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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之岛的死人姬

    「汝当嫁至雨果之君,然之身侧。」

    这是海神颁布给瑶的谕旨。瑶是个十四岁的纤弱少女,生着一头这一带罕见的银发,总是忐忑不安地低垂着头。

    宣告谕旨之后,侍奉巫女王的老媪们将瑶带至位于深宫的泉水处。她们解下她的发髻,褪下她的衣裳,令她一丝不挂地浸入泉水之中。泉水微温,感觉不到身体沾湿的触感,相当不可思议。

    泉畔生着形似牡丹的树木,将花影投映于水面。巫女王便在那树木的阴影处,半身浸在泉水之中。她与瑶同样赤裸着身子,解开了发髻,光润秀丽的黑发在水面上散开。

    巫女王灵子看向瑶,微微一笑。

    「美丽的女孩,你必定能得雨果之君宠爱。」

    灵子如是说。这是谕旨吗?瑶无从得知。正当她不知所措地犹豫是否该回话,灵子便已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看见灵子额上那块白鳞般的印记,螺钿似的闪耀着光芒,如此美丽。

    灵子抬起濡湿的手,触碰瑶的脸颊,那是只柔软却凉冷的手。

    「去获得属于你的幸福吧,这是海神与我的愿望。然后再回来吧,等你化作美好的灵魂,再回到这里——」

    她听见鸟类拍动翅膀的声音,一只冠鹫在上空盘旋。它落下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之上。

    *

    那一夜狂风暴雨。雨果的领主,然,伫立于岩地之上,望向漆黑翻腾的海面。

    ——是海神在抗拒吗……

    不愿将「海神之女」送来。

    然所站立的岩地是个潮池,平时平静无波,如今却风云变色,狂暴的大浪翻涌而来,在礁石上激起破碎浪花。海浪与雨水已将然淋得全身湿透,供作辨认的篝火也早已熄灭。

    今宵,他们原本该迎接来自海神之岛的小船靠岸,不料夜半却忽然刮起大风,转眼间形成风暴。如此恶劣的天候之下,「海神之女」乘坐的小舟也支撑不了一时半刻。本来,小舟自海神之岛驶来的时候,大海理应是风平浪静,唯有一缕月光如道路般照在海面上,引领小舟前行才是——

    「主君……请退后吧!再这样下去,连您都要被海浪卷走了。」

    祭祀官扯开嗓门说道,抓住了然的手臂,拉着他离开水边。黑鸦鸦的大海彷佛要捉住然似的,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至。

    然将届二十四岁,是个体型高大、身材魁梧的男人。肌肤晒得黝黑,皮肤底下肌肉纠结,硕大得几乎能将其撑破。自胸口到手臂一带刺有格子状仿鳞纹的纹身,在他流汗时反射出耀眼光泽,是个与太阳强烈的辉光十分相衬的青年。

    雨果多山,岛上能供百姓居住的土地不多,因此岛屿占地虽广,居民人数却并不算多。岛上有矿山,经贸上不至于陷入贫困,但雨果缺乏耕地,也称不上特别丰沃。

    在雨果,即使是贵为领主之人,也会亲自拉网捕鱼、修理渔船,将山上砍下的木材运到海边。尤其,然更是不辞劳苦地参与制盐、出海捕鱼,勤于工作。他的足迹踏遍岛屿每一个角落,亲自访视开采砂铁与丹红的矿山,关切岛民生活起居。自然,岛民也对他信赖有加。

    不只是然,岛上的男人也全都像他这样结实健壮,魁梧的身躯上刺有纹身,不结发髻,头发只在后脑扎成一束。服饰也一样,除了祭祀与婚仪之外,人们都穿着质朴无纹样的麻布衣裳。即便是领主,平时也不太穿着华服、佩戴金银珠宝。

    只不过,成为领主的都是受海神爱护之人这点,倒是与其他领国相同。

    暴风雨隔天,然接获消息,说是有个女孩被海浪冲上了岸边,他于是急忙赶往海岸。渔夫们聚在岸上,远远打量着海陆交界之处,见到然来了,便为他让出条路来。昨夜的风雨恍如一场幻境,他看见海浪平静和缓地涌上岸边、又退去,一名少女便倒在那里。

    然急忙奔向前去。「怎么没人照看她?快来人——」

    话说到一半,一只鹫鸟便伴随尖锐的鸣叫声俯冲而下,降落在倒卧的少女身前,展开宽广的双翼威吓然。

    「就是那只鹫鸟一直不让人靠近,我们没法救她。」

    其中一名渔夫说道。

    那鹫鸟展开双翼,大得能遮住少女的身驱。它有着黑褐色头顶,灰色双颊,后脑勺长有带白斑的短羽冠。嘴喙则是灰色,嘴喙根部至眼周一带是黄色的,全身生着褐色带白斑的羽毛,是冠鹫。

    然毫无顾忌地走近。冠鹫张开嘴喙,不过那双黑色瞳仁紧盯着然看了一会儿,便收起了张开的羽翼,往旁退开,露出它身后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一丝不挂,衣裳恐怕是在海中浮沉之际被冲得松脱了。一头长发服贴在身上,盖住雪白的躯体。那是头罕见的银发,看来她的先祖是许久以前自异国远渡而来的异族。

    自发丝之间,能看见她背后生着白色鳞片般的东西,然心下一惊。但这可不是细细检视的时候,然抱起少女的肩膀,确认她的鼻息。她还有呼吸,胸口也上下起伏。

    ——她还活着。

    这多半就是「海神之女」不会错,她没在那场风暴中丧命,还被海浪带到了此地,一切都是海神的旨意吧。然脱下自己的衣物,裹住少女的身躯,将她整个人抱起。

    少女肢体纤弱,轻得惊人,抱起来只有孩童般的重量。领国内的女人个个身强体健,骨架粗壮、身体结实,因此然吓了一跳。或者她真的还是个孩子?难道海神当真将如此年幼的少女送来给领主做妻子吗?

    ——她在发冷。

    少女的身躯凉冷。虽说此时正值夏季,但她在海中漂流了一整晚,身体想必已彻底失去温度,得快点让她取暖才行。

    然交代侍人先回去烧些热水,便举步走回府邸。

    *

    瑶在温暖的床榻上醒来。她头脑恍惚地想,自己是死了吗?离开海神之岛,航向雨果的途中,她忽然遇上了暴风雨。小舟倾复,瑶被抛入海中,意识逐渐朦胧,只感觉得到裹住身体的海水是多么冰冷。

    谁也没想过此行会遇上暴风雨,因为「海神之女」出嫁时,总是受到海神庇护的。海面平静无波,唯有顺着航向的风轻轻吹拂,天空晴朗无云,月光照亮前路——理应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

    她「唉」地呼出一口气,面颊上恢复了温度,瑶于是察觉自己尚未死去,还裹在柔软的被褥里。她眨了几次眼睛,打量周遭环境,这里似乎是室内,能看见挑高的天花板。阳光自窗口照进室内,将整间房照得明亮,能清楚看见土墙上以朱红绘制的纹样,以及丹漆柱子、赤漆的橱柜。

    ——都是红色……

    瑶想起她在海神之岛上见过的夕阳。

    「你醒了?」

    蓦然间响起男人的声音,瑶浑身猛然一颤。门扇敞开,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门口。那是个晒得黝黑的魁梧青年,黑发在身后扎成一束,穿着织有漩涡纹的薄茶色衣裳,赤褐色衣襟,系着青绿色条纹腰带。自短袖袖口与宽松的衣襟底下,能看见他格子纹的纹身。

    青年跨着大步走近,瑶于是慌忙坐起身,整个人向后缩去。兴许是瑶脸上的神情太过惊惧,青年停下了脚步,安抚似的告诉她「不必害怕」。

    「此处是雨果领主的府邸,你被海浪冲上了岸边。还记得吗?」

    「雨果的……」

    瑶以嘶哑的嗓音呢喃。

    「我是此地的领主,然。你就是『海神之女』吧?」

    ——雨果之君。那么,这个人就是……

    瑶目不转睛地看着然的脸,点了点头。然露出微笑,双手撑在膝上,蹲低了身子,与瑶视线齐平。

    「你叫什么名字?」

    「……瑶。」

    「瑶啊。你几岁了?」

    「十四岁。」

    然露出甚是为难的表情。自己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吗?瑶登时忐忑不安起来。

    「当真还是个孩子啊。究竟为什么……岛上常有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出嫁吗?」

    瑶不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这样啊。抱歉,你才刚刚清醒,就问东问西的。你一定累坏了,在恢复精神之前就乖乖休息吧。」

    然叮嘱孩童似的说完,便转过身去。

    「我会分派个侍女给你,若有任何需要——对了,你饿不饿?肯定饿了吧,我差人替你准备点吃食,水放在那儿。」

    然伸手指了指放在台面上的水壶,便离开了。瑶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想喝点水,朝着水壶伸出手,才首度察觉自己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衫。这是件蓝染衣裳,想必是为了嫁至此处的瑶特地准备的。她往杯里倒了水,啜饮一口,心情总算稍微缓和了些。

    过一会儿传来一阵香味,侍女端着盛有漆碗的膳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朝她奉上,那是道白身鱼和蓼菜煮成的羹汤。她以汤匙一点一点舀入口中,身躯内里便逐渐暖和起来。

    那侍女年约十五、六岁,是个乖巧的女孩,她告诉瑶:「我就在门外待命,夫人若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

    那之后几天,瑶都在这房里度过。除了偶尔到中庭散步以外,她从不出外走动,接触到的只有侍女一人,然也没再到这里来过。

    那侍女名为舒。她从不叽叽喳喳地主动向瑶说话,平时总是坐在门外。瑶好奇她都在做些什么,后来才发现她在纺苎麻纱。剥下苎麻茎的外皮,便能取出白须般的纤维,再将这些纤维细细撕开,捻成纱线。瑶也在海神之岛捻过线,一看便明白了。拿苎麻纱线织成的布料比麻布更薄。

    舒坐在地面上,以指甲将苎麻纤维细细撕开,再将它们捻搓成一股纱线,手法相当嫺熟。察觉瑶从门口探头看着,舒有些难为情地垂下脸。瑶默默坐到她身旁,拿起一束纤维,缠挂在左手手指上,以右手指甲迅速将它一绺绺撕开。捻成的苎麻线呈青白色,拥有美丽光泽。随着苎麻种类以及纤维干燥方式不同,所成纱线的色泽也不尽相同。

    「您手真巧。」

    舒发出掺杂了几分钦佩的惊叹声。「没想到夫人您会捻苎麻纱。」

    「我想,每一个『海神之女』都会吧……」

    瑶听了才惊讶。至少在瑶生活的海神宫中,为了向海神献上神御衣,她周遭的每个女孩都像这样纺麻织布。先前嫁到雨果的那些「海神之女」都不做这些吗?

    「除了您以外的『海神之女』,我也只见过太夫人一位而已。」

    「那位太夫人不会捻苎麻纱或织布吗?」

    舒露出不置可否、五味杂陈的笑容,视线为难地游移。「是可以这么说……」

    瑶偏了偏头,不太理解舒此刻流露的情绪。

    「太夫人在哪里呢?」

    「太夫人不住在这栋府邸,她和主君的弟弟一起住在东边的宅邸里。」

    「主君他有弟弟呀。」

    瑶对此地一无所知。她知道然是领主,这代表他的父亲,亦即前任领主已经亡故了。然的母亲,上一任「海神之女」还活着,且与次男同住于另一栋宅邸里——这是件寻常事吗,还是不寻常?瑶不明白。

    「太夫人出生于花陀喔。」舒这么告诉她。这表示她与瑶出生于同一个领国,但瑶没有答腔。

    「主君住在这栋府邸吗?」

    「是呀。」

    舒睁大眼睛,彷佛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么,为什么他从不到这里来?」

    「为了不惊吓到夫人您呀。」

    闻言,瑶定睛凝视舒的脸庞。

    「夫人您一直住在海神之岛,肯定不习惯看见男人吧。何况雨果的男人又这么壮硕,主君说,您会感到害怕也无可厚非。在夫人身子康复、习惯在此地生活之前,主君说他还是先回避一下比较好。」

    瑶只见过然那么一面,已不太记得他的模样。当时她才刚清醒,心下动摇,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那人身材魁梧,确实有那么点可怕。

    舒微微一笑。

    「主君是个温厚善良的人喔。我本来是个打杂的佣人,但主君说夫人的侍女要挑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才好,所以才让我当上了侍女。还有,在这儿替您办事的都是年轻的竖(小姓),没有高壮的男人,对吧?这也是主君特意的安排。」

    瑶默默垂下眼,看向手中那束苎麻。日光照射下,撕开的纤维细丝如波光般闪耀。

    她回想起然说话的嗓音。那声音粗厚洪亮,入耳却带有几分柔和。

    「假如夫人您同意,主君就会到这里来喽。需要替您转达吗?」

    瑶微微点了点头。她并不是不害怕然,只是觉得,既然自己以「海神之女」的身份嫁至此地,总不能说自己害怕,就仰仗着别人的好意逃避职责。

    午后,然来到了她面前。或许是顾虑到瑶的感受,他没带侍人等仆从随行,只身前来。那时瑶正和舒一块儿坐在地板上捻苎麻纱,因此只是愣愣地抬起头,仰望踏进房里的然。

    舒急忙收拾起一束束苎麻,将地方让了出来。然单膝跪地,探头打量瑶的脸庞。从近处看,然的五官相貌不似体态那样威风凛然,他的鼻梁直挺,容貌昳丽,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那眼神彷佛正看着年幼的孺子一般。

    「我有所耳闻,但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擅长捻苎麻纱,真教人惊讶。」

    瑶不知该作何回答,磨磨蹭蹭地将苎麻束从手指上解开。

    「要不要一起到外头看看?长时间不外出走动,腿脚会衰弱的。如何?」

    ——外头……

    外头,指的是哪里?瑶求救似地看向舒,但舒只是笑咪咪地回望她。

    「你应该是害怕人多的地方吧,那不如到海岬上走走怎么样?不但能看看海,也能看见海神之岛喔。」

    总之,瑶姑且是点头答应了。「好,走吧。」然说道,朝她伸出手。瑶的目光在那只手和然的脸庞之间来回游移,然露出一抹苦笑,握住了瑶的手。那是只粗糙的大手。瑶顿时浑身紧绷,脸色发白,然见状立刻放开手。

    「吓到你了吗?真对不起。别怕,我不会做出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

    然如是说道,耐心等待瑶平复内心的动摇,自己站起身来,像守望一只不习惯与人接触的野犬。

    瑶低垂着头,跟在然身后往外走。从府邸后门一出去,便是一整片广阔的丘陵地,低矮的灌木与绿草繁茂生长。各处散见大大小小的赤褐色岩石,远看彷佛原野染上了斑斑血迹。

    然说道:「那些岩石都是丹红的母岩。」

    「丹红?」

    瑶一开口,然便回过头瞥了她一眼,神色间平添几分笑意。

    「就是朱砂。我们用它将各种器物漆涂、印染成红色,它还能入药,能冶炼金子。沙文岛上盛产金石,但要将金石制成不掺杂质的金子,丹红是必不可少的关键。这座岛上有许多能采掘到丹红的矿山,都是海神的恩赐。」

    瑶回想起屋内的墙面等处绘有赤红纹样,丹红想必就是作为这一类用途了。

    「丹红在群岛这一带大多用于涂料或染料,据说在遥远的异国则被视为珍贵的灵药。」

    「灵药……」

    「但贪求来自海神的恩赐将遭到神罚,不可贪得无厌,过度开采。毕竟坑道容易坍塌,长期待在里头也会损伤身体。所谓药物,本质上与毒物无异。」

    「毒物……」

    瑶不明白它究竟是灵药抑或是毒物,只理解了贪婪无度将招致海神的愤怒,这番话多半就是此意吧。

    行走之间,脚下的岩石愈来愈多了。瑶穿着麻鞋,踩在上头容易滑溜,令她走得提心吊胆。然也穿着同样的麻鞋,却健步如飞,她不懂究竟哪里不同。然屡次停下脚步,等待瑶自后头跟上。

    「你还不习惯,岩地很不好走吧。脚疼不疼?有没有擦伤?」

    瑶的肩膀起伏着喘气,在原地停下脚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脚。然说中了,她的脚跟和脚趾都磨得破皮,隐隐作痛。然察觉了一二,蹲下身来看了看她的脚,问她:「疼吗?」瑶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不可以喊疼。

    「不必逞强。」

    然笑道,说了句「冒犯了」,便一把将瑶抱了起来,像抱起一只小狗那样毫不费力。

    瑶吓了一跳,但在她来得及感到恐惧之前,便已为眼前豁然开朗的风景惊呼出声。她的视线高度往上抬升了一大截,天空变得更近,她看见了大海。

    海岬岩地的另一端便是汪洋,海风轻轻拂过脸颊,瑶放在然肩上的手自然而然抓得更紧了些。

    然似乎也感受到瑶昂扬的心情,露出了微笑。这是第一次,瑶触碰到了成年男人,却不感到任何一丝恐惧或嫌恶。

    *

    ——这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

    然不禁如此寻思。他抱着瑶来到海岬边上,眺望大海。辽阔的海面似乎平静了瑶的心神,方才紧绷的神情已软化几分。她银色的发丝扎成了三股辫垂在身后,是舒替她扎的吧,松开的几绺发丝在海风中飘摇。

    瑶的五官生得漂亮端丽,肌肤却苍白如纸,瞳眸与神情都欠缺生气。她说她十四岁,体态看上去却更加幼小瘦弱。她们在海神宫中应不致遭到苛待,或许是更早之前的生活所致。

    银发的人民大多数都是隶人※,不是供作劳役使唤,而是当成珍禽异兽那样赏玩,不论男女。尤其幼儿,能调教得服从恭顺,又尚未沾上别人经手的痕迹,特别受人喜爱——这原因令人作呕。

    隶人:因犯罪沦为官奴而服劳役的人。

    然只在渡海到花陀时见过银发隶人,他们全都被精心装扮,一身珠翠华服、披金戴银,眼神却宛若已死之人。花陀便是这样的领国。

    「啊……」

    瑶仰望上空,轻呼了一声,一只大型鹫鸟在两人正上方盘旋。

    「那就是你被冲上海岸时,一直守在你身边的冠鹫吧。」

    「啾啾。」

    瑶呢喃道,鹫鸟便高亢地鸣叫了一声。

    「啾啾?这是那只鹫鸟的名字吗?」

    瑶点点头。「它是海神的使部……」

    「海神的?真了不得,那得好好礼遇它才行。」

    听见然这么说,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着微不可察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啾啾不会接近其他人……」

    「那么即便我喊它,它也不会下来喽?」

    真没意思,然说道。这一次,瑶被逗乐了似地笑出声来。

    ——太好了,这女孩会笑。

    然见状,稍微放宽了心。瑶实在过于纤瘦孱弱,然打算先让她养好身子,多吃些滋补的膳食、多晒晒太阳,多散散步。

    然确实忧心那日暴风雨从中作梗,婚仪或许没能成立,但也别无他法,还是先让瑶恢复健康为上。与其勉强完成婚仪,海神想必也更希望他珍爱的女儿先调养好身体才是。

    虽然婚仪一经推迟,东侧宅邸那儿只怕又要闹出些棘手事端来了——

    *

    打从懂事起,瑶便已经是花陀富商的玩物。

    倘若富商所言不假,瑶在还是个婴孩时便被双亲卖掉了。实际上究竟是被卖掉,还是被抢走或掳走不得而知,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她从父母怀中辗转流落到隶人商手上,又被卖给了富商。

    富商将瑶打扮得花枝招展,教她歌舞音曲,让她在宴会上陪侍表演。表现不如人意的时候,便拿针刺她的指甲缝,如此即便惩罚她,也不致在她身上留下伤痕。

    瑶十岁那年,海神的使者来到了她面前。幸好使者在初潮来临之前便来迎接她了,否则富商原打算等瑶成长到能生孩子的年纪,就让她与银发的隶人配种生子。他会像训练瑶那样训练她产下的孩子,到了瑶不再有用处的时候便将她抛弃。

    隶人一旦惹主人厌倦、不高兴,或是年老色衰了,便只有遭到舍弃一途。花陀人不会将银发隶人纳为妾室,就像人再怎么宠爱犬猫,也不会将它们娶作妻妾一样。

    到海神之岛生活之后,瑶仍然经常作指甲缝遭到针刺的梦。她想起那些主人要胁拿针刺她眼睛的时刻,被富商与宾客抚遍全身的感觉在脑海中复苏,她好几次都吐了。

    她现在还是会作这种梦,在睡梦中痛苦呻吟,最后大叫着惊醒。天色还朦胧未明的时刻,舒也吓得立刻自隔壁房间飞奔赶来。刚到雨果来的时候,许是还心神不宁,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好一阵子。但不久后便渐渐改善了,尤其是白日里和然一起度过的日子,她总能睡得安稳。舒转达此事之后,然每次一得空便来看望她。瑶能够好好吃饭了,气色也好了一些。

    「这是鹌鹑与蓼菜熬成的羹汤。」

    舒为她端来了膳台。除了羹汤以外,还有醋拌野蒜鲈鱼、芹菜菹(腌菜)、黍饭等饭菜,摆满了整个膳台。在这里端出的每一道菜肴都美味可口,而且有羹汤、醋拌菜、炙肉和腌制蔬菜等各种不同菜色,每道盛一点点,瑶食量虽小,也能够吃得完。每一顿饭都为了瑶费尽心思准备,她能清楚感受到这份心意,因此也更有食欲。

    舒曾说然是个温厚的人,她所言不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瑶深有所感。

    用膳之后,瑶走出户外,来到中庭。中庭四周环绕着一圈回廊,正中央有座围成四角形的水池,莲花自池面上笔直探出花苞。回廊上的柱子都涂了丹漆,散发出赤红色辉光,墙面上也绘有朱红纹样。

    瑶扶着围绕池畔的石制栏板,探头看向水面。偶尔,啾啾会幻化为鱼,在这里游动。但今天她没看见游鱼,却看见一道鸟影掠过水面。那不是啾啾,是比它更小的鸟,发出微弱的鸣叫声。

    瑶追着它的身影望去,看见小鸟停在对面回廊的屋顶上,那是只金腰燕,一身黑色羽毛,唯有腰部一带是赤褐色。但那只金腰燕的羽毛黯淡无光,看上去脏兮兮的,缺乏神采。

    ——是海神的使部……

    只消看上一眼,「海神之女」便能立刻辨认出使部。难以用言语说明它们与其他鸟儿有何不同,却能感觉得到。

    ——它看起来为什么那么疲惫?

    自回廊深处传来阵阵衣料摩擦声与脚步声,一群人正朝这里走近,舒轻呼了一声。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名四十来岁、身穿蓝衣的美丽女子,以及相貌与女子神似的青年,后面则跟着成群的侍女及小姓。

    「这是太夫人,以及主君的弟弟。」舒附在瑶耳边轻声告诉她。

    那么,这位便是上一任「海神之女」了。然的母亲绾着高高的发髻,插上翠笄玉栉,妆容艳丽。耳朵上佩戴「海神之女」特有的乳白色珠串耳坠,脖颈上有金项炼熠熠生辉。蓝衣衣摆长得曳地,上头以金线绣有华丽图纹,悬挂于腰带的玉佩雕饰也作工精巧,步步玉声琤瑽。瑶曾听闻她出身花陀,这确实是一身花陀风格的华贵打扮。

    然的母亲名为垂。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瑶,半晌后露出笑容朝她走近。

    「听说你身体孱弱,近来可好?」

    垂如是问道,声音高亢。瑶在她的脸庞、嗓音里寻找与然相似之处,却没能找到。

    瑶迟迟没能回话,垂仍然不以为意地开口:「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呢。」

    垂轻声笑了,瑶听不出那笑里蕴含什么样的情绪。

    「白得发青,简直像死人一样……哎呀,失礼了。不过,你这头银发可还真好看,我还在花陀的时候,也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那都是多漂亮的女孩呀,打扮得那样奢华……」

    说话时,垂也直勾勾地打量着瑶,视线彷佛将她从头到脚舔舐过一遍。瑶默不作声,头顶上传来冠鹫的鸣叫。垂惊得仰头望去,倒退了一步。

    「那是分派给你的使部?」

    闻言,瑶点点头。「哼……」垂瞪了冠鹫一眼,转身吩咐站在一旁的青年「回去了」,便沿着回廊折返。青年脸上面无表情,默默跟着母亲离开,宛如垂身后的一道影子。瑶抬起脸,寻找金腰燕的身影,只见那只燕子摇摇晃晃地飞远了。

    舒呼出了一大口气。

    「唉,吓了我一大跳,没想到太夫人会从东侧宅邸跑到这儿来。」

    「很难得吗?」

    「自从主君继任领主以后,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她喔。」

    舒眉眼间蒙上一层阴霾。她往周遭看了看,凑近瑶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那毕竟是主君的母亲,我不想说得太难听,可是……太夫人她会公然宣称,主君的弟弟才是比主君更配得上领主之位的人。我也不清楚缘由,但她从以前就特别宠爱次子……究竟为什么呢?主君明明是那样优秀的人。」

    瑶偏了偏头。「配不配得上,是由海神决定的。」

    「是呀,那是自然,您说得没错。」舒连连点头。「但太夫人还是想让次子当上领主。真不明白为什么……无论哪一位,明明都是太夫人忍着腹痛产下的孩子呀。」

    瑶也不甚明白。她不清楚那位母亲厌恶然的原因,也不明白她溺爱次子的理由,只知道分派给她的使部,已十分衰弱了。

    「不过话说回来,太夫人究竟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呢?大概是想来看看夫人您吧。」

    「为什么要看我?」

    「她身为上一任『海神之女』,总想知道嫁过来的『海神之女』是什么样的人吧?难免会好奇的。」

    「是吗……?」

    她们马上便知道垂为什么来看望瑶了,谣言传到了府邸里来。

    「太过分了!」舒气得七窍生烟,跑去向然的侍人报告去了。

    闲言碎语传得沸沸扬扬,说现在的「海神之女」面色憔悴,骨瘦如柴,身体孱弱,简直像死人一般,是个死人姬。源头是东侧宅邸——多半是垂散播的谣言。

    「怎么有这么阴险的人!」舒气得跳脚,瑶却只是茫然注视着她。由于瑶不生气,舒也渐渐冷静下来,露出讶然神色。

    「夫人,您不生气吗?」

    「我不明白……」

    瑶没有愤怒的情绪,那种情绪早已被刺进指甲缝里的针尖一点一滴消磨殆尽了。瑶握紧拳头,藏起自己的指甲,将手放到胸前。

    然来了,他跪了下来,打量着瑶的神色,眼中盈满关切。

    「真对不住,让你遇上了这么难堪的事。我会交代东侧宅邸里的人,不许再到这儿来打扰你了。」

    比起瑶,反倒是然脸上的神情更加苦涩。

    「你还好吗?被人说得这么难听,肯定伤透了心吧。」

    听见然这么说,瑶感到不可思议。

    「伤心的不是我,而是你吧。」

    然一时哑口无言,睁大了眼,透过那双眼睛,瑶看见然的真心。然心里受了伤,多半从许久以前便已伤痕累累,却把那些感受深深锁在内心深处。

    然默不作声,只是将大手覆在瑶的拳头上。如今,瑶对此已不再恐惧,她松开拳头,将然的手裹进两只手心。

    那一晚,瑶作了梦。不是从前那些可怕的梦,却同样怵目惊心,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光景。瑶站在一个闪耀着赤红光辉的洞窟当中,无论地面、壁面或顶部都被红色岩盘覆盖。瑶手持烛台,拿烛光一照,便能看见岩石表面渗着水滴。

    洞窟一路通往下方,过一会儿,瑶便察觉这是人工挖掘而成的洞窟。通道边打着木桩,有木头铺成的阶梯,四处散乱着系有绳子的竹篮和石制工具。

    温热的风从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吹来,周遭闷蒸暑热,难以呼吸。瑶闻到水的气味。她浑身寒毛直竖,心想,得快点逃命才行。

    响起一阵落雷般的轰鸣声,地面为之震动,尘土自头顶上落下。轰鸣声从洞窟深处迫近,是水流。壁面坍塌,洞窟顶部也出现龟裂。

    ——啊,不好了。

    在暗处涌来的急流将她吞没的瞬间,瑶醒了过来。

    「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窒息,也没被水流淹没。四下一片黑暗,手持烛台的火光亮得眩目。瑶自那光源别开脸,反覆吸气、吐气。梦——是梦,她作了好可怕的噩梦。

    舒将烛台放在地面上,碰触瑶的肩膀。

    「夫人,您没事吧?」

    瑶点点头,然后才察觉她多半看不见,答了声「没事」,嗓音细如蚊蚋。

    「您作梦了?」

    瑶在噩梦中惊醒是常事,舒也不会因此大惊小怪了。

    「红色……红色的洞窟坍塌了。」

    意识朦胧之间,瑶将梦中所见说出了口。

    「水朝我涌来……把我整个人吞噬了。」

    「夫人——」

    舒听着瑶的叙述,神情紧绷。

    「那是哪一个洞窟?」

    「咦?」

    「您说的多半是丹坑吧,在哪一座矿山?」

    「我……我不知道,只知道洞窟里都是红的……」

    只不过是一场梦呀,看见舒严肃的神情,瑶困惑不解。

    「我的亲人和朋友也在丹坑工作。夫人您所作的梦,有可能是海神托梦吧?坑道里有时会涌水、坍塌,这可能是海神给我们的警示。」

    没有时间蹉跎了,尽管天还没亮,舒还是急匆匆出了房间,多半是通知什么人去了。但这也可能只是寻常的梦呀,倘若无事发生,自己会不会遭到责骂?瑶一颗心七上八下。

    但瑶并未遭到责骂。因为隔天,她在梦中见到的那场坍塌,便在其中一个丹坑发生了。听舒说,若不是然当机立断,决定停止开采,许多人免不了要因此丧命。

    「夫人,矿工们给您送来了好多礼物。」

    舒喜孜孜地带来谷物和酒水等馈赠。不只是矿工,岛上其他百姓也送来了赠礼,但瑶只是作了个梦,对此感到不知所措。

    然也大喜过望。

    「打从前一任领主在位时,坍塌便益发频仍,牺牲了许多性命。因此这一次得以避祸,民众也格外喜悦。」

    言下之意是,上一任的「海神之女」没作过这种梦吗?瑶想起垂那张美丽的容颜。

    礼品一项接一项被送进府邸的库房,瑶望着这一幕,胸口越发沉重。

    ——一旦作了这种梦,人们便也会期待我下一次的梦境同样灵验。

    倘若梦境不灵验,不免要遭人抨击非议吧。要是打从一开始就没作过什么预知梦,就不会有任何人对瑶寄予期待了。

    小小的鸟影掠过头顶,瑶蓦然抬头仰望,是金腰燕飞过。那只燕子飞向了伫立于回廊的妇人身边,那是垂。她伸出手让金腰燕栖停,接着定睛凝视着瑶。从脸上那副表情看不出她内心所思所想,但那是双阴沉幽暗的眼睛。

    「倒不如从来不作这些梦,你还比较幸福。」

    仅抛下这句话,垂便背过身去,离开了回廊。

    瑶变得食不下咽,夜晚也难以成眠。她害怕作梦,也害怕自己不作梦。万一作了不灵验的梦怎么办?没梦到该作的梦怎么办?这些恐惧和不安充塞了她的心胸。

    「怎么了?哪里疼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然心下挂念,到房里来探望她,瑶却只是摇头,她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然注视着瑶的脸庞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轻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

    「好,我们稍微到海上转转吧。」

    然将瑶带到海口,让她乘上小舟,亲自摇橹,驶离了船只停泊的小码头。这一带是大河河口,自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在此堆积成沙洲,状似海岸向外伸出了一条手臂。地处浅滩,不会有吃水较深的大船来去,海浪也和缓平静,阳光照得人心旷神怡。

    大海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整片蓝天横陈其上。传说,汪洋尽头有片怪物栖息的迷雾,名叫「海隅蜃楼」,但看着如此明朗的大海,瑶总觉得难以置信。神宫位于那片迷雾的另一头,灵魂若能平安抵达神宫还好,一旦被困在海隅蜃楼,便会化为怪物。

    灵魂抵达神宫之后,将在星河中巡游,早晚要化为新生命降生于世。瑶在碧波悠悠晃荡之中,想像那迢遥的路途。星河是灵魂的摇篮,夜空中群星每一次眨眼,都是生命在呼吸。想像着那悠久的奔流,瑶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听说家母年轻时也经常作梦。」

    然摇着橹说道:「她的预知梦曾经十分准确,但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灵验了,渐渐地也不再作梦。丹坑里相继出了意外,百姓说这都是『海神之女』力有未逮的错。我无从得知母亲内心的想法,但她想必有过许多纠葛吧。毕竟我父亲也是个厌恶麻烦的人,他私底下蓄了妾,成天在妾室那儿逗留。」

    瑶抬头仰望然的脸庞,晒得黝黑的肌肤上渗着薄汗,她觉得好美。

    「『海神之女』的负担肯定相当沉重吧。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实在太过幼小,我一直担心巫女的职责、妻子的责任,对你而言是否都还太艰辛了。」

    然看向瑶,那眼神仍然像面对孺子般充满慈爱之情。

    「如果你害怕作梦,那就别作梦也没关系。如果害怕说出自己作了什么梦,那就保持沉默也没关系。如果你不希望自己无意间说出口的内容遭人公开,我会交代舒不可声张。或是你只告诉我一个人也可以,我会把你吐露的一切埋藏于心。这样如何?」

    言下之意是,然要代替瑶背负她肩上的重担。

    即便是领主,也不可能代为完成「海神之女」的职责,然这番提议弄个不好,甚至有可能惹怒海神。然却在海上说出了这番话,不是因为他有勇无谋、胆大包天,而是因为他是个内心全无虚饰的强大之人——瑶如是想道。

    如同瑶欣赏他这样的特质,海神肯定也欣赏他吧。在然身后,是一整片清澄的蓝天,蓝天之下是汪洋大海。清风自海面上涌来,拂过然的发丝。瑶内心的波澜沉静下来,如一片无风无浪的海,宁静感涌上心头。

    ——没事的。

    那感觉就像心间点着了一盏光亮,静静往外扩大。

    然是个受海神喜爱的人,瑶对此深有所感。然前往海滨的日子,拖网里便会捞上许多好鱼;他出海的日子总是风平浪静,屡屡有鱼儿自己跳进船里来。正因如此,有件事教她大惑不解。

    然要娶亲不可能不受海神祝福,那么婚仪那晚,究竟为什么刮起了暴风雨?

    瑶怎么想都摸不着头绪。

    ——是我的错吗?

    然说,因为瑶看上去太过幼小,当时他吃了一惊。是因为瑶不够好,所以大海才掀起了波涛吗?

    瑶探头望进池塘,向幻化成黑褐色鱼儿的啾啾如此探问,但啾啾只是一脸事不关己地兀自游动。

    垂和其他住在东侧宅邸里的人都不再到这儿来了,但偶尔,瑶还是会看见金腰燕的身影。它羽毛凌乱,一身灰扑扑的颜色彷佛被煤烟熏过似的,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飘摇不稳地拍着翅膀飞行。

    然总会来到瑶的身边,有时和她一同用餐,有时带她一同外出。在然带领之下,瑶曾经登上岩地,一眼望尽底下的村邑;也曾经寻找山鸟,在潮池里发现鱼儿的踪迹。瑶不喜受人注目,因此然也总是带她到人烟稀少、清幽静僻的山野或海岸边去。

    初次看见的美丽花朵和鸟儿令瑶心中跃动,然告诉她,这便是「快乐」的心情。

    舒语带无奈地说道:「比起夫妻,主君和夫人更像是亲鸟带着幼雏呢。」

    然气宇轩昂地笑道:「这也无甚不好。」

    瑶逐渐习惯了安稳的日子,开始相信这样的时光将永远延续下去。

    但她想错了。

    秋季,然搭上堆满丹红的船只,前往海神之岛,向海神进献丹红。这是雨果的惯例,船只将经由花陀驶向海神之岛,来回约半个月的航程。水手们对这条航路相当熟悉,海流也并不复杂。

    船上有祈求航海平安的巫同行,水手们从妻子那儿收下贴身衣著作为护符。然也请求瑶赠予他一件平时随身佩戴的东西,说这是雨果的习俗,瑶于是将一只「海神之女」的耳坠交给了然。只是这样,她还是没来由地放心不下,于是呼唤了冠鹫的名字。「啾啾。」啾啾旋即拍着翅膀飞了下来。

    「你去跟在主君身边。」

    瑶这么说完,啾啾便像领了命似的飞上然的肩头。

    「这样好吗?」

    瑶只是点头,心中涌现的那些暗云,她说不出口。但兴许是她内心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了,然露出明朗的笑容。

    「别担心,我不久就回来。」

    在能够清晰望见港口的海岬上目送船只驶远,瑶在吹拂而来的风里嗅到不安的气味。

    过了一旬(十天)左右,出现了异变之兆。

    有巫的尸骸被冲上了海岸。一旦航海中遇上暴风等阻碍,巫便会投身海中,以求海神息怒。巫的尸骸被冲上岸来,就代表船只在航程中遇上了危难,船上发生了不寻常的异变。

    整座岛上顿时群众哗然。然还平安吗,或者当真出了什么差错?发生了什么触怒海神的事吗?船又怎么了?为了知晓那艘船的去向,雨果向其他岛屿派出了船只,但目前为止,无论从海神之岛或其他岛屿,都未曾收到任何消息。

    ——海神不可能会危害然。

    瑶如此相信。

    啾啾也没回来。瑶站在海岬上,等待船只返航。

    「太夫人说,海神降下了神谕——」

    舒跑来叫瑶回去,脸色铁青。

    「说是要将主君的弟弟立为新一任雨果之君。」

    ——不可能有这种事。

    「主君他会回来的。」

    「当然,您说得是。」

    舒抬起袖子,掩住了脸。

    然的胞弟名为巢。巢自诩为雨果之君,闯入了瑶的闺房。

    那个像母亲影子一样的青年,在一片只点着烛台的昏暗之中,看上去仍然只像个影子。巢整个人压了上来,瑶胸臆间有某种物事如滚水般沸腾起来,那热气冲开了瑶的嘴。

    「海神不会饶恕你的。」

    她冷酷地放话道,巢正要剥下她衣衫的手便停了下来,那道覆在她身上的影子注视着瑶的面孔。

    「母亲说——只要把你也变成我的人,我就能当上雨果之君。」

    「我是海神的人。若有人胆敢从旁掠夺,将招致神罚。」

    那道影子显然怕得退缩了,因为瑶这番话而恐惧的人,不可能得到瑶。然尽管敬畏海神,却从不害怕,他不畏惧海神,反而在海上为瑶卸去了肩上的重担。

    瑶逃离巢的臂弯,自居室飞奔而出。沿着月光照耀的回廊,她一路跑向东侧宅邸。奔跑之间,乌云蔽月,狂风骤起,雨点纷纷落下。电光乍现,一时间雷声大作。

    瑶在通道半途停下脚步,暗处有道女人的身影,闪光照得她白皙的脸孔在黑暗中幽幽浮现,是垂。

    「你为什么伪造谕旨?」

    瑶颤声问道。雨势渐强,话声几乎被雨声盖过。

    「为了巢好,我想让巢当上雨果之君呀——」

    垂歌唱似的说道,身影又一次沉入黑暗之中。

    「才不是。」

    瑶回道:「你肯定不这么想。」

    她若是真的爱着巢,不可能做出这种勾当。伪造神谕即便能让巢坐上领主之位,也终将招致神罚,巢迟早难免一死。既然她是「海神之女」,理应明白才是。

    那道影子笑了,不,抑或是在哭泣?

    「我从来不想当上什么『海神之女』,谁想嫁到这种枯燥无趣的岛上来?我想在花陀生活呀。生的孩子也不可爱,主君纳了那样——那样下贱的小妾!」

    垂哭喊道:「我绝不会赐予你们什么海神的庇佑,反正你们也瞧不起我,说我是无能的巫女。预知梦灵验的时候交口称赞,不灵验的时候便那样口无遮拦地辱骂我。你们何尝知道那是多么沉重的负荷,所有人都那样自私自利——没有一个,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瞭解我的苦楚。成天只求恩惠,出了坏事就全都怪到我头上!这些该死的败类!」

    垂尖声叫喊着怨怼之词,愤怒地跺着脚,她肩膀起伏,大口喘息,狠狠瞪视瑶,那双眼目光如炬,闪烁着异样的光辉。垂发出彷佛来自地底般阴沉混浊的声音。

    「雨果早该毁灭才好,所以在你来到此地时,我也施加了诅咒。」

    撕裂天空般的雷鸣轰然作响。

    ——诅咒。

    瑶回想起婚仪那一晚惊涛骇浪的海面。狂风呼啸而来,巨浪掀翻了小舟,海水将瑶吞噬。那场风暴原来是诅咒吗?

    瑶倒抽了一口凉气。

    「莫非主君的船也——」

    垂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听上去像极了鸟叫。

    「我诅咒了他!好让那艘船不能再返航,好让他从此葬身大海。」

    瑶双腿发颤。不消说,诅咒自然是不可触犯的禁忌。蕴藏海神之力的女儿施行诅咒,等同于违逆海神的意旨,岛上的老媪是这么告诫瑶的。那等同于唾弃海神,诅咒自身。

    正因为「海神之女」的力量如此强大,所以此事才被再三禁止。

    ——这样的诅咒,却施加在主君身上……

    双腿的颤抖传遍全身,瑶紧握着拳头,按住胸口。她难以呼吸,方才面对巢那种胸口沸腾的感觉再一次涌现,彷佛有某种炙热的硬块涌上喉头。

    她回想起这就是愤怒。瑶松开拳头,她已不再需要藏起指甲,那些拿针尖刺她指甲缝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必再畏缩惧怕,有权感到快乐,也有权感到愤怒——是然教会了她这些,是然替瑶取回了她的一切。

    「主君会回来的。」

    瑶颤声说道,垂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会回来的。」

    一道闪光乍现,垂大叫一声,也不晓得在想什么,突然便自通道跑了出去。骤雨转眼间淋湿了垂的身躯,下一瞬间,眩目的亮光迸裂开来,轰然巨响撼动大地。

    一股冲力自地底往上席卷而来,瑶当场蹲坐在地。由于强光的关系,她半晌看不清周遭景物,当她闭着眼等待视野恢复的时候,暴雨声与焦臭味逐渐弥漫周遭,她一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落雷——落雷贯穿了垂的躯体,直到众人赶到,周遭闹得纷乱不已,瑶才意会过来。不可思议的是,恰恰就在同一时间,巢也因落雷而丧命,人们纷纷道是海神降下了神罚。

    到了黎明时分,雷鸣与骤雨已然停歇,薄云后方能窥见鱼肚白的天空。

    金腰燕动也不动地蹲伏在回廊一隅。瑶轻轻将它裹进掌心,燕子便抬起头来,一双翅膀抖了抖。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照着瑶的身影,金腰燕自瑶手中拍拍翅膀飞了起来,灵巧地在她头顶上盘旋。

    「你要回灵子大人身边去吗?」

    带着垂的魂魄——

    ——她曾揶揄我是个「死人姬」,但真正活得像死人的,却是她自己……

    瑶同为「海神之女」,或许是最能理解垂内心痛苦的人了。假如能和她好好谈谈,事情也许能有不一样的发展——望着燕子振翅的身影,瑶如是想道。

    金腰燕发出优美的鸣啭,朝天空飞远。不消多久,那身影便再也看不见了。

    瑶前往海岬,眺望大海。朝霞将天空与大海染上了赤红之色,在那片赤色当中,瑶看见孤零零的一粒黑点,差点惊叫出声。

    那是船!瑶看得出来,她连忙自海岬赶往港口。渔夫们看见瑶都吓了一跳,她不顾一切地自那些人之间穿梭跑过。看见船只的人们欢呼出声,纷纷聚拢过来。船只靠上岸边,一名肌肤晒得黝黑的魁梧青年走下船来,肩上停着啾啾。

    「瑶——」

    然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瑶已扑进他怀里,教然吃了一惊。脸颊上感觉到然的体温,瑶放声大哭。

    *

    金腰燕振翅飞来,灵子在泉水之畔伸出手。燕子栖停在她白皙的手上,灵子抬起指尖,温柔抚摸它的脸颊。

    「欢迎回来,看来你已疲惫不堪了。」

    灵子看向泉水边的树木,一朵白色花苞逐渐膨胀,开出花朵。

    「啊……」

    但在完全盛开之前,花瓣便自边缘开始变为褐色,逐渐枯萎。灵子走向树木,伸手轻触那朵花,它便悄然零落了。凋萎的花朵消失不见,不留一点残片。

    灵子轻声叹息。「她触犯了禁忌呀,多么愚昧。海若会伤心的。」

    ——但愿下一朵绽放的花,能开得灿烂一些。

    灵子跪地屈身,亲吻泉水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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