的年幼自己,不知在做什么?

    二〇一九

    我的右肩似乎是在交通事故中报废了。虽然对日常生活没有影响,但要继续运动似乎有困难。西园小春在更衣处外告诉我这些消息。

    为了向我说明,她一直隔着拉门等待。我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现身上的伤痕,也是预先就知道的事情。

    我蹲在更衣处,难以呼吸。小春应不会进来,隔开更衣处和走廊的拉门上着锁。

    「请你记住我接下来讲的时间和日期。」

    她说出某个日期。

    二〇〇〇年八月十日……

    她告知我在那一天,会遇到交通事故。

    「可以的话,那一天请不要外出,待在家里。这样应该就能成功避免车祸发生……虽然,还不清楚观测到的未来是不是会改变。」

    我擦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

    未来能够改变?

    她的话为我带来些许希望。我吸了吸鼻子,出声询问:

    「我能继续打棒球吗……?」

    「我不知道,目前没有足以让人掌握这个世界法则的案例。我们的意志会对时间造成怎样的影响,这一点还不清楚。不过,我认为能做的事情就去做,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请再说一遍刚刚的日期。」

    「要我说几遍都没问题。」

    二〇〇〇年八月十日。

    我将这个日期深深记在脑海中。我的内心充满不安,得知将会失去重要事物,恐惧涌上心头。我根本不想看到这种未来,但如果我不曾来到这个未来,就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迎接八月十日,遇上交通事故。抱着觉悟迎接那一天,说不定还比较好。

    我一边冲澡,一边回想打棒球的日子。最初是与父亲抛接球,哥哥只在一旁看。我珍惜地抱着父母买给我的第一副手套入睡。加入少棒队,投球受到夸奖。站在投手丘上投球的紧张感。比赛输掉,不甘心地和队友一起哭。许多回忆随着莲蓬头流出的热水冲过身体。我抚过右手和右肩的伤痕,思考着要是再也不能打棒球,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

    我换上西园小春准备的衬衫和牛仔裤,这套衣服穿起来比西装轻松许多。我走向客厅,只见小春听着音乐,一边翻阅搜集了新闻简报的厚厚资料夹。确认我没在哭泣,她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要喝什么吗?」

    「请给我牛奶。」

    小春将冰凉的牛奶倒进杯子里。

    「你想知道今年的职棒是哪一队获胜吗?」

    「我觉得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哎,也是。随着观测到的事实愈多,愈难否定一切会朝那个未来演变,令人感到想要改变的未来的强度益发强大。既然如此,未来还是充满不确定性比较好。」

    「你说的话太难,我听不太懂。」

    「这么一提,晚点你可能会被问到职业,要怎么回答?」

    「这是预言吗?」

    「回答『个人投资户的助理』,或是『咖啡店的店员』,你觉得哪一种合适?」

    「交给你决定。」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处在非我期望的人生。如果明确说出这一点,恐怕会伤害小春。如果避开交通意外,改变了历史,搞不好我和她就不会发展成同居的关系。难不成她已有觉悟,才告诉我发生意外的日期?

    小春将板状的电子仪器,放在客厅桌上。其中一面是萤幕,和我在医院看到的这个时代的手机相比,稍微大一点。根据小春所说,这个电子制品叫平板电脑。

    「我要发电子邮件,莲司先看电视吧。」

    在我生活的时代,有以手机发送文字讯息的服务。电视上播过广告,所以我还记得。所谓的「发电子邮件」,应该就是发送文字讯息给别人的服务吧。小春在平板电脑的画面上进行操作。液晶萤幕的一部分显示出键盘,随着小春的手指碰触,文字随之输入。真是令人吃惊的科幻场景。

    摆设在客厅的电视一样画面很大,厚度却惊人的薄,阴极射线管是埋在墙壁里吗?我打开电视,试着切换几个频道。画面实在太鲜艳清晰,新闻播报员仿佛真的就在我面前。

    我看电视的时候,小春处理完电子邮件。她从电视旁边的柜子中,拿出某样东西。那东西的外观就像泳镜。

    「难得来到二十年后,不想玩玩最新的游戏吗?」

    「那是什么?」

    「这是戴在脸上的护目镜式显示器,可用来玩一种叫VR的游戏,设计上是画面会配合头的动作产生变化。」

    我马上试玩。不料,我惨叫一声,立刻暂停游戏。首先,游戏画面居然不是点阵画面,我很不适应,简直像把现实世界搬进游戏里。我在游戏中坐上云霄飞车,整个人被甩来甩去。虽然很可怕,我却忍不住笑了,而且想一玩再玩。小春大概是为了让我打起精神,才建议我玩未来的游戏吧。

    中午过后,我们决定外出。小春提议在外面吃稍迟的午餐。两人坐上车子,发动引擎。我坐在副驾驶座,小春坐在驾驶座。这辆双门轿跑车似乎是我们的共同财产,平常我也会驾驶,不过今天方向盘都交给她。

    驶离公寓后,车子穿越热闹的街区。我的额头紧贴车窗玻璃,目不转睛地注视城市的街景。拥挤的人潮、现代化的大楼,及大楼外墙上的鲜艳巨大萤幕,看得我不禁屏住呼吸。巨大的萤幕上,偶像歌手的女孩们舞动着身体,一旁广告宣传的卡车大声播放着音乐,通过交叉路口。过多的情报,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红绿灯的样式也和我的时代有点不同,发出的光线和颜色都鲜明许多,连行人号志灯的造型也变了。以为红绿灯大概永远都一成不变的我,忍不住盯着瞧。

    「刚才叔叔突然发讯息来。」

    「叔叔?」

    「就是我父亲的弟弟,算是我的监护人。叔叔是个大忙人,总是不在日本,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把握时间见面。而且,叔叔每次的邀约都很临时,常常突然来一封讯息,说当天想一起吃午餐,搞得我必须赶快预约餐厅。」

    「我们待会要和那个人一起吃饭吗?」

    「嗯,我想请叔叔帮我们签结婚申请书,只是时间一直乔不定。说真的,这样正好。」

    远方看得到东京铁塔,红色的尖耸建筑物在众多大楼当中,显得格外醒目。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东京铁塔,不由得大受感动。

    没多久就开始塞车,车子一路放慢速度,直到完全静止。车上的音响原本在播音乐,小春伸手将音量转小,调成接近无声的状态。

    「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

    小春的神色变得有点紧张。

    「是我必须知道的事吗?」

    「是我双亲的事,也和你有关。」

    「是什么事?」

    「我会请叔叔担任证婚人,为我们签结婚申请书,因为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们过世了吗?」

    「因为二十年前的一起案件……」

    案件?只见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用力收紧。

    她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该怎么说,然后开口:

    「那天,强盗闯进我们家。事后调查得知,犯案的动机似乎是为了钱。由于我和父母不巧都在家里,犯人就把他们……」

    据说犯人蒙着脸。小春那天似乎在现场目击了犯人的模样。

    「我也差点被杀,如果不是出现救星,我的人生应该在那一天就结束了。」

    「出现救星?」

    「没错,当时的我才八岁,只能缩在一边发抖。有个男生突然冒出来,从犯人手底下保护了我。他趁犯人退缩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帮助我逃走。那个男生,就是莲司。」

    「我……?」

    小春眼眶泛泪,望着前方。

    「二十年前,你出现救了我。你来到即将遇害的我面前,拯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

    陷在车阵中的车子缓缓前进。

    她踩下油门,催动车子。

    「你说二十年前,该不会……」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天和今天一样,空中飘舞着大量蒲公英的绒毛。」

    那正是我在练习赛中,被球击中头的日子。

    也是我在医院睁开眼之前,身处的日子。

    先前听小春说,那一天下午六点左右,回到原本时代的我会在镰仓市醒来。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了。长大的我利用那一天,从老家所在的宫城县,移动到神奈川县,试图拯救她脱离死亡的命运。

    我的努力成功了,所以在二十年后的这个世界,西园小春依然活着。

    小春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旋律似曾相识,应该是我所处的二十年前的时代就有的曲子。虽然让人有些怀念,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到了。」

    原本听说是要吃略迟的午餐,我一心以为是去类似家庭餐厅的地方。不料,车子却在小春的驾驶下,开进看起来很高级的饭店的地下停车场。

    我们搭电梯前往顶楼,小春似乎几天前就预约好饭店的餐厅。

    「你和叔叔约吃饭,不是临时才决定的吗?为什么会事先预约餐厅?」

    「长大的莲司说过,今天会临时和叔叔有约。」

    电梯内有着金色的装饰,非常豪华。小春注视着楼层的显示灯。我有点在意二十年前发生的案件,但又不知道能不能详细追问,难以随意开口。

    电梯到达顶楼,窗外能够俯瞰市中心的景象。这个地方比我想像中高,看得到气氛沉稳的和风创作料理餐厅入口,小春报出名字,我们就被带到包厢。和室是不需脱鞋的类型,摆设有桌椅。皮革封面的厚重菜单上还有英文表记,约莫是大公司的大人物会招待外国客户来的名店。

    「这家餐厅挺贵的……」

    看了菜单上的价钱,我吓得不轻。

    「别担心钱。」

    小春坐在我旁边,她叔叔的座位安排在我们对面。虽然连续剧和漫画中,常有为了取得结婚许可拜访恋人父亲的情节,难不成接下来我也必须这么做吗?为什么偏偏挑这一天?不能选别的日子吗?在这之前,我已向小春抗议一番。

    「对不起,叔叔只有今天有空,明天就会离开日本。」

    她的叔叔在外国公司上班,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次碰面要等到明年。就我而言,延到明年也无所谓。毕竟现在的我外表看似大人,里面却还是十一岁的男孩,没办法长时间装出大人的样子。我的心中满是不安,只好拿起杯子喝水,镇定情绪。

    「不用那么紧张,我已在电话中和叔叔大致谈妥。莲司的名字,以及莲司是怎样的人,这些都说过了。」

    我没有选择结婚对象的权利吗?就这样见证结婚申请书签署的过程,感觉我的人生会坚定地朝这个未来发展。

    好,逃吧。

    「你是不是想要逃跑?」

    「为什么你会知道?」

    「长大的莲司告诉我的。他说当时满脑子都想着要开溜。」

    「只是请你叔叔在结婚申请书上签名盖章,我不在场也无所谓吧。」

    「都是大人了,起码得打声招呼。」

    「我是小学生。」

    包厢的拉门打开,体型庞大的中年男子随着服务生走进包厢。他的长相温柔,有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给人好像在美国乡下经营牧场的印象。小春从椅子上起身。

    「叔叔,好久不见!」

    「你好啊,小春。抱歉,约得这么临时。」

    我跟着起身,低头行礼:

    「呃,你好……我是和小春交往的人……」

    「你就是莲司啊,请多指教。」

    小春的叔叔伸手来和我握手。他的手胖乎乎的,感觉就像麻糬一样。

    我们点了套餐。不久,服务生端上盛装在小碟子中的料理。小春的叔叔看到我喝柳橙汁,出声问:

    「你不喝酒吗?」

    「是的,我没喝过酒。」

    「没喝过酒?一滴也没沾过?」

    这么一提,我想起大人们常常聚会喝酒,一有什么事情,就会举起啤酒干杯。说自己完全没喝过,是不是不太自然?

    「他的体质不能碰酒,只要一沾酒就会醉倒,才说几乎没喝过。」

    小春为我打圆场。

    「对、对,就是这样。」

    在这之后,小春的叔叔还有工作上的约会,所以不太碰酒精。还要开车的小春喝的则是气泡水。料理非常可口,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暗自嘀咕,尽是蔬菜的小菜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吃蔬菜对我来说更接近苦行,让人提不起兴趣也提不起筷子。

    「用餐时要闭起嘴巴。」

    小春在我耳边偷偷提醒,我刚才似乎张着嘴巴咀嚼。

    「说起来,莲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小春的叔叔享用着料理,同时出声问我。我和小春互换眼神。果然料中,小春大概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点被问到职业。

    「他是在某个体投资户的事务所上班,对吧?」

    小春看着我重复一遍「对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寻思「个体投资户」到底是怎样的工作?

    这个回答似乎勾起小春叔叔的兴趣。

    「哦,投资?炒股之类的吗?」

    炒股注4?是指蔬菜的芜菁吗?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呃,对,还要切,很麻烦。」

    「切割停损挺重要的。」

    「切割停损」又是什么?蔬菜切法的种类吗?

    「最近我慢慢熟练了。」

    「那么,接下来我想说明跟莲司认识的经过。」

    小春突然出声,可能是注意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才帮我转换话题。

    她谈起我们是怎么相遇,又是如何进一步发展成交往,最后走到结婚这一步。大学时代,她因为个性阴暗,交不到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喷水池旁向她搭话。

    我不知道这番话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见小春说完,她的叔叔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我相信大哥和大嫂一定会感到欣慰。莲司,这孩子就麻烦你了。结婚真好,虽然我已放弃。」

    接下来的话题,不知为何变成她叔叔的恋爱史。二十几岁的时候,他在小春爸爸的公司上班,爱上女同事。

    「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向她表明心意。如果我能鼓起勇气告白,或许现在就会过着不同的人生。我常常想,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要是真能回到过去,叔叔认为历史是可以改变的吗?」

    小春问道。叔叔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回到过去改变历史,说不定回到过去的自己会跟着消失,这么一来,就没办法改变历史了,这也就是所谓的『时间悖论』。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有每一天都谨慎做出选择,以免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套餐的主菜霜降牛排登场,肉汁的香味直冲脑门,让人几乎握不住筷子。小春没把肉吃完,由我和小春的叔叔分掉了。餐点还有白饭和味噌汤,最后端上的是冰凉的水果。

    「那么,差不多该……」

    小春从皮包中拿出结婚申请书。

    「错过这个机会,要请叔叔当证人大概就有难度了。虽然也能邮寄,但太花时间。啊,叔叔有带印章吗?」

    「我在日本期间总是随身携带,毕竟工作上也会用到。」

    小春的叔叔接过婚姻申请书,仔细端详。他连连眨动宛如大象的温柔眼睛。

    「下野莲司吗?名字的读法真有趣。」

    「大家都这么说。」

    小春的叔叔在证人栏签下姓名的时候,我终究忍不住逃去洗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也觉得不要再看下去比较好。人生就此决定,固定成形,简直像打棒球不知道比赛过程,只被告知比赛结果。

    我想和其他人一样,享受不知终点的冒险航程,这份乐趣却被夺走了。

    我走出餐厅,在饭店顶楼寻找洗手间。擦身而过的男人似乎在看我,害我以为身上的服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衣服其实都很普通。难不成是这个时代的我认识的人?果真如此,对方理当会出声和我打招呼。

    对方没多久就离开了,应该是我多心。

    我在灯光柔和的洗手间洗了脸和手之后,回到小春他们那边。一进包厢,小春叔叔就向我道声「恭喜」。我以为他是签完结婚申请书才这么说,小春却露出慌张的神色。

    「他还不知道吗?」

    「不,他知道,不过——」

    「婚礼是什么时候?如果是在生小孩之前,穿婚纱肚子会很显眼,可能要赶紧筹备比较好。」

    他们在说什么?

    生小孩?谁要生小孩?

    ×   ×   ×

    真是一场令人难忘的聚餐。最后是由幸毅请客。

    「算是我的贺礼,祝你们幸福。」

    「叔叔,谢谢你。」

    侄女腼腆地道谢。她的气质让人想起她的母亲,幸毅涌起一股怀念的心情。

    不久前,侄女打电话来说有想结婚的对象。侄女不想透过电子邮件,而是直接通话。幸毅平常都在海外,这次临时被派到日本出差。一用邮件通知她,马上演变成碰面吃饭。侄女事先预约了高级饭店的餐厅,仿佛一开始就是这么安排。

    幸毅和两人一起搭电梯,送他们到地下停车场。侄女未婚夫的神色有点奇怪。他一脸铁青,手臂微微颤抖,恐怕是听到自己要当爸爸而大受冲击。尽管侄女说他知情,但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初次听闻的反应。幸毅没结过婚,也没有小孩,所以侄女未婚夫此刻是什么心境,只能全凭揣测。不过,或许近似二十年前他刚成为八岁小春的监护人,当时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情。

    两人在停车场坐上进口的双门轿跑车。见侄女让未婚夫坐在副驾驶座,幸毅问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要兜一下风,然后去公园。」

    她报出和市中心有一段距离的运动公园。

    「叔叔,谢谢你愿意当我们的证婚人。」

    「小事一件。」

    侄女露出花朵般灿烂的笑容,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幸毅感受到一股视线。他环视周围,但并未看到可疑的人影。

    小春驾驶的车子缓缓开动,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未婚夫姑且也向幸毅点头致意,却脸色不佳。真要形容,他仿佛是遭人无端攀附,被迫负起责任的委屈小孩,挂着泫然欲泣的表情。

    两人乘坐的车子驶向停车场出口,逐渐离去之后,停在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发动引擎,尾随着小春他们般出了停车场。幸毅认为只是时机凑巧,并未多想。

    注4:日文的「股票」音同芜菁。

    一九九九

    莲司在新干线列车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同时回想起他和小春一起在镰仓海岸散步的情景。

    「记得那一天你肚子被刀刺中。刀子虽然只有五公分左右,不过犯人当时狠狠朝你的肚子刺了下去。」

    由于是冬天,附近看不到来玩水的游客,顶多是远处有人在遛狗。海浪发出低微的声音拍打着沙滩。

    「犯人偷偷带着刀子,然后用刀子刺中我,但我并未受伤,这是为什么?该不会是小春看错吧?」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没有受伤。明明刺中腹部,却没有流血,看起来也不会痛。你当时拿着武器,像是长长的针。」

    「我又是在哪里弄到手呢?」

    根据警方的纪录,现场并未留下相符的物品。那武器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海鸟飞过灰暗阴沉的天空。

    听到新干线列车即将抵达东京的广播,莲司从昏沉的状态中惊醒。

    接下来他要去救八岁的西园小春,拼命抵抗犯人,然后成功逃脱,这是小春观测到的历史。万一历史出现分歧,他没能救出小春,反倒被犯人杀掉,会发生什么情况?长大后两人在海边散步,这样的未来会像烟一样消散吗?

    莲司将笔记本和文具收进拉链坏掉的后背包,小心翼翼地抱着后背包下车。东京车站内和二十年后不一样,有着他没印象的老旧墙壁,应该是在二〇〇〇年代的大规模翻修中整新了。人潮中有穿厚底凉鞋,脸晒得黑亮的年轻女性。莲司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记得是这个时期在一部分人之间流行的打扮。往来交错的女性妆扮都让人感受到时代的不同,不过男性和二十年后没太大差别。

    提到一九九九年,正是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mus)的预言中,世界末日来临的年分。以结果而言,预言没有说中,但确实有些人相信世界会在那一年的七月画下句点。今天是四月二十五日,这个话题大概会在电视和广播中,延烧两个多月以上吧。

    莲司换到横须贺线的月台,搭上电车。他站在车门旁,望向窗外,看得见九十年代末的东京街景。这个世界的人们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事毫不知情。大海的彼端,后年会发生客机撞大楼的惨剧;十多年后,东北地区会发生地震,造成大量伤亡。电车通过港区,窗外的景色从林立的大楼,转变成住宅区。横越多摩川之际,辽阔的河畔风景展现在眼前。

    下午四点左右,电车抵达镰仓市的车站。

    莲司打起精神。通过验票闸口后,随处可见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外国观光客。这一带以前是镰仓幕府所在地,保留了不少古迹。西园家位在距离人口密集区有一点远的区域,最好搭公车或计程车过去。

    离案件发生只剩下一个半小时,但还有不少事情要办。莲司在车站的售票机买了到东京的票,将新干线列车的回程票和几张纸钞一起夹进笔记本。

    他搭上计程车,请司机开到离车站十分钟路程的医院。

    「要去医院吗?」

    计程车的司机大叔向莲司搭话,大概是对小小年纪独自搭车的莲司有点在意。

    「嗯,妈妈突然住院了。」

    莲司决定装出担忧的模样撒谎。

    抵达医院后,他从母亲的长夹拿出纸钞付钱。

    「我把东西拿给妈妈之后,马上就会回来,请在这边等我。能请你把车停到远一点的地方吗?」

    交代完,莲司步向医院大门。一走到计程车司机看不到的地方,他就沿着墙绕到医院侧面。那里有着虽然不大,但能供住院患者散步的庭园。

    树丛深处有一座长满青苔的狮子雕像,大小和真的狮子差不多。台座上的狮子嘴巴微微张开,上下排牙齿之间有约三公分的缝隙,莲司将笔记本藏进去。里面出乎意料地深,不把手伸进嘴里确认,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藏有什么。换句话说,其他人不可能无意间发现里面的东西。

    将手伸进狮子嘴里的时候,白色的蒲公英绒毛从莲司的眼前飘过,他想起一件不重要的琐事。蒲公英的英文「Dandelion」,正是「狮子的牙齿」的意思。据说是蒲公英的叶子形似狮子的牙齿,才有这个称呼。

    莲司回到医院的正面,计程车停在稍远的路肩,司机大叔正在车外抽烟。莲司注意到马路对面有超市,于是出声呼唤司机大叔。

    「我想去超市一趟,能等我一下吗?五分钟就回来。」

    「好啊,你去吧。」

    莲司进了超市,立刻找到需要的东西。冰凿陈列在厨房用品区的架上。莲司动念一想,一并买了封箱胶带。

    搭上计程车,莲司告知司机下一个目的地,前往西园家附近的地区,不料在路上遇到塞车。

    「这个时间就是容易塞车。」

    不晓得是否观光客众多,镰仓市一部分的道路似乎塞车状况严重,移动短短几公尺,便需要花好几分钟。莲司懊恼地想,早知如此,应该在搭计程车前,先打公共电话,或许能通知警方和西园家,让他们提高警觉。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有点死心,觉得说不定不论如何抵抗命运,事情终究会朝观测过的历史发展。即使在搭计程车前打电话,要求他们提防强盗,最后还是会被视为恶作剧电话,造成相同的结果。

    「我在这里下车。」

    莲司在脑中计算到西园家的距离,得出用跑的比较快的结论。他付钱给司机,同时向司机提议:

    「方便的话,今天晚上七点左右,能在刚才的医院前接我吗?想请你从医院送我去车站。」

    「好啊,没问题。」

    司机一口答应。莲司很清楚他会履行诺言。

    莲司钻出计程车,车外的天空逐渐转变成橙黄色。凉爽的晚风吹拂,镰仓古色古香的建筑,在天色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和平时相较,更添一番风情。莲司从堵塞的车流旁迈开脚步奔跑。

    跑到狭窄的小径后,莲司停下稍作休息。他一边平缓呼吸,一边替刚才买的冰凿取下标签。位在山旁的道路有点陡,山坡下就是整片城镇,从一栋栋房屋之间的空隙隐约看得到地平线。

    莲司取出封箱胶带和皮夹,将后背包丢进一旁的草丛。接下来,他身负和强盗展开缠斗,让八岁的小春趁机逃走的重责大任,总不可能一直抱着拉链坏掉的后背包。横竖后背包中只装着文具,及在新干线列车上买的点心和没喝完的宝特瓶饮料,干脆直接丢在这里。不过,母亲的长夹必须带走,莲司小心地以封箱胶带将皮夹贴在肚子上。

    距离西园家只差一段路,接下来的行动攸关小春的性命。此外,他的任务不仅仅是营救小春,之后才是真正的目的。莲司打理完毕,再度拔腿狂奔。

    二〇一九

    西园小春开着车,并未回到公寓,而是在市区内移动。我不清楚她要去哪里。对于东京地理一无所知的我,连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没办法吃刚才的牛排,太可惜了,看起来明明那么美味。你知道什么是孕吐吗?」

    她指的是怀孕期间,闻到肉味感到恶心的情形。刚才她没吃牛排,似乎就是这个缘故。不过,我瞥向开车中的她,肚子实在平坦得不像怀孕的样子。令人不禁怀疑肚子里有小孩一事,说不定是骗人的。

    结婚申请书填写完毕,只要提交给政府相关机构,我们就会正式成为夫妻,而且她的肚子里还有我的小孩。或许我该感到高兴,但此刻我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恐慌和不安。毕竟我才十一岁,每天都在打棒球,连怎么和女孩相处都不知道。好恐怖,整件事根本莫名其妙。

    我完全没有要为人父母的自觉,不过没自觉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二十年以后,我才会走到这一步。但现在我感觉就像双脚困在水泥中。若是避开交通事故,防止肩膀受伤,这个未来是不是会变成白纸一张?

    「你看,那边是皇居。」

    小春开着车,一边向我介绍。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出去,能看到石墙和护城河。在一片林立的高楼大厦中,只有那一区仿佛被剪下来,坐拥辽阔的空间。

    「话说,你注意到了吗?平成的年号结束了。」

    「我没心情注意。」

    「你一副不想和我共度未来的样子。」

    「倒也不是不想……」

    总觉得人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擅自决定,我的心中充满不平。

    小春播起音乐。从智慧型手机播放音乐档案,接着就会透过无线电波在汽车音响流泻出来,据说是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科技。音乐是没有人声的宁静乐曲,东京的都会喧嚣褪去,此刻的大楼群宛如神话世界的遗迹。

    过桥之后,小春将车子停在车站前的投币式停车场。我们似乎抵达下一个目的地了。小春说过要去运动公园散步,但在那之前,想先绕到某个地方。眼下周围没看到任何公园,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都会设计感的站前广场。

    「这里是……?」

    「这里很重要,牢牢记住这座车站喔。」

    小春带我走了一圈,让我记住站名及站前的景色。

    「前面是我以前就读的大学,路上有一个喷水池。莲司昨晚就是坐在那边的长椅上,遭三名年轻男子从后方殴打头部。」

    步道从车站一路延伸出去。我跟着她移动脚步,不一会就看到她所说的地方。在灌木丛围起的广场中有一个圆形喷水池,几道细细的水柱朝着正上方喷出,在风中化成一片水雾,迎面一阵沁凉。

    「你看,就是那边的长椅。」

    「我就是在这里遭到攻击吗?」

    她目睹全程经过,叫来救护车。我便在人群的围观下,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要好好记住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是莲司出发前往过去的场所。不仅如此,二〇一一年四月,长大后的我们就是在此相遇。我当时还是大学生,坐在这边的时候,你突然向我搭话。」

    喷水池旁设有木制长椅,见小春坐下,我也跟着坐在旁边。

    位于步道途中的喷水池,对附近的居民和上下学的学生来说,是放松休闲的地方。

    「如果到时我没来,不晓得会变成怎样。」

    「二〇一一年四月,一定要来。」

    「日期是……?」

    「交给你决定。那一天将是我们重逢的日子,这是观测到的结果。」

    「你当时马上就认出我了吗?一眼就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帮助你的少年?」

    「我完全没认出来。当时我甚至以为,救了我的少年只是我的幻想。毕竟连警方都没能查出少年的来历。」

    她会对我抱持好感,说不定夹杂了对小时候保护自己的英雄的憧憬。

    「那个时候,我的精神状况相当差,还没从命案的阴影中走出来……」

    小春从皮包拿出平板电脑,点选画面操作后,显示出与案件相关的新闻剪报。她扫描了所有资料,带在身边以便随时阅读。「电影公司社长家中遭强盗闯入」、「犯人洗劫财物后逃脱」、「八岁女童受警方保护」等新闻标题映入眼帘,我读起报导的内容,了解案件的详情。

    悲剧发生在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半左右,第一名受害者是西园遥香,也就是小春的妈妈。她的遗体躺卧在车库旁,推测是遭到勒毙。警方在她的指甲缝隙发现黑色纤维,约莫是抵抗时从犯人的衣服扯下的。

    犯人杀害她,闯入屋内。根据报导的描述,从犯人留在地板上的鞋印中,找到和西园遥香遗体所在的车库一带相同种类的沙子。

    西园圭太郎,也就是小春的爸爸,在玄关附近遭人殴打头部致死。凶器是用来当装饰的紫水晶摆设。犯案的当下,八岁的小春偶然目击。于是,杀害两人的犯人将矛头转为目击者的女童。照理来说,西园小春难以幸存。

    但西园家的地板上,除了犯人踩着鞋子留下的脚印之外,还有童鞋尺寸的鞋印。经过调查,鞋印是属于男童的球鞋。不过,警方清查周边区域拥有该款球鞋的孩童后,并未找到符合的对象。此外,虽然关系不明,但案件发生不久,曾有一名少年倒在附近的田地。少年被送到医院之后,就偷溜离开,不知去向,身份依然成谜。尽管警方曾追查少年的下落,但案件就在一切成谜的情况下,逐渐遭人淡忘。

    「从医院消失踪影的少年,是指我吗?」

    「嗯,你回到原本的时代之后,请趁大人不注意,尽快溜走。」

    「我不用向警察交代事情吗?」

    「要说什么?你到未来一趟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案发当下在西园家的人,是长大的下野莲司。我能说明的事情,只有这个案件会陷入迷雾,过了二十年都找不到犯人之类的未来资讯而已。

    「而且,如果你不快点逃离镰仓市,可能会导致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什么最糟糕的情况?」

    「那一天,莲司为了保护我与犯人对峙,被犯人看到脸了。我马上受到警方的保护,莲司却非如此。犯人那个时候应该还在镰仓市,搞不好正在到处寻找妨碍他办事的少年。」

    「找我做什么?」

    「犯人应该对莲司很火大,要是被他发现,后果恐怕不是闹着玩的。」

    长大的下野莲司,为了让我能迅速回家,已事先做好准备。我被送往的那家医院,中庭内有一座狮子雕像,狮子的嘴巴里藏着回程的电车和新干线车票、钱,及写着今后指南的笔记本。

    小春操作平板电脑,找到那家医院的资讯。萤幕上显示出建筑内的平面图和狮子雕像的照片。

    「根据长大后的莲司所说,一出医院,就会有一辆计程车停在旁边。你搭那辆计程车前往车站。」

    「犯人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不过我们马上就会搞清楚。」

    「搞清楚?怎么做?」

    「在二十年前的世界,莲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前往镰仓市。」

    「他不是去救八岁的你吗?」

    「那也是目的之一,但达成的可能性很高,毕竟那段历史经过观测,像这样成为了现实。重点是之后的行动。我们拟定计划,讨论过该怎么办。结论是以『在过去取得情报,在当下寻找犯人』为方针展开行动。」

    蒙面的男人曾在西园家翻找金饰,搜刮值钱物品后就消失无踪。根据警方调查,房子后方的山坡上有一块空地,留有较新的轮胎印,推测犯人曾将逃跑用的车子停在那里。

    「莲司带我逃走后,便独自折回原路离开。我想他就是要去停着犯人逃亡用车的空地,记下车牌号码。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能得到锁定犯人身份的线索。」

    这二十年来,犯人的身份成谜,不曾出现在警方的雷达上。不过,小春他们打算取得和犯人有关的线索,在未观测的时间向犯人宣战。未观测的时间是今天傍晚以后,我的成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一天互换结束的瞬间,就会进入一片白纸般的未来。当犯人仍未落网的现实结束,经过观测的时间画上句点,在浮现逮捕犯人可能性的未来当中,她打算为这起案件做出了断。

    一九九九

    嗡嗡作响的烦人噪音传入耳中,大概是飞虫吧。男人双眼不离望远镜,挥挥手试图赶走虫子,然而噪音不曾停下。

    放大的视野内,所见的是建在镰仓市僻静郊区的宅邸。房子的外观令人联想到避暑胜地的别墅,大小也足以称为豪宅。附设的车库内停着几辆车。尽管男人对车不熟,不过每辆看起来都是高级车。其中也有造型古典,像是古董的车款。

    房子后方是平缓的山坡。山坡上茂密地长着各种植物,落叶堆积成柔软的脚踏垫。男人潜伏在树丛中,和豪宅保持几十公尺的距离,避免被人发现。

    宅邸位在小路的尽头深处,和邻居的房子有好一段距离。干活时就算发出大一点的声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男人以望远镜从不同角度观察外墙。房屋正面的墙上装着橘色的灯,是一般的保全公司采用的设备。房子内没人的时候,如果有入侵者,灯就会亮起,向外界通知异状。即使家里有人,只要按下警报器按钮,灯也会亮起。不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会透过电话线路,向保全公司送出异常警报,保全公司会立刻派人过来。

    现在屋内有三人,大人两名,女孩一名。如果想慢慢搜刮值钱的财物,重点就是不能让任何人按下警报器的按钮。

    嗡嗡作响的恼人噪音响起。男人放下望远镜,寻找可恨的飞虫。然而,飘在空中的只有植物的毛絮,男人没看到半只飞虫。他专心聆听,想找出声音的来源,不料却是来自他的脑袋。男人猛搔头发,才发现嗡嗡声原来是平常就有的耳鸣。

    不知道是不是特别紧张,导致耳鸣的音程改变?害男人以为是飞虫的声音。不过,耳鸣会有音程变化吗?如果音程会变化,是不是能依身体状况及压力大小自由改变音程,借由耳鸣演奏出音乐?能用耳鸣演奏贝多芬或华格纳,应该很有趣。男人短暂地沉浸在想像的世界中。

    傍晚的闲静让耳鸣显得格外清晰。女人走出房子,在庭院的花圃旁走动。女人长得很美。她是屋主的妻子,想必也是先前在外面跳绳的女孩的母亲。男人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从口袋中掏出蒙面帽套上头,并戴上手套。差不多到开工的时间了。男人谨慎地避免发出声响,离开藏身的草丛。

    晚风一吹,飘浮在空中的白色绒毛便随之飞起。女人沐浴在夕阳下,为花圃洒水。男人从后方接近,捂住她的嘴巴。他用力按住受到惊吓想大喊的女人,将她拖到车库后方。一到宅邸窗户看不见的位置,他就跨在女人身上,勒紧她的脖子。女人睁大眼睛,双脚激烈挣扎,试图逃离男人。不久后抵抗逐渐停止,女人的身体瘫软下来,瞳孔放大。

    耳鸣消失了,一片澄澈的清静世界降临。

    男人最初的记忆是父母吵架的画面,接下来的久远回忆中,已不见父亲的身影。十一岁的某一晚,家中忘记关暖炉导致失火。他注意到浓烟,从窗户逃跑得救。然而,母亲被发现时,已变成焦黑的尸体。

    火灾发生前,男人记得母亲在客厅看电视。画面上播着看起来很无聊的日本电影。电影正播到在开满蒲公英的山丘上,男女互诉衷情的场面。母亲大概是看着这一段,迷迷糊糊地睡着,才会忘了关掉暖炉。母亲总是睡眠不足,她一早起床做饭,又工作到深夜以维持家计。当时给母亲的睡魔致命一击的,便是那部日本电影。

    男人就读高中的时候,天皇驾崩,平成年号开始。还待在儿童养护机构的男人,因无法融入周围环境而中途辍学。接着,他在公寓独自生活,试着做了几份工作。他曾透过交往的女性介绍,到黑道组织的事务所帮忙。业务的内容是在车站前找人搭话,带到事务所兜售石头。那不是普通的石头,散发着神秘光辉,具有祛除恶灵,招来幸福的功效。经过这样的说明,客人便会欢天喜地掏出钱包。但也有人过了几天,在家人责骂下回来退货。

    当时,社会上发生奥姆真理教在地下铁散布沙林毒气,阪神淡路大地震造成无数伤亡。从那个时候开始,男人就有耳鸣。空气通过金属管般的声音在脑袋里不停作响,男人想像自己的脑袋说不定是金属制造,而且是中空的。

    男人原本打工的事务所在某一天突然净空,相关人士都不知去向,连交往的那名女性也不知所踪。于是,男人找了别的工作。

    深夜打工的时候,他和差不多年龄的青年被分配到同一个地方,两人开始交谈。青年名叫N,兴趣是电脑通讯。男人从N那边接手的二手电脑上搭载着Windows95,N教导他电子邮件和电子留言板的使用方法。辞掉深夜的打工之后,N就做起合法药物的网路通贩,男人帮他做生意。这份工作的收入不少,不过由于金钱纠纷,男人和N吵了一架,两人便断绝了关系。

    这个时期,网路迅速普及。之前在和N的交流中学会网路相关知识的男人,开始浏览地下网站。地下网站充斥着盗版软体和违法药物的资讯,在此处留言板上找到的特殊工作,报酬远比普通工作的薪水来得好。

    二十几岁的某一天,男人接下协助某名男性报仇的工作。

    【募集愿意一同对奸邪小人施以私刑的同伴。】

    对方会支付相应的报酬,更重要的是,男人很中意「奸邪小人」这个措词,于是他联络了发文者。

    「愿意回应那篇发文的只有你,非常感谢。」

    在咖啡店实际碰面,雇主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自称T,约莫是假名。雇主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话。

    「我要复仇的对象,是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

    由于受到奸邪小人霸凌,T难以相信别人,一再拒绝上学,也无法考上高中。他表示工作总做不长久,害父母哭泣,他觉得很痛苦。然而,霸凌他的奸邪小人,却找到工作结了婚,还有两个小孩。T无法原谅只有奸邪小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男人和T一起确认奸邪小人的住处,查出从他公司回家的路线。奸邪小人一定会在自家前方,经过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路。他们决定就在那里发动袭击。

    某一晚,他们从车站前尾随回家的奸邪小人。他们从路旁的草丛抓起事先藏好的金属球棒,等奸邪小人一走进小路,就挥下球棒。对方发出惊讶的叫声,浮现痛苦的表情。T不停挥下球棒,奸邪小人很快就静止不动。一旁的男人捡起皮包,从皮夹内抽出纸钞。此时,T粗重喘着气,露出恍惚的笑容。奸邪小人死了。

    男人在事先预约的商务旅馆房间内,从T的手上接过报酬。T的情绪非常亢奋,说了很多事情。当T提到喜欢电影,男人灵机一动,询问母亲因火灾身亡前看的日本电影。男人虽然将当时显示在电视上的画面牢记于心,却不知道那部电影的片名。他一边回想,一边举出画面的特征。T马上答出某部日本电影的片名。

    「你说的是发行于八〇年代,一部名为《蒲公英女孩》的作品。那部电影是改编自外国的科幻短篇小说,只是,原作里根本没出现过开满蒲公英的山丘。」

    根据T所说,发行那部电影的公司,最近因为代理的外国电影卖座,赚了一大笔钱。

    「前天我见到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这一句可说是女主角的经典台词。」

    男人隔天和T分道扬镳,从此不曾相见。案件遭到全国性地报导,由于皮夹内的纸钞都被拿走,警方研判为强盗杀人案,从没听说T成为搜查的目标。

    前天我见到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男人已忘了T的脸,只有那句台词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偶尔浮现在男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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