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
睁开眼睛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处于茫然状态,只是盯着透进窗帘缝隙的光线,过一会才突然浮现疑问:这是哪里,我到底睡了多久?我躺在没见过的房间的床上,闻得到药用贴布的气味。从房间的格局来看,应该是病房。
我试着起身,后脑勺却传来剧烈疼痛。我的头上包着绷带,而且全身沉重,充满倦怠感。我忍受头部的痛楚,坐在床边。试着回溯最后的记忆,猜想我大概是昏了过去,被带到医院。比赛后来怎么了呢?
我清楚想起打者击出的球笔直飞向自己的瞬间。白色球体逼近眼前,我急忙伸出手套,却没能及时接住。少了我之后,是谁接手投球?球明明是飞到面前,却是后脑勺阵阵作痛,实在令人纳闷。恐怕是跌倒时,头撞到地面了。真想向教练和队友道歉,难得的练习赛,我却没能一起奋战到最后。
我瞄到手臂和胸口,察觉不太对劲。如果是在比赛途中被送到医院,我身上穿的应该是平常的球队制服,但我的袖子是白色的衬衫袖子。衬衫配上深蓝色西装裤,完全是陌生的服装。
我试着站起,想要确认全身的穿着。脚底踏上冰凉的地板,伸展身体后,我的视线不断上升,强烈的异样感让我不禁抓住床缘。站直后,我的视线高度比平常高,有种「要掉下去了!」的错觉。
大概是刚才不自觉发出声音,病房的门忽然打开,护士探进头。
「太好了,你醒了。不过,还是得好好休息。」
护士来到我的身边。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是下野,下野莲司……」
刚睡醒的嗓音有点沙哑。
「请问……教练呢?比赛后来怎么了?」
护士露出诧异的表情,她腕上的手表显示为十点五十分。
「我得回学校了。」
比赛也许已结束,不过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还留在学校操场上。
「不行,大脑的电脑断层扫描检查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保险起见,你今天必须静养,确认后续状况。此外,警方下午也会过来。」
警察?为什么?而且,我有点在意另一件事。护士明明是大人,身高却只到我的胸口,仿佛全世界都稍微缩水了。不对,难道是我变大了?
「咦,奇怪?这是什么情况……?」
我确认自己的双手。和记忆相比,手指显得更长、更骨格分明。
「你还好吗?」
护士似乎很担心。房间角落的墙壁上挂着镜子,我踩着不稳的脚步走过去。不熟悉的视线高度让我觉得晕眩恶心。站到镜子前,映出的却是别人的脸。我吃惊地远离,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向镜子。不对,这就是我的脸。看起来像别人的脸,是轮廓五官都变成熟的缘故。虽然被绷带盖住,不过头发看得出有一定长度。我明明是看得到头皮的平头,绷带下却是有一定长度的头发。
护士从身后走近,透过镜子和我对上视线。
「你似乎是昨晚坐在长椅上,遭人袭击。现在你应该感到十分混乱吧。」
「不,不对……」
「咦?」
「你说的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谁。之前我是在打棒球的练习赛……」
我向护士说明自己还是小学生,是在少棒队的练习赛上,被对手击出的球打中,醒来之后突然长高,变成大人。护士从头到尾都是一脸诧异。
护士带来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他的胸口别了写着「加藤」的名牌。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确认我的身体状况。他俐落地为我检查眼睛充血的情形及脉搏。
「头呢?会不会刺痛?」
「只要动作放慢,就不太会痛。」
「请说说看自己的年龄。」
「十一岁……」
医生偷偷和护士交换眼神。尽管镜中的我一副大人的模样,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医生露出凝重的表情。
「可能是记忆出现混乱。」
「记忆……?」
「你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什么?」
「我在打棒球。」
「你还记得当时是西元几年吗?」
「一九九九年。」
「也就是说,你失去了二十年的记忆。」
「呃,什么意思?」
「现在是西元二〇一九年,你的头部遭人殴打,发生记忆障碍。你可能觉得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大人,不过实际上,你只是想不起这二十年之间的事情而已。」
我耗费不少时间,才理解自身的处境。由于头部外伤引起的健忘状态,也就是所谓的丧失记忆,医生如此向我说明。
消失的二十年分记忆去哪了呢?那些记忆还在我的大脑某处吗?
根据过往的案例,似乎也有人突然成功回想起一切。我压抑着不安想哭的冲动,望向病房的窗外。
「……这是哪里?」
「这里是东京,东京的新宿。」
「新宿?!」
我凑近窗边,眺望窗外的景色。灰色天空下,林立着玻璃帷幕的大楼。我不曾到东京旅行,至今只在电视上看过,实际呈现在眼前的辽阔街景,让我大吃一惊。
即使医生说这是记忆障碍,我仍难以接受。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只是小学生,现在却突然有大人的身体,还跑到东京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你记得家人的联络方式吗?可能需要先知会他们一声。」
我告诉医生家里的电话号码,医生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拿出手掌大小的黑色板子。
「那是什么?」
我十分在意,忍不住出声询问,医生和护士同时露出「咦?」的表情。根据他们所说,黑色板子似乎被称为智慧型手机,类似行动电话。
「不知道这是什么的人,现在大概很少见了。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流行的应该是折叠式的行动电话吧。」
医生操作板状的机械,以手指碰触前面的萤幕,画面就如变魔术般切换,简直像科幻电影里的道具。医生输入电话号码,但马上摇了摇头。
「不行,这似乎是空号。」
「咦,怎么可能……」
「说不定这二十年之间,你的老家已搬迁,电话号码也跟着换了。这应该不是东京的区码吧,你的老家是在哪个县?」
「宫城县,我们家在宫城县海边的城镇。」
直到刚才,小学生的我都住在那里。我记得夹杂在风中的海潮气味。父母和附近居民相处融洽,难以想像会搬家。
「东北沿海……」
护士喃喃低语,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医生看着她,仿佛在阻止她吐出下一句话,这样的气氛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吗?」
医生耸耸肩。
「没什么。联络你家人的事情,就先暂缓吧。对了,有东西必须交给你。请把那个东西拿来。」
护士点点头走出病房,很快又返回。
只见她的手上拿着A4大小的厚厚信封。
「下野小弟,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医生让我看了信封,我摇摇头。
「这个原本贴在你的肚皮上。」
「我的肚皮上?」
仔细一看,信封其中一面贴着封箱胶带,就像曾被胶带固定在某处,然后再撕下来一样。护士应别人的呼唤离开,病房内只剩下我和医生。
「急救人员将你抬上担架的时候,注意到这个信封。你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唯独这个信封平安无事。当初先拆下信封保管起来,我们都没看过内容物。」
我接过信封,是里面贴着气泡的缓冲信封袋。信封又厚又重,仿佛装了铅笔盒,封口没有开过的痕迹。
「我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贴在肚皮上呢?」
「我们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犯人抢走我所有的东西,只有信封留在身上,大概是犯人没注意到吧。也许长大的我,为了防止在东京遭坏人袭击,平常就把重要的东西贴在肚皮上才外出。东京说不定就是这么可怕的地方。
我以手指撕破信封上方的开口,确认内容。里面装着一张信纸、几张纸钞,及一台卡式录音机。我把东西摊在病床上,纸钞共有三张,全是万圆钞票。我拿起信纸,读完上面的文字。见我一副困惑的模样,医生出声询问:
「能让我看看吗?」
「呃,这个嘛……」
「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
「不,请务必过目。这封信是给加藤医生的。」
我将信纸递给一脸诧异的医生。他的目光扫过内容,皱起眉头。
加藤医生:
附上头部电脑断层检查等费用,请查收。
下野莲司 敬上
我确认在眼前重读信纸内容的医生胸前的名牌,上面的名字确实是「加藤」。然而,我写下这封信时,不可能事先知道他会成为我的主治医生,毕竟这封信只可能是在我头部挨打之前写下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非常困惑。这件事实在难以单纯用失忆来解释,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陷入沉默的病房响起敲门声,接着护士打开房门。
「加藤医生,能请你来大厅一趟吗?」
「嗯,知道了。」
医生把信纸还给我,站起身。
「我马上回来。」
医生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被单独留下的我无事可做,于是拿起录音机。录音机的部分外壳是透明的,看得到里面装着卡带,按键的配置和老家的旧录音机大同小异。按下播放键,随着清脆的触感传出一段男性的声音。
你好,下野莲司。
这是谁的声音?我认不出来。
你可能正一头雾水,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
我以前也有同样的经验。
真的假的?我不认为有这种经验的人会很多。
不过,这个声音总觉得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一言难尽,但你并非如加藤医生所说,发生了记忆障碍。
你确实是十一岁的下野莲司。
起因应该是在练习赛中遭球击中头。
针对这个现象,我试着多方进行推测。
不过,我现在没办法慢慢说明,
再过不久,就会有人去病房接你。
十一岁的下野莲司,请你套上鞋子,穿起挂在墙上的西装外套。
床边放着一双皮鞋,墙上则有衣架挂着一件外套。在卡带留下录音的人,难道已看过这间病房?看过这个房间的人相当有限,如果不是加藤医生和护士,又会是谁?
顺带一提,我已过了变声期,录下来又会像别人的声音,所以你大概没发现:我就是你。
我是长大的下野莲司。
我在十一岁的时候,经历过你现在的状况。
因此,我自认非常明白你内心的混乱。
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录音机里的声音自称是我,可是我实在不觉得对方神智清楚。
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医生回来了,门一开,探头进来的却是不认识的女子。
「莲司……!」
对方呼唤我的名字。
一看到坐在床边的我,她仿佛松了口气,目光变得柔和。
录音机继续说着:
她是你的熟人,
跟着她走吧,
她会为你带路。
你和她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尽量不要惹她生气喔。
出了病房后,我一边穿上西装外套,一边通过医院走廊。外套和少棒队的制服不同,袖子内侧的质地感觉滑顺无比,手臂顺畅地滑进袖子。
刚刚造访病房的女子走在前方,不时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她到底是谁?离开病房之际,她收走了录音机,将信纸和纸钞都留在病床上。
我们和数名护士擦身而过,其中一人看到我的脸后,视线一直跟着我。该不会被发现了?我走下阶梯,朝下面的楼层移动。每踏出一步,缠着绷带的头部就会隐隐作痛。
「莲司,这边。」
不知来历的女子向我招手,推开医院的后门。这是她第二次喊我的名字,不过感觉得出她经常呼喊这个名字。
出了后门,我们踏进两侧都是平滑墙壁的狭窄小路。这家医院似乎有好几栋大楼,互相借由走廊连通。
「车子停在附近。」
跟着她走的时候,头上的绷带逐渐松开。为了避免绷带拖到地上,我不断伸手卷起绷带,注意到在空中飘舞的白色绒毛,胸口不知为何充满不可思议的心情。在病房醒来之前,少棒队的练习赛上,也有不少蒲公英的绒毛在空中飞舞。尽管得知身在二十年之后,但感觉上仿佛就是同一天。
停车场停着好几辆车。来接我的女子拿出钥匙,按下按钮,其中一辆车发出电子音,闪烁起车灯。车款是看起来速度很快的双人座小型车。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车内。
「莲司,快上车吧。」
我怯生生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系好安全带。她一手放在方向盘上,视线落在我身上,似乎十分担心。
「头不要紧了吗?」
她伸手想碰我的后脑勺,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于是她收回手。
「我是西园小春,东西南北的西,动物园的园,和小小的春天的小春。」
「我是下野莲司,汉字写出来是……」
「我知道。」
「呃?」
「我知道喔。」
她眯眼扬起笑容,流露出注视家人般的亲密感。我惊讶地发现她眼中带泪,眼圈微微泛红。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接着说:
「对不起,你别在意,我只是有点开心而已。对莲司来说,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我第一次出现在你的人生中,就是从这里开始。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感慨。今后请多多指教,莲司。」
自称西园小春的女子发动引擎,驶出车子。头上松开的绷带,在搭车时脱落。透过后照镜可看到掉在地上的白色绷带,随着车子加速逐渐远离,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车子脱离都市的巷弄之后,开上高速公路。我偷觑自称西园小春的女子一眼。她很漂亮,令我想起放在老家玄关的白色陶瓷装饰品。那是母亲不知在哪里买的纪念品,模样是娇小优雅的女性人偶。她和那个人偶十分相似。
「请问……你认得我?你到底是……」
「我当然认得你,而且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莲司今天会发生这种状况。你会在那家医院醒来的事情,我也听你亲口说过,接下来还会结婚喔。」
「你要结婚吗?」
「是呀。」
「那真是恭喜了。」
她开着车,露出诧异的神色,瞥了我一眼。
这个名为小春的女子,似乎马上就要结婚了。
「虽然你说得事不关己,不过要结婚的就是我和莲司。我们只剩下请证人在结婚申请书上签名的手续而已。」
她操纵方向盘变换车道。随着车子进入隧道,橘色灯光透进车内,在她的戒指上映出反光。
一九九九
他在被窝中确认时间。现在是十点十五分,今天是星期日,就算在棉被里多窝一会,应该也不会怎样,干脆一路睡到中午吧。下野真一郎昨晚熬夜玩游戏。在开始玩游戏之前,姑且为了高中入学测验,读了五或十分钟左右的书。距离大考还有半年以上,所以现在不用太认真。
楼下传来母亲讲电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对话的内容,但听得到母亲发出「咦」和「怎么会」等吃惊的声音。他颇为在意,于是爬出被窝,戴上眼镜走下楼。
家用电话机设置在家里的一楼。母亲讲完电话,正要挂上话筒。
「发生什么事?」
「听说莲司昏倒了。」
「昏倒?怎么会?」
「好像是被打者击出的球打到头。」
真一郎有个名叫莲司的弟弟,就读小学五年级,今天应该是和隔壁镇的球队进行练习赛。真一郎在房内玩游戏的时候,隔壁房间的弟弟已为了翌日的比赛,早早发出鼾声。
真一郎对运动没有兴趣,体育成绩一向上不了台面,莲司与他相反,是擅长运动,读书却完全不行的类型。弟弟并非头脑不好,而是他的眼里只有棒球。
「虽然比赛还没结束,不过教练说现在要开车带他回来。原本是要带他去医院,但莲司想在家里休息。」
弟弟似乎是在投手丘上倒下,短暂失去意识。焦虑的母亲在家里不停走来走去,父亲刚好外出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烟。
餐厅桌上摆着真一郎的早餐,盘子以保鲜膜封着。真一郎放进微波炉加热,突然感到有点奇怪。
以前莲司曾感冒无法出赛。明明必须在家里休息,弟弟却为了替队友加油,偷偷溜出被窝,跑到比赛会场。对棒球如此热中的弟弟,没办法投到最后,竟不看完比赛就回来,难道是头部的伤严重到让他没心力替队友加油?
真一郎扒起热呼呼的饭和炖芋头。虽然叫炖芋头,其实类似猪肉味噌汤。外面传来车子的动静,真一郎停下筷子趿拉着拖鞋走到外面,忽然有白色绒毛飘过,原来是蒲公英。几天前,无数绒球乘风飞过日本列岛的上空。漂亮归漂亮,沾附在晾好的衣服上,似乎让母亲深感困扰。
少棒队教练的轻型车停在家门前,母亲向驾驶座上的教练打招呼,双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后座的车门打开,平头上顶着冰袋,穿球队制服的莲司走了出来。他的身高比真一郎矮许多,手拎插着球棒的后背包。
「莲司,你的头还好吗?」
「老哥……!」
莲司看着真一郎,噗哧一笑。真一郎搞不懂哪里好笑。
「干么啦。」
「抱歉,没事。」
莲司看着母亲时,也一直面带笑容。来到下野家的木造房屋前,他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嗯,我只是在想,房子还在这里。」
「当然,这是我们家啊。」
莲司望着房子,像是要将一切细节烙印在脑海里。教练向母亲说明完事情经过,就开着轻型车返回比赛场地。车子消失在视线范围后,真一郎问莲司:
「比赛没看到最后,这样好吗?」
「我很在意,不过今天有别的事要忙。」
弟弟走进家门,在玄关脱下鞋子后,盯着白色陶瓷装饰品好一阵子。接着,他步向洗手间,自动自发地梳洗满是泥巴的手和脸。真一郎和母亲互望一眼,看来母亲也觉得莲司不太对劲。
莲司脱下鞋子后,老是一左一右地随便乱丢,然而,此刻棒球钉鞋却在玄关排得整整齐齐。结束棒球练习回到家,莲司往往会因不洗手挨骂,可是刚才洗手间甚至传出漱口声。
「莲司今天真乖巧。」
「搞不好是打到头,脑袋变奇怪了。」
真一郎对母亲这么说。
莲司洗过脸,环顾天花板和走廊,指尖抚上柱子的伤痕,不知为何,隐约流露怀念的神情。
玄关大门打开,父亲从便利商店回来,手上的塑胶袋装着香烟和报纸。由于平常订阅的报纸今天休刊,他才出门去买报纸。
「爸,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莲司,你今天不是有比赛吗?」
母亲向疑惑的父亲说明情况。一旁的莲司从塑胶袋中抽出报纸。印象中弟弟从来不曾对报纸有兴趣,所以真一郎凑近弟弟,跟着看报纸。只见大幅报导了枪枝走私的新闻,还刊出警方从走私船上查获的小型手枪的照片。不过,莲司的目光落在报纸的日期上。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弟弟心满意足地点头,折起报纸。
× × ×
下野莲司走上楼梯,步入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房间内尽是令人怀念的家具和小东西。贴着贴纸的书桌、陈旧的书包、签名棒球,莲司很想一一回味,可惜没有时间。
他首先找起文具和笔记本。搬开乱堆的课本后,发现一次也不曾用过的笔记本。看到笔记本封面,他忍不住心生感慨。
他很清楚这一笔记本今后将为自己及周围的人们带来莫大的影响,并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
莲司翻开笔记本的封面,在空白的第一页匆匆写下几行字:
2019-10-21 0:04
在长椅等待
巡逻车警笛鸣响
狗叫三声
从背后遭人殴打
他列出方才经历的事情。想趁忘掉前赶快写下来的冲动,让他忍不住振笔疾书。不过冷静一想,他根本不可能忘掉。毕竟这几行字他早就读过好几遍,甚至能倒背如流。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棒球场的投手丘上。教练和队友都担心地凑过来,放眼望去都是令人怀念的面孔,他忘了头部的痛楚不自觉地笑起来,反而让教练更担心。
「你还好吧,莲司……」
变成十一岁的身体,莲司并未感到困惑,毕竟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比赛由同年级的队友接替走下投手丘的莲司,继续投完比赛。他知道队友虽然接下来会被对手拿下好几分,但依旧挺过满垒危机,带领队伍取得胜利,因为他已听说这天比赛的经过。
莲司环视自己的房间。如果能花今天一整天,仔细回味少年时代,不晓得该有多好,然而,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为了打理行囊,他清空背包。拿出水壶、毛巾和棒球手套的时候,手套的皮革气味让他的鼻子一阵发痒。莲司把脸埋进手套,深吸一口气。
响彻高空的清脆击球声,投出的球收进捕手手套的声音。
踢蹬地面,迈步奔跑,捕捉逐渐落下的球。
各种画面在莲司的脑中闪现。
这个时期,他每天都义无反顾地追着棒球跑,在内心描绘着成为棒球选手的梦想,相信努力一定会得到回报。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他胸口一紧。
× × ×
换了一身便服的弟弟走下楼梯,将沾满泥巴的制服丢进更衣处的洗衣篮。看到真一郎在客厅玩掌上型游戏机,弟弟出声叫他:
「老哥,你能借我钱吗?」
莲司拉开魔鬼毡式的皮夹给他看,里面惊人地空空如也。
「才不要,你借钱做什么?」
「我待会想出一趟远门,没钱什么都做不了。」
「你还是回去睡觉吧。其实,真要说起来,你应该去医院,而且我刚买了游戏,手边没钱。」
一脸烦恼的莲司开阖皮夹,发出啪哩啪哩的声响。他重复这样的动作好一阵子,瞥见真一郎手上的游戏机,双眼顿时发亮。
「太让人怀念了!那是WS掌机注1吧?」
「什么怀念不怀念的,这个上个月才刚发售。」
真一郎已有Gameboy掌机和NGP掌机注2,为了玩一款游戏《GRUNPEY》,才又买了WS掌机,自然没钱借弟弟。莲司理得短短的平头凑近,端详WS掌机的画面。
「咦,画面是黑白的吗?啊,彩色版没这么快发售……」
真一郎无视碎碎念着莫名话语的弟弟,继续玩《GRUNPEY》,没多久弟弟就离开了。尽管父母的房间传出声响,真一郎并未多加留心。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谈话声。真一郎转向窗外,只见莲司和父亲在交谈。父亲正拿扫把清扫庭院,莲司背着背包、牵着脚踏车。然后,莲司向父亲挥手,跨上脚踏车出门了。
「莲司那家伙去哪里?」
真一郎询问回到家中的父亲。
「他说要去帮助别人。」
「帮助别人?」
「说是回来可能很晚了,叫我们不用担心。」
「那家伙被打到头以后,感觉就变得怪怪的。」
「果然还是该拦下他才对……」
父亲露出后悔的表情。
下午,母亲准备要去买东西,嚷嚷着怎么找都找不到钱包。真一郎才想到说不定是莲司拿走的。之前父母房间传出的声响,或许就是莲司在翻找母亲的皮夹。于是,真一郎向母亲报告了这件事。
「真是的,这样我不就没办法用车了嘛!」
母亲的驾照放在皮夹里,所以只要莲司不回来,母亲就没办法开车去买东西。母亲气势汹汹地表示,等莲司回来要好好骂他一顿。然而,过了傍晚,到了深夜,外面灯火全部熄灭,变成一片漆黑,莲司都没有回家。
注1:WonderSwan,由日本万代公司于一九九九年推出的掌上游戏机。
注2:Neo Geo Pocket,日本游戏公司SNK于一九九八年推出的掌上游戏机。
二〇一九
我陷入混乱。一旁开车的女子自称西园小春,表示不久后就要和我结婚。我们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要马上结婚?不对,她似乎从以前就认识我了。我的脑袋实在跟不上。少棒队的队友里,也没一个和女生交往过的。说起来,大家一提到女生就觉得不好意思,连聊都没聊过,结婚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抓紧安全带,觉得不抓住什么就会感到不安。车子在高速公路的隧道内奔驰。
「安心吧,我拜访过莲司的爸爸妈妈了。」
「你们见过面?」
「还一起吃了饭,你哥哥也在。」
「大家都在?」
「嗯。」
「刚才打电话回老家,可是没打通。」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大家都过得很好。」
「太好了……」
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突然被扔到陌生的环境,我一直处在难以放心的状态。光是听到有人见过我的家人,我就莫名涌起一股安心感。尽管对方可能是在撒谎,不过总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一般人应该不会知道我有哥哥。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把录音带的后续听完吧,里面会说明。」
她从放在膝上的皮包中摸出录音机,按下播放键,一时之间没传出任何声音。
高速公路的隧道内也有分岔口和汇流处,前后车辆交错而过。每辆车的速度都差不多,看起来就像静止一样。录音机终于传出声音。
如今回想起来,已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不过,我依稀记得在车里的对话。
你长大后,会在某个时间点与她重逢。
结婚倒是最近才决定的。
但我先来说明时间跳跃现象。
你大概会在傍晚脱离那副身体,回到原本的身体。
在那之后的二十年,直到今天这个日子到来,每一天你都会想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天。
我们的意识会穿越时空,应该是头部受到冲击所造成的。
在少棒队的练习赛上,站在投手丘上的你,被对手打出的球击中头部昏倒。
当时,你的大脑中锚定时间的部分损坏,导致意识变成容易脱离时间轴的状态。
听不懂的我看向小春,她只是耸耸肩。
「我也听不懂,所以别在意。」
奔驰在我们前方的车辆载着银色的桶状钢瓶,我们的车影映在钢瓶后方的弧面上,看上去仿佛空间软绵绵地扭曲起来,呈放射状的隧道灯光被吸入其中。
录音机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意识就像是一边观测世界,同时紧紧沿着时间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
想像你搭的车子以高速发生冲撞,你的身体被抛出车外。
由于受到冲击,你在空中飞舞,宛如蒲公英的绒毛。
这个时候,你发现一辆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驾驶座空无一人的熟悉车子,于是跳进车里。
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态。
你的意识因为被球击中而弹离身体,发现二十年后的今天的我的身体,并钻了进去。
你可能已听说,昨晚我的头部也受到类似的冲击,所以意识被弹出肉体,刚好处于相同的状态——也就是空无一人的车子。
跨越二十年的时空,你发现了我的身体,我发现了你的身体,然后我们交换了身体。
交换身体?我困惑地摸着脑袋,感受到长长的头发滑进指缝。由于平常顶着平头,过长的发丝让我有点烦躁。
我们互换了一天。
这么想应该会比较容易理解。
小时候的我和长大后的我,交换了一天的身体。
某天我们偶然撞到头,身体就在那天互换了。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利用少年时代的这一天来处理。
十一岁的你,请借我身体一用吧。
当你的意识回到原本的时代,你应该会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地方。
记得当我回到小时候的身体时,莫名呈大字形躺在田里。
为什么会躺在那种地方,现在的我也不太清楚。
毕竟以我的观点来看,那是接下来才要进行观测的时间范围。
你的身体并未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所以你大可安心。
十一岁的我,接下来你应该会思考起人生的意义。
不过,请你不要认输。
不要中途放弃,请一直坚持下去。
之后,录音机陷入沉默,虽然仍在转动,但似乎没录下更多声音。
车子驶出高速公路。行经收费站的时候,车子不曾停下付费,而是直接通过。只见闸门自动开闭,汽车导航以近似人声的嗓音报出支付的金额。
「这样啊,一九九九年ETC尚未普及。」
看到吃惊的我,小春说道。ETC是什么?
车子在一般道路上奔驰一阵子。
「到了。」
挡风玻璃之后,一整片高楼大厦缓缓展现在我的面前。车子开进一栋特别高的大楼地下停车场。一排排停在停车场的车辆上,尽是我没看过的品牌标志。
「请问这里是……?」
「我们的家。我们住在这里。」
小春把车停在停车位。家?对我来说,家是像老家那样的木造独栋透天厝,我根本没办法想像自己住在这种地方。
我们搭电梯上楼,显示在屏幕上的楼层数字在跳到35时停下。我们走过柔和灯光笼罩的走道,小春打开位于尽头的房门。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初准备同居的时候,我们心一横,直接买下这栋高级公寓的一户。我拿出广告册子时,莲司说:『我记得这栋大楼,以前我曾被带到这里。』来吧,请进。」
一进门,就是宽敞的玄关。一边的墙是镜子,映出我长大的身影。我脱下鞋子,穿上预备好的拖鞋。拖鞋和我变大的脚非常合适,颜色和材质也很符合我的喜好。
「那是莲司平常穿的拖鞋。」
小春把我脱下的鞋子排整齐。我想起自己总是被母亲骂鞋子乱脱,今天又犯了坏习惯。
「呃,不好意思……」
「小事、小事。来吧,这边是客厅。」
走廊尽头通向一处宽敞的空间,望向窗外,能将东京街景一览无遗。只见建筑紧密相邻,几乎看不到地面。眺望着眼前的景色,我注意到小春从走廊拿来扫帚和畚箕,难道她接下来要开始打扫?
比起这个问题,我心中涌起些许不安。我不清楚高级公寓的一户要多少钱,不过金额应该相当可观。我该不会借了一大笔钱,才住得起这种地方吧?我不禁有点畏缩,后退时手肘不小心撞到架子上的摆设。
「啊……!」
一只玻璃马遭我的手肘撞落,碎了一地。我转身想向小春道歉,却看到她仿佛要安抚我,举起扫帚和畚箕。
「不要紧,我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事先听说了。」
她让我退开,以免踩到玻璃碎片,然后开始清理碎片。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观测到的结果。」
「观测到的结果?」
「我从长大的莲司口中,得知这只玻璃马会摔坏。瞧,你现在不是正看着这一切吗?之后你回到原本的身体,将观测到的情况,在某天告诉了我,所以我事先就做好要与这只玻璃马道别的心理准备,也提前备妥扫帚和畚箕。」
她拈起曾是玻璃马前脚的碎片,凝视着说:
「未来会朝观测到的方向演变的可能性很高,也许不到百分之百的程度,不过因为没有其他前例,什么都无法断定。说不定,历史其实是可以改变的。如果真是如此,不知道该有多好。」
留下这句话,小春便离开去丢玻璃碎片,她的神色显得有点哀伤。
一九九九
西园圭太郎的宅邸就坐落在神奈川县镰仓市的郊区。房子位在从公路转进小径约一百公尺的尽头处,后方傍着山坡。女儿出生后,圭太郎以此为契机,卖掉东京的住宅。他找到二手房屋,请建筑师进行改建。尽管每次要谈工作便得动身前往市区,但也不是太大的问题。现在和以前不同,不少案件只需电子邮件就能解决。
此刻,女儿小春在外头跳绳,察觉圭太郎在一楼窗边看着她,就一边跳绳,一边向圭太郎露出笑容。圭太郎在意的是女儿跳绳的地点。她的后方是车库,车库门还开着,而圭太郎收藏的奥斯顿马丁(Aston Martin)注3宛如宝石般的车体近在咫尺。想到女儿跳绳时,扫起的小石子可能会打到奥斯顿马丁的车体,圭太郎便坐立难安。
「小春,去别的地方玩。」
圭太郎出声呼唤女儿,不过碍于气密窗的关系,声音传不出去。
「怎么了吗?」
妻子遥香来到窗边。
「你看,小春在那里跳绳,感觉会把小石子弹到车子上。」
「也许吧。太远了,看不太清楚。」
遥香向女儿挥挥手。小春被跳绳绊了一下,喘着气回挥双手,没多久又继续跳绳。
「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这样只会累到自己吧。」
「小孩只要能动来动去,就会觉得乐趣无穷。」
圭太郎冒出一声呵欠,他刚刚才从床上起来。
「昨天几点睡的?」
「昨天看电影看到满晚的,是之前收购的那部作品。」
圭太郎经营中等规模的电影发行公司,最近开始收购外国电影。由于几年前发行的小众电影人气长红,经营逐渐步上轨道。
小春又被跳绳绊住,尽管大人搞不懂哪里有趣,她仍笑得非常开心。
圭太郎和遥香向女儿挥手后,回到客厅。
× × ×
西园小春继续跳绳。
发现父母的身影从窗边消失在屋内,小春觉得有点无趣。
洁白的绒毛乘风飞来,飘落在草木和屋顶上。
小春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房子周围的树林里似乎有动静。她停止跳绳,凝神望向树林深处。
小春看到似乎有人影移动。不对,一定是她多心了。大概是草丛随风摇曳造成的错觉。毕竟如果有人要上门拜访,都是走公路延伸而出的小径,从房子的正面过来。
小春继续跳绳。跳绳快速划过空气,发出咻咻声响。
注3:英国豪华跑车公司,其跑车常于007系列中登场。
二〇一九
钉在墙壁的架子上,摆着几个相框。其中一张照片拍的是小学低年级年纪的女孩,应该是小时候的西园小春。照片中,她在家门前跳绳。
其他还有全家福的照片,看似父亲的人物,是个体型像熊的男人,脸的下半部长满胡子。母亲则是气质纤弱的美人,我不禁想起「美女与野兽」这个词。
西园小春端出饼干和牛奶,是外国的美味饼干。
「你家看起来很棒。」
「那是在镰仓,不过现在没人住了。」
架子上的相框中,也有和长大后的我的合照。照片似乎是在冬天的海岸拍摄,我们都紧紧裹着大衣,感觉很冷。尽管没有那一天的记忆,但看了这张照片,不得不承认我和她之间确实关系亲密。
玻璃碎片清理完毕,她说事先就知道玻璃马会摔坏。
观测的结果极有可能成真,虽然可供参考的资料太少,没办法百分之百断定……
我目睹玻璃马坏掉的情景,「观测」到这件事。长大后的我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所以她才能事先知晓玻璃马的命运。
换句话说,我应该能回到二十年前的世界。要是我没办法回到原本的时代,就无法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小春也就不可能事先准备好扫帚和畚箕。
「莲司,过来一下。」
我依小春的指示,坐上餐厅的椅子。小春在桌面摊开图画纸,不曾使用的全白图画纸大小足以覆盖整张桌子。她以油性笔画出一条水平线,并在右端加上箭头。
「我想让你知道,接下来你会以这样的方式穿越时空。」
她在横长的直线旁补上注解。这条线似乎代表时间轴,左边是过去,右边是未来。她在直线上圈出四个点,像历史年表一样在点旁加上说明。
【A点】
1999年4月25日,上午10点半左右
在棒球比赛中被球击中头部昏倒,而后醒转。
【B点】
1999年4月25日,下午6点左右
在神奈川县镰仓市昏倒,而后醒转。
【C点】
2019年10月21日,上午0点左右
在长椅上遭人从背后殴打昏倒,而后于医院醒转。
【D点】
2019年10月21日,傍晚左右
在某运动公园昏倒。
A和B点在左边,C和D点在右边,两组之间相隔二十年。
「这就是莲司遭遇的状况。目前已知莲司会因头部挨打而失去意识四次,到时意识会脱离肉体,发生时间跳跃现象。」
「你怎么知道?」
「是长大的莲司告诉我的。」
「长大的我真是什么都知道。」
小春拿起红色奇异笔,打开笔盖。
「首先,你像这样穿越时空,来到二十年后。」
她画了一个从A点到C点的箭头。为了避免和代表时间轴的直线重叠,箭头是往上弯的弧线。
「然后,现下你在这个地方,处于十一岁的意识进入长大后身体的状态。」
接着,小春沿着直线,画出从C点到D点的箭头。
我看向标注在D点的说明。
「傍晚在某运动公园昏倒?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根据莲司的观测,他是走在公园的时候,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到,昏了过去。」
我伸手按向后脑勺,仍有些疼痛,没想到接下来还要再挨一记足以让人失去意识的打击,真是糟糕的一天。
小春又从D点到B点,画出一条像是回溯时间的红色线条,这次的箭头是下弯的弧线,代表我在运动公园昏倒后,回到原本的时代。我看了看标注在B点旁的说明。
「在神奈川县镰仓市醒来?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呢……」
小春摆出不知情的样子,但明显知道些什么。
「长大后的你和小时候的你,交换身体一天后恢复原状,因此,你会回到长大的你活动一整天后的身体。当你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倒在镰仓市的田地里,似乎是从山坡失足跌落。」
她画出从B点连向C点的直线,线条完美重叠在时间轴上。
「平安回到原本的时代后,你经历各种事情,长大成人。虽然这样算是提前透露你的人生,但你会和我重逢,只是要等到二〇一一年四月。」
她在B点和C点的中间再圈起一点,标上日期。
在那之后,我似乎开始和西园小春交往,并互订终身。然而,这一切感觉一点也不真实。毕竟对方是才刚认识的人,就算告诉我今后我们会结为夫妻,我也只感到为难。
「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有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之类……不,嗯,没事……」
小春以蓝色的笔画出线条,这次是从C点到A点,弧度朝下弯的箭头。接着,她又从A点到B点,画出和代表时间轴的直线重叠的线条。最后,她画了从B点到D点的上弯箭头,将点连接起来。
「这是成人莲司的意识经历的时间历程。这是一趟回到过去,度过一日后归来的旅程。只是,他在旅程中遭遇了什么,现阶段还有不少不明之处。」
小时候的我和长大的我,互相交换一天,听起来很简单,但借由箭头看到自己的意识在时间轴上的移动,就显得十分复杂。
「说是交换一天,不过交换的时间长短,并不完全相同吧?有不小出入,那段时间去哪里了?消失了吗?」
「没有消失。我想应该会是在意识年龄和肉体年龄有些微误差的状态下,度过B点到C点的二十年,最后在D点校正回来,所以你大可安心。」
「原来如此。」
「你搞懂了?」
「搞不懂——我只搞懂了这一点。」
我放弃思考,请小春让我休息一下。
我瘫在沙发上,箭头交错的复杂示意图从脑袋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算了,反正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比起这个,我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我闻了闻身上的衣服,总觉得是和父亲同一类型的体臭,和结束棒球练习的体臭完全不同。说起来,这是二十年后的世界,代表这副肉体的年龄是三十一岁。对小学生的我来说,已是道地的大叔。
「对了,你要洗个澡吗?」小春问:「你从昨晚就是那一身衣服,我一并帮你准备换洗衣物。」
我跟着小春,确认更衣处和浴室的设备。每一样看起来都新潮讲究,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她说明使用热水的方法,并为我拿了一套衣服。
「有事就喊我一声。」
「知道了。」
「……」
小春似乎有话想说,最后还是退到走廊上。她的表情令人在意。
单独留在更衣处的我面对镜子,变换脸的角度触碰颧骨。然后,我解开白色衬衫的钮扣,将脱下的衬衫丢进洗衣篮。踏进更衣处的时候,小春收走了西装外套。我想洗个热水澡,冲掉一身汗水,将一切回复到起始状态,好好在脑内重新梳理整件事。
镜子照出我的上半身。眼前的身体显得苗条、缺乏肌肉,我感到有点奇怪。这是棒球选手的身体吗?我的梦想是成为棒球选手,可是镜中的身体明显缺乏肌肉。
仔细一瞧,我的右手从手肘以上,也就是上臂内侧,有一条白色的线。那条线和用笔画出的线不同,是微微隆起的皮肤形成的线。线条一路延伸到肩膀,看起来像是手术缝合后的皮肤疤痕。这是受伤的痕迹。
我的右肩废了,处于肌肉和皮肤撕裂后,再透过手术缝合的状态。这不是最近留下的手术痕迹,应该是好几年前。受到会留下这种疤痕的伤,我还能继续当投手吗?实在很难想像。
我终于明白眼前所见代表什么,忍不住发出哀号。
我大概没办法成为职业棒球选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