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与蕙都在十岁时被选为「海神之女」,来到岛上。
琳出生于花陀的名门世家,有双灵动大眼,是个性格明朗的少女。她的母亲是次任领主的乳母,换言之,琳便是次任领主的同乳姊妹。
次任领主名为职,自他降生于世的那天,便接获了海神谕旨,钦定他为下一任领主。职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孩,打从琳还懵懵懂懂,不明白职是何等身份的年纪,便被选为职的其中一名玩伴。
母亲在身为琳的母亲之前,首先是职的乳母,琳从没有过向母亲撒娇的回忆。家里分派了侍女照顾琳,很长一段时间,琳都将那侍女当作母亲。得知那位负责管教职,偶尔加以训斥的女人,才是自己的母亲时,别说她有多惊讶了。得知此事之后,琳便不想再和职玩耍了,但职对琳甚是喜爱,无论玩追逐游戏还是骑马打仗,只要没有琳相伴就执意不从。
——娇惯的孩子。
这便是琳对职的评语。她折下嫩竹枝充当鞭子,将职挥赶出去,职因此跌跤,哭了起来。琳被母亲横眉竖目地大骂了一顿,但要是职做出同样的事,她明明只会温柔地告诫他:「不可以喔,少主。」琳心里委实不服气,当场跑开,躲进厨房炉灶的阴影里哭泣。是职率先找到了琳,带着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琳才纳闷他想说什么,便听闻他放轻了声音说,还是别靠近炉灶比较好喔。
「听说,炉灶里头住着灶神喔。灶神瘦得像皮包骨,全身沾满煤灰,偶尔会从炉灶里爬出来,凡人千万不可以窥视他……」
职面色如土,侧着眼偷偷瞥向灶孔。琳也看向那沾满灰烬与煤炭,乌漆墨黑的洞口,想像某种浑身沾满煤灰的人物,从那儿伸长了身子爬出来。胸口下方蓦地发起冷来,琳放慢动作自炉灶阴影处退开,职握住她的手,默默拉她起身。琳也默不作声,安静离开了炉灶。
正要走出厨房的时候,炉灶方向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两人一声不吭,拔腿就跑。事后回想起来,多半是厨房里有老鼠或蛇吧,但当时他们总觉得有来历不明的妖怪要从炉灶里爬出来了,只得拼了命地逃跑。
一路跑到竹林里,两人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擦拭汗水。或许是手上沾到了炉灶的煤灰,琳一抹便弄脏了脸。职从怀里取出帕子,仔细替琳擦拭脸庞,像她的侍女一般。
职仔细擦拭着琳的面庞,泫然欲泣地如此说道:「你别讨厌我啊……」
职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尽管年幼,却已对自己抢走了琳的母亲一事,了然于心。
琳胸口一紧,不自觉地点头答「嗯」。打从这时起,琳便不再对职冷眼相待,职也变得更黏琳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满嘴喊着「琳、琳」,收到罕见舶来品的时候、收到美味点心的时候,都必定要拿给琳献宝,赠予她,或一起分享。
职是个爱哭鬼,爱发脾气又娇生惯养,但大人们劝不听的事,只要琳出面劝说,他都愿意听话。琳对此有种说不上来的难为情,心里有些忸怩,同时却也暗自欢喜。
十岁那年,海神之岛派来使者,说琳被选为「海神之女」。琳知道诸岛由巫女王统治,海上有座海神所在的岛屿,也知道获选的巫女都要聚集到那座岛,未来嫁予诸岛的领主们。
但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成为其中一位「海神之女」。年仅十岁,她便要被带离双亲身边,独自远渡无亲无故的岛屿。周遭有人替她开心,说这是难得的荣誉;也有人可怜她,说她还只是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人在寄予祝福的同时表示同情。
琳的父亲无精打采地掉着眼泪,母亲绷起脸沉默不语,其中哭得最大声、最为抗拒的人当数职了。职实在哭得太伤心,琳反倒无暇掉泪了,只顾着千方百计地安慰他。
「总有一天,你一定要回来。」
职抽抽噎噎地哭着,断断续续这么说道:「回到这里来,当我的新娘。」
领主的新娘由海神选择,琳无从干预。即便如此,她仍然只能回答,「嗯,我会的。」她抚摸着职抽泣的背脊,在心里祈求,如果真能如此就好了。
载着琳的小舟逐渐远去,而职在海岬上,一直凝望着这一幕。
*
蕙生于花勒,双亲都是贫困的渔夫。打从懂事起,她便在领主府邸里帮工打杂。她五官生得端整,面庞却带着几分愁绪,是个性格乖巧温顺的少女。
她的双亲在家不怎么跟彼此说话,只顾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扒饭,甚至不太对上彼此的视线。但即便如此,蕙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底下也还有弟妹。比起待在家里,还是到府邸工作比较不会三餐不继,于是蕙便不休假了,日日勤奋上工。
她不像双亲,生得聪明伶俐,又是个没什么狡猾心机的孩子,所以其他帮工打杂的大人都疼爱她。身边的大人都亲切和善,动不动拿吃的给她,因此蕙很喜欢待在领主府邸。
她喜欢领主府邸,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身为领主继承人的男孩子和蕙相同年纪,有时会找她说话。那男孩名叫索,体弱多病,每到季节更迭的时期总会发起烧来,卧病在床,遇上海象恶劣的日子,阴雨连绵的时节也总是病恹恹的。
在退了烧,却还得躺着歇息的时候,索感到无聊,便会唤来蕙或其他做杂役的孩子,要他们陪他说说话,爱讲什么见闻都行。随从不太乐见他这么做,但索似乎想找些同龄人谈天,而且不是懂得窥探索的脸色,行礼如仪的臣下之子,而是想找杂役这一类的孩子作伴。蕙不像那些性情浮躁、活泼好动,四处扬起尘土的男孩,而是个乖巧文静的女孩,因此随从便同意让她与索见面。
话虽如此,但蕙说不出多了不起的见闻,口才也普普通通,只是呐呐地向他说些平时身边发生的大小事,以及双亲工作的情形等等。但为免吹了海风伤身,索几乎不曾出过城,因此蕙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新鲜不已,他听得双眼发亮,像聆听一出冒险谭。
索是个安静斯文的少年,有着微哑的沉着嗓音。尽管肌肤苍白、面颊消瘦,嘴唇总是发干,但他相貌温文儒雅,有双温柔的眼睛。
「浸在海水里不晓得是什么感觉,会冷吗?还是温暖的呢?」
他总是向蕙提出这种朴实无华的问题。
「哪天真想到海里游泳,捕几条鱼看看。等我长大了,身体也强健了……」
然后,总是略带几分寂寥地这么说道。
既然索已获神谕钦定为下一任领主,那么无论他再怎么体弱多病,也不至于真的病故。周遭众人虽这么想,但也害怕他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海神会因此降下神罚,所以总像把他裹在丝绵里那样,无微不至地照料。
蕙虽然体形细瘦,却身强体健,甚至从来没发过烧。有些事做杂役的蕙轻而易举便能办到,但身居高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的索,却再怎么渴望也做不成,蕙觉得好不可思议。她还不满十岁便因此明白,世上有些事不能尽如人意。
「要是能把我的健康送给少爷您,那该有多好。」
蕙如此呢喃,索听了微微莞尔一笑。
「我倒觉得,你身体健康是件好事喔,发烧可是很不舒服的。」
索是个性情温厚的少年。每一次交谈,蕙彷佛都能感受到索的温柔渗入内心。
使者前来宣告她被选为「海神之女」时,父母亲的反应也十分迟钝,只是神情茫然地说,啊,是这样吗?
「以后居然见不到你了……」
索却神情感伤地这么说道,垂下头去。他的面庞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苍白,蒙上了一层阴影,那脆弱缥缈的神态撼动了蕙的心胸。
「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蕙一回神,这句话便已脱口而出。「海神之女」唯有在出嫁时才能自岛上离开,蕙说这话时并未深思。
「我会回来的。回到这里……回到少爷您的身边。」
索静静凝视着蕙并执起她的手。许是发着烧的缘故,自索的手心传来炙热的温度。
*
小舟载着琳抵达海神之岛的码头时,正好有另一艘小舟也刚靠岸,船夫正将缆绳绑在木桩上,那艘小舟上坐着与她同龄的少女,蕙。
替乘载「海神之女」的小舟划桨的水手,全都由一支讨海民族担任。他们居住于不属于任何领国,由巫女王径直管辖的岛屿,族人黝黑的肌肤上皆刺有相同刺青。
琳那艘船上的船夫也以缆绳将小舟系在木桩上,便一言不发地抱起琳,在沙地上将她放下,身为使者的老媪也一起下了船。蕙已先一步踏上沙地,目光惴惴不安地四下游移。当那双眼睛朝琳望来,她一看见蕙在不安中闪动的眼眸,便想起了职。自那一瞬间起,琳便觉得蕙尤为可亲。
「哎,你从哪里来的?我来自花陀。」
琳主动攀谈,蕙便怯生生地回答:「花勒。」
嗓音细如蚊鸣。琳粲然一笑,牵起了蕙的手,那温暖出乎意料地安抚了琳的心情。她紧紧握住蕙的手,说:「我们一起走吧。」蕙沉默点头,似乎松了口气似的,微微露出笑容。
两人出生地和成长环境都大相径庭,却不可思议地很快打成了一片。
抵达海神之岛后,老媪首先带她们前去觐见巫女王。巫女王的殿舍位于海神宫深处,但海神宫不像宫城那样有城墙环绕,也没有华贵气派的城门,宫前仅有一对耸立的木柱,木柱另一侧便林立着铺有青色甍瓦的殿舍。
木柱上刻有图纹,但琳不清楚那图纹具有何种意义。木柱上端则捆着苎麻束,是什么咒术吗?两人跟着老媪,从两根柱子中间通过,便感到神清气爽,彷佛有阵凉爽的风自内心深处吹拂而过。
殿舍以左右对称的格局建造,中央隔着一条细窄道路。道路清扫得一尘不染,上头撒有白砂,每踏一步都沙沙作响。这条路直通到宫殿深处,走着走着便看见深处有座特别宏伟的殿舍,那便是巫女王的殿舍了。
老媪没带她们走上正面的玉阶,而是绕进了殿舍后头。那里还有另一间殿舍,一行人踏入其中,往深处,再更深处走,走出殿舍之后来到回廊,拐了好几个弯,看见一衣带水的小河,过了桥,再继续踏上回廊。
琳起初还稀奇地东张西望,到了她也走得逐渐厌烦的时候,老媪总算停下了脚步。眼前有扇巨大的门扉,一声不响地缓缓朝她们敞开。
琳想着,有水的气味。门扉另一侧却是座宽敞的大堂,空空荡荡,不带半分水气。大堂深处垂着帘帐,坛上似乎坐着什么人。老媪静静走到帘帐前,伏身跪拜。
「灵子大人,两名女儿已带来了——你们两个丫头,快到这儿来。」
老媪朝她们招手,琳与蕙于是走向前去,在老媪身后跪坐下来。
「可爱的孩子们……」
那是道优美的声音,有如清风拂过耳畔般温柔和煦。嗓音不似琳那样稚嫩,但听上去也不过是十几岁出头的少女。
「离开双亲身边,心里肯定很是寂寞吧。正想着海神许久没挑选女儿了,便一次选了两位,海神可真贪心哪——好好照料她们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老媪说的,老媪答了声「是」。
「先不必教她们织布无妨,孩子们正是爱玩耍的年纪。唯有祓禊之仪,切不可忘记。」
说完这句话,那道声音便不再响起,表示该说的话都告一段落了。拜谒过巫女王,老媪带着两人离开大堂,沿着来时路返回。
「刚才那位便是巫女王,灵子大人。你们听好了,千万不可窥视灵子大人的身姿。能见到灵子大人的机会只有一次,便是海神降下谕旨,你们准备出嫁的时候。」
老媪边走边如此说明道。
「你们的工作和其他女儿一样,都负责织布,但诚如灵子大人所言,现在还为时过早。反正你们的个头还太过娇小,也操作不来机杼。在能够学习织布之前,你们随心度日便好,可以去玩耍,爱找其他事来做也行。只是切记,不得离开岛上。」
琳与蕙都点头答应。
「你们每天必须履行的职责,便是朝夕的祓禊之仪。每天日出与日落时分,在岛上最大一条河川汇流的海湾进行,此事千万不可懈怠。至于细节,其他女儿会教导你们。」
琳开了口。「那个……」
老媪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视线,瞥了身后的琳一眼。
「请问,嫁予领主的女儿,是怎么决定的?」
「当然是按照神谕了,由海神决定人选。」
老媪答道,语气彷佛怀疑她怎么问这等理所当然的问题。
「是不是有某些条件,比方说,做了哪些特别的事就能获选?」
「没有。」
老媪的回答简洁扼要,斩钉截铁。
「千万别想妄图干预海神意旨,加诸己身,那是浅薄愚妄之事。」
一切都是海神的意旨——老媪重申了一遍。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牢牢紧盯琳的双眼,琳一时慑服于她的气势。
「明白了吗?」
琳缩起脖子答「是」。
老媪再次迈开脚步,此后一行人便不再交谈,沿途一片静默。老媪带着两人,来到宫殿入口不远处的一间殿舍,说这便是琳与蕙的住处。这殿舍就坐落在那对不可思议的木柱附近,不仅是她们俩,其他女儿也都住在这里。
琳与蕙两人分配到同一间房,那房间小巧但整洁,左右两侧墙边各放着一张床榻,浅淡的白色日光自槅扇窗洒落。老媪也出去了,直到傍晚祓禊之前,她们已无事可做。殿舍内部静悄无声,老媪刚才说过,其余的女儿都到另一间殿舍织布去了。
琳环顾过室内一圈,旋过身来,回头看向蕙,吓得蕙双肩一抖。
「你要哪一边?」
琳劈头便这么问,蕙眨了眨眼睛。「哪一边……?」
琳指了指左右两侧的床榻。
「睡觉的地方。你想睡哪一边?」
「……两边都……一样吧?」
「哎呀,可不一样喔。比方说,有些人得右边肩膀在下,面朝着墙壁才睡得着,也有些人相反。每个人都有偏好吧,好不好睡可是至关重要哟。」
「是……是吗……?」
蕙困惑不解地来回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床榻,道:「我没什么偏好……在哪里都能睡。」
「这样呀?那你真不简单。我得右侧身体在下,背对着墙壁睡,否则就睡不安稳,老是害怕会不会有妖怪冒出来。那我就睡这一边,可以吗?」
琳指向右侧的床榻,蕙便点点头。真是个乖巧的女孩,琳心想。她坐上自己的床榻,拍了拍被褥。蕙也同样在对面的床榻上坐下,伸手抚摸被褥。
蕙语带感叹地呢喃道:「真好的被子……」
「是吗?」
「我从没睡过这么软的被子,平常都是裹在草席里,打地铺睡。」
琳倒抽了一口气。蕙的面庞干净整洁,又穿着上等的绢衣,琳一直以为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仔细一看,蕙的双手干裂严重,指尖像染上泥巴似的带有脏污,肯定是洗也洗不掉才会这样。这么说来,刚才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也觉得粗糙得出奇。
琳回想起在自家宅邸里工作的那些男女,蕙的手就与他们相像,原来她是那种家庭的女儿。那身精致的衣衫,多半是准备来到这座岛上时,领主赏赐给她的吧。
一旦理解这件事,琳顿时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才好了,只得噤口不语。要是随口乱说话,她总觉得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说出惹蕙伤心的话。
「我原本在领主大人的府邸里帮工打杂。」
也不晓得是否看出了琳的狼狈,蕙粲然一笑。
「我的父母都是渔夫……有许多兄弟姊妹。府邸里的人都好亲切,少爷也非常和善,总是笑咪咪地听我说话。」
「少爷……你是说,下一任花勒之君?」
「嗯,是呀。」
「你和少爷那么要好呀?」
琳惊讶地问道,蕙略有几分自豪地红着脸颊点头。
「少爷他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的时候觉得无聊,便想找人说话给他听。随从看我不吵不闹,也不会弄得四处尘土飞扬,便允许我和少爷说话……」
「那么,你和那少爷便是朋友喽?」
琳心下欢喜,因为她也是如此。
「那个呀,我和花陀的少主也是朋友。我的母亲是少主的乳母,所以我也成了他的玩伴。我们俩还真相像。」
蕙眨着眼睛看向琳。
「花陀的少主虽然身体健康,却有些娇惯,老爱撒娇。一听说我被选为『海神之女』,以后都见不到面,他便哭成了泪人儿。所以我和少主约好了,说我一定会回去。」
「回去……?」
「没错。」
「那得要海神降下谕旨,将你选为新娘子才行——啊,所以刚才你才会那样问那位老婆婆吗?」
蕙头脑十分伶俐,似乎立刻联想到了此事。
「是呀。不过,谕旨果然还是端看神明的意思,没法靠努力改变。唉……」
琳垂下肩膀。唯有获海神遴选为职的新娘,她才可能实现约定。
「不过,这或许也不是那么无望的事……」
蕙略显迟疑地说道。
「怎么说?」
「花陀那位少主几岁?」
「和我同年纪,十岁。」
「灵子大人刚才说,海神许久没挑选女儿了——这表示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海神之女』了。也就是说,现在岛上的女儿当中,我们肯定是年纪最轻的两位。虽然还没见到其他人,也无从断定……不过我听说,被选为新娘的几乎都是与领主年龄相近的女孩子。所以,至少目前,最有希望嫁给那位少主当新娘的,很可能就是我们两人了。」
「啊……」
「虽然未来如何,现在也无从得知……不过一般来说,也不会有太多人被选为『海神之女』吧?」
「是呀……你说得是。」
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蕙的脸庞。
「你真是冰雪聪明,头脑真好。」
「没有的事……」
蕙羞窘地红了脸颊,低下头去。
「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被选为新娘,只是这样而已。」
「你也想成为新娘子吗?」
琳这么问道,接着才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也想成为少主的新娘吧?嫁给花勒那位体弱多病的少爷。」
蕙的脸颊越发通红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想法确实太不知分寸了……可是,我已经和他约好……」
闻言,琳粲然一笑。
「那我们就一样了,好高兴喔。」
蕙也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也好高兴。幸好,和我一起被选为『海神之女』的人是你。」
到了太阳沉入海面的时刻,其他女儿们便结束织布工作回来了。一共四个人,全都是比琳和蕙大了五岁以上的女孩。
她们看见琳与蕙,不知怎的显得有些失落。
「好不容易听说一次来了两个新的女儿,但这体格呀……」
「还没办法织布吧?」
她们原本好像期待多几个女儿来帮忙织布。
「我们现在人手不足,要是来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就好了。」
「前些日子有个女儿出嫁了,还有女儿升上了老媪——女儿大多过了二十岁就会成为老媪,不过这岁数并没有明确规定就是了。老媪负责服侍灵子大人,担任使者前去迎接女儿这一类的工作。女儿的工作则是织布,还有祓禊——哎呀真是的,再拖拖拉拉,太阳就要西沉了,得快点到海湾去才行。」
看见窗外的天色,仔细替她们讲解的女儿慌张地说:「好了,你们也快点带上更换用的衣服,跟我们一起过来。」
琳与蕙揣着房间里预先替她们备好的蓝衣,跟在女儿们身后走了出去。
她们穿过来时那两根柱子,朝海边走。脚下是平缓的斜坡道,一行人途中拐入岔道,穿过树木茂密的林间道路,便听见河川潺潺的水声,眼下有条大河流过。
女儿们沿着河畔道路往下走,来到海边。那是个宁静的海湾,自河口流向大海的泥沙在此堆积,形成了沙洲。在沙洲另一端,能看见即将沉入海面的夕阳。
女儿们将脱下的蓝衣置于沙滩,一个个走入大海。琳与蕙也跟着褪下身上穿戴的所有衣物,追在她们身后踏入水中。
海水微温,双脚被沙子掩埋。每一次海浪倒退,粗糙的砂砾便轻轻刮擦过脚踝。看见女儿们从头到脚都浸入水中,琳也跟着潜入海里。撑不了多久,她便感到气闷,将脸探出水面,大口喘息着抹了抹脸。
一睁开眼,便看见夕阳就在正前方,约有一半已沉入了海中。海面上闪耀着银光,那道由光铺就的道路笔直朝琳延伸而来,如此庄严。
——太阳每天都沉入海面,在海中祓禊,然后再一次自海上出现。
从前,琳记得有人这么告诉过她,好像是祖母吧。现在,太阳也浸入海中,准备洗去一整天的污秽。
琳有种感觉,好像太阳与大海都在祝福她,自夕阳延伸至海面的辉光,逐渐充盈了琳的内在。她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无意间往身旁一看,看见蕙在夕阳的光辉中眯细了双眼,眸中含笑。蕙说不定也有着和琳同样的心情吧。蕙也看向了琳,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微笑。
*
那一晚,蕙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安适地吁了口气。她朝对面的床榻瞥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琳的身影,但已听见她细小规律的鼻息。琳想必是好人家的孩子吧,一看她的举手投足便明白了。但她得知蕙是帮工打杂的佣人之后,却不曾轻视蕙,也不曾粗鲁地对待她,仍然保持亲切和善的态度,而且还说蕙和她一样。
蕙的胸口涨满了暖意,发自内心觉得,身边的人是琳真是太幸运了。
这也是海神的旨意吗?
——今天见到的夕阳是那么神圣庄严。
海面闪耀着鳞片般的银色光辉,朝着蕙和其他女儿一路延伸而来。那一刻,隐隐约约地,蕙似乎亲身感觉到了海神。
——我一定可以实现约定。
如果是和琳一起的话……
索温柔的神情浮现在蕙的脑海。得知蕙被选为「海神之女」时寂寥落寞的表情,执起蕙的手时传来的热度……凡此种种在心中时隐时现。
沉浸在与索共度的回忆当中,蕙也沉入了梦乡。
*
隔天早晨,琳与蕙结束了早晨的祓禊,吃过早饭,便已无事可做。其他女儿都到机殿去了,只留下琳与蕙在寂静无声的殿舍里面面相觑。
「怎么办?虽说老媪允许我们自己玩耍,但也不知该玩些什么好呀。」
「嗯……」
其他女儿都在认真织布,她们总不能在一旁大声嬉笑,玩追逐游戏。琳这么想着,尽了一个孩童的努力盘算了一会儿,最后想到,只要到不必顾虑旁人的地方去玩耍就行了。
「我们到岛上探险去吧。」
「探险?」
「我们还完全不认识这座岛屿嘛,而且到了宫殿外头,爱怎么大声笑闹都可以。比起顾虑周遭,处处受限地玩耍,你不觉得这样好多了吗?」
蕙惴惴不安地说道:「……不会迷路吗?」
「嗯……」琳双臂环胸,沉吟道:「那你想玩什么?不如我们来玩你喜欢的游戏吧。」
「咦……」
蕙露出为难的表情,一时语塞。
「你平常都玩什么?」
「这……除了和少爷说话的时候以外,我都在工作……」
啊,琳心下动摇。对了,蕙是在府邸帮工的杂役,不像自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地玩耍。
琳登时糗得面颊发热。「啊……那我们,我是说……」
琳狼狈得语无伦次,蕙却笑道:「那么,我们就去探险吧,既然你这么说,探险一定很有意思。」
琳闻言松了口气,点头答了声「嗯」。
两人走出屋外,离开殿舍,自成对的柱子之间通过。一步出宫殿,两人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心照不宣地牵起了手。琳站在斜坡道上远眺大海的方向,决定先往下坡处走。
她们踏上通往祓禊海湾的那条岔道,来到河畔,走下和缓的坡面,踏上河滩。琳迈开步伐,朝着河川上游处走去。河滩上布满石块,十分崎岖难行,蕙让琳牵着手,乖巧顺从地跟在后头。
「沿着河边走,就不会迷路了,别跑到看不见河川的地方就没问题。」
尽管只是孩童浅薄的知识,琳仍然自信满满地如此说道,蕙也点头赞同。
往前走了一会儿,河川拐了个大弯,分出了支流。河面上架着圆木桥梁,能过桥到支流那一侧去。琳回头朝蕙说:「我们往那一条河的下游走走看吧,不晓得会通往哪里。」
周遭林木丛生,看不见支流的下游是什么样子。琳满心期待地过了桥,开始沿着支流步行。这一条河较为细小,河水不多,此时正值干季。在清澈的河水中,能看见鱼儿游动的身影。周遭环生的树木绿意盎然,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蕙拉了拉琳的衣袖。「哎,你看林子那里……」
与此同时,两人前方左侧的树丛发出声响晃了晃。是野兽吗?琳停下脚步,如果是大型野兽就麻烦了。琳与蕙紧紧捏着彼此的手,绷紧了身子戒备,这时有某种生物拨开树丛,自其后露出脸来。琳与蕙都不禁睁圆了双眼,因为现身的怎么看都不像野兽,而是一名少年。
海神之岛禁止男人涉足。这点常识,她们早在来到岛上之前就知道了。
琳紧紧握住拳头说道:「什……什么人!」
她本来想高声质问,却只发出颤抖嘶哑的声音。少年盯着她们俩看了一会儿,自树丛下到河滩上。他穿着短袖蓝色上衣与短袴,看上去比琳她们大了两、三岁左右,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
「那什么态度,我是蛇古族。你们是新来的?看你们那身衣裳,是『海神之女』吧。」
「蛇古族……?」
「老媪没告诉你们吗?有个靠海维生的民族,负责划小舟接送你们。」
「啊——」
虽然没听说过族名,不过她们确实知道这回事。
「老媪说过,你们不属于任何领国,是直属于巫女王的民族……可是,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少年露出困扰的表情。「老媪她们也真是的,不好好解释清楚,这种时候真教人伤脑筋……虽然也没几个『海神之女』会在岛上四处闲逛就是了。我说啊,我们自然是居住在其他岛上,但还是得有人待在这座岛上,才能听从巫女王吩咐吧?所以我们会轮班到这座岛上执勤。海神不喜欢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因此我们的小屋建在浅水滩上。我现在正在岛上巡逻,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喔。」
少年滔滔不绝地解释道。琳点着头说「原来如此」,又问他:「你说要巡逻,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年扬起嘴角一笑,有些瞧不起人似的说:「你们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琳听得火大,满不客气地瞪向少年。「我们昨天才刚来到这座岛上,当然不懂。」
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来回看着琳和那名少年,却见少年爽朗地笑道:「你还真好强啊,是我冒犯了。但你们可要小心,小孩子在这儿乱逛太危险了。」
「小孩子……你不也是小孩吗?」
「我年纪比你们大啊。再过两年就能刺青,到那时候,我就是大人了。」
这么说来,少年确实不像送琳到岛上的那名船夫那样刺有纹身。
「刺青之后就是大人了吗?」
「是啊,那是身为海神仆从的记号,有了那个刺青,就不会被海鲨袭击。它们会知道我们同样是海神的仆从。」
「哦……」
这里有好多琳不懂的事。她接着问:「为什么你说这里危险?有野兽出没吗?」
「野兽倒无所谓,这座岛上的野兽不会袭击『海神之女』,我说的是人类。」
「人类会危险吗?」
「这座岛上没有渔夫、没有猎人,也没有伐木工人,所以有些人会偷偷跑来这座岛屿盗采这些资源。鱼群、野兽、树木,还有珍稀的植物、矿物,都是他们的目标。」
琳大吃一惊,做那种事会遭天谴吧。
「真的吗?那些人都不怕海神降下神罚?」
「在他们眼里,大捞一笔比顾虑神罚更加重要,这里可是堪称宝岛啊。」
琳目瞪口呆地叹了口气,竟然真有这么不择手段的人。
「尤其像现在这种河水干涸的季节,老是有人来盗渔。他们为了捕鱼,会往河里流入毒物,惹海神发怒,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毒鱼……」
闻言,琳回头望向蕙。「你听说过吗?」
蕙点头答是。
「削下山椒树皮,放入臼里捣碎、熬煮,再加入灰烬拌匀,然后流入河川里。除了山椒以外,也还有许多植物可以充当毒药……将那一类毒物放入河川,然后捕捞浮上河面的鱼。可是这么一来,连同还没长大的鱼苗也会被毒死,而且海神也会发怒,所以大家都说这是千万做不得的事情。」
「说到底,毒鱼无论在哪个领国都是违法行为。」少年补充道:「不必等海神降下神罚,他们就会先被逮捕了。」
「所以才跑到这座岛上来,偷偷毒鱼?」
「没错。」
琳看向河川,那是条水流清澈的美丽河流,没想到居然有人要将毒物投入其中……
「闲话说到这儿,我得巡逻去了。」
少年离开琳与蕙,朝着河滩下游走去。琳见状,赶紧自后头追上。
「还有什么事?」
「我们可以跟你一起巡逻吗?」
「咦?」
少年面有难色地挑起眉毛。「巡逻可一点也不好玩喔。」
「我们还什么也不懂,无论看见什么都好玩。对吧?」
琳看向蕙。蕙点头答了声「嗯」,又补充道:「而且,跟着熟悉这里的人一起同行,也比较放心……」
「真没办法,万一你们迷路了,我也伤脑筋嘛。」
少年说道,同意了让两人跟在后头一道巡逻。
少年的名字叫弥那利,他一路上向她们说了许多关于这座岛、关于海神的事。
「刚才也说过,毒鱼会惹海神生气吧?所以有些时候,人们也会刻意往河川里投毒。」
「什么意思?」
「海神发怒,便会刮起风暴,降下大雨。所以,比方说干旱的时候,就会有人刻意惹怒海神,希望他降下雨水。」
「哇……」
「但我们长老说,那仍然是思虑浅薄的行径。人想要随心所欲操纵海神,终究是不可能的。雨下是下了,却久久不停,村邑反而因此被水淹没。」
「你还真是博学多闻。」
琳钦佩地这么说道,弥那利得意地嘿嘿笑了。
走着走着,河川蜿蜒蛇行,两岸林木蓊郁,使得周遭也阴暗几分,延伸至河川上方的枝叶遮挡了日光。此时,弥那利蓦然停下脚步,琳自弥那利背后探头窥视前方,看见河里有几个人影。是成年男性,而且一共有三人,似乎正在河中浅水处踩踏洗涤着衣物。他们也和弥那利一样,是蛇古族人吗?琳才刚这么想,一看见弥那利的脸色,便立刻察觉并非如此。
弥那利横眉竖目,勃然大怒道:「喂,快住手!」
话声未落,弥那利已朝那些男人飞扑过去。男人们惊叫出声,推开弥那利,一脸惊惶地走上河岸。弥那利拉住其中一名男子的衣衫,不让他脱逃。
「那些就是毒鱼的人。」
蕙说道,靠向琳身边颤声耳语。「他们将毒物裹在草席里,像刚才那样放入河川里践踏,将毒物溶于水中……你看,有鱼儿浮起来了……」
琳依言望向河川,鱼一只接着一只浮上了水面。它们一动也不动,已翻起了白色鱼肚,惨状令人目不忍睹。
——是来岛上盗渔的人。
琳寒毛直竖,背脊发冷。
「搞什么,这不是只有一个小鬼头吗?」
被抓住衣衫的男人说道,发了狠地殴打弥那利,后者不支倒地,溅起一片水花。琳不禁尖声大叫,蕙吓得紧紧依偎在琳的身边。男人闻声纷纷回头。
「又是小鬼头?不对,这两个丫头是……」
「是『海神之女』吗?但她们根本还是小孩子啊。」
「看这衣服,包准没错。」
男人们这么说完,无声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是豺狼般令人胆寒的眼神。琳握住蕙的手往后退去。
「把那个讨海的小鬼处理掉,两个女儿就卖给花陀的海商。」
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道。
「她们可是『海神之女』,不会遭天谴吗?」
另一个男人说道,最后一个男人嗤之以鼻。「事到如今,你还怕什么天谴。」
弥那利猛地跳了起来,朝她们大叫。「快逃!」
同时,他整个人冲撞向其中一名男子,死死抓住他。蕙浑身颤抖,琳拉起她的手拔腿就跑,心想得快点找大人来帮忙才行。
「别让她们跑了!被讨海的家伙发现就麻烦了!」
男人殴打着死缠在他身上的弥那利吼叫道。另一个男人朝她们追了过来,琳奋力鞭策怕得快发软的双腿,和蕙一起奔逃。但再怎么拼命逃跑,以孩童的脚程终究不可能跑赢大人。后方马上就伸来一只手,粗暴地抓住琳的肩膀,将她往后拉倒在地,与她手牵手的蕙也随之跌倒。琳的手臂撞到河滩上的石块,痛得她哀声呻吟。
「喂,别把她们弄死了。」
「知道啦,我很懂得拿捏力道的。」
男人答道,狠狠掐住琳的咽喉,她难以呼吸。
「很痛苦吗?小丫头。」
男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肉麻声调说道,咧嘴冲着她笑。
「你放心,轻轻掐下脖子死不了的,只是让你晕过去而已。不过你要是愿意乖乖配合,也可以不必吃这种苦头。」
琳死命挣扎,男人不禁咂嘴,手上加重了力道。琳感到头部拧绞似的发疼,眼睑内侧一闪一闪,意识逐渐模糊。
「唔哇!」
就在此时,伴随男人这声惊叫,掐住她脖颈的力量随之放松。琳不顾一切地挥舞手臂,自男人手中脱逃。她边咳边看向男人,发现是蕙咬住了男人的手臂。
「该死,真疼……」
男人挥拳就往蕙脸上打,蕙体型瘦削,立刻便被打飞出去。眼见男人抬脚还想再往蕙身上踢,琳赶紧扑向蕙护住她。琳做好了承受踢击的觉悟,绷紧了身子,牢牢闭上眼睛。
这时,自树林方向传来了鸟禽振翅之声。
「何其愚昧之人……」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琳睁开眼睛,男人作势要踢她的脚也放了下来。那道嗓音教人不得不停下动作,说话声听来是那样清晰,彷佛直接渗入耳中似的。
「全都住手,不得放肆。」
在场所有人纷纷抬头,循着声音看去。河流对岸,背对着林木,一名少女伫立在宽广的岩地上。她身穿一袭美丽蓝衣,长长的衣摆在风中翻飞。披垂而下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耀,面色白皙,额上有一点印记,不知是妆容还是伤疤,这少女比起琳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美丽。
——这声音是……
似曾相识。
少女淡漠的目光扫向河面。河里浮着死去的鱼尸,卡在水流滞塞的河川边缘。紧接着,少女一一望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弥那利,以及倒在地上的琳与蕙。琳看见少女眸中燃起了愤怒的火光。
「无惧于神罚的愚昧之人,汝等当领受海神之怒。」
清脆玲珑的嗓音方才响起,便有无数鸟禽自少女背后的林木间振翅飞出。看见那骇人的数目,琳不禁吓得缩起身子。鸟禽整齐划一地朝着她俯冲而下——不,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那些男人。
「哇啊!」
男人们发出惨叫。那些大大小小、种类各异的禽鸟,全都将嘴喙刺向男人们的身躯,剜进他们的血肉,赤红的鲜血往河滩上喷溅。男人们疼痛难忍,随即逃入河中,拨开河水,往更深处前进。禽鸟也纷纷追着他们跃入河中,一入水便化作游鱼,不是一般的鱼儿,而是长着尖牙利齿的凶猛鱼类。
这一次,它们改以利齿咬向那些男人,不堪入耳的惨叫在林间回荡,河水逐渐染上血色。男人们挣扎的水花逐渐减弱,惨叫声换成了啜泣与哀求。在「咿……咿……」的哭泣声之间,传来「饶命……求求您饶命……」的哀号。过不久,那几个男人的身影便沉入河中,看不见了。鱼儿掀起的水花又持续了一会儿,河水更殷红了几分。
一回神,琳与蕙已牢牢抓着对方,浑身颤抖不止。弥那利也脸色刷白,吓得跌坐在地。
不知不觉间,河面已恢复平静,血水被冲刷殆尽,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蛇古的孩子。」
弥那利身躯一颤,抬起脸来。立于岩石上的少女露出微笑,正俯视着这里。
「你的伤势可还好?走得动吗?」
少女的眼神与声调都温柔和善,与方才在男人们面前展现的大相径庭。
「没……没问题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弥那利连忙双膝跪地,叩头行礼。
「灵子大人,多谢您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灵子大人——对了,果然是那道声音,昨天隔着帘帐听见的,灵子的声音。
琳仔细端详着灵子,那少女看上去约十四、五岁,毫无疑问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孩。
灵子接着转向了琳与蕙。蕙慌忙跪了下来,琳于是也跟着跪下。河滩上都是石块,跪得她双脚发疼。
「你们两个,别太胡来了。今天就网开一面,我不会告诉老媪。」
语气听来有几分淘气。琳与蕙顿时都心里惭愧,双手撑于岩地上,低头跪拜下去。
「对……对不起。」
听见她们道歉,灵子发出轻快的笑声。「你们也别将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哟。要是被老媪知道我在女儿面前现身,我也要遭她们训斥的。」
留下这句话之后,灵子的气息便消失了。两人心下一突,抬起头来,已不见灵子的身影。彷佛作了场梦似的,琳茫然发愣,喃喃说:「巫女王原来是年纪那么轻的女孩子。」
「是啊。」蕙也一脸恍惚地点头道:「真美的一个人。」
「我们被允许谒见灵子大人,倒是一直都知道巫女王是位少女。但说归说,灵子大人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能见到的。」
弥那利说道,脸上已恢复了血色,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他的脸颊仍然肿胀发红,嘴唇上的伤口也流着血,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琳忧心地这么问道:「你的伤势还好吗?一定很痛吧?」
「没事、没事。这点小伤,还没有被海鸟啄伤来得疼。」
弥那利挺起胸脯保证道,但怎么可能不痛。蕙自怀中拿出帕子,在河水里浸了浸,将它递给了弥那利。
「拿这帕子冷敷着吧。」
弥那利始料未及似的愣了愣,但很快露出了明朗的笑脸。
「多谢了。」
「别这么说。」蕙摇摇头说:「我们才要向你道谢,谢谢你制造机会,让我们先逃跑。」
这么一说,琳也想起了这回事。「我也要向你说谢谢。」
听两人这样道谢,弥那利一脸不好意思。
「我也得向你道谢才行。」琳说着,转而端详起蕙的脸庞。「被打到的地方很疼吧?」
「不会,没那么疼……我猜,那人动手时可能控制了力道,毕竟他原本打算将我们转手卖掉……」
蕙的额头看起来确实只是微微泛红,也没发肿,但遭人殴打的打击无关乎伤势,她当时肯定吓坏了吧。蕙比起琳更加娇小、纤瘦,一想到她以如此瘦小的身躯为自己挺身而出,琳内心便泛起一股酸楚。
「你还真有勇气,面对那么高壮的男人,竟然敢挺身对抗。」
听琳这么说,蕙腼腆地红了脸颊。
「刚才只是一时情急……不顾一切便扑了上去,什么也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害怕呢。」
「太了不起了。你是值得钦佩的人,实在很感谢你。」
琳说道,发自内心对蕙感到敬佩。她意识到自己在内心一隅一直看轻了蕙,只当她是个乖巧柔弱的少女,于是深自反省。像蕙这样的女孩,才是真正勇敢无畏的人。
「我也赞同,你干得好。」
弥那利也这么说,听得蕙越发难为情了。
那一天,琳与蕙在弥那利护送之下,平安回到了海神宫。她们没向任何人多说什么,按理说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费解的是,昨天那位老媪竟走了过来,对她们说了句「人平安就好」。琳与蕙面面相觑,缩了缩颈子。
五年的岁月过去,琳与蕙都练就了织布的好手艺。琳长成了手脚纤细、脖颈修长的健康少女,蕙则长成了时时面带柔和笑容的文静少女,琳活泼的特质,和蕙害羞腼腆的性格都依旧如故。在这五年当中,岛上新来了几个「海神之女」,琳与蕙也因此培养出了几分做姊姊的担当。
两人不时会与弥那利见面,会面地点大多是码头或河畔,有时也会跟着他一道巡逻。
从弥那利那儿,她们能听见宝贵的外界消息。琳想打听花陀的情报,蕙则想知道花勒是否一切安好。这一年,花陀和花勒的领主不约而同与世长辞,由新任领主,也就是职与索分别继承其位。
「新任花勒之君、花陀之君的风评如何?」琳问道。
「没什么消息,他们才刚继任没多久啊。」弥那利偏着头想了想。「只听说这两位都是年轻领主,花勒之君身体孱弱。不过,只要臣下办事够牢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或许是看见蕙面露忧色,弥那利这么补充道。
「原来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呀……」蕙喃喃说:「我还以为他长大之后,身体会健康一些才是……」
「那领主现在也才十五岁上下吧,等他到了二十岁就会强健多了。」弥那利打包票。
「是这样吗?」
「是啊。」
蕙仰望天空,也许是想起了花勒之君。琳也望向天际,不知道职现在过得好吗?
「差不多也到了海神降下神谕,嫁新娘子的时候了。」
弥那利也仰望天空,因眩目的日光而眯细了眼。
——这句话有如预言一般,隔天,海神便降下了谕旨。
「汝当嫁予花勒之君。」
这是颁布给琳的谕旨。
「汝当嫁予花陀之君。」
这是颁布给蕙的谕旨。
海神同时选中了两个新娘,分别嫁给两个领主。
在众人集合的堂前聆听这道谕旨时,琳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尽管老媪吩咐她们低垂着头,她却不禁抬起脸,出声问道:「这——敢问是不是弄错了?」
——不是该反过来吗?
老媪斥责道:「肃静!垂首听旨。」
琳不从,只是凝视着帘帐,灵子便坐在帘帐的另一侧。
「谕旨无误。」
简短的回答自帘帐另一侧传来。玲珑悦耳,属于年轻少女的嗓音,那是灵子的声音。
——怎会如此……
琳心慌意乱地看向坐在身旁的蕙,只见蕙脸上已没了血色。
——怎么会?
回到殿舍之后,琳内心仍然波涛难平。
——反了,全弄反了……
不是海神弄错了吗?但灵子却否认了她的质疑,说谕旨没有错。
离别那天,职伤心哭泣的神情浮现在琳的脑海。
「……」
琳默默咬住嘴唇,将目光转向蕙。她们俩正面对面坐在床榻上。
——再问问灵子大人吧?
去拜托老媪,请求她们代为询问看看——琳如此盘算着,听漏了蕙的轻声呢喃。
「咦?你说什么?」
「灵子大人的声音。」
「……咦?」
琳理所当然地以为蕙也在思考谕旨的事,因此睁圆了眼睛。
「声音?灵子大人的声音怎么了?」
原本低垂着头的蕙抬起脸来,看向琳。
「你没发现吗?那道声音,和我们五年前听到的一点也没变……」
琳倒抽了一口气,掩着嘴试图回想。
——声音……真的吗?我不太确定,听见那谕旨实在太吃惊了……
「……我不确定,好像是很相像没错……可是,这不可能吧?灵子大人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了——」
话说到一半,琳也察觉那道声音确实太过稚嫩,不像二十来岁的人。但琳仍然摇了摇头。「也有可能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年轻而已,而且那又如何呢?即便她的声音与从前相同,也无法改变神谕了。」
听见神谕一词,蕙脸色一沉,又低下头去。
「哎,我们再去确认一次吧。拜托老媪去问问灵子大人——」
这一次,换成蕙缓缓摇头。「你也听见了吧,灵子大人说谕旨无误。神谕一旦颁布,便不会再更改。你注定要嫁予花勒之君,而我注定要嫁予花陀之君了。」
她冷静的语调教琳困惑不解。蕙从不轻易将思慕之情说出口,但她仰慕少主的情意,理应深厚无疑才是。
「这样你当真无所谓吗?你——」
「怎么可能无所谓。」
蕙语气强硬地说道,面孔扭曲。
「怎么可能无所谓……可是我们已经无力回天,再也没有办法了……」
嗓音悲痛,字字血泪似的,琳一时哑口无言。
——神谕既定,不容更迭。既然是海神决定之事,我们只能遵从。
为什么?琳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她自然不认为自己还有权力选择嫁到哪一户人家,可是,既然都选中了琳与蕙这两个人,让她们各自嫁予出生地的领主,不是也很好吗?难道海神不能容许此事发生?难道她们嫁给异地的领主,才能造福诸岛、造福百姓?
琳不明白海神的意旨何在。她此刻的心情宛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迷了路,瞻前顾后都是一片迷茫,不知该如何再往前迈步……
那一晚,她们俩都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安睡。
翌日,琳与蕙被带到了巫女王的宫殿。来到五年前曾经踏入的殿舍前方,老媪便交代她们一次一人,依序入殿。老媪先带着琳进入殿舍,但殿舍里不见灵子的身影。
老媪继续往殿舍深处走,打开门扇走了出去,踏上一道长长的回廊。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路,便抵达一扇大门。走进门内,她闻到水的气味。眼前是一座泉水,泉畔种植着灌木,泉水清澈澄明,而灵子就在那泉水中央。琳停下了脚步,只见灵子一丝不挂,全身赤裸,在泉中朝她露出满面的笑容。
——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灵子的外貌仍然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看上去完全不像二十岁前后的模样。
——怎么回事?
老媪吩咐道:「褪下你的衣裳,浸入泉水里头。」
琳脑中一团混乱,只得依言褪下衣物,走入泉中。灵子朝琳的方向伸出手,琳便有如受到操纵似的,不由自主地朝灵子走近。水面泛起涟漪,灵子的发丝也随之摇荡。
见琳来到身侧,灵子将手贴上她的面庞。濡湿的手心传来凉意,灵子轻抚琳的脸颊。
「这座泉水能将海神的力量分赐给你。来,闭上眼睛。」
「灵……灵子大人。」
琳嚅动干燥的双唇,挤出嘶哑的嗓音。
「为什么我要嫁予花勒之君?」
灵子抚摸她脸颊的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是花陀之君——」
灵子忽地伸出指尖,点在琳的唇上,神情忧伤地说道:「原因我也不明白。我只负责代替海神,宣告他的谕旨而已。」
灵子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琳,她的身躯比琳还要娇小。
「可是无论何时,我会一直为你们的幸福祈祷。这是我真诚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请你一定要幸福。」
从那娇小的躯体传来温暖,琳感受到灵子这番话真实无欺。
「一切都是海神的旨意。」
「啊……」一声叹息自琳口中满溢而出,她在这一刻做好了觉悟。
琳等待蕙的仪式结束之后,与她一同返回殿舍,在途中开口道:「如果说,这就是海神的旨意……我打算好好履行我的职责。」
蕙停下脚步,看向琳的侧脸。琳转向蕙,与她正面相对。
「虽然被选为『海神之女』,被选为新娘都不是出于我们自身的意愿,但既然被选中了,我就得完成自己的职责才行。」
「职责……」蕙的表情十分阴郁。
「我们的职责,便是过得幸福,这将造福领主、造福百姓,造福整座岛屿。我们获得幸福,海神便会给领国赐下庇佑。所以……」
琳说着,握住了蕙的手。「你也千万要过得幸福。花陀的少主……不对,现在已经是花陀之君了,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尽管爱哭又爱撒娇,本性却十分敦厚,一定会百般珍重地待你,不会有事的。」
蕙阴郁的面庞逐渐泛红,双眸泛起水光。泪水在转眼间濡湿了双眼,滑落脸颊。
琳伸出双手,将蕙拥入怀中,就像方才灵子为她所做的一样。不会有事的,她反覆对蕙如是说道。
琳与蕙在同一时间自海神之岛启程。按照规矩,「海神之女」在夜里出嫁。琳与蕙身穿蓝衣,头顶披上布纱,在乘上小舟前彼此相对。仪式业已开始,不得出声言语。隔着布料,对方的神情也朦胧难见,琳却微微一笑。蕙也在布料底下笑了,她感觉得到。至于那是忧伤的笑,还是爽朗的笑,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各自乘上小舟,蕙那艘小舟的船夫是弥那利。在月光照耀下,小舟悠缓地、静悄无声地驶离了码头。唯有波涛之声在耳畔回响,音色如此寂寥,如此温柔。
*
蕙坐在静静前行的小舟里,凝视月光洒落的海面。海上闪耀着鳞片般的银色辉光,她此刻的内心,与这片海有几分相像。海面在夜色中一片幽沉,但波浪反映着月光,粼粼发亮。那不是多强烈的光,在波纹中无依地晃荡,但同时却也如此温柔。
她回想起琳的话语,回想起她反覆说着「不会有事的……」的嗓音。
蕙觉得琳真了不起,她已经做好觉悟,决定履行「海神之女」的职责。之所以能这么想,是因为她出生于好人家,从小在接近领主的位置见识过许多事情吗?为了领主、为了百姓、为了岛屿……蕙无法顾及这些。自己不过是个贫困的少女罢了,蕙至今仍然这么想。
虽说是「海神之女」,但她不觉得自己具备任何力量。她不过是个平凡少女,无法像琳那样,做出背负职责的觉悟。她只是抱持着微薄的希望,一心一意地祈祷,希望能回到索的身边——希望能成为他的新娘。
倘若单纯是没被选中,她或许还能接受现实,放下这件事吧。毕竟这是由海神决定的事,也无可奈何,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琳?
蕙按住胸口,她不喜欢内心这种无法抑遏的想法。怀着这种心情嫁给花陀之君,嫁给琳的思慕之人,真的好吗?蕙心乱如麻。
——唉,真是恼人……
蕙悄悄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一旁,忽然察觉小舟前进得相当缓慢,悠缓、宁静地往前滑行。出嫁时都得放慢速度行船吗?她扭过身,仰头望向在后头摇橹的弥那利。察觉蕙的视线,弥那利微微笑了笑。因为婚仪中不得出声言语,因此两人都没说话,蕙却能感觉到了他的体贴。
——在你整理好心情之前,就慢慢随着小舟摆荡吧。
她彷佛听见弥那利这么说。蕙忽然一阵鼻酸,朝他露出了笑容。琳的嗓音再一次在耳畔回荡,对她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蕙在心中喃喃自语。
*
琳看见了前方的篝火,那是点燃在岩地上,供作辨认的信号。小舟朝着那方向平顺地前进,琳渐渐看见了站在篝火旁的一道人影。跪在一旁的想必便是祭祀官了,琳头顶上披着布纱,看得不太真切。
——那便是花勒之君。
小舟靠上岩岸,琳在船夫搀扶下走下小舟。岩地颠簸不平,披着布纱走在上头有些胆战心惊。索走近琳,将她抱了起来。听说索体弱多病,琳不禁担心他是否真能将自己抱回领城。但这是婚仪的规矩,他得将琳一路抱进寝室里才行。一反琳的担忧,索的臂弯相当稳定,途中并未休息,也不曾摔到琳。
直到将琳放在床榻上,索才喘了一大口气。
琳不禁问道:「你还好吗?」
「咦?」索抬起脸来。
「我听说你的身体有些虚弱……」
她能看出索露出了苦笑,由于蒙着布纱,看得不太清晰。
「这方面的风评,竟然已传到海神之岛去了?」
他的嗓音平稳悦耳,语气也温文儒雅,从此便得以窥见他的为人。
索似乎很快便察觉了新娘子并不是蕙。或许是体型差异,又或者是嗓音不同的缘故吧。不同于身材娇小、嗓音甜美的蕙,琳身形高挑,手脚修长,说话嗓音也低沉了些。
「不,我从朋友那儿听说的,她名叫蕙。」
「啊……」
索倒抽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蕙告诉你的……她是否一切安好?」
他还不知道蕙嫁给了花陀之君——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迟早要知道的,琳如此想道,还是开了口。
「她嫁给花陀之君了,就在今夜,像我一样。」
「啊……原来如此。」
话声里掺杂叹息,带有几分寂寥。从中听得出他为无从改变的事实感到悲伤,已放弃了挣扎,是如此难受。
——这人也还记得他和蕙的约定,期待她成为新娘子,嫁到他身边来。
思及此,琳感到一股寂然落寞之情。但这种事多想也没用,琳努力不去想起职,否则一思及他,便令她痛苦不已。
「正如你所听闻的,我确实体弱多病,经常发烧,卧病在床,自孩提时代以来一点也没变。原以为长大之后,身体应该也会强健一些……」
索的嗓音中透出几分阴翳。琳一听,不由得觉得自己有责任鼓励他,索的声音便是这般引人同情。
「话虽如此,你也才十五岁吧?讨海的孩子告诉我,男孩子到了二十岁,身体便会好上许多了。」
琳看得出索眨了眨眼睛,头顶上这块布纱遮得她有些厌烦了。
「那个,我可以取下这布纱了吗?」
「啊,真抱歉,是我一时不察。应该立刻替你取下才是。」
索轻轻将布纱自琳头上取下,动作像碰触雏鸟那样小心翼翼,举止间的温柔深深烙在琳的心底。
如同他的嗓音和举手投足,索也有张温文儒雅的面孔。眉目柔和,但那形状美好的鼻梁以及紧抿的薄唇,又替他增添了几分凛然威仪。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索便有些难为情似的,腼腆地笑了笑。看在琳眼中,那神情亲切可喜。
琳的肚子却在这时突然饥肠辘辘地叫了起来。
「啊!」
琳慌忙按住肚子,双颊火烧似地发烫。出发前,海神宫里替她们准备了餐食,但她实在没有食欲,肯定是因此才饿坏了。但肚子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叫起来呢,是因为紧张稍微缓解了吗?琳羞得满脸通红,垂下了头。
「这儿有枣干喔,也有桃干和山楂子饼。」
伴随着柔和的嗓音,索将盛装于漆器当中的点心递来给她,那是预先在床榻旁棚架上备好的吃食。
「据说先前也曾有『海神之女』因为饥饿与紧张而昏厥,侍女们说这次也不能让『海神之女』饿着了,便准备了这些小点。毕竟你离开海神之岛前,怕是也没什么心情用餐吧。」
琳悄悄打探索的脸色,索的神情柔和,没有半点责难或调侃的色彩,琳见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她看了看那些点心,拿起了山楂子饼。这是种淡褐色、圆形薄饼状的点心,乃是取山楂子果实加糖长时间熬煮,风干为棒状之后再切为薄片制成。一入口便在嘴里轻轻融解,酸甜滋味在舌尖扩散开来。
这是琳小时候爱吃的点心,和职一起吃过许多次。每尝一口,她便想起那些回忆,不由得有些鼻酸。在这种时候,她要自己千万不能回想起这些。
蓦然间,有个物体轻触她脸颊。琳心下一惊,抬起脸来,发现是索拿着帕子,谨慎小心地替她擦拭着面庞。琳连忙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流下了泪水。她想道歉,但总觉得一开口便止不住啜泣了,于是紧紧抿住嘴唇,绷紧的双唇在颤抖。
——我明明做好觉悟了。
索默默替她擦拭着脸颊,琳回想起过去,职也曾拿帕子替自己擦过脸。琳眨着眼睛,凝视索的面庞,那人看着她,温柔的神情中略带几分寂寥。
——他也是做好了觉悟的人。
琳忽地这么想道。他不由分说地被选为下一任领主,同时注定得迎娶「海神之女」,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索接纳、吞忍了这一切,做好了履行职责的觉悟——自索柔和的目光当中,琳感受到了这种柔韧的坚强。索顾虑到琳的心情,尽了全力温柔待她;倘若换作是琳站在索的立场,她内心可会有同样的余裕这么做?
索正努力接纳琳,为她展开双臂,这深深撼动琳的心胸。来自索的温暖,彷佛自碰触脸颊的帕子缓缓渗入心底。
我也想要同等地回报他——在这一刻,琳强烈地如是想道。
*
承载着蕙的小舟,在夜半抵达了举行婚仪的岩岸。蕙忐忑不安,紧张得口干舌燥,呼吸也浅薄了几分。她无暇细看站在篝火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便在弥那利搀扶下走下小舟,脚步摇晃不稳,身体微微发颤。
有人使劲握了握她的手,蕙蓦然抬起脸来,朦胧中隐约看见弥那利双唇紧抿的脸。他轻轻朝她点了点头,好似告诉她,不会有事的。蕙差点掉下泪来,咬紧下唇硬是忍住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有人背朝着篝火的亮光站在那里。一方面也是她头上披着布纱的缘故,那身影逆着光,看不太真切。貌似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但从体型和脸颊线条看来还相当年轻,是个少年。想必他便是花陀之君职了。
职跨着大步朝蕙走近,一把搂过蕙的肩膀,不假思索地将她抱起。蕙紧紧缩着身子,她好害怕。职走得很快,彷佛想尽速了结此事似的。隔着一层布纱,她看不清职的神情,却感觉得出他心里不高兴。
在床榻上将蕙放下之后,职仍然默不作声。蕙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个人僵在原地。她能取下布纱吗?能发出声音吗?不知不觉间,她感到呼吸越发困难,肩膀起伏,大口喘气。视野逐渐模糊,她头昏脑胀,身体往旁一歪……后来的事,蕙便记不得了。
一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她转过头,便看见灿亮的日光自窗户洒落。转向另外一侧,则是一名少年横躺在榻上的身影。那少年沉沉睡着,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紧接着惊跳起来。蕙被职带到了寝室,然后——接下来她便没有印象了,是睡着了吗?
蕙下了床榻,缓缓走向少年,这少年便是职吗?与她隔着布纱见到的人影应是同一人,但她也不甚确定。毕竟蕙太紧张了,压根没看清楚职长得什么模样。
少年的睡脸仍稚气未脱,看上去天真无邪。琳曾说职爱撒娇,眼前的睡脸确实相当切合这句形容。蕙凝神端详了那张睡脸一会儿,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少年可怕。
少年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眨了一、两次眼睛,接着将脸转到了蕙的方向。
「啊。」
少年惊呼出声,慌忙坐起身子,蕙也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能起来走动了?」
少年以初醒时微哑的嗓音问道:「身子还安好吗?有没有什么不适,或者哪一处疼痛?」
「啊……没有的,请不必担心。我没事。」
「那就好。」
少年放下心似地说完,便绷起了脸。从那副不悦的神情,蕙认出这人正是昨晚的少年,他便是职。
「主君。」
蕙唤了他一声,职于是抬起脸。「怎么?」
「我是晕倒了吧,真对不住。在重要的婚仪上——」
「无所谓,反正那也不是我期望的婚仪。」
蕙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而职闹别扭似的转过脸去。倘若换作是琳,说不定会赏他一巴掌,斥责他身为领主,竟因为迎娶的新娘子不合所愿便动辄赌气。但蕙什么也没说,只是心情阴郁了几分。
——爱撒娇,又是个爱哭鬼……
丝毫不隐藏内心不悦,如此小孩子气的领主。
「怎么了?你若有什么不满,倒是说清楚啊。」
眼见职蹙着眉头这么说,蕙显而易见地表露失望之色。
「琳说你是个好孩子,要我不必忧心,但现下看来实在不像如此……」
蕙以为自己只是在内心咕哝,却下意识发出了声音,职一听便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不,等等,你刚才说到琳——」
「对不起。」蕙慌忙捂住嘴巴道歉。
「没关系……不对,倒也不能说没关系。不说这个了,你竟然认识琳?」
「她是我的朋友……」
「琳过得怎么样?她还在岛上吗?」
蕙一时难以启齿。该告诉职,海神已将她许配给了花勒之君吗?但没等蕙开口,职便自她的迟疑中察觉了一二。
「她出嫁了?适婚又尚未娶亲的领主,除了我以外,便只有邻近的花勒一领了。她嫁至花勒去了?对吧?」
职诘问道,蕙于是沉默颔首。职登时垂下肩膀,沮丧之情显而易见。以身居领主之位者而言,这少年将情绪表露得过于明显了。
——花勒的少爷,打从年幼时便是个懂得按捺情绪的人。
蕙下意识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赶紧打消这个念头。这么下去可不行,职势必也有其优点才是。蕙已经嫁给了职,必须支持他、与他相伴才行。
然而——她看向眼前的职,这人心里,也尚且只有琳一个人吧。一股不安涌上心头,蕙按住胸口。
过了约莫一个月,蕙与职也还不曾同床共枕。职不时会来找蕙谈天,但他只是想听她聊起琳而已。
「菲菲。」
蕙走出户外,来到庭园,呼唤身为使部的飞鸟。随着响亮的振翅声,一只白尾雕翩然从天而降,停伫在一旁的树枝上,炯炯的鹰眼俯视着蕙。如果可以,蕙原本想要只小鸟,最后分派给她的却是这只大型鹰鹫。蕙有些怕它,不过现下她能自在说话的对象,也就只有这只禽鸟了。蕙在树底下坐了下来,仰望菲菲。
「哎,菲菲,我好想见见琳哪。我能写信跟她联络吗?你愿不愿意替我送信?」
纵使她这么问,菲菲也毫无反应。蕙叹了口气,将脸转回了正前方。她眼前有个水池,池水清澈澄明,是座漂亮的池子。蕙褪下鞋子,将脚浸入池中,水温清凉,沁人心脾。她原本茫然恍惚、有如蒙上一层雾霭的头脑,彷佛也在这凉意下逐渐透澈了起来。
她想祓禊,但总不能在这座池子里沐浴。蕙撩起衣摆,将膝部以下都浸入水中,就这么在水里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凝视水面,能看见其中映照着自己的容颜。清风吹起涟漪,映在水中的脸庞随之摇荡,失去了原形。真像现在的我,蕙心想。
「——喂!」
一道锐利的声音响起。蕙浑身猛然一震,正想回头,一阵激烈的水声便传入耳中,有人使劲抓住了她的臂膀。
「你在做什么!」
职铁青的面孔就近在眼前,蕙睁圆了眼睛。
「没……没做什么。我只是在泡水乘凉……」
被职气势汹汹的态度吓着,蕙支吾其词地答道。
「真没做什么?」
眼见蕙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职的神情也松懈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入水自溺了。」
「咦?」
这想法还真无厘头,蕙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这样啊。」
职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这才放开蕙的手臂,她刚才被抓住的地方一抽一抽地发疼。职刚才直接冲进池子里,衣衫也弄湿了。
「得换身衣服才行……否则又要被训了……」他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都是因为你莫名其妙,没事把自己泡在池子里,害我弄湿了衣服。」
职绷着脸说道。
「你扔着我别管不就好了。」
「若是你当真入水自溺,那可就伤脑筋了。」
「我才没有理由自溺。」
「没有吗?」
职端详着蕙的面庞问道,蕙困惑地偏了偏头。
「我被乳母骂了,说我竟然把『海神之女』放在一旁不闻不问,成何体统。她说,也不想想人家年纪这么轻,才十五岁就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心里不知道有多忐忑。」
「乳母……啊,是琳的母亲?」
「是啊,你居然知道。」
职忽地仰起头来,望向天空。
「因为琳嫁到了花勒去,乳母她也把你和琳重叠在一块儿了吧。看见你遭人怠慢,就彷佛看见琳也被同等对待似的,心里难受。」
——这人原来也懂得这样思考。
蕙好似稍稍窥见了职成熟的一面。
也不晓得是因为遭到乳母斥责,还是真的担心她入水自溺,自从那次以后,职一找到空档便来拜访蕙,有时还带着礼物,多半是乳母准备的东西。
「我得向琳的母亲好好道谢才行……」
「为什么是找我乳母啊,应该向我道谢才对吧。」
蕙笑了出来,她逐渐有了发笑的余裕。每当这种时候,职也会稍稍露出笑容。
过了两个月、三个月,蕙与职一同欢笑的时间逐渐多了,职的态度也软化了不少。蕙的文静与稳重,磨去了职因为心思细腻而带有的棱角,引出了他本性之中柔软而重感情的一面。也有人说,这正是海神的护佑。
*
五年过去了。琳与索生了两个孩子,海神为次子降下了谕旨,指定其为继任领主之人。在邻近的花陀,蕙也产下了两个孩子,同样是次子获颁了谕旨,成为领主继承人。
日子过得平稳安乐,无论花勒或是花陀,都不曾碰上干旱、不曾长雨不歇,暴风雨的灾殃也少之又少。一切过于太平,反倒教人担心起忧患将至——索如此忧惧。
「这种时候还是做足准备,未雨绸缪为上,坏事迟早要发生的。」
索说道,面上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占卜了?琳原想这么一笑置之,最后还是作罢了,索是认真为此忧虑。琳看向窗外,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但琳也觉得似乎有不祥的暗影逐渐迫近,胸口一阵骚动。
「剡剡。」
琳走出户外,呼唤使部。一只大型禽鸟在上空盘旋一圈,翩然降下,是只拥有灰褐色翅翼的大水剃鸟。
琳仰头望向停在枝桠上的剡剡。「诸岛可有什么异变?」
剡剡的神情毫无变化。但在风暴来临之前,它总会激烈鸣叫,以作警示才对。
——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有异样才对,琳只能这么祈祷。
但她的预感成真了——只是灾变并非发生在花勒,而是花陀。
「——是旱灾。」
听见这消息,琳登时花容失色。
花陀发生了干旱。花陀与花勒所在的岛屿东西狭长,二领交界处有山脉分隔,因此东侧与西侧的天候各不相同。今年,花勒的降雨量确实也不多,但并非全无雨水,偶尔还会碰上几场大雨。然而在花陀却是大旱不止,河川干涸,田圃龟裂,新苗无从生长。
「领国之间订有危难之时互相帮助的协议,因此我们正将事先储备的谷物借予花陀救急,但那也有其限度。」
索叹了口气。「只希望花陀那儿及早降下雨水了。」
「假如……真的一直没下雨呢?」
「领主便控制不住人民了。」
「……」
琳紧紧握住双手。
——蕙……职……
*
你说什么?——蕙原想这么回问,却心生犹豫。因为职气得青筋浮凸,按捺不住强烈的怒火,近几年已不曾见他气成这样了。
「一群愚民!都告诫过他们毒鱼是禁忌了,这样再三耳提面命,还是不肯听劝。」
在刚开始久旱不雨的时候,官衙发现有部分百姓私下毒鱼,意图惹怒海神,使其降下大雨。但天上没降下半滴雨水,反倒是那条还存有涓涓细流的河川也彻底枯竭了。
「……百姓也是想尽了办法,希望上天降雨吧。」
「这我明白。」
「占尹怎么说?龟甲占卜问出了什么结果?」
「这你没必要知道。」
职烦躁不耐地说:「『海神之女』不得干预政事,这你也很清楚吧。」
「我没有干预……不过是询问而已,而且干旱比起政事,更接近祭神之事,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蕙明知道职最讨厌别人搬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带感情地数落他。但此时的蕙也有些恼火了,便不由得摆出了这等态度。不出所料,职果然生气了。
「啰嗦!别跟我耍嘴皮子。反正你这段时间都给我待在城里,不许外出。」
职如此怒吼道,便迳自离开了。由于久旱迟迟未见甘霖,职才会这样心浮气躁吧。但即便如此,不许她外出也太没道理了……尽管难以接受,蕙仍听从了职的吩咐,深居不出。
职为何如此烦躁不堪,还下达如此古怪的命令,蕙过了几天后便明白了,其中一名侍女将此事告诉了蕙。
「龟甲占卜的结果显示……对于百姓毒鱼,海神怒不可遏……」
「那是自然。」
「海神他……」难以启齿似的,侍女面色苍白,支吾其词地说道:「海神他……要求我们献上活祭。」
「活祭?要我们献祭牛只吗?」
「不是的……」
侍女咽了口唾沫。
「海神要我们将『海神之女』——将花陀之君之妇献于大海。」
侍女的嗓音发颤。妇,指的便是妻子了,蕙心下愕然。
「——将我?」
身为花陀之君妻子的「海神之女」,现下仅有蕙一个人。上一任「海神之女」,也就是职的母亲,业已亡故了。
——海神要我赴死吗?
不知不觉间,蕙也浑身发颤,交握起双手。
「主君说是这一次占问结果有误,故不记于书册,也严禁官卿将此事外传。主君是断然不会将夫人您献为活祭的。」
侍女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道,但蕙听了这番话,却反倒感到不安。当人使用如此强烈的语汇,便是内心渴望这么相信的时候了,蕙只是回以沉默。
她让侍女退下,独自在窗边陷入深思。
前些天,职之所以那样焦躁,除了占卜内容之外,兴许是因为朝中官卿也接纳了这个要求。臣子们多半是抱持着攀附浮木的心态,打算遵照占卜内容执行祭仪了——正如同那些走投无路而毒鱼的百姓一样。
——这占卜结果迟早也瞒不过百姓。倘若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主君仍然袒护着我,百姓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况且,若不按照占卜内容行事,便等同于违逆了海神……
蕙双手掩面,她想得太多,头疼如刀割。我非死不可吗?留下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留下我的丈夫……留下我那个暴躁易怒,却重感情的丈夫。
到了夕阳将室内染红的时刻,职来到她面前,满脸倦容。如今,蕙对他疲惫的缘由已了然于心。
看见蕙哭肿的双眼,职登时便察觉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神情苦涩地蹙起了眉。
「是谁多嘴,敢在你面前搬弄这些是非?」
「主君……」
「我马上将他逐出领城。是谁?」
蕙重新面向职,凝视他的双眼。
「听我说,主君。」
职一时无言以对。
「我会遵从龟甲占卜的指示。」
「说什么傻话!」
职脸上转眼间没了血色,蕙使劲握住了职的手。
「你振作精神,仔细听我说。我可是『海神之女』呀,不被允许违逆海神的旨意。即便没有这次占卜,我恐怕还是会以其他形式殒命吧。」
「什……」
「『海神之女』便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如让我以于你有益的方式死去吧。」
职原本颤抖着双唇,凝视着蕙的眼眸,听闻此言便大口喘着气,当场跌坐在地。
蕙将职的双手裹进掌心,牢牢握紧。
*
听见这消息,琳顿感头晕目眩。
——将蕙作为活祭,献予海神?
「怎么可能……」
索面色凝重,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据说是龟甲占卜的结果。此事尚未公告周知,还不晓得仪式何时举行,但日子想必不远了。」
花勒自古便有管道,能将这类水面下的内情告知花陀,而花陀那儿也一样。
「无法阻止他们吗?」
「由我出面阻止?那是不可能了。巫女王立下了规矩,各领国不可干预他领事务。一旦违反规定,遭受神罚的将是我们。」
听闻巫女王、神罚这些词语,琳回想起在海神之岛上见过的,那些盗渔者的末路。违反禁令之人,便会像那样毫不留情地被夺去性命。
「我也想设法帮助她……但事关海神的旨意,我便无能为力了。」
「海神的旨意……」
——当真如此?
「可是,海神并没有颁布谕旨吧?」
「龟甲占卜由占尹执行,它与一般简略的占卜并不相同,只在占问领国前途时举行。流程相当严谨,最后也得对照过往数量庞大的纪录,谨慎判读结果。此次占卜攸关人命,更是自不待言。花陀的占尹是位年迈占者,从前任领主在位时效命至今,其阅历与学识都十分渊博……占卜结果不太可能出什么差错。」
琳无从反驳,只得沉默不语。外表看上去冷静自持,她内心却是风暴肆虐。焦躁感彷佛烧灼着身体,她渗出汗水,感到难以呼吸。
——蕙真的……真的要活活被献祭吗?怎么可能……
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琳绞尽脑汁,寻找其他路途,好回避最坏的结果。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然而,倘若海神当真如此期望,那么向他献上性命便是「海神之女」的职责。为黎民苍生着想,依言牺牲才是「海神之女」的使命所在,这道理琳也明白。
——可是……
为什么偏偏是蕙?
蕙在并非自愿的情况下被遴选为「海神之女」,嫁给了并非所愿的男人。即便如此,她仍然在落地之处挣得了自己的安宁,好不容易过上幸福的日子。
——蕙和我,我们这些「海神之女」,究竟算是什么?我们这一生,便注定被海神肆意摆布吗?
索将手放在琳的肩上,神情苦涩地扭曲。看见索那副表情的瞬间,琳便涌现了自己非帮助蕙不可的想法,有如电光闪过那般强烈。与其说是想法,那更像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感觉,像刹那间乍现的一道强光。
索面上的神情,如实映照出了蕙与琳的苦楚。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无法自由选择,一切都是海神的旨意。「海神之女」究竟为了什么而存在?
——我不能让蕙就这么去送死。
这念头与愤怒相似,一股激烈的热流自她体内深处涌现,不断冲上心头。
「主君。」
琳将手放在胸口,说道:「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索诧异地蹙起眉头。
「一条能拯救蕙的路。」
「怎么可能,我们还有什么——」
「你等着,我一定会拯救蕙的。」
那股热流推动着她,琳跑向户外,一心只有这个念头。
「剡剡!」
她呼唤使部,剡剡立刻俯冲而下,或许也感知到了琳急切的心情。
「我要你找来一个人,讨海民族——蛇古族里一个名叫弥那利的男人。」
剡剡振翅飞去。无暇目送它飞远,琳着手准备动身。不过说归说,她也仅仅准备了一些粮食与饮水,便走向岩岸——那片唯有迎娶「海神之女」时使用的岩岸。
「你要到哪里去?」
索追了上来,焦急地问道。
「海神之岛。」
「去做什么?」
「去见巫女王一面。」
「你打算去向巫女王求情,请求她饶过蕙一命?」
「……」
索执起了琳的手。
「你千万不要胡来。假如因此触怒了海神,届时遭受神罚的可是你啊。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
索面上的神情因悲痛而扭曲,他跪了下来,将琳的手抵在自己额上。
「倘若可以,我自然很想帮助蕙。但是——你会因此看轻我吗?若是将你和蕙放在天秤的两端,而我只能拯救一个人,我会选择你。」
这番话深深撼动琳的内心,泪水涌上眼眶。琳抬起另一只手触碰索,轻抚他的手。
「谢谢你,我绝不会因此看轻你的。我也一样,若是得在花陀之君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也会选择拯救你。花陀之君多半会选择蕙吧,而蕙会选择花陀之君。毕竟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那都是唯一的伴侣。」
我们得到了如此世间难得的人,即便受到海神的谕旨摆布,仍然抓住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琳是如此,蕙是如此,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我不会让它们被夺走。
琳紧紧握住索的手。「我不会胡来的,不会做出惹怒海神的事来。我只是想确认海神的旨意,想确认海神这么做真正的意图。所以,请你放心。」
琳也不清楚哪些事算是胡来,哪些事会惹怒海神,但还是这么告诉索,微微一笑。索仰头看向琳的脸庞,一瞬间露出悲怆之色,却仍然摇摇头,站起身来。
「好,我便等你回来吧。」
在道出这句话之前,不知他内心有过多少纠葛。索也同样露出微笑,眼眶却泛着泪。
琳和索一块儿在岩岸上等待小舟抵达。不多时,两人便在远处看见一道舟影,毫不迟疑地朝着岩岸驶来。
小舟上坐着一名青年,那摇橹的青年浑身晒得黝黑,肌肤上纹着刺青。随着小舟逐渐靠近,琳逐渐看清他棱角分明的精悍面庞。琳出嫁以来便没见过他了,但五官还看得出旧时模样,琳立刻认出了来人。
「弥那利!」
她喊道,弥那利扬起嘴角,略略一笑。他将小舟靠上岩岸,匆匆打过了重逢的招呼,便问:「听说蕙要被献给海神做活祭了,此事当真?」
「你怎么会知道?」
「每个领国的秘密,我们都瞭若指掌。」
不知弥那利这话几分真假,但他们身为巫女王直属的仆从,想必自有一套情报网络吧。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想去见灵子大人。」
「你要见灵子大人?」
弥那利挑起一侧眉毛,问:「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拯救蕙呀,我不会让她成为活祭的。」
「我听说此事已由龟甲占卜决定,那就不可能有转圜余地了。」
「没那回事。」
琳挺起胸膛,仰望弥那利。
「『海神之女』不会让这等事发生。你要是听明白了,就快点带我去见灵子大人。」
弥那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琳。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层次分明的双眼皮底下,那双眼瞳蒙着一道阴影。
「——好。」
弥那利别开视线,霎时换上了略显紧绷的认真神情,催促琳登上小舟。琳准备上船时,背后有道声音喊她。
「琳!」是索,琳回过头去。短短一瞬间,两人视线交会,琳朝他点了点头,彷佛告诉他,不会有事的。索的眼眸中透着忐忑与悲哀,却仍是点头回应了她。
琳轻巧地踏上小舟。待她坐下,弥那利便摇橹启航。
比起夜晚航行,前往海神之岛的路程在此刻这般青天白日之下,显得更为遥远。平静的海面上涌起细碎波浪,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色波光。浓烈的蓝深不见底,看不见鱼影,静得有些古怪,琳这么想着。看不见猎捕海鱼的鸟群,也听不见任何鸟鸣,周遭仅有浪涛声与摇橹声相伴。在毒辣的阳光烧灼之下,眼睛和肌肤都隐隐刺痛。
「有件事,我想先问个清楚——」
弥那利摇着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想帮助蕙?」
琳目瞪口呆地回头望向他。
「那当然是——」
「遵从海神的旨意,才是『海神之女』的本分吧。」
琳自弥那利身上别开目光,望向大海,凝神看着碧蓝的海波。
「从以前我便一直在思考,海神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我越想越不明白,海神究竟在想什么,又期望我们做些什么?或许他根本没什么期望也不一定。」
弥那利一言不发地摇着橹,琳再次仰头望向他,说道:「我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为了什么而受苦,为了什么而死——」
闻言,弥那利哈哈笑了。
「知道了缘由、接受了答案之后,你就能心安理得地让蕙去送死了?」
「别说蠢话了——虽然你身为海神的仆从,我不应该向你说这些质疑海神旨意的话。」
「无所谓,我讨厌海神,他只会让『海神之女』不断受苦。嫁给花陀之君的时候,蕙浑身都在颤抖,而现在,海神又要她牺牲献祭。就是海神把她的人生当作儿戏一样摆弄。」
听见弥那利干哑的嗓音,琳心底一阵悲哀。她知道在岛上那段日子,弥那利一直对蕙暗自倾心。
「……所以,我们必须拯救她才行。你也是这么期望,才会答应让我登上小舟吧。」
琳这么说完,便噤口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前方逐渐清晰的岛影。
「从我们蛇古族平时通行的道路过去吧。」
弥那利在码头上将小舟系好,便绕到沙滩后头,带琳走上一条藏于林荫中的小径。那条小径几乎被丛生的草木掩盖,是条陡峭的斜坡道。
「我们平常都走这条路去谒见灵子大人,不能从宫殿正面进去,那边禁止男人涉足。万一不小心越了雷池一步,我们可是会被老媪撵出去的。」
弥那利走在前方,拿手杖替琳拨开左右两侧的树丛。拜此所赐,琳走得轻松不少,就是头脸附近老是有虫子飞来飞去,实在让人受不了。
「那就是入口了。」
弥那利指向前方,那入口没有门,只是左右两侧蔓生到小径上的树丛开了个洞。穿过那洞口,便是不知哪一间殿舍的后方了。踏着铺满白色细砂的地面,两人朝殿舍走近,便有位老媪自门扉缝隙间静悄无声地走了出来。她看见琳,神色间也没有丝毫惊诧,难道早已知道她要来访了?
「灵子大人在等你,进来吧。」
——似乎真的知道了。
就连琳这么一听,也吓得背脊发寒。不对,这也没什么,只要让使部的鸟禽盯着,立刻便知道她要过来了。琳调匀呼吸,与弥那利一同登上台阶,老媪打开门扉,让两人进去。
一踏进殿内,便看见里头围着帘帐,有点似曾相识,那正是灵子的帘帐。两人自帘帐旁通过,绕至前方。琳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跪坐下来,弥那利也在她身旁跪下。
「琳,你长大了。」
清冽的嗓音自帘帐另一侧传来,琳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少女的声音。
与从前分毫未变,虽然她多少也设想到了。
——灵子大人究竟是……
「你有话想说吧?愿闻其详。」
听见灵子这么说,琳恍然回过神来。对了,现下最重要的是蕙。琳重新振作精神,吸了口气,定睛凝视着帘帐。
「海神真的希望蕙牺牲性命,成为活祭吗?听说占卜得出了这样的指示,但我实在难以置信。」
琳直截了当地问道。灵子回话前的沉默感觉无比漫长,琳的后颈渗出了汗水。
「——占卜结果无误。」
听见那道优美的声音如此回应,琳不禁浑身发冷。
「可……可是,占卜和谕旨不一样吧?那并不是您亲自听见的海神神谕……」
「确实不一样。占卜由人判读,而谕旨由海神赐予——至于为何能断言占卜无误,那是因为错误的占卜和谕旨将招致神罚,海神从不宽贷。」
琳只是坐在原地,气息却逐渐加快。「这不可能……」她肩膀起伏着呼吸急促,艰难地挤出声音。「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们这些『海神之女』应当获得幸福,诸岛才能得海神庇佑,得到海神的恩泽。既然如此,海神为什么要这样亲手将我们推入悲惨的境地……」
琳颤声呐喊:「您说过,您会为我们的幸福祈祷,那为什么——」
话说到这里,琳赫然惊觉。灵子为了「海神之女」的幸福祈祷,可是海神——
「……无论是我,或者是海神,祝愿你们幸福的心情都从未改变,毕竟对海神而言,你们是心爱的女儿。但哪怕是海神,也无法操纵你们的人生呀。人各有异,给予同样一种境遇,有些女儿痛苦掩泣,有些女儿却欢欣鼓舞。无论嫁予多么禀性善良的领主,总有女儿心存不满;尽管不得已嫁给了傲慢跋扈的领主,却也有女儿过上夫妻和睦的日子。有些女儿无法获得领主的爱,却反倒觉得更加幸福。我们无从预知这些,无论多么殷切地为了你们的幸福不停祈祷……」
灵子以玉石相击般清脆的嗓音说道,深深叹息。
「女儿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走完一生,灵魂便会绽放出美丽花朵,化作耀眼的游鱼。平生一帆风顺、无苦无难的女儿,绽出的花却未必更美……」
琳想起了那些开在泉畔的花。她曾听老媪说过,「海神之女」直到死后也要为海神效命,因此她们辞世之后,灵魂也将回到这座宫殿里,开成花朵,为灵子所摘下,化为游鱼,去到海神身边……
「海神疼爱女儿们,同时却也渴望获得美丽的花朵,因为那是他赖以维生之物。也有些女儿在历尽苦难之后,开出大朵的花——」
听见这番话,琳不禁打了个寒颤。
「海神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要求花陀献上活祭……」
一时无人回话,琳心下焦急,双膝跪了下来。
「灵子大人——」
「海神并不是有意对你们行残忍之举。」
那嗓音透着些许放弃意味。
「只是,他有时并不理解何谓『残忍之举』。毕竟人各有异,人人自有不同心思,这令他兴味盎然,同时却也是件难以理解的事。」
「对蕙而言,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举动了!」
琳近乎悲鸣地呐喊。
「是呀。但或许,她反而会因此开出更美的花也不一定……」
开什么玩笑,琳忍不住浑身寒毛直竖。不知是出于恐惧,抑或是愤怒,琳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怎么能为了那种事,夺去蕙的性命!」
一反琳话中的激动之情,灵子回话的嗓音平淡漠然。
「但那正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琳不由得眼前一黑。无论再怎么说情也没用吗?我们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开出美丽花朵,等着遭人采摘?浑身气力逐渐流失。
在她身旁,忽有阵风吹拂而过,竟是弥那利迅速站起身来,走近了帘帐。琳尚且不及反应,弥那利已唰地将帘帐拉开。帘帐另一侧坐着一名少女,面庞白皙,长发垂于两侧,额上一点印记,容颜清丽秀美。身形容貌与琳十岁拜见时别无二致,正是灵子的身影。
灵子神色未曾稍动,视线也未曾偏移。「退下,蛇古之子。」她仅仅如是说道。
「可真是些教人无可奈何的孩子……」
灵子喃喃自语似的说道,静静站起身来,拖着身后长长的衣摆,她迈开步伐。彷佛受其气势震慑似的,弥那利退到了后头。随着一阵衣料摩擦声响,灵子自坛上走下,缓步来到琳面前,一双乌溜溜的明眸俯视着她,那双眼睛璀璨晶莹,恍如宝玉。
「看来你我缘分匪浅。本来『海神之女』一生只会见到我的身姿一次,便是在泉水里授予你们海神之力的时候。但是,你却不一样。你的与众不同,或有其意义也未可知……」
灵子眯细双眼,试探似的凝视着琳。
「好了……这下该怎么办好呢?我很想倾听你的愿望,挽救蕙的性命,但不知海神听不听劝。那家伙阴晴不定,也有其顽固之处。」
这口吻给琳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与其说是巫女王对神只的形容,反倒更像是妻子说起丈夫的语气。
「但还是有希望挽回吗?」
「这就要看海神了。不,应该说,看你了——随我来。」
灵子转身背向琳,伴随着一阵长衣摆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她朝后方的门扉走去。琳吁了口气,自她身后跟上,弥那利也同行。一行人穿过回廊,往殿舍深处走,琳记得这条路。
——那座泉水。
她领受谕旨之后,老媪带她前往的那座泉水就在这个方向。
灵子在巨大门扇前停下脚步,瞥了弥那利一眼,命令道:「你在此等候。」弥那利紧抿着双唇点了头,在门前单膝跪下。门扇打开,灵子毫不迟疑地踏入其中,琳也紧跟在后。
门内的景象与以往别无二致,迎接两人的是一座澄澈的清泉。泉畔有灌木生长,枝干上也同样开着花。
「褪下衣物,浸入泉中,这座泉水与海神相通。」
琳脱下衣裳,进入泉水之中。灵子也同样赤裸着身子,踏入泉水,水声四下回荡。
「过来,到我身边来。」
灵子在泉水中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琳依言朝她走近。
「唯有通过这座泉水,才能见到海神。凭借你的话语,将你想说的告诉他吧。」
灵子执起琳的手,朝自己拉近。灵子的面庞近在咫尺,她额上那点状似鳞片的印记,此刻好似隐约散发着微光。琳凝神端详着它,只见发光的鳞片增加了一枚、又一枚,转眼间银白色的鳞片便复满了脸颊、脖颈、手臂。当鳞片拓展到手掌时,琳被她握着的手上也蓦然浮现出同样的鳞片来。
好热,鳞片生长之处传出热意,自手掌延伸至手臂、肩膀,鳞片散发着银光逐步浮现。脖颈、脸庞也发起热来,这些地方想来肯定也长出了同样的鳞片。炙热的不仅是肌肤,身体内侧也有热度传来,那感觉就像胸口深处点着一团火焰,缓缓向外延烧。
「闭上眼睛……深呼吸……想像你与我融合为一,在水中泅泳。」
此刻,灵子已是全身都散发着灿白光辉。琳闭上眼睛,在眼睑内侧看见白亮的光。
「海神名叫海若。好了,我们去见见海若吧。」
琳的身体更热了几分,开始感觉不到自身的轮廓。她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在融解,不再确定自己究竟是琳还是灵子,感觉自己彷佛与灵子融合为一,再也不分彼此。琳在泅泳,在清澈洁净的水中摆动着身躯前进。那不是鱼……她的身躯是白蛇之身。
琳化作了一尾白蛇,正游向海神的所在。细长的身躯行云流水般化解了水流阻力,拨水前进,不断往深处潜去。琳有些惊讶,蛇的身躯没有手脚,竟能活动得如此流畅。她与水化为一体,耀眼的白色蛇身宛如波浪,又宛如照进水中的一缕阳光。
水底昏黑幽暗,唯有此处照不到阳光,形成一整片黑影——琳原先这么想,却发现并非如此。那黑影蠕动了一下,竟是大蛇盘踞的身影,大蛇抬起蛇首,倦懒地仰望白蛇,那双眼睛朝这里转来。蛇眼是深青色,仔细一看,蛇身亦是蓝色。一挪动身躯,鳞片便微微闪耀出银色辉光,那道影子也随之展现深蓝至漆黑色泽,彷佛如实描摹了夜晚的大海。
——多美呀。
那是条美得令人恍惚的大蛇。
「海若……」
白蛇发出声音,是灵子的嗓音。
——这便是海神?
这条优美得慑人心魄的大蛇,便是海神……
水体震动,彷佛野兽低吟般含混不清的声音响彻周遭,琳一时没意会到原来那便是海若的声音。
灵子语带责备地说道:「海若,你也真是的,净是给人找麻烦……」
闻言,水再次震动起来。
「你再找借口,我也不会听的。向人要什么活祭,反正肯定又是你一时兴起吧?你做出这种事,可让我伤透脑筋了。」
低吟声逐渐化作了言语,传入琳的耳中。
「……并非一时兴起,这亦是惩罚。那领国的百姓流毒入河,玷污了水流,杀光了我河川里的眷属,这便是惩罚。」
「那你杀死那些流毒的百姓便是,放过女儿吧。」
「不成。」
海神的说话声听上去竟像个年轻男子,是道响亮的青年嗓音。
「别胡乱让女儿去送死呀,这样女儿们太可怜了。」
「凡人迟早难免一死,现下死了,也无甚区别。」
听见这句话,琳内心彷佛有个泡沫乍然迸裂。
「说这什么蠢话!」
琳的声音震动水体。
「迟早要死,和现在作为祭品被杀死,怎么可能一样!蕙答应成为活祭的时候不晓得有多煎熬……假如换作是我,不知要多么苦恼……与其在这种地方打盹,祢还不如睁开眼亲自去看看。我们被祢擅自遴选出来,被迫离开故乡、带到岛上,又被祢擅自选作新娘子出嫁,就是死后也不得自由。我们究竟算是什么?祢要摆布我们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至少——至少放我们自由迎来自己的死期吧!」
周遭水体震动,泡沫涌现,这是琳的心思。琳的心撼动了水体。
海神睁着一双圆眼,纹丝不动地听着琳这番话,泡沫上浮的影子自青眸中掠过。那双眼瞳宛如清澄的水面。
「……哦……若说一切都是我擅作主张,那确是如此。说起来,你们本就是自我遗蜕之中擅自诞生,擅自栖居其上。要像割除草芥那般,将你们的性命全数铲除殆尽,我自然也能办到,一切都听凭我任意施为。但那样毕竟太无趣了。人各有异,观其百态自有趣味。嗯,有趣……」
海神转动锐利的蛇眼,似是笑了笑。
「女儿啊,你或许有所不知,我身上这每一枚鳞片,皆是由从前的女儿所成。如何,很美吧?那些尤其耀眼的鳞片,便是由开出大朵鲜花的女儿化成。」
琳重新端详海神的蛇身,顿感毛骨悚然。原来方才她眼中世间绝美的鳞片,竟是由「海神之女」的魂魄幻化而成?
——我死亡之后,也要变成同样的鳞片吗?
「为什么……太残忍了。」
「残忍?那是你有所误解。众人自我遗蜕中诞生,而其中得我遴选的女儿,生命之中皆宿有我的一小片蛇鳞。与其说由我遴选,不如说你们生来本就与众不同,异于芸芸苍生。你们的生命自有光辉,而我深受那光辉吸引,它耀眼璀璨,美丽更胜月光。而你们死了,自然要回归我身边,原因无他,你们本就是我的鳞片。」
「海若所说的话可能有些难解,不过——」
灵子说道:「这并非海若擅作主张,你不妨想成是自然之理吧。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正如同人死后要去往神宫,巡游星河,最终化作新生坠落世间;同样的道理,带着蛇鳞降生的生命,也将回归海若身边……」
琳彷佛在水中看见繁星,如同灵魂在星河中漂摇,我们也将化作海神的一部分,在这水中悠悠摆荡。
「我们将永远留在这里吗?」
「不会的,海若会蜕皮。」
褪去旧皮之时,女儿们才终于得以如凡人一样,去往神宫。
「不过,我久未蜕皮了,大约自诸岛初成以来便没再蜕过。」
海神吁了一口长气,水流随之波动。
「因此,总觉得身体越发沉重。身上这一枚、一枚的鳞片哪……」
海神稍稍挪动他巨大的蛇身,长得看不见末尾的身躯如同波浪般蜿蜒摆动,鳞片隐约反射光芒。
「女儿啊。」
锋锐的蛇瞳动了动。「汝之诉愿,吾已知悉。『自由迎来死期』——我应允了,这将定为往后的规矩。」
闻言,琳倒抽了一口气。
「那、那么,蕙的性命——」
「此次我不复求活祭。」
——啊!
安心与喜悦充盈了胸膛,琳一时间难以呼吸。虽然不明白海神为何改变了主意,但这么一来,蕙便能得救了,琳如是想道。
「既然如此,我们得快点回去才行。」
灵子却在此时如是说道:「必须迅速派出使者,传达谕旨。若是女儿在使者抵达之前被献为活祭,那可就糟了。」
「能不能派出使部……」
「我会先遣禽鸟飞去,但唯有使者能确实传达谕旨。」
「不能透过龟甲占卜吗?」
「占卜得要人们主动卜算,方得判读。我说过了吧?占卜与谕旨并不相同。」
话声方落,白蛇便一旋身,掉头朝着上方游去。它摆动着身躯,自水流之间穿行,朝向有光的水面前进。
蓦然有水流自下方涌来,似是海神的助力。白蛇乘着水流,身躯快速上浮,水面上光辉闪耀,视野被那眩目光芒照得一片发白。与此同时,水流涌入喉头,琳使劲呛咳起来。
她手撑地面,咳出那口水,才恍然惊觉。
——身体……
琳恢复了原本的身体,人已在泉畔,灵子也在她身旁。
灵子迅速站起身,穿上衣裳,琳也赶紧着装。不知自何处飞来一只大水剃鸟,在灵子与琳头顶上盘旋,是剡剡。灵子吩咐剡剡:「你到花陀去,告诉他们已无须再献活祭。」剡剡立刻振翅飞去。
「琳,你搭上弥那利的小舟,往赴花陀。」
一打开门扉,灵子便命令等在那儿的弥那利带着琳前往花陀。
「灵子大人,多谢您出手相助。」
迈步奔跑之前,琳向灵子道了谢。灵子不言不语,只是微微勾起一笑。
——她究竟自何时起就在这里,又要在此地待到何时?
琳忽然无端这么想道。
「喂,动作快点。」经弥那利这么一催,琳快步向前奔去,匆匆赶往码头。
两人乘上系在码头边的小舟,动身前往花陀。花陀距离海神之岛不远,但琳内心的焦急却有增无减。
「献祭仪式的日程尚未敲定,应当不会有问题才是——」
琳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语道。不过,献祭仪式的详情未定,也不过是消息自花陀传出时当下的情况。这消息传入索的耳中还需要隔段时间,现下花陀实际情势如何,已无从知晓。
「无论如何,加快脚步总没错。」
弥那利话声未落,后方便有阵强风吹来,小舟彷佛被那阵风推送出去似的,开始在海面上快速航行。
弥那利说道:「这阵风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们周围有风。」
环顾周遭海面,波浪的走势确实有些奇妙,强风将小舟前方吹出一条通道,而小舟便在其上向前滑行。
「是灵子大人——不,是海神吗……?」
是海神出手相助吗?就像在泉水之中,他将琳与灵子推上水面那样。
——真分不清他是和善还是可怖。
还是该说他反覆无常?但这已无所谓了,现在,海神与琳等人站在同一阵线。
花陀的码头很快映入眼帘,但看见码头前方海面上的情景,琳悚然心惊。
「那是……」
她看见一艘小舟,船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十之八九便是蕙了。除了她以外,船上还有一名摇橹的水手,以及一名貌似是祭祀官的男人。
琳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莫非花陀正准备执行献祭仪式?祭祀官手上握着一柄短剑,小舟周围有两只禽鸟交相飞舞,一只是剡剡,另一只则是白尾雕,分派给蕙的使部。它们多半已传达了灵子的指示,但是——琳这才惊觉,唯有「海神之女」能听懂使部禽鸟的言语。
在这个场合,即便蕙告知众人已无须献上活祭,祭祀官可会相信?琳顿时明白灵子为什么说,唯有使者能确实传达谕旨。但即便如此,现下也无暇等候老媪以使者身份赶到。
琳望向沙滩,岸上围观者众多,一名青年想涉入海中,正被人拦着。距离遥远,她看不清晰,但从身形与打扮看来,那人多半便是职了。职口中正呐喊着些什么,多半是想阻止这场仪式。那悲伤、痛切的嗓音混在波涛声中,连琳所在之处都能听见。
在此期间,琳所乘的小舟也加快了速度,直往蕙身边驶去。弥那利已无须摇橹,波浪便推着小舟迅速前行。琳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竭尽全力大喊:「且慢,不得行此献祭之仪!我是『海神之女』,巫女王的使者——不许将此人献作活祭!」
听见琳的声音,蕙回过头来,祭祀官惊诧地看向她,站在海边的职也停下了动作。蓦然间,蕙所乘小舟附近的海水隆起,一道黑影跃上海面。看见它巨大的背鳍,众人刚意识到那是只海鲨,它便已朝祭祀官露出尖牙。
海鲨的身躯自祭祀官身旁掠过,再一次沉入海中,掀起激烈的水声与波浪。祭祀官脸色发青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手中的短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海鲨夺走了——而且那海鲨仅仅叼去了短剑。
以海鲨的习性,它大可将祭祀官整个人拖入海中,那尖牙要直接咬下一整只手臂亦非难事。此番异乎常理的举止,使得众人深切感受到了海神的旨意。在目瞪口呆的人群面前,海面涌起波浪,朝蕙的小舟翻腾而去,转眼间将那艘小舟掀翻过去。
「蕙!」
琳与职同声大喊,弥那利立刻跃入海中。波涛依然汹涌,冷风逐渐吹过海面,海上骤然掀起了更加激烈的浪潮。沙滩上的人群纷纷指向天空,口中叫嚷着些什么。琳仰望天空,看见乌云自海神之岛的方向涌现,眨眼间就要铺展到这里来。
——是雨云。
便是从这里,也能看出雨点正击打着乌云底下的海面,那些雨云正朝此地飘来,飘向为干旱所苦的花陀。
弥那利抱着蕙,朝着琳的方向游来。他抓着小舟边缘,将蕙的身躯往上一推,琳便将她拉上了小舟。弥那利也跟着踩上舟舷,轻巧地跳进船里。蕙乘坐的那艘小舟也被水手翻了过来,祭祀官整个人攀在船舷上。
不多时,雨点便打上了脸颊。仰头一看,乌云近在头顶上,降下滂沱大雨。海上一时雨雾迷蒙,沙滩看上去也成了一片深灰色。群众的欢呼隔着雨声传来,琳与蕙听着这欢声,彼此对望。蕙露出了半哭半笑的神情,而琳也带着面颊上的雨水与泪水,笑了开来。
*
「你这次可真是慷慨相助呀。」
在幽暗的水底,灵子依偎着海若如是说道。灵子雪白的蛇身,在这片昏暗之中有如发着微光。
「既是你的要求,我总不能置若罔闻。」
「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啦?反正肯定又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海若只要一时兴起,便什么都愿意赐予黎民苍生;一旦改变了主意,便要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尽数夺去。正如同他将灵子选为巫女王时,毁灭了一整个领国那样。
「我总是违拗不了你。」
「呵呵……」灵子轻声笑了。「你这么喜欢模仿人类说话呀。」
海若有所不服似的低吟了些什么,水体因而震颤。幽蓝的蛇身略微动了动。
「要到几时,你才愿意原谅我?」
耳语化为泡沫,在水中迸裂。
「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得你原谅?」
海若夺去了灵子的一切,夺去了她的故乡、家人和作为人类的一生——
灵子嫣然一笑,将脸庞蹭上蓝色蛇鳞。
「真滑稽,别说这种好似人类一般的话。」
无论海若或灵子,都已是非人之物。
两条蛇在水底亲密地彼此相依。在通体幽蓝的大蛇身边,那尾白蛇看上去宛如浮于暗夜的一弯明月。
*
琳与蕙在同一年的同一个日子,同样因衰老而故去。两位领主皆已溘然长逝,她们在子孙看顾之下离世。
自花勒与花陀,各有一只禽鸟振翅翱翔。大水剃鸟自花勒起飞,白尾雕则自花陀起飞。两只禽鸟一同飞越大海,两者时前时后,结伴朝着海神之岛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