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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之窟

    爽鸠瑕现年二十三岁,是沙文的史(祭祀官)。

    沙文由大小两座岛屿组成,从前两座岛分别由不同领主统治,但二领主纷争不断,因此触怒了巫女王,双方领主都被剿灭了全族。

    钜细靡遗地记录下这些往事乃是史的职责,瑕也负责管理史库。爽鸠氏一族的祖先能追溯到古时一位领主的子嗣,堪称是渊远流长的正统世家。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才被赋予了随行迎接「海神之女」的职责。

    今宵,沙文之君即将与「海神之女」举行婚仪。按照规定,只有领主以及一名史能够前来迎接「海神之女」乘坐的小舟。之所以要史同行,是为了记录史实。

    在点着篝火的岩地上,瑕屏住气息跪在那里,身旁便是当代的沙文之君。这年轻领主年仅二十岁,身材颀长,相貌昳丽,在历任领主当中却是首屈一指的残暴,死后会諡为厉君。

    今晚的婚仪,在史所留存下来的古今祭祀纪录当中也前所未见——领主准备迎娶第二位「海神之女」。

    最初嫁至此地的「海神之女」,在半个月前亡故了。

    人是厉君杀的。

    厉君在十五岁时继任领主,「海神之女」在他十九岁时嫁到了沙文来。那少女名为声,芳龄十六岁,生得亭亭玉立,就是嫁错了人。对厉君而言,疼爱与凌虐同义。他不是看人不顺眼才施加虐待,反而越是喜爱对方,越要百般欺凌。

    这青年曾经射箭追赶他宠爱的侍人,最终竟在玩兴正浓时将之射杀,妾妃也早已死了好几位。声打从嫁入府邸那晚,便受尽了难以承受的折磨,不消多时便衰弱憔悴了。傅役与众卿纷纷进谏,但厉君充耳不闻。

    有一晚,厉君喝醉了酒,挥剑砍向哭着四处逃窜的声,享受在她白皙肌肤染上鲜血的同时侵犯她,最后将她千刀万剐,凌迟致死。

    「我没想到她就这样死了。」厉君满不在乎地说道。被剥得浑身赤裸、片成细丝的少女亡骸令人目不忍睹,即便是对厉君暴行习以为常的傅役,也看得面色如土,哑口无言。声死时脸上沾满了泪水与血污,瞠大的双眼沉在绝望之中,死状实在过于凄惨,据说傅役还屡次梦见那张面孔。

    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残杀了「海神之女」,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群众都在背地里如此耳语。伤神憔悴的傅役前来询问瑕,历史上是否有过这样的前例,瑕顿时也心情黯然。他很想立刻回答「怎么可能有」,但还是仔细查找过此前的纪录,才答覆傅役「没有」。

    沙文是不是要毁灭了?不仅是群臣官卿,岛上的百姓们也忧心忡忡。唯独厉君一人,仍然面不改色地耽溺于酒色。

    「『海神之女』死便死了,叫他们再送个新的来不就好了?」

    厉君若无其事地说:「不然我是为了什么,才年年献上黄金的啊。」

    他一脸不服气地说道,头上的金冠熠熠生辉,那是以金子打上绳纹编织而成的精工环形头冠,顶上装饰着展翅的金鸟。

    沙文岛上能采掘到黄金,两座岛屿都坐拥丰富的金银矿山,岛屿也因此而兴盛繁荣。厉君尤其爱好黄金,他奴役百姓开采黄金原矿,冶炼纯金,借此取得了大量黄金。

    在坑道内开采金矿,提炼黄金的过程都苦不堪言,一旦稍有不慎便要伤身害命,厉君却毫不在乎地命令工人挖掘金矿,不停炼金,黎民百姓的尸首堆积如山。

    主君迟早要遭受神罚——这是岛民的预料,同时也是众人的心愿。

    谁知道事与愿违,那天来自海神之岛的神谕,却令岛上苍生震惊错愕,大失所望。

    ——奉海神谕旨,将「海神之女」嫁予沙文之君。

    为了代替那死去的女儿,海神竟要给他送来新的女儿作陪。厉君讥笑道:「看来海神和巫女王都渴望黄金哪。」

    那女子将在满月之夜嫁至沙文,也就是今宵。瑕屏住气息,聚精会神地凝望海面。

    ——来了。

    月光下,一艘船驶来,在平静无波的海面留下航迹。与其他岛屿相比,从海神之岛到沙文距离最远,船只也是由数名水手摇橹的独木舟。月光照耀下,能看见那些水手与坐在船里的「海神之女」,头上披着蓝染布幔,看不见她的容颜,苍白月光照亮那身庄严的青衣。

    船只一靠上岩岸,「海神之女」没借助水手或厉君搀扶,便迳自走下了船。头上明明蒙着布幔,动作却流畅安静,教人怀疑她其实看得见眼前景物。

    水手们一句话也没说,便划着船离开,在汪洋上渐行渐远。厉君沉默走近那女子,一把扯下覆在她脸上的布幔。依据规矩,进入卧房前不得窥视「海神之女」的容颜。瑕差点出声制止,但不得言语也是婚仪的另一道规矩。无论如何,他还是站起身准备制止厉君,但在他行动之前,厉君便说话了。

    「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女子的身姿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她看上去约是将满二十岁的年纪,一看见她的脸庞,瑕也倒抽了一口气。颜面左侧,自脸颊到太阳穴一带,有道状似烧伤痕迹的疤痕。

    可是——瑕不禁心想。

    她笔直凝视厉君的双眸在月光下闪耀,紧抿的嘴唇,如瀑般丰盈的黑发,端立于岩地上的姿态,都美得宛如神灵。女子那双晶亮的黑眸瞪视着厉君。

    厉君轻蔑地啐道:「该死的巫女王,竟然送个没人要的渣滓过来。」

    「主君。」瑕不禁开口劝阻。虽然打破了婚仪的规矩,但总不能放任领主口不择言。

    「还请您慎言——」

    「瑕啊,你的领主遭人羞辱,你难道就不生气吗?看我把这女人剁碎了腌成醢,再送还给巫女王去。」

    醢即是盐渍肉酱之意。

    「主君……」

    瑕已不知该如何劝谏才好,但还是得出手制止才行,否则厉君恐怕当真会杀了她。

    「你是杀不死我的。」

    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有一瞬间,瑕和厉君都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瑕回过头,出声的是那名女子,她凛然的目光正牢牢锁在厉君身上。

    「哦?」厉君抚向剑柄道:「那倒是让我试试。」

    瑕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厉君便已拔剑出鞘,斩向那名女子。

    霎时间血光乍现,瑕心生绝望,紧接着却怀疑自己眼前所见。

    ——不对。

    那女子没流血,被砍伤的竟是厉君。厉君持剑的那只手臂已被斩断,血沫四溅。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柄利剑,剑影方才便是以瑕难以辨认的速度一闪而过。厉君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手臂,嘴唇震颤。

    「啊……唔、啊……」

    厉君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脚下踉跄了几步。女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衫,往自己拉近,紧接着顺势将厉君自岩岸推落海中。听见落水声,瑕才回过神来。此处虽是浅滩,但厉君已失去一条手臂,血流如注,这么下去会丧命的。瑕连忙跑向岩岸边往海里看,有人捉住他的衣襟,将他往后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

    那女子冷声说道。

    「不,可是主君——」

    「那东西已无力回天了,你看。」

    女子指向海面。幽暗的水面上有东西在移动,是背鳍。瑕见状,登时吓得面无血色。

    ——是海鲨。

    而且是好几只,正往这里聚集而来。怎么可能,这里地处浅滩,水位不深,不是海鲨出没的海域。

    海鲨群集之处溅起激烈的水花,有一瞬间,一只手臂挺出了水面,弯曲紧绷的手指传达出主人有多么痛苦。那手臂立刻被扯入水中,再过不久,海面便恢复了宁静。

    从夜晚幽黑的海面上,看不出血水是否扩散。海鲨结束了短暂的飨宴,迅速四散离去,仅余下一尾海鲨朝岩岸边游了过来,一直靠近到瑕与女子所在之处。跌坐在地的瑕,只得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他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那女子却不顾他的反应,往前跨出一步,弯身探向海面。危险——瑕正想这么说,女子已神态自若地朝海鲨伸出手。那海鲨自海中蓦地探出脸来,锐利的尖牙被月光照亮,吓得瑕浑身一颤。

    「有劳你了,祁祁。」

    女子这么说道,自海鲨口中取出了某件物事。仔细一看,瑕惨叫出声——不,他原本想惨叫,挛缩的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那女子转过身看向他,将手中的东西往前递,那是厉君的首级。女子抓着头发提着那首级,厉君的双眼瞪得老大,眼珠子彷佛要掉出眼窝,扭曲的嘴唇诉说着苦楚,滴落岩地的液体不晓得是鲜血还是海水。

    瑕差点吐出来,勉强忍住了。厉君头上仍戴着那顶金冠,在月光照耀下光辉灿烂,反倒将厉君临死的面孔衬得更加惨不忍睹。

    「这便是这人的死状。」

    女子冷冷说道,转而看向瑕。

    「你的名字是瑕?」

    瑕浑身不住发颤,哆嗦得牙关也咬不紧,只得点头。

    「爽鸠瑕吗?」

    他再一次点头,然后才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连姓氏都知道?

    女子漠不关心地冷哼一声。「我为了嫁予沙文之君而来到此地,但不是这男人。」

    说到「这男人」时,女子微微举高那首级,瑕不禁别开视线。

    「爽鸠瑕,我在此宣下巫女王的谕旨。你即是下一任沙文之君。」

    瑕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什么……」

    「你的家族继承了领主血脉吧。你就是沙文之君了,我要嫁予你。」

    女子自厉君首级上摘下金冠,将它戴在瑕头顶上。

    「不做得像样点,下一个喂海鲨的就是你了。多加努力吧。」

    瑕当场失去了意识。

    瑕在床榻上醒转过来,月光自槅扇窗照进屋内,在黑暗中将周遭景物映成了淡淡蓝色。

    ——啊,是梦啊。

    他想道。那肯定是梦,那么荒唐的——

    瑕吁了一口气,思绪一转,无意间往床榻旁一看,便在这时惊叫出声。

    「哇!」

    一名青衣女子站在那里,正是那脸上带有伤疤的女子。

    「你以为自己作梦了吗?」

    女子说道,冷冷俯视着瑕。「可还真悠哉啊,主君。」

    「什……什么主君……」

    瑕坐起上半身,下意识挪动身子往后退。

    「说的正是你。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便是沙文之君。」

    「唔……」

    ——骗人的吧。

    「我全都告诉领城里的人了,还真折腾人,都是因为你昏过去了。我先到领城去找人求助,解释了事情始末,再让他们把你搬到这儿来,正想着差不多该把你叫醒了。」

    女子以一贯冰冷的目光打量着瑕,道:「我们迅速了结此事吧。」

    「了、了结……什么……」

    「那还用说,自然是婚仪。」

    女子迅速解开腰带,毫不迟疑地敞开青衣,将它落下地面。她美好的裸身暴露在苍白月光之中,但与其说看得入神,瑕反倒是惊得哑口无言。

    「不、不是——那个、等等,怎么如此突然——」

    瑕额上渗出汗水,又往后退了一些。

    「需要整顿好心情?那便现在整顿吧。」

    毫不理会逃避退缩的瑕,女子爬上床榻,木板随之发出嘎吱声。女子抓住瑕的衣襟,将他拉近。

    「快脱,别让我费事。」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我知道了,让我自己来。」

    女子作势要拉开瑕的衣衫,瑕急忙制止她。事已至此,只能做好觉悟了,瑕背向女子,着手解开腰带。

    「话……话说回来,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婚仪之礼?」

    询问新娘名讳,是婚仪的其中一项规矩。

    「不,单纯是我想知道而已。」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意我的名字?」

    「那不是当然的吗?既然要结为夫妻,当然该知道妻子的名——」

    女子忽然自背后探过脸来,凝神打量瑕的面孔,瑕说到一半的话也因此打住。在那双宝玉般的瞳眸凝视之下,瑕感到脸颊逐渐发热。

    「婵。」

    女子说道,眼睛一眨不眨。

    「我名为婵。」

    婵抓住瑕的手臂,一把将他按倒在被褥上。月光照耀之中,望着俯视自己的婵,瑕心想,这人果真美得宛如神灵。

    过了一晚,关于新一任「海神之女」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岛。婵斩下厉君手臂,拿他去喂海鲨那一节,不消三日便已被编成戏剧传唱。

    婵一跃而成岛上百姓追捧的对象,但至于瑕,众人皆偏着头纳闷,「那是谁?」人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其中最不敢置信的不是旁人,正是瑕自己。即便说他继承了领主一族的血脉,爽鸠家也不过是分家,许久以前便自本家分离了。

    揣测海神意旨的人说,海神或许是有意挑选血缘上与厉君相隔遥远之人,至于实情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原本身为史的瑕从纪录中明白,神只一向反覆无常。

    厉君的傅役身为教导领主之人,却没能引导主君走上正途,让「海神之女」无辜枉死,最终致使厉君迎来被海鲨啃食的末路,为此引咎殉死了。对厉君阿谀奉承的侍人与臣下一律遭到肃清,祖宗祠庙前行刑的鲜血未干,便迎来下一位受刑人,朝廷上刮起了好一阵子的风暴。在这方面,瑕也无能为力,改朝换代都是这样的,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随着朝廷整肃,将渐次决定谁是接下来的掌权之人。

    最终决定由薄姑鲍出任令尹。鲍乃是厉君的表兄,此前从未放弃向厉君进谏。他品格高洁,勇气过人,又明白谨慎为事的道理,有他做令尹,瑕松了口气。

    领主库房中厉君贮藏的黄金堆积如山,瑕于是将这些黄金充作贸易品,减少矿坑的采掘量。强制被征召到矿山的人民,因此得以回乡捕鱼耕作。百姓不再相继死亡,人们发现这一次换上来的似乎是个正经领主,纷纷安下心来。

    瑕回到府邸,婵便在那里等候他。婵本就是沙文出身,但她身上没有刺青图纹,因为在成年之前她便被选为「海神之女」,自岛上离开了。是否纹身依领国而异,在沙文,成年时人人皆会在身上刺青。除了表示对海神的服从之外,也是为了避免遭受海鲨与海鹫袭击。

    花勒与花陀的习惯已不同于以往,现在身份地位显贵之人不再纹身了,不过在雨果和沙文,人们依旧纹身,不分地位高低。花勒、花陀与异国交流频仍,港口城镇里异邦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但雨果与沙文不太偏好此等作风,黄金贸易也在花陀的港口进行。

    至于纹身部位,有人只刺在手脚,有人遍及全身,有人只刺在胸口,纹样也五花八门。刺青部位与纹样随着所属家系而定,瑕的家族会在胸口刺上仿照海鲨腮绘制的纹样。初次见到瑕胸口的纹身时,婵以指尖抚过,称赞它真美。

    婵身上虽无刺青,背后却有蛇鳞般的印记,说是「海神之女」的记号。至于脸上的烧伤痕迹,她不曾提起,所以瑕也不多问。

    两人虽是领主与领主妃,夜里同床而眠,但瑕并不知晓婵的一切,也不清楚她的心思。更进一步说,他连自己的心思也不甚明白。

    一直存在于瑕心中的,是婵来到此地那一晚,他在月光下所见到的那一幕。婵沐浴在不属于自己的鲜血之中,一手提着首级,那凄绝而美丽的伫立之姿。

    要是真被抓去喂海鲨可就不好了,因此瑕兢兢业业地尽了领主的职责。前一任领主过于暴虐无道,对瑕而言或许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如今臣下无须再畏惧领主,无论正卿、官吏、小差役都自在又朝气蓬勃地替他办事。

    工作时不必每天担忧性命安危,实在太值得庆幸了。对瑕而言还有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担任令尹的是薄姑鲍。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性格稳重,但同时也是兼具才干与手腕之人。

    「习惯了平稳安乐,人总是免不了要走向怠惰。差不多是时候提醒他们振作了。」

    鲍拟定新法令,将数人处以刑罚,以起杀鸡儆猴之效。鲍是个善于权衡时机、运筹帷幄的男人。

    「假如领主换作是您,不晓得情况会变得如何。」

    直到现在,瑕面对任何人都还是恭谨有礼地说话。即便谕旨宣告他从今以后就是领主,他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养成威仪。既然如此,瑕认为还是别逞强,保持自己一贯的态度为好。

    「微臣会灭了沙文吧。」

    鲍若无其事地如此答道,瑕心下一惊。

    「怎么会……」

    「起初或许还能成为一代明君,但微臣总不觉得自己能长久保持下去。人难免厌倦日常,而一旦厌倦,便免不了逐步腐败。唯有身居此位者方知领主之苦,这是个孤独的位置,厉君便是因此腐蚀了心灵。」

    请您切莫大意——瑕彷佛听见鲍对自己这么说,侧颈隐约泛起一股寒意。瑕偶尔会梦见婵手上提着的首级换成了自己的脸,想来是内心也暗自恐惧吧。

    「婵,我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像厉君那样,被你提着首级示众。」

    当他在婵面前如此吐露心声,婵睁大了双眼。

    「婚仪时的恫吓唬住你了吗?那种事不会发生的。」

    婵的语气平淡率直,不温柔也不勾人,在瑕听来却十分顺耳。

    「这是巫女的神谕吗?」

    「是我的直觉。」

    婵顿了一顿,补充道:「还有,我的期望。」

    瑕望着婵淡漠的侧脸,与初识时相比,婵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温和了几分。婵却狠狠瞪了瑕一眼。

    「不许盯着我的脸瞧。」

    「对……对不起,但我不是在看那道烧伤疤痕……」

    瑕试图解释,但婵不领情,直接别过脸去了。

    ——糟糕。

    即便有那道烧伤疤痕,婵依然很美——不,倒不如说那道疤痕反而衬托了她的美丽,可瑕口拙,无法好好表达这些心思,往往支支吾吾地辩解几句,便陷入沉默。面对婵以外的人,他分明能冷静自持、淡然以对,却总是一对上婵的视线就没了主意,胸口登时发起热来,再也无暇思考。

    当他垂头丧气的时候,有鸟儿自窗口飞了进来,是只虎鸫。它停在婵伸出的手上,敛翅歇息。

    「你回来啦,祁祁。」

    这鸟儿是海神的使部,也能化作游鱼,咬死厉君的其中一头海鲨便是祁祁。瑕看见它便想起那一晚海鲨的尖牙,对这只鸟儿一向畏惧三分。见他盯着祁祁缩着身子往后退,婵甚感趣味似的晃动肩膀,咯咯笑了起来。

    「它明明是只这么可爱的小鸟呀。」

    被这么奚落虽然难为情,但婵的笑容实在煞是好看。

    *

    在海神之岛上,除了身为「海神之女」的年轻女子之外,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媪。老媪从前都是年少的女儿——换言之,她们便是未出嫁到任何领国的巫女。

    老媪之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身负使者之责被派往各岛,有人日日在巫女王身侧服侍;有人擅长织布,有人擅长琴艺,也有人擅长武艺,这是因为「海神之女」的身世背景也五花八门。

    婵被擅长武艺的老媪发掘了剑术天赋,拜师学了剑。她本就粗枝大叶的言行举止变得更加粗野了,但她并未因此遭到责备,因为这群人并不讲求教养。

    婵是孑然一身的人,从未体验过家族情谊。老媪只是她的师父,从不曾娇宠她,也不曾将她当作孙儿般疼爱。时至今日,婵仍然不解何谓情、何谓爱。

    「汝当嫁予沙文之君。」

    婵领受这道谕旨时,巫女王露出浅浅微笑。「但不是当今这位沙文之君。」

    少女如是补充道:「海神十分悲恸,那人必将遭受神罚。你一到岛上,就将沙文之君扔进海里去吧。」

    巫女王若无其事地道出骇人之语。之所以选中婵,是因为她有能力办到此事吗?

    「新一任沙文之君肯定也在场,其名为爽鸠瑕,那就是未来将爱你的人。」

    最后一句话是来自神明的谕旨,抑或只是猜测?

    然而,婵却在瑕的眼前斩落了厉君一条手臂,将其推入海中,让海鲨嚼食殆尽。瑕腿软得跌坐在地,当场失去意识,自此以后便对婵怀抱几分畏惧。虽说他继承了领主一族的血脉,但这青年原本不过是一介祭祀官,见了那种场面,吓得魂不守舍也是人之常情。

    巫女王所说的「爱」,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行为,婵并不明白。她想,自己此生或许不会明白了。

    瑕是个性情温和的青年,不仅面对婵,无论面对什么人,他都不改其恭谨有礼的态度。

    领主大抵在出生时便领受了未来继承领主之位的神谕,自幼被视为领主继承人栽培,因此长大成人后自然便具备身为领主的自觉与威仪——瑕如此告诉她。不愧是先前身为史的人,瑕对于历任领主的成长经历、平生伟业都如数家珍。瑕说,像他这样成年之后才获颁谕旨的领主相当罕见。

    话虽如此,瑕却也未曾放弃领主之责。他不仅没有不闻不问地将一切交办给臣下负责,反而淡然平静地履行职责,遭到厉君蹂躏的朝廷与人心,都因此渐次安顿下来。自海上吹来的风并非恶风,海神也对此感到满意。

    婵也一样,和瑕说话时总有种清风迎面拂来的感受,许是因为这名青年性格稳重,又素来不曾沾染杀伐之气吧。但过不久,婵不得不察觉自己身上染满了鲜血气味,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自瑕那儿吹来的是清风,从自己身上飘散出去的却是带血腥味的风。不仅是厉君一事,婵身边自幼便充斥着死亡与鲜血气味。

    「海神之女」不问出身贵贱,其中也有不少女儿在被遴选之前过着恶劣不堪的生活,婵便是其中一人。

    她从未回顾过那段染满尸臭与血污的岁月。直到她与瑕一同起居,每晚都在他身边入眠,直到这样的日子成为理所当然,婵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可怖的人。

    每当婵凝望瑕安稳清朗的睡脸,凝望他胸口美丽的刺青,她的指尖总是不禁描摹残留在自己脸上的烧伤疤痕。

    这道伤痕,是婵犯下罪愆的印记。

    *

    一天,负责管理矿山的工尹来向瑕求助,一副困扰得无计可施的模样。

    「矿工们都一口咬定有鬼魂作祟,说肯定是先前因为强行开采而死去的矿工们纷纷显灵了……」

    他说矿山里出现了幽鬼,而且不止一人,是好几个人。

    「现在开采量也减少了,因此我们便运用多余的人力,重新检查先前胡乱往前挖掘的坑道,也巡视一下废弃坑道是否发生了坍塌。有幽鬼出没的,正是其中一条废弃坑道……」

    一进入那条坑道,便看见好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幢幢浮现,影子朦朦胧胧,看似是正在采掘金矿。他们即便在亡故之后,仍然在黑暗中不断挖掘岩盘。

    「矿工和差役都怕得不敢靠近。可是若一直弃置不管,哪天成了盗贼的巢穴也伤脑筋,还是得入内巡视才行……」

    工尹叹了口气,垂下肩膀。「从前,再也挖不出金矿的废弃坑道便成了那些盗贼绝佳的藏身之处。但坑道里屡次发生坍塌,后来又大量开采,他们可能待不下去了,近来倒是没再看见。」

    「可能得举办镇魂的祭仪才行了。」

    当瑕这么说,工尹打探脸色似的自下往上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祭仪毕竟得费时筹办,必须等待一段时日才能举行,不知能否请求领主妃大人出面祓除?」

    ——拜托婵吗?

    瑕仰头望向天花板,工尹言下之意,是希望迅速加以祓除。这事向婵求助倒也是合情合理,既然要举办祭仪,无论如何都必须借助婵的力量。矿山是沙文重要的恩赐之山,而恩赐,指的自然便是海神的恩赐了。

    「我去问问她是否愿意协助吧。」

    拜托您了,工尹叩头道。

    婵不太乐意前往矿山……不,不仅是不太乐意,她清楚说了「我不去」。

    「我不想到矿山去。」

    「为什么?」

    「……」

    「既然来到这座岛上,你总不可能完全不接触到矿山呀。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替亡者举办镇魂的祭仪才行。」

    婵皱起脸来,默不作声。

    「你对矿山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瑕这么问道,话说出口之后才恍然顿悟。

    ——该不会跟她脸上那道伤疤有关吧……

    与其说是直觉,倒不如说他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原因了。瑕对婵一无所知。嗯……瑕绞尽脑汁思索。

    「你若是不想在人前露面,可以蒙上布纱前往……或是乘坐轿子,垂下帘帐,坑口周围也搭起帐幕遮掩……假如你害怕坑道,不必进到矿坑里去也没关系呀。」

    婵的神情微微一颤,瑕因此稍微得知一二。

    ——原来是害怕呀。

    坑道里确实黑暗狭窄,令人窒息,还随时有可能坍方,可不能让婵遇上那种危险。

    「我想想,坑道里确实十分危险,不如祭仪还是在外举行吧。这样如何?」

    婵似乎还拿不定主意,目光游移道:「……可是,不晓得从外头是否能镇住幽鬼……」

    「要是真的不行,我们到时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瑕说道,朝婵笑了笑。婵定睛凝望着瑕的面孔,微微点了点头,那神态看上去宛如稚气未脱的少女。

    回想起来,婵心里肯定十分忐忑吧。仅凭借着瑕的三言两语,她便决定往赴矿山。

    岛上矿山繁多,在那里谋生的也不仅有矿工与差役而已。光是从事采掘工作的矿工就分为许多种类了,此外还有负责筛选矿石的工人、负责冶炼金矿的工人、锻冶师、商人、制作各式开采工具的匠人等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物。

    这些人居住在山脚下,向他们兜售各式物品的商人自然便在此聚集,也形成了花街,逐渐发展为大型聚落。矿山大多都迫近海岸,因此这些聚落同时也成为了港口城镇,市街繁荣活络。领主所在的领城也位于类似的港口城镇一角,坐落于面朝大海的悬崖之上。瑕与婵乘坐马车,出了城门,往矿山进发。

    矿山表面乍看状似蜂巢,这是因为自古以来不断开采的关系,到处都布满了坑道。从前尚未发展出向下深掘的技术,一旦遇上涌水便停止挖掘,再从另一处开挖新的坑道,因此矿山便呈现出蜂巢般的样貌。

    至于矿山内部的构造,比起蜂巢则更接近蚁窝了。即便只有一个入口,坑道也会向下方,往左右错综复杂地延伸出去。矿坑内部还有称作「水贯」的排水坑道,用以将涌水排出坑道之外,也有称为「烟贯」的换气用坑道。

    据传有幽鬼出没的那条坑道,位于岛上开采最为兴盛的一座矿山,接近半山腰的位置。该坑道废弃已久,深处因先前发生过坍塌而堵塞了。坑道入口又称作釜口,通常会堆起圆木、石块加以补强,以避免坑口塌陷,但这里的釜口却已被蔓生的茑藤及野草遮盖了一半,石块上覆满青苔,圆木已开始腐朽。坑道内部或许是渗水的关系,传来水滴滴落之声,空气潮湿,深处黑暗浓重,仅仅从入口处窥探便教人毛骨悚然。

    「刮强风的日子,这条坑道里总会传出阴森可怖的声音,彷佛从地底下传来似的,吓得我们心惊胆战。」

    工尹畏惧地朝坑道深处望了一眼,回过头看向瑕。

    「不论昼夜,幽鬼总是模模糊糊地现身,过不久又消失不见。矿工当中还有金穿、水替穿子、荷扬穿子等各种职务分工,无论哪一种都是艰辛刻苦的工作。民间甚至传言采掘金银的工人都活不过四十岁,这都是因为矿工开采时会吸入带有金银毒气的尘埃所致。本来就这么辛苦了,厉君却还要胁他们不下坑采金矿就满门抄斩,奴役他们不断劳作。所以他们即使到了死后,也还在为了保全家人奋力工作吧……」

    工尹怜悯地说完,叹了口气道:「请您送他们往赴极乐净土,让他们得以歇息吧。」

    工尹向婵深深行了一礼,便退到后头去了。婵身穿一袭蓝衣,头顶披着布纱。

    她往坑道入口迈开一步,站在她身后的瑕便使了个眼色,让周遭的侍官与侍人都先行退下。一阵薄雾笼罩在婵身周,那是从耳坠幻化而来的雾气。婵伸手往坑道内一指,雾气便缓缓朝那里流去。

    过了半晌,自坑道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风声,有如风吹过冬季光裸的枝干般萧瑟寂寥。

    ——不对。

    瑕蹙起眉头,这当真是风声吗?

    呜呜……呜呜……听起来彷佛像许多人哀号的声音,有呻吟声和痛苦挣扎之声,这是那些幽鬼发出的声音吗?

    婵脚步恍惚地往前踏出一步,朝坑道入口走去。布纱自头顶飘落,但婵丝毫不在意,迳自走入坑道。眼见她往矿坑深处走去,瑕一时慌了手脚,赶紧带着侍官追了上去。

    坑道里一片幽黑,入口过于狭小,外界的光亮照不进多少,却也不至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瑕还看得见婵的背影。她身披蓝衣,在这片黑暗中不易看见。瑕不确定此时是否能向她攀谈,于是暂且保持沉默,跟在婵身后走去。

    婵脚步坚定,毫不迟疑地前进,难道坑道深处有什么东西吗?越往前走,坑道越发黑暗,婵近在眼前的身影也看不清楚了,侍官便点起了手中的烛台。火光亮起的瞬间,婵猛地旋过身来。

    「……不能点火!」

    婵叫道,朝深处逃也似的迈步奔去。

    「婵!」

    瑕交代侍官熄火,便追在婵身后跑去。婵健步如飞,彷佛跑在明亮的草原上似的。瑕只觉脚下都是岩地,颠簸难行,地面潮湿易滑,而且还暗无天日。他就连哪里挖了通往下方的通道都不清楚,只得边注意脚下边追着婵的身影,不消多时便跟丢了。

    坑道并非只有一条,来到深处出现好几条岔道,瑕根本无从得知婵跑向了哪一条。正当瑕手足无措的时候,一阵风掠过他身边,他听见飞鸟振翅的声音,看见黄褐色带黑色鳞纹的翅翼。

    「祁祁。」

    在一片漆黑当中,祁祁身周彷佛散发着朦胧光晕,它在瑕头顶上绕行一圈,接着便往前飞去,多半是要他跟上的意思,瑕于是追着祁祁在黑暗中浮现的身影继续往前。不知从何时起,侍官们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周遭的黑暗更浓重了几分。

    「婵……婵?你在哪里?」

    瑕对着那片黑暗呼唤。这里当真是坑道内部吗?是否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什么陌生之地?他内心揣着这种恐惧,能依靠的仅有祁祁发出微光的身影。

    瑕大口喘着气,追着祁祁往前跑去。祁祁不断往下、再往下飞,瑕冷汗涔涔地爬下仅仅切削原木,靠墙放置而成的简陋梯子,然后继续追着鸟影往深处走。

    叽——啾——祁祁发出鸣叫,在狭小坑道的深处盘旋。看见那里蹲坐在地的人影,瑕连忙跑上前去。那是婵,正抱膝坐在那里。

    「你受伤了吗?」

    听见他的呼唤,婵缓缓抬起脸来。四下太暗了,看不清她的神情。瑕走近她,在她身边屈膝跪下,将手放在婵肩上,凑近打量她的脸庞。婵带着一脸筋疲力尽的神情。

    「伤势——」

    他正想再问一次,婵便摇摇头否认了,瑕注意到她环抱膝盖的手在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对了,那不知是风声还是呻吟的声音也消失了,婵紧紧抿着嘴唇,并未作答。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你站得起来吗?」

    瑕执起婵的手,搀扶她站起身来。婵脚步踉跄不稳,瑕支撑住她的身躯。若是在日光之下,多半能看见她脸色白得发青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幽鬼出现了吗?但他不认为此等小事能让婵胆怯成这样。

    祁祁鸣叫了一声,鸟鸣高亢而尖锐,婵蓦地抬起脸来。她看向坑道深处,肩膀起伏大口喘息,搁在瑕臂膀上的手使劲抓住了他。

    「怎么回事……?」

    瑕竖起耳朵,能听见某种声音,像细小的风声——不对,是呻吟声。

    「……这条坑道废弃已久,从前曾经成为盗贼的巢穴。」

    婵双手掩住耳朵,开口说道:「我曾到过这里,从前就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瑕惊讶地回问——住在这种地方吗?

    「一听说是幽鬼出没的坑道,我立刻便想起了这个地方。因为我知道,这里有幽鬼出没的理由。」

    婵的声音向上拔高,神情扭曲,浑身微微发颤。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不晓得我是被抛弃了,还是被盗贼掳走,但无论如何,我曾经和盗贼一起生活——」

    彷佛为了盖过那呻吟声似的,婵饶舌地娓娓道来。

    自懂事时开始,我便在盗贼的巢窟里和一群女人住在一起,其中也有盗贼的妻子、亲戚,但除此之外都是掳来的女人。人数还不少,盗贼没出外工作时总是吵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会将掳来的女人一个个卖掉,因此一起生活的成员时有变动。其中也有人没被卖掉,成了盗贼的女人,但哪一种下场比较幸福呢?

    当时仍是个孩子的我,便是被那些女人带大,要不是盗贼的女人,就是注定要被卖掉的女人。在闷不通风的幽暗坑洞当中,充斥着酒与汗水发酸的气味,女人的惨叫、哭声或娇喘声四下回荡,我一直以为这便是平凡而寻常的生活。

    虽说是商品,但我们并不会因此被珍重对待,哪个女人都一样。盗贼转手贩卖的东西,价钱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多好看,他们以量取胜。赃物大多会运到其他岛上卖出,货物中也有金子。他们似乎要胁或拢络了底层的差役,让他们私吞黄金来转卖。这多半是他们最赚钱的一项工作了,所以与其说是盗贼,说他们是落魄的金商更贴切些。

    这儿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三个小孩,全都是女孩子,我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过不久,那些少女都被卖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比起小孩,盗贼们更偏好女人,毕竟小孩不论男女,食量都不算小,却做不了多少工,往往让买主避而远之。

    想买小孩的只有妓楼,目的在于教导其歌舞音曲,培育名妓,但也鲜少有孩子具备值得栽培的相貌与心性。在这方面,你可是一等一的,铁定能卖个好价钱——盗贼们对我这么说。当时我以为那是种赞美,很可笑吧?

    一年冬天,被掳来的一个女人死了。女人们刚被绑来时总是成日以泪洗面,但她们终将放弃抵抗,变得日渐温顺,开始讨好那些盗贼,以免再尝到更多苦头。我也一样,时时观望着那些盗贼的脸色,想着法子讨他们欢心,我以为那都是理所当然。

    盗贼们心情恶劣时,我也曾遭到殴打,那时候真的好害怕。是真的……我只能缩起身子发抖。所以当他们喜形于色地说我能卖到好价钱,我是真的高兴……竟为了那种事而欣喜。

    那个死掉的女人从来不曾顺从,每天都遭到百般折磨。她为什么那么倔强呢?我感到不可思议,也有几分烦躁。一旦惹得那些盗贼不高兴,我也会遭到连累的。但实际上,盗贼们却没因此发怒,反而以此为乐,变本加厉地欺凌那个女人。盗贼们笑着说,其他女人一下子就听话了,根本没意思。

    那些盗贼一到早上就会入睡,所以女人在某个清晨逃了出去。但她怎么可能真正脱身呢,那女人马上就被捉了回来。不用我说,也知道她接下来遭到多么惨无人道的对待吧。盗贼不会立刻杀掉那一类逃犯,而是将他们折磨致死。被斩首处死或许还好得多,至少一瞬间就结束了,那女人存活了三天,应该说,是他们让她苟延残喘了三天。

    然而——那女人的心,却改变了我内在的某些部分,撼动我,扎根在我心底,在那里盘踞不去。

    那女人直到生命最后都不曾求饶。我心里害怕,却还是躲在暗处,看着女人被折磨致死的过程。我从没见过任何女人带着那样坚毅的眼神,她明明是如此弱小,轻易被掳获、被制伏,尝试逃跑也立刻就被捉住。明明就那样弱小,那女人却从未屈服……在她死后,我一直望着她的尸骸思考,思考何谓反抗、何谓活着,类似这样的事。

    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立刻逃走。逃脱前没经过缜密思考,只会立刻被抓回来而已,那该如何是好?即便还只是个小孩,我也绞尽了脑汁思考。最理想的当数趁乱掩人耳目了,引发某些混乱,趁着盗贼自顾不暇时藏匿踪迹。光凭我一个人无法引发那种规模的混乱——倒不如说,一介孩童能引发的混乱也相当有限,我只能静待时机来临。

    我等待的混乱不消多时便来临了,坑道内发生了坍塌。

    不晓得是岩盘结构脆弱,还是涌水的缘故,总之坑道深处塌陷了几次。打从第一次坍方过后,盗贼们马上就准备带着值钱的东西逃命,手忙脚乱地四处奔忙。过不久,四下烟雾弥漫,多半是有人翻倒了烛台,某些东西着火了。场面更加混乱了,众人奔逃的惨叫声与怒吼充斥周遭,我可不能放过这机会。

    我蹲低身子,以免进入大人们的视野,朝着入口处悄悄逃离。火势蔓延得比想像中更快,浓烟密布,肌肤感觉到热度。我前方的去路也窜起火焰,有人烧起来了,分不清是男是女。我避开那满地打滚的人,女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我被她们其中一人撞倒,倒在了燃烧的那人身上。脸颊左侧感到疼痛,但我无暇停下脚步,立刻爬起来拔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往外奔逃。

    盗贼的巢窟位于坑道深处,距离入口相当遥远。不知第几次坍塌时,我在前往入口的途中遇上岩石崩落,坑道被堵住了。但幸好,接近地面处还有缝隙,能容纳一名孩童通行。若是钻出去时碰上岩石再一次崩塌,我就没命了,但如此一来也没有其他道路通往入口,我横竖无法得救,因此毫不犹豫便把身体往那缝里挤,向外爬了出去。

    在那之后,我头也不回,只是一个劲儿地逃跑。脚边飘来几缕轻烟,我闻到隐隐约约的焦臭味,听见惨叫与呻吟声如风声般传来。没错——这声音,就是这道声音。

    听着背后的声音,我一路奔逃,从没想过要去找帮手求救,或是通知什么人,我只是一味往外逃。困在坑道里的不仅是盗贼,还有那些可怜的女人,但尽管如此,我仍然——

    跑出坑道,外头正值夜晚,明月当空。拜此所赐,我得以借着月光下山。走下山路的期间,我一直惴惴不安地担心会不会有人追来,所幸没听见任何动静。

    一放下心来,脸上的痛楚便越发强烈,烧伤裂开的皮肤光是吹到晚风,便传来自脚尖贯穿脑门般的剧痛。伤口沾到汗水与泪水也疼痛难忍,辗转走到山脚下能看见灯火的人家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我是在一名石器商的院子前昏倒的,那石器商手下雇用了许多石工,是富裕人家,夫妻俩又古道热肠,我因此得以捡回一命。这家人专门制作矿山上使用的石磨,石器商夫妇找来了医者,照看我直到康复痊愈。

    我听见乡里间的传闻,说一个被盗贼当作巢穴的废弃坑道坍塌了,一整窝盗贼全死在里面。由于出事的是废弃坑道,死的又是盗贼,便没有半个人寄予怜悯或关切。石器商夫妇似乎没把这件事和我联想在一块儿,而我也什么都没说,不晓得他们作何解释。从言谈间看来,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了遭到残暴对待,趁隙脱逃的小女孩。

    受石器商照料了一个月左右吧,来自海神之岛的使者便找来了,身穿蓝衣的老媪们来访,将我带到了海神之岛。对于我的身世和烧伤原因,老媪和巫女王都从未探问,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像那些老媪一样,在那座岛上终老一生,以为自己不可能出嫁。谁知偏偏嫁到了这座岛上——嫁给了你,而且还回到这里来……

    这一切都是海神的旨意吗?那么,他究竟希望我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听见那道声音,一回过神,便已一路来到了这里,我便是从这块岩石的另一侧逃出来的。出现在这里的幽鬼并非矿工,这些呻吟声也不属于掘金工人,这是被烧死、被岩石压死的盗贼和女人们的哀号。那些幽鬼的声音对我责备不休,指责我一个人逃出生天,却不曾为他们求援,对他们见死不救。那些呻吟一声声刺向我的耳朵——

    婵掩着耳朵,再次蹲坐在地。

    「婵……」

    瑕将手放在婵肩头,却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才好。呻吟般的声音自崩落的岩石另一侧传来,瑕背脊发冷,禁不住浑身寒毛直竖,深感此地不可久留。

    「婵,你站得起来吗?若是站不起来,我背着你走吧——」

    他才刚将手放上婵的双肩,便感受到地面震动,寒意一瞬间凝成冷汗。坑道深处传来震动,岂不表示——

    「快趴下!」

    瑕叫道,整个人覆在婵身上,轰鸣之声霎时间响彻整座矿坑。幸亏那声响并非自身边传来,也没有岩块掉落到两人身上,瑕略略松了口气。但坑道某处肯定发生了坍塌,瑕坐起身,凝神打量四周。光线暗得看不清楚,不过能看出周围尘土飞扬。祁祁向外飞去,立刻又折返回来,多亏它周身散发着朦胧光晕,瑕得以稍微看见前方景象。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失色,发生坍塌的正是前方,祁祁折返之处被岩石堵住了。

    瑕站起身,朝那儿走近。从近处打量,即便光线昏暗,仍然看得出通道已被岩石填满。他伸手沿着壁面试探,确认是否尚有空间。最后只找到拳头大小的缝隙,实在不可能由此通往另一侧。

    「……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婵哑声说道,瑕回过头去。

    「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这儿。外面听得见声响,他们知道里头发生了坍塌,立刻会有人赶来救援的。」

    婵缓缓摇头。

    「落石一时半刻无法清除……况且,坑道接下来说不定还会继续塌陷。」

    婵难得露出软弱的一面,与平时判若两人。瑕回到她身边,坐下来轻抚婵的脊背。

    「你别忘了,你可是『海神之女』呀,有神明的护佑。」

    婵好似回到了孩提时代似的,露出了胆怯不安、泫然欲泣的神情。瑕莞尔一笑,抚摸她的脸颊。

    「不会有事的。」

    婵挥开了瑕的手。「别碰我的伤疤。」

    「婵。」

    瑕抓着婵的肩膀,将她朝自己拉近。

    「那道伤痕不是你的惩罚。」

    婵惊诧地抬头看向瑕。

    「那是你身而为你的证据。在坍塌与火灾之中,你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独自存活了下来,借着你的觉悟与勇气延续了性命。那绝对不是罪愆,谁也不会因此惩罚你,你完全没有必要引以为耻。」

    瑕彷佛看见了那个幼小的婵瑟缩着身子,只能在原处发抖的模样,历历如在眼前。那样小的孩子遭遇坍塌,又负伤在身,还能做得了什么?光是拥有逃生的勇气,便已足够了。

    说到底,婵之所以遭遇惨事都该怪罪那群盗贼,可怜的女人们葬身火窟,也是盗贼的错。瑕甚至感到怒不可遏,婵不该因为这等事留下伤疤,受尽煎熬。

    瑕瞪向那片传来呻吟声的黑暗。

    「婵,你没有任何必要为他们的死亡负责。但你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束手无策的孩子了,现在的你还能做到一件事。」

    「咦……」

    「倘若海神真有旨意,或许他就是为此才将你送到这里来。因为这么做除了拯救这些幽鬼,同时也将拯救你。」

    瑕伸手指向暗处。「那就是祓除幽鬼,将他们的灵魂送往乐土,迎向下一段新生,现下只有你能办到此事了。」

    婵睁大双眼凝视着瑕,而瑕鼓舞似的轻抚她的肩膀。

    「若是你,定能办到的。」

    婵仍然发着颤,战战兢兢地转向呻吟声传来的方向。她的呼吸逐渐急促,右手朝瑕伸来,瑕于是牢牢握住那只手。

    岩块层层堆积,堵塞了通道,留下仅能容纳一名幼童通行的裂缝。那多半便是婵当初脱身之处了,响亮的哀号声似乎也是自那道缝隙传出。四下还见不到幽鬼的影子,是惧怕「海神之女」吗?正当两人凝视那缝隙的时候,某种乌黑的东西便自那里蓦然冒了出来,婵登时紧紧抓住瑕的手,瑕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她手上。

    那乌黑的东西幽幽摇曳,凝为人形,像影子似的,那人影出现了好几道,在坑道中飘摇不定。有的影子伸手搔刮岩壁,有的影子在地面上爬行,有的影子扭动着身躯,那并非采掘金矿,而是痛苦挣扎着寻找出路的动作。影子之所以呈现黑色,是因为他们都被烧作焦炭而死吗——察觉这点,瑕不禁背脊发寒。

    起先,婵的呼吸仍然急促,没多久逐渐平复下来,化为深沉平静的吐息。她依然紧握着瑕的手,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来。瑕也一同起身,搀扶着她的身躯,但她放开了瑕的手,往前踏出一步。

    婵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无风的坑道之中,耳坠兀自摇曳,响起珠子彼此相击的清澄之声,乳白色的烟雾逐渐笼罩四周。雾气渐浓,将婵的身影与那些黑影一同掩盖。

    不多时,白雾缓缓消散,凝聚在一处。周遭的雾气已淡,能看见婵的身影,而白色的烟雾已集中在她的掌心一带。

    朝着凝聚于掌上的那团雾气,婵呼地吹出一口气,那团雾瞬间便化作许多白色小鸟,振翅飞去,那些黑影一碰上它们,便融解似的消散于无形。鸟儿就这么继续往前飞,在撞上岩壁的同时消失于壁面之中,是穿透过去了吗?

    婵说道:「鸟儿能带领灵魂,飞往乐土。」

    那些小鸟一个个吸收了黑影,消失在岩壁另一侧。也有些鸟儿自缝隙飞进了坑道深处,想必将带走那里头不能瞑目的幽鬼,远渡极乐净土吧。

    这手法多么令人赞叹。黑影转眼间便不见踪影,苦闷的呻吟声也逐渐消失。回过神来,四周只余下一股清澄气息,而婵伫立其间的模样,果然还是那样美丽。

    「太精彩了……」

    瑕轻声呢喃,往婵身旁走近。婵抬眼瞥了瑕一眼,便背过身去。

    「能亲眼见到如此奇景,真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多亏有你在,才成功祓除了幽鬼。谢了。」

    婵仍然背着身如此说道,瑕听了不禁喜上心头。

    「能帮上你的忙就太荣幸了。」

    看见瑕如此笑道,婵放松下来似的吁了口气,也略微一笑,接着却话锋一转。「但我们尚未得救,得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才行。」

    「是啊。」

    瑕说着,走近方才坍塌、通道阻断之处,侧耳倾听另一侧的动静。但他没听见任何声响,全然无从得知坑道被掩埋了多少,也不晓得是否有人前来寻找他们。

    婵也靠了过来,抬头仰望堵塞道路的岩石。

    「如果一直到入口处都堵住了,那可是非同小可。」

    「是啊……」瑕只得这么回答。

    究竟该如何是好?随行的一众侍官想必都在寻找瑕与婵的下落,但不知是寻不到此处,还是通往此处的坑道也发生了坍塌,致使他们无法继续前进。

    即便扯开嗓门高声呼救,也不晓得在嗓子喊哑之前能否传入他们耳中,不过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瑕深吸一口气,正要呼唤,此时婵回头望向了后方。

    「祁祁。」

    瑕也跟着回望,只见祁祁在半空中盘旋。婵带着察觉什么似的神情奔向祁祁,环顾周遭,伸手在岩壁上摸索。

    「怎么了?」

    「有风——」

    婵摸着壁面说道:「不知从哪里,有风吹来。」

    瑕吃了一惊,也试着抬起手,一时没察觉任何动静。他在附近绕了绕,指尖确实感受到细小的微风吹拂,于是循着风的方向走去。风似乎来自于婵所在的那面岩壁,但源头比婵摸索的那一带高出了许多。

    瑕试着将手探到婵的头顶上,四下昏暗无光,高于自己视线高度之处便看不清楚了。瑕伸手摸索,在中途「啊」地轻呼出声。

    ——有洞穴。

    不知是矿坑坍塌后才形成,还是原本便已存在,不过此处确实有个孔洞。瑕动手摸索,确认洞穴大小。

    「这里有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洞穴。」

    听见瑕这么说,婵便唤来鸟儿。「祁祁。」祁祁飞到近前,以它身上的微光照亮洞口。深处一片漆黑,看不清细节,不过确实有个洞穴。形状不规则,看来是自然形成的孔洞,是坍方造成的吗?洞穴中有风吹来,表示它能通往外界或其他坑道。

    「祁祁,你去看看吧。」

    婵指向洞穴,祁祁便轻快地飞入洞里去了。

    等待它探路的期间,一直抬头仰望难免脖颈酸痛,瑕于是倚靠岩壁坐了下来,婵也在他身旁坐下。该说点话比较好吗?当瑕正如此寻思,婵便率先开了口。

    「你不怕我吗?」

    「怕……?不会呀。」

    婵转向瑕,凝神注视他的脸庞。祁祁不在,他看不清婵的表情。

    「我把厉君推下海里去喂海鲨,你也不怕?」

    「那时的你——」尽管身在黑暗之中,要说出这些话还是教人有些难为情。「美得不可方物喔。」

    他感觉得出婵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说了如此唐突的话。」

    瑕立刻道歉。

    「……无所谓……」

    沉默半晌之后,婵开口道:「你不害怕便好。」

    「你不感到失望吗?沙文之君竟是我这样的人。」

    「咦?」

    「没什么领主威仪吧。」

    「……有领主威仪之人,也不一定能成为好领主。某种意义上,厉君确实是个具备领主威仪的男子。」

    瑕心下恍然。

    「我不失望。」

    听她这么说,瑕松了口气。

    「我很庆幸,当上沙文之君的是你。」

    听见婵这番话,瑕不禁面颊发热,同时胸口像点起微光似的,涌现一股暖意。

    瑕抱住自己的双膝,感叹地说道:「还真不可思议。我们夜夜同床而眠,却好像是第一次说起这些。」

    「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怎么会……」

    瑕转向婵,听见她轻声一笑,看来是玩笑话。

    「原来你喜欢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才不会。你看,祁祁回来了。」

    婵话声刚落,祁祁便从洞穴中飞了出来,在半空盘旋一圈之后,栖停在婵的肩头。

    「有劳你了——似乎可以通行喔。」

    「这洞穴能通往外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看祁祁的反应,从这洞穴通行不会有问题。」

    瑕抬头望向洞口,点点头。

    「那么,由我先进去,就请你自后方跟上来了。」

    瑕从刚才坍塌之处寻找适合踏脚的岩块,将它搬到这儿来,踩着它爬上洞口。洞穴中自然是漆黑一片,不过祁祁轻快地飞来,将周围稍微照亮了些许。瑕重新转向坑道,伸手将婵也拉了上来。

    洞穴内部约能容纳一名成年人爬行,瑕摸了摸岩壁,感觉得出这里果然并非人工挖掘而成。在祁祁照亮前方的光晕之中,瑕与婵在洞穴中前进。

    「关于海神之岛,我可以请教你一些事吗?」

    还是说些话比较好,瑕于是边爬边开口问道,他的手脚上已沾满尘土。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知道的部分,应该比知道的多。毕竟我们到岛上后,几乎不曾离开海神宫。」

    「书上说,『海神之女』会在宫里织布、染布。」

    「是啊。也有人演奏音乐,而我向老媪学习了剑术。」

    「啊,所以才——」

    瑕回想起婵斩落厉君手臂的身影。

    「不如我也向你学剑吧。你愿意指点我吗?」

    「好啊,能平安从这里脱身的话。」

    瑕笑道:「既然你开了这种玩笑,表示我们定能够脱身吧。」

    洞穴微微朝下方倾斜,越往前方越是宽敞,比起洞穴更像是道裂口。

    「巫女王是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哦……史书上也是这么记载的。不知巫女王是在几岁时轮替至下一任?继承人是从『海神之女』当中遴选的吧?」

    「这我也不清楚,至少在我待在岛上的期间,没见过巫女王轮替。我只见过灵子大人——也就是巫女王一次,那便是我承接谕旨的时候。平时,老媪交代过我们不得直视她的身姿。」

    「原来对你们也保密呀。巫女王的身份,会连同名字一起传承给继任者吧,留存在史书当中的名字一直都是『灵子大人』。」

    「一直都是?」

    「是啊,一直都是。史书大约从三百年前开始留下明确的纪录,自那时起便一直都是同一个名字。」

    「那比三百年前更早的时候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

    「在那个时候,统治诸岛的也是巫女王吗?」

    「书上是这么说,不,是这么写的。其他岛屿应该保存了更久远以前的纪录吧。沙文领土从前曾经一分为二,彼此征战,所以古时的纪录便佚失了。」

    「哦……」

    从婵这反应,实在分不清她是否感兴趣。爬行了一会儿之后,坡度越发陡峭,瑕于是直起身,改为双脚在前地往下走。周遭似乎明亮了些许,裂口变得更加宽敞,瑕隐约听见潺潺水声。

    「该不会——」

    「怎么?」

    「有水声。」

    瑕按捺下振奋的心情,谨慎小心地挪动脚步,万一滑落受伤可就不好了。细小的砂石自脚边崩塌,向下滚落,他放慢速度下坡,最后踏上了平坦的地面。瑕心下一惊,确认过脚下地形,又环顾周遭,他能听见水声。要是再明亮一些,就能看见周边景物了。

    「祁祁。」婵呼唤道,祁祁应声在瑕头顶上绕行一圈。在微明的光线之中,一条幽暗狭小的坑道浮现眼前,地面上挖掘了沟槽,其中有细小的水流通过。

    「是水贯。」

    瑕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婵也下到了地面,回问他:「水贯?」

    「在矿山中挖掘,迟早会遇到涌水,水贯便是用于向外排水的坑道。」

    「也就是说,我们能从这里出去?」

    「没错——只要水贯没有因坍塌而堵塞就行。」

    栖停在婵肩膀上歇息的祁祁,再一次振翅起飞,似乎打算带领他们出去,瑕和婵于是跟着它前进。

    「人们都说,鸟禽能将死者的魂魄带往极乐净土。不过——」

    瑕仰头望着祁祁,边走边说:「听说『海神之女』的魂魄不会被带往乐土,而是送往海神宫,这是真的吗?」

    「据传,我们死后也要侍奉海神。至于真假,我便不知了,我还没死过。」

    「呵呵……」

    近来,婵更常开玩笑了。瑕眯细双眼笑了笑,却语带几分寂寥说道:「倘若是真的,那你的魂魄便要与我去向不同的地方了。」虽然事实上,死后之事无人知晓。

    「人在死亡的当下便结束了,任谁都一样。我是如此,而你亦然,只要在那之前待在一块儿便好。」

    瑕不禁驻足,他没想过会从婵口中听见这番话。婵也停下了脚步,但她别扭地转过头去,立刻又迈开脚步往前走。瑕从后面追上她,按捺不住涌上嘴边的笑意。

    「嗯,让我们待在一块儿吧,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瑕执起婵的手,婵僵住了一瞬,最后却一反常态,怯生生地加以回握。

    此刻没能在明亮的日光下看见婵的神情,实在令瑕遗憾不已。

    水贯顺利通往外界。瑕与婵浑身沾满尘土,不过仍然毫发无伤地自行走出了坑道,前来迎接的臣下都大喜过望。他们原本在坑道内寻人,但那场坍塌堵住了道路,众人正无计可施,深陷于绝望之中。幸而没有任何人遭到坍塌波及,后来岛上的百姓也交口称赞,瑕与婵都是深受海神眷顾之人。

    瑕开始向婵学剑,但很快便察觉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天赋,因而作罢。不再习剑之后,他转而讲述史书给婵听,有时加以解说,有时一同讨论意义不明之处。

    「嫁至沙文的『海神之女』所描述的巫女王,身姿、容貌全都相仿,年龄也相差无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录中论及巫女王的次数称不上频繁,但每一次出现相关记载,形容总是别无二致。年约十四、五岁,身形娇小的美丽少女,额上有鳞片般的印记。

    婵如此轻喃道:「或许是同一个人。」

    「咦?」

    「或许那全都是同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少女。」

    「怎么可能——」瑕先是失笑,紧接着转念一想,确实不无可能。巫女王可说是半踏入神只世界之人,这种事的确说不准。

    「如果将纪录重新审视一次……不对,与其他领国的纪录互相对照,或许能够找出真相。对啊,这值得一试。不只是这座岛屿,将所有岛屿的纪录统整起来,尝试编纂成一部史书。如此一来,巫女王的真身也……」

    「这还是作罢的好。」

    「为什么?」

    「就连我们平时都受过嘱咐,不得窥看巫女王的真容。想揭露巫女王真身这种事,你还是别想为妙,否则要是招来横祸可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个好主意,瑕原本还有些亢奋,但听见婵冷静的嗓音便恢复了平静。即便得知巫女王的真身,对沙文也不会有什么助益,不过是满足瑕的好奇心罢了。而且这么做还可能触怒巫女王,身为领主,可不能冒这等风险。

    瑕以指尖搔了搔脸颊。「你说得有理,还是作罢吧。」

    「那是最好。」

    窗外传来祁祁的鸣啭声,瑕总觉得它正说着和婵同样的话。

    自此以后,根据流传后世的纪录,在沙文的历代领主与「海神之女」中,瑕与婵也成了感情特别和睦的一对。下一任领主是令尹薄姑鲍的孙子,鲍一接到海神降下谕旨的消息,便以此为契机辞去了令尹一职,亦不允许儿子参政。

    瑕持续整理、钻研史书,隐约察觉了巫女王的真身,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婵年华老去、寿终正寝之时,瑕就陪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在婵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瑕一直目送祁祁飞向天际,消失在天空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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