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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与怪物③

    Ⅳ 天使之子

    1

    陶醉绽放的眼神。目不转睛,唯恐错过任何举动的眼神。带着疑问而微微眯起的眼神。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边。

    我闭上眼睛。

    缓缓吐气。握紧胸前的十字架,像向神祈祷般低垂视线──望向讲坛下方。一张烧焦的纸落在那里。那是刚才假装用蜡烛烧掉,实际上暗中调换的那张纸。我凝视着凌乱的笔迹。“妓院的债务(brothel’s debt)”?不对,是“兄弟的债务(brother’s debt)”。

    “这位先生正为人际关系所困扰。看来是关于家人──兄弟的事吧。”

    舞台下的男子发出一声像是小腿撞到什么般的“咿”的闷哼声。六十多岁,意大利裔。脸庞与衬衫布满皱纹,然而身形依然结实。三年前,翻覆巴士上的水产加工厂工人们也是这副模样。不同之处是,他的脖子晒得黝黑。那么是农夫?但橡胶鞋上并无泥土……如此一来──

    “您拥有坚定的内心。即便世界黑暗荒芜,您的心志也毫不动摇。您平时是否出海工作?”

    男子一屁股坐倒在长椅上。

    答对了。

    “像您这般坚毅的心,如今却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般动荡不安。您的兄弟对您有所隐瞒,与金钱有关吧?您无意间察觉了这件事。”

    男子抱住头,发出“呜”的低声哽咽。“是谁?”“是葛雷厄姆。”“哈佛街那个?”低声交谈此起彼落。

    到了这个阶段,剩下的就如同朗读剧本的既定页面一般。如果烦恼与参与者自身有关,就谈论自律与自省。若是不满社会,就强调神的爱超越一切。而若是对朋友或家人的怨怼,就应该诉说宽容。

    “请大家保持安静。放荡固然可耻,但审判者并非我们,而是神。您该做的有两件事。将愤怒与悲伤托付给主。然后,宽恕您的兄弟。”

    我沿着舞台旁的阶梯走下,朝男子走去。

    “我也曾经犯过错。曾背离自身的使命,踏上流浪之途。在那里,我与丑恶的怪物共枕,靠着从穷人身上掠夺的金钱勉强度日。”

    没牙的老妇人“喔”地捂住了脸。

    “即便是这样的我,诺曼牧师仍向我伸出了援手。”

    祭坛旁,诺曼露出虔诚的微笑。

    “主以无形之手引领我们前行。这固然是神圣之事,然而──牧师正是以他的双手,紧握我的手,引领我回归主的怀抱。”

    我俯下身,轻轻托起男子的手。

    “没关系。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教堂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在旅途中。

    巡回各个城市,举办集会。向看到报纸广告而来的人们宣讲主的教诲,最后由“天使之子”表演固定的节目,收取奉献金。有点像是专为老年人设计的马戏团。这次的巡回是诺曼耗时半年策划的,主要目的是推出第三位“天使之子”,并且让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的复兴深植人心。

    在乔治镇圣詹姆斯教堂举行的集会在欢声中落幕后,诺曼将当天的奉献金存入银行,然后前往滨海大道的一家地中海料理餐厅,与市议会议员共进晚餐。

    我把红袜队的棒球帽压低,独自前往521号国道旁的汽车旅馆。“天使之子”没有自由。不能在餐馆里狼吞虎咽地吃炸薯条,也不能在路边摊买漫画。虽然舞台不同,但做的事和“千里眼”没什么两样。

    走在人烟稀少的后巷时,我瞥见了一张熟悉的传单。公寓的墙面贴满了放大后的拉斯普丁般的脸孔。《世界尽头嘉年华》似乎来到了海滨公园。

    十个月前,我还是《阿尔夫·洛克威尔惊人的世界真相博物馆》的一员。

    如果要说我的命运是从何时开始偏离的,那大概是从那个雨天,诺曼出现在《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的那一刻开始吧。

    那天,诺曼亲自向老板阿尔夫提议买下我。阿尔夫厌恶玄学,尤其痛恨预言与占卜,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但就在当晚,艾玛被人杀害。受警长之请来到案发现场的诺曼,透过自己的调查找出了凶手,并且向众人证实“天使之子”早已看穿一切。被自己的信念彻底否定的阿尔夫,已经没有力气再与诺曼抗衡。他顺从了对方的要求,答应以开价卖掉我。

    在汽车旅馆登记入住后,我在弥漫霉味的房间里摘下帽子。

    我随手把诺曼交给我的手提箱扔在地上,正准备走向窗户透透气时,突然响起一声像是柜子倒下的巨响。

    回过头,文件与小物品散落一地。看来箱子的锁扣没有扣好。

    “该死。”

    合约书、支票、记事本、雪茄──我顺手将能捡起的东西一股脑丢回箱子里。正要盖上盖子时,手却停了下来。

    在塞进去的文件堆中,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信封。拿出来一看,角落贴着墓碑的贴纸。果然没错。

    打开封口,取出信纸。上面用微微右倾的字迹写着“水”。

    我翻找手提箱,很快就找到另一个相同的信封。这个贴着幽灵的贴纸。信纸上以相同的字迹写着“葛雷格国王”。

    姐姐真的能看见未来吗?预言里是不是藏着某种机关?这十个月来,这些疑问无数次在我脑海盘旋,我不断地思索。

    首先想到的,是诺曼当初在我们面前打开的那个信封是不是真的。

    这类骗术的核心往往在于调包。“千里眼”的把戏就是一个好例子。就像他能够将写着烦恼的纸张悄悄换成伪造的内容一样,诺曼是否也准备了假的信封,然后与真正的信封调包?如果这种手法成立,那么任何预言都能被捏造。

    但我对姐姐遗留下来的两个信封早已了然于心,无数次刻印在脑海中。纸张的皱褶、角落的折痕、封口溢出的胶水痕迹。那天检查过的信封,与现在眼前的信封,毫无疑问是同一个。在那时之前,封口的胶水并未被撕开过,而信纸上的笔迹,也是确确实实属于姐姐的字迹。

    那么,换个角度来思考。姐姐作为第二位“天使之子”,过去已经在许多地方展示过预言。那么,她是否在其他地方也曾将预言封入信封,而那些信封正好落入诺曼手中?如果诺曼一直保管着多个信封,他就能够从中挑选出最符合“世界真相博物馆”预言的内容,并以此展现出神迹。

    如果这是真的,笔迹的问题就能够解释──但遗憾的是这仍然无法说明为什么信封的皱褶与折痕完全相同。此外姐姐当时写下预言时所使用的信纸,是那天拜访“世界真相博物馆”时从凯西和梅根手中得到的。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曾经用过相同的信纸,“葛雷格国王”这个词语,也不可能恰巧出现在其他预言之中。

    那个预言是真的。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那么──诺曼是否早已知晓其内容呢?

    姐姐与诺曼之间存在着某种共生关系。诺曼利用“天使之子”作为宣传工具,来提升教会的知名度,而姐姐则借此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两人共同合作,将“天使之子”这场演出推向舞台。因此,姐姐事先将预言内容一一告知诺曼,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那一天,我和姐姐是第一次去嘉年华。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姐姐可能曾经独自去过,但从“世界真相博物馆”团员们的反应来看,至少那是她第一次踏入“世界真相博物馆”。那么在此之前,她当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些团员的名字。

    而那一天,姐姐没能回到教堂,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171号州道上,巴士发生事故,她的头被压得粉碎。

    总而言之,姐姐既无法事先告知“带来灾难的人”的预言内容,也无法在事后报告。那就只能认为,诺曼当时并不知道预言的内容。

    不对。

    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找不到任何破绽。难道,预言真的是真的吗?姐姐真的能看见未来的景象?

    我将信纸放回信封,然后塞进手提箱。这次,终于要盖上盖子了。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闪过一道微弱的火花。

    有什么不对劲。

    我拿起信封,在电灯光下仔细检视每个角落。没有任何异样。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低头望向手提箱。还有什么。在意识尚未触及的地方,某种异样正在呼唤着我。

    合约书?支票?记事本?

    不对。

    是雪茄。

    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涌向大脑。

    我再一次看向信封。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是最大的不对劲。

    那个发现尸体的夜晚。我被警长叫去,前往餐厅。在那里,警长拿出两个信封,盘问我。

    ──这是什么?没送出去的情书吗?

    我感到烦躁。突然被叫来已经够让人不耐烦了,更别说还要听这种无聊的调侃。但这并不是让我真正焦躁的原因。

    当时,警长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像是只有黑手党才会抽的那种。那个男人毫不在意地把烟灰弹落在信封上。结果,信封上烧出了“嗤”的一道小焦痕。

    但现在,我手中的信封却没有那个焦痕。

    诺曼是在两天后找到凶手的。在揭露自己的推理之前,他让我们重新检查了一遍信封。那时,焦痕依然不存在。

    这个信封是假的吗?不可能。纸张的皱褶、角落的折痕、封口溢出的胶水、信纸上的字迹。这一切都证明这个信封是真的。

    那么,如果这个信封是真的……

    新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

    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么诺曼,根本不可能是个正常人。

    他究竟花了多少心思,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光是想像,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是──

    “……葛雷格。”

    听说他的全名是葛雷戈里·杨。

    半个月前,当有罪判决见报时,我感觉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事。因为在马戏团和嘉年华,即使是伙伴之间,也从不透露彼此的全名。

    而现在,他正在哥伦比亚的监狱里种植秋葵。

    不能就这样下去。

    要思考多久,才能找到真相?要绞尽多少心思,才能将他逼入绝境?光是想像,就让人头晕目眩。

    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做。必须做到底。

    我屏住呼吸,用力握紧手中的信纸。

    2

    门开了。

    微弱的月光映照在大理石地板上。

    “沃特?”

    诺曼的声音震动了黑暗。

    今天傍晚开始,他应该是在和地政部门的职员喝酒。也因此,说话的音量稍微有些失控,但语气依然清晰,脚步声也毫无醉意。

    “怎么了?突然想起姐姐,觉得寂寞了吗?”

    他大概是看见我的背影,一边沿着教堂中央的通道走来,一边谄媚地说道。

    一个小时前。我在记事本上写下“有关姐姐的事想谈谈”,然后离开国道旁的汽车旅馆。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天使之子”,诺曼当然不会轻易忽视不安的征兆。果不其然,现身于圣詹姆斯教堂的诺曼,他的声音里渗透着哄骗爱闹脾气孩子般的虚假温柔,还有按捺不住的焦躁。

    “的确很寂寞。但现在,知道真相的喜悦更大。”

    脚步声停住了。

    “你在说什么?”

    “姐姐根本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只是为了迎合您的期待,才扮演『天使之子』,对吧?”我从长椅上站起,转身直视诺曼。

    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随即又换上了和善的微笑。

    “你姐姐预见了两年后案件的凶手。她的能力是真的。”

    “我认为您也不配当牧师。身为侍奉神的人,却借用了非人间的幽灵之力。”

    咕噜。诺曼的喉结动了一下。

    “姐姐做的事,和三天前我在这座教堂里做的一模一样。”我丢出一张纸条──兄弟的债务(brother's debt)。“不过是个无聊的骗术。”

    随后,我又拿出了两个信封。

    “在发现艾玛遗体的那晚。警长把我叫到餐厅,质问我包里找到的这些信封。

    那个人真的不会察言观色。他一边盘问我,一边毫不在意地将雪茄的烟灰弹落在我的信封上。结果,信封上留下了焦痕。

    但是在两天后。当您召集我们,讲述事件的真相时。在说明您的推理之前,您让我们检查这两个信封。奇怪的是,那时候这两个信封上都没有焦痕。”

    “原来如此。”诺曼从我手中拿过信封,对着微弱的月光。“你是想说,”翻来覆去地检视信封。“我把荷莉留下的信封,换成了一个做得相似的仿制品?”

    “不。我对姐姐遗留的信封,早已牢牢记在脑海中。那时候,您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毫无疑问就是真的信封。”

    “那不就没什么不同吗?”

    “不,这当然不一样。那为什么焦痕会消失?信封并没有被掉包,看起来也没有做过任何手脚。但焦痕却凭空消失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一把夺回信封。

    “能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现象的只有一种方法。是幽灵藏起了焦痕。”

    我伸手,指向信封的一角。

    “正确来说,是这张贴纸藏起了焦痕。”

    撕下贴纸。

    那里,赫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焦痕。

    “这张贴纸,原本是葛雷格为了不让两个信封内的预言混淆,当作标记贴上的。他在『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的信封上贴上墓碑贴纸,在『带来灾难的人』的信封上则贴了幽灵贴纸。

    当警长的雪茄灰掉落时,这张贴纸还贴在原本的位置。但两天后,当您发表推理时,它却被移到了焦痕的上方,也就是与之前不同的位置。

    那为什么贴纸的位置会改变?那是因为──两张贴纸的位置,并不完全一致。”

    雷鸣划破天际。彩绘玻璃透出闪光,圣约翰的身影映在光影中,俯视着诺曼。

    “您调换了这两张贴纸。把原本贴在『带来灾难的人』信封上的幽灵贴纸,贴到了『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的信封上;而原本贴在『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信封上的墓碑贴纸,则被贴到了『带来灾难的人』的信封上。

    但问题是,您不能让我们察觉到这一点。为此您必须把这些贴纸贴回到与原本信封一模一样的位置。然而这些贴纸原本只是简单地当作标记贴上去的,位置本来就没有完全对齐。当您调换它们后,贴纸的位置势必会稍微偏移。结果,焦痕便被贴纸覆盖了起来。”

    我走上舞台旁的阶梯。

    “让我们来整理一下那天,您究竟做了什么。您把我们叫到餐厅,说要证明『天使之子』的力量,首先将拆信刀插入了贴着墓碑贴纸的信封。

    我们都以为信纸上写着『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但实际上它写的,是『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

    我从信封中取出那张信纸。“葛雷格国王”──姐姐有力的字迹

    “在这里,您献上了一场足以角逐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精湛演技。虽然眼前的信纸上写着『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您却演出了一副仿佛写着『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的模样。

    那么,为什么您会知道『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的答案呢?这里没有什么障眼法,因为本来就是您亲手教会姐姐这场骗局的。所以,您早就知道姐姐会选择什么样的词作为『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吧?就像我在这座教堂所表演的那样,答案的模式早就事先决定好了。如果是在都市,那么『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就是『车』;如果是在山野,那就是『树』;如果是在海边,那么答案就是『水』──就是这么简单的规则。您所要做的,只是想起那个答案而已。”

    我将信封放在讲坛上,拿起另一个信封。

    “在确认完『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后,您将话题引向『带来灾难的人』,也就是杀害艾玛的凶手。根据您刚刚所看到的『带来灾难的人』的答案,您提出了葛雷格是凶手的推理。那正是葛雷格利用铁条,让门看起来像是已经上了门闩的推理。

    之后,您将拆信刀插入贴着幽灵贴纸的信封,取出信纸。我们都以为那张信纸上写的是『带来灾难的人』,但实际上写的却是『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的答案。”

    我从信封中取出那张信纸。上面写着的,是“水”。

    “您又一次展现了您的精湛演技。虽然眼前的信纸上写着『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您却演出了一副仿佛写着『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的模样。

    接着,您假装身体不适,然后故意让两张信纸掉落在地上。当我们捡起信纸仔细一看,一张写着『水』,另一张写着『葛雷格国王』。对于不知贴纸被调换的我们来说,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第一张拿出来的信纸上写的是『水』,第二张拿出的才是『葛雷格国王』。”

    我拿着两张信纸,直接摆在诺曼的鼻尖前。

    说到底,这场预言的骗局与“千里眼”的把戏如出一辙。本质上就是掉包戏法。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不是用假的信封来换掉真的,而是把真的信封互相调换。

    “哎呀,原来如此。”

    诺曼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

    “我很佩服。不愧是在可疑的表演团体待了两年,看来对骗术相当熟悉了呢。”

    他随即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语气中带着一丝厌倦。

    “不过啊,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并不能否定你姐姐是『天使之子』的事实。无论信封的开启顺序如何变化,『葛雷格国王』杀害艾玛的事实都不会改变。而你的姐姐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看穿了这一切。”

    “不对。”信纸在我的指尖卷曲。“葛雷格没有杀艾玛。”

    “我理解你希望相信这一点的心情。但我亲自调查案发现场,并根据那里发现的线索,经过逻辑推理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个大块头就是凶手。”

    “问题就出在那些线索上。”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诺曼的脸颊,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我得承认,您让我刮目相看了。您的头脑非常敏锐,逻辑思考能力出色,还能灵活应变。拥有令人折服的魅力,甚至能够凭借演技操纵人心。”

    但是,我缓缓闭上眼睛。

    “我最佩服的,是您的执着。”

    iii 某个世界的真相

    “这张信纸上写着『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

    诺曼拿起信封,指向幽灵贴纸。

    “这次是具体的姓名所以没得狡辩。”

    餐厅内,阿尔夫、葛雷格、希薇、凯西和梅根、我,还有警长与他的两名助手,全都聚集在这里。

    “不过,在打开这封信之前,让我先说说,我推理出的案件真相吧。”

    他将手伸进怀中,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物品。

    “昨天在调查案发现场的浴室时,我发现了几个玩具。其中一个──沉在浴缸底部的小玩具,告诉了我杀害艾玛的凶手是谁。就是这个。”

    他打开手帕,拿出一个红色的玩具。凯西和梅根跳了起来。“是乌龟!”“是会膨胀的乌龟!”

    “这是一种由高吸水性树脂制成的玩具,泡在水里会逐渐膨胀变大。此外,浴缸里还有海星、螃蟹、章鱼和海马,它们同样沉在水底。”

    顺带一提,诺曼将乌龟翻了过来。

    “请看这里。”

    他握住龟壳,将乌龟的肚子朝向众人。这里有一道深深的裂痕。

    “有像是被刀刺入的伤口,裂口的宽度是一点二英寸(约三公分)。这个宽度,与刺进艾玛胸口的户外刀的刀刃宽度,完全一致。凶手当时挥刀数次,试图一击致命。其中一刀,刺中了乌龟的肚子。”

    “那又怎样?”

    阿尔夫语气沉重,似乎已经想像到了那副画面,声音中带着痛苦。

    “请仔细想想。当我发现这只乌龟时,它已经吸收了水分,体积膨胀了起来。它会沉在浴缸底部,这点理所当然。

    那么,当艾玛被袭击的时候,这只乌龟的状态又是如何?这种玩具需要五到六个小时才能完全膨胀。因此,在艾玛放满浴缸的水、然后进入水中时,这只乌龟应该比现在小得多。

    在它还没完全膨胀的状态下,被刀刺中的话会怎么样?之后,当它吸收水分、体积变大时,它肚子上的裂痕理应也会随之扩大。换句话说,当它膨胀至现在的大小后,裂口的宽度应该会比刀刃本身的宽度更大才对。至少不可能像这样,裂痕和刀刃的宽度完全一致。”

    诺曼用两根手指夹住乌龟的两侧。肚子的裂口猛然撑开。

    “那就是说,艾玛被袭击时,这只乌龟已经变大了?”

    阿尔夫移开视线,不再看乌龟,低声说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这只乌龟需要时间才能膨胀变大。艾玛大约在晚上十点左右进入浴室,但她不可能一直玩到隔天凌晨。这只乌龟为什么已经变大了呢?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疑点。”

    “会不会是她之前就玩过这只小乌龟?”凯西悄声在妹妹耳边低语。“那个玩具一旦变大后不是很难变回去吗?会不会是之前泡水变大过,就一直保持那样?”

    “这确实是有可能的。”诺曼微微一笑,向凯西点了点头。“不过,案发当天早上,葛雷格先生不是为艾玛表演了一场魔法吗?”

    葛雷格的眼睛瞬间睁大。

    “是那个让小青蛙施展魔法,在一天之内长成大青蛙的把戏。实际上,只是把这种会吸水膨胀的玩具泡进水里而已。但当时的艾玛却兴奋极了,甚至还说,将来要成为魔法师──这是我听说的。

    如果像凯西小姐所说,艾玛以前已经让这只乌龟膨胀过,那么她应该立刻就能看穿葛雷格先生的把戏才对。但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惊讶,真的相信那只青蛙是变大的。这样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艾玛从来没有将这只玩具泡进水里过。”

    凯西和梅根对视一眼。“确实是这样没错。”“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我们来整理一下事实。”诺曼像是在就职典礼上的总统一般,举起一只手。“这只乌龟的肚子被刀刺中,是在它吸水膨胀变大之后。但艾玛当天在浴室里,这是她第一次玩这只乌龟。由此可以推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这只乌龟被刀刺中的时间,是在艾玛进入浴缸之后,在乌龟需要膨胀的时间过去之后。”

    不、不可能吧?希薇连连摆手,摇着头反驳。

    “你刚才不是自己才说过,艾玛不可能一直玩到隔天凌晨吗?”

    “没错。很难相信六岁的小女孩会愿意在浴缸里泡上好几个小时。所以,我认为凶手让艾玛服用了安眠药,让她陷入昏睡状态。”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

    我虽然没试过,但“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急救箱里,应该有放置安眠药。只要说一句“洗澡前喝下这个,会有好事发生喔”,应该就能让她毫无戒心地在洗澡前服下。但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葛雷格拔着手臂的毛。“要杀的话,直接杀掉不就好了?”

    “应该是想让人误判作案时间吧。如果尸体是被发现在浴缸里,无论谁看来,都会认为她是在洗澡时遭到袭击。事实上,已经有人目击到艾玛在晚上十点左右前往浴室,因此,推测作案时间应该是在那之后不久。即使没有这条目击证词,作案时间也理所当然会被认为是艾玛平时洗澡的时间,也就是当天晚上。但实际上,凶手袭击艾玛的时间,是比这更晚的时候。”

    诺曼环视着一脸茫然的团员们,苦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因为如果凶手让艾玛服用安眠药并借此误导作案时间,那么这起案件中最大的谜团,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了。”

    为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几道困惑的声音交叠响起。

    “当大家在早晨发现异状,聚集在浴室门前时,门是从内侧上了门闩的。但是,当门被破开、大家冲进去后,却完全找不到凶手的踪影。凶手到底是如何从浴室离开的?这个谜团,一直困扰着大家。

    但如果,那个时候艾玛还活着呢?”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诺曼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葛雷格先生打破门、解开门闩的瞬间,凶手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冲进浴室。在各位的眼中,她──不,她们看起来是在俯身窥探浴缸,确认艾玛的状况。但就在那时,她们正把刀子,深深刺进艾玛的胸口。当时她们没有注意到艾玛怀中的乌龟,于是,刀锋不仅刺进了艾玛的胸口,还划破乌龟的肚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凯西与梅根身上。两人一脸茫然,呆呆地盯着虚空。

    “这样很奇怪。”阿尔夫提高声音。“当时我们所有人关心的,只有浴室里的人的安危。的确凯西与梅根是第一个冲向浴缸的人,但其他所有人,目光都紧紧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还能行凶?”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凯西小姐与梅根小姐,拥有看不见的手。”

    啊,希薇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刚来到这里时,我也曾经认为她们是『双头女』。因为她们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遮掩住身体的轮廓。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她们的分界点不是在脖子,而是在腰部以上。她们并不是『双头女』,而是『半身双人女』。

    当然团员们应该都知道这一点。但因为她们平时一直以『双头女』的形象示人,所以这个事实,早已被你们下意识地忽略了。于是,你们也忘记了她们其实拥有另外两只手。”

    阿尔夫紧紧抱住双臂,仿佛想要掩盖住某个根本不存在的第三只手。

    “那正是看不见的手。当时两人一冲向浴缸,便立刻弯下上半身,假装在确认艾玛的状况。然后,将她们平时几乎不会使用的那只手──凯西小姐的右手,或是梅根小姐的左手,从浴袍的袖口伸出,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刀锋挥下。”

    从后面看过去,根本不可能看到那只手。在其他人的视线里,她们看起来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有点不对劲。”葛雷格抱住头。“我们之所以发现浴室的异状,是因为从门底下渗出了带有血迹的水。如果当时艾玛还没被刺,那那些血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伪造的。在考虑如何让现场更逼真时,她们发现了一只因触电昏迷的长臂猿,于是便利用了它的血。

    她们刺伤长臂猿的身体,将流出的血收集到容器里。然后,静置一段时间,让血液开始凝固。接着在艾玛进浴室之前,提前一步来到现场。取出浴缸底部的木板,将半凝固的血涂抹在背面。”

    诺曼做出在贝果上涂抹奶油的动作。

    “勉强可以算作是天然的入浴剂吧。当艾玛开始放水时,一开始并不会有任何变化。但随着时间流逝,木板背面的血液逐渐溶解,浴缸里的水慢慢地被染成鲜红。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仿佛艾玛正在大量失血的错觉。”

    浴缸里的水,即便艾玛的胸口只被刺了一刀,却已经红得看不见底。与此相对,卡车货台上的血滩,虽然长臂猿的身体被刺了整整十二刀,但血量却异常地少。如果长臂猿的血液,正是用来将浴缸的水染红的,这两个看似矛盾的现象,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可是,那些水为什么会流到地板上?”

    葛雷格正想追问,却被诺曼立刻打断。

    “艾玛将浴缸装满了水。而且,她睡相不太好。就这样而已。”

    “这……怎么可能?”

    希薇像是在寻求依靠般,看向众人。

    “难道,是真的吗?”

    阿尔夫的声音,几乎接近一声惊叫。凯西与梅根呆立原地。偶尔其中一人试图开口,却只发出了“呜……”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压抑呕意。

    警长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朝两名助手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上前,朝凯西与梅根走去。

    “失礼了。”

    助手们掀开她们的洋装,将里面的手臂拉了出来。喀嚓、喀嚓。在各自的手腕上铐上手铐。

    “那么,各位,”诺曼大幅度转动肩膀,像是要换个心情般说道。“别忘了,各位还有一件事必须确认。”

    啊,对了。

    “刚才我所说的只是推理。收集线索,组织逻辑,导出真相。只要有一点智慧与理性,任何人都能做到。但如果这起案件的凶手,早在两年前就已被预言了呢?”

    他放下乌龟,拿起桌上的信封。

    “这种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只有『天使之子』荷莉·欧尔森。”

    目光,被幽灵贴纸吸引住。

    不可能。

    两年前就预知了这场谋杀?这怎么可能?

    “我们打开看看吧。”

    拆信刀插入封口,横向划开。胶水剥离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打开封口,取出对折的信纸。

    上面写着──

    iii 某个世界的真相

    “这张信纸上写着『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

    诺曼拿起信封,指向幽灵贴纸。

    “这次是具体的姓名所以没得狡辩。”

    餐厅内,阿尔夫、葛雷格、希薇、凯西和梅根、我,还有警长与他的两名助手,全都聚集在这里。

    “不过,在打开这封信之前,让我先说说,我推理出的案件真相吧。”

    他将手伸进怀中,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物品。

    “昨天在调查案发现场的浴室时,我发现了几个玩具。其中一个──沉在浴缸底部的小玩具,告诉了我杀害艾玛的凶手是谁。就是这个。”

    他打开手帕,拿出一个塑胶制的小玩具。凯西和梅根跳了起来。“是战舰!”“是凯特·萝丝号战舰!”

    “这是一艘小型的塑胶军舰。内部是空心的,可以浮在水上游玩。构造与橡胶鸭相同,但这艘军舰拥有小小的炮台,象征着它是一艘真正的军舰。

    不知为何,这艘军舰竟然卡在了浴缸边缘的溢水孔里。”

    凯西与梅根凑近战舰,小声嘀咕着。“这是海难事故。”“是凯特·萝丝号事件。”

    “我最在意的,是这艘小战舰究竟是怎么进到溢水孔的。”

    他从怀中拿出记事本,翻开夹着笔的那一页。

    “这个溢水孔,位于浴缸边缘下方三英寸(约七点六公分)的地方。浴缸的深度为二十四英寸(约六十一公分),其中装满了十四英寸(约三十五点六公分)的水。也就是说,水面与溢水孔之间,还有七英寸(约十七点八公分)的距离。艾玛在水中时,因为身体的体积,水位确实会稍微上升。但即便如此,水面也不可能达到溢水孔的高度。那么,浮在水上的战舰理应也不会掉进孔里。”

    团员们彼此交换了视线。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似乎仍然没有完全理解。

    “这艘船,也不一定是案发当天才掉进孔里的吧?说不定早就掉进去,只是一直没被发现呢?”希薇噘起嘴,试图反驳。

    “而且,也不一定是战舰自己漂进去的啊。可能是艾玛自己一时兴起,故意把它塞进去的呢?”葛雷格跟着附和道。

    “这两种可能性,都不成立。”诺曼举起战舰。“你们看。”

    他右手握住战舰的底部,左手轻轻地将主炮举起。在主炮与甲板的间隙之间沾着暗红色的血迹。与浴缸里的不同,颜色较浓。明显是直接溅上去的。

    “如果像希薇小姐所说,这艘战舰是在案发前就掉进溢水孔的,那它就不可能直接被血喷溅到。但事实上,它确实沾到血。就表示这艘战舰掉进溢水孔的时间,是发生凶案之后。因此也不可能像葛雷格先生所说的,是艾玛自己把它塞进去的。”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但即便如此──

    “那么,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溢水孔里呢?”

    希薇提高音量。

    “看来,只能认为水位确实发生变化。在艾玛被杀害后的某个时刻,浴缸的水位上升,超过了溢水孔。结果水流进孔里,而凯特·萝丝号也随之掉了进去。

    不过,这样一来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当我检查浴室时,发现浴缸的水位比案发时还要低。遗体被搬走,确实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为什么水位会比那之后还要更低呢?”

    我不禁想仰望天花板。明明感觉像是在推理前进,却像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是凶手把水放掉了吗?”

    阿尔夫漫不经心地说。但从他的语气来看,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正确的答案。

    “当然不是。不仅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也与现场的状况完全不符。当我在浴缸底部翻找时,发现了几个沉在水里的动物玩具──乌龟、海星、螃蟹、章鱼、海马……如果凶手在杀害艾玛后,拔掉了浴缸底部的塞子,那么这些玩具应该会顺着水流,聚集在排水口那侧。但实际上,它们仍然均匀地散落在整个浴缸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尔夫的声音变得沙哑。

    “不放掉水,却能让水位下降的方法,只有一个。”诺曼举起食指。“就像警长助理搬走遗体一样,凶手也将某样『浸泡在水中的东西』带走了。正因为那东西被移除,水位才会下降相应的体积。”

    那是什么?

    “艾玛的伤口只有胸口的一处,而且凶器当时还插在伤口里,但即便如此,浴缸里的水,却染得通红。相对的,死在卡车货台上的长臂猿布鲁,虽然全身被刺了十二刀,却只留下一小滩血。

    很明显,凶手使用了长臂猿的血,来掩盖某样沉在浴缸里的东西。当凶手在考虑该如何让水变得混浊时,他发现了因触电而昏迷的布鲁。于是刺遍了它的全身,将流出的血收集到容器里,然后倒进浴缸中。”

    “某样东西,是什么?”梅根颤抖着,抓住凯西的手。

    “别问我啊。”凯西甩开她的手。

    “请再仔细思考一下,我刚才所说的话。凶手特意使用长臂猿的血,让浴缸的水变得混浊,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有可能会被人发现水中的某样东西。换句话说,这表示当团员们冲进浴室时,那样东西还在水里。”

    凯西与梅根同时屏住了呼吸。

    “各位当时冲进浴室时,有某样东西应该理所当然地在那里,但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那就是水中某样东西的真相。”

    “难道是──”阿尔夫双手抱住前额,神情惊愕。诺曼语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藏在水中的东西,就是凶手。”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记忆中的景象,仿佛被染上了不祥的颜色。

    “凶手是怎么从上锁的浴室逃走?这个横亘在各位面前的谜团,一开始前提就错了。当你们注视着倚靠在浴缸边的艾玛遗体时,凶手其实正屏息潜伏在浴缸底部。”

    “又不是鱼,在水里待那么久会溺死的吧。”

    葛雷格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喉咙。诺曼“您说得对”地点了点头,随即补充道:“浴缸里,除了几只橡胶鸭,还有一个倒放的塑胶水桶漂浮着。那是艾玛带玩具去浴室时,当作袋子来装东西的。

    凶手应该是面对艾玛进入浴缸,并在头部附近放了一个倒过来的水桶。接着静静等待各位闯入的时机,然后迅速将头沉入水中。就这样,强忍着不动,偶尔将脸探入水桶内侧,吸取里面的空气。”

    希薇倒抽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曾亲身浸泡在水中。

    “但话说回来,凶手不可能一直藏在那里。水桶内的空气最多只能撑几分钟。时间拖得越久,各位仔细检查浴缸的可能性也越高。

    所以,凶手在这里也利用了长臂猿。在窗帘缝隙能够望见的地方──停在外头的卡车货台上,特意留下了一小滩血迹。但猴子的尸体,却被藏在护栏的阴影下,刚好看不见。如此一来,就会让人误以为,除了艾玛之外,还有其他受害者,进而引导团员们往外走。”

    计划成功了。

    因为我们真的离开浴室,朝外走去。

    “当凶手确定四周已无人后,立刻从浴缸里跃出,离开浴室。虽然水滴无法避免会从身上滴落,但只要事先在地板上泼过混有血的水,就无需担心会被发现异状。就这样冲进自己的房间,迅速擦干身体,换上内衣与睡袍,用睡帽盖住头发。最后轻轻喷上香水,然后跟上团员们的脚步。在众人都在户外的时候,装作才刚睡醒的模样,缓缓走来,跟各位搭话。”

    当时,最后赶来的人──

    五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她的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凶手已经很明显了。首先,浴缸是单人用的。一般成年人不可能在六岁女孩浸泡其中时,还能藏身其中。但『美丽的精灵』──小小希薇小姐,却是例外。比艾玛更为娇小的她,要藏匿在浴缸水中的某个空间,并不是难事。”

    最后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希薇,不断揉着眼睛,压抑着哈欠。当时我们以为,这是因为安眠药的影响,让她仍然昏昏欲睡──但现在看来,或许那只是一种掩饰,用来掩盖她内心的不安与慌张。此外,平时总是戴着的黄铜腕表也不见踪影。如果她直到不久前,都还浸泡在水里,那么没戴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别开玩笑了!希薇有不在场证明!”

    葛雷格浑厚的嗓音让我回过神来。

    “艾玛一直很遵从叔叔阿尔夫的规矩。她每次进浴室都会确实上锁,就算有人来敲门也不会开。既然她最后是死在浴缸里,这表示凶手一定在她进浴室前就已经躲在里面了。但艾玛进浴室前,阿尔夫曾特地来我们房间确认。不只是希薇,我们所有人当时都躺在床上。”

    “如果那时房间里的确是希薇小姐本人,那么她确实不可能杀害艾玛。然而阿尔夫先生当时并没有仔细盯着门上的小窗检查,只是经过时顺势往房内扫了一眼而已。

    为了确保有人经过房门时不会露出破绽,希薇小姐应该事先准备了一个替身。方法有很多种──像『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的逃脱秀,就曾利用人体模型作为机关。只要趁机从垃圾场借一具这样的模型,让它穿上自己的睡袍,躺在床上,盖上毛毯。”

    “不可能。”阿尔夫声音发颤,像是要作呕一般。“希薇是侏儒。她的床上如果躺着一具标准尺寸的人体模型,就算只是路过瞥见,也绝对会察觉不对劲!更何况,我从没看过小孩参与逃脱秀!”

    “您说得没错。不过,这并不代表马戏团里从来没有用过儿童模型。昨晚,我特地去看了大帐篷后方的垃圾场。在那些成人用的人体模型之中,我发现了一条小孩的腿。这应该是用来表演人体切割魔术的道具吧?”

    回忆涌上心头。案发当晚,在马戏团的大帐篷里……葛雷格曾开玩笑地建议艾玛,要不要试试“三脚少女”的表演。结果被希薇狠狠地骂了一顿。

    “别开这种玩笑!”阿尔夫的声音变了调。“你是说我只是瞄到那条腿,就误以为希薇在床上睡觉?光凭一条腿?”

    “不。”诺曼笑了笑,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镜球。“听说这间宿舍,原本是由脱衣舞剧场改建而成的。仔细观察的话,确实能在这里找到不少过去的痕迹。例如这间餐厅其实就是当年的主表演厅。而各位的寝室,则是曾经的舞者休息室。毕竟这里的墙壁,还完整保留着当时的全镜面装潢。”

    他站在舞台中央,双手大张,像个脱口秀喜剧演员般。

    “没错,床上确实只有一条腿。但希薇小姐把床靠在了墙边。然后,她让那条假腿与墙壁平行摆放,脚趾朝外,微微倾斜。接着在假腿上依序铺上对折的睡袍,再盖上同样对折的毛毯。这样,当有人从走廊经过,从门上的小窗看进来时,就会以为──床上躺着的是希薇本人,而她正微微张开双腿,酣然入睡。然后等到艾玛的遗体被发现,大家都陷入混乱时,希薇小姐便悄悄地,趁着阿尔夫先生通知警长办公室的空档,将那条假腿偷偷送回垃圾场。”

    不愿相信。

    但事实上,光是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要看出那是人体模型的腿确实很难。

    “不可能有这种事。对吧?”葛雷格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

    “这难道是真的?”

    阿尔夫的声音近乎尖叫。希薇依然低着头。她喘着气,似乎想要开口,但胸口只是剧烈起伏,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警长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朝两名助手使了个眼色。两人毫不客气地抓住希薇的手臂。

    “失礼了。”

    喀嚓一声铐上手铐。

    “那么,各位,”诺曼大幅度转动肩膀,像是要换个心情般说道。“别忘了,各位还有一件事必须确认。”

    啊,对了。

    “刚才我所说的只是推理。收集线索,组织逻辑,导出真相。只要有一点智慧与理性,任何人都能做到。但如果这起案件的凶手,早在两年前就已被预言了呢?”

    他放下凯特·萝丝号战舰,拿起桌上的信封。

    “这种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只有『天使之子』荷莉·欧尔森。”

    目光,被幽灵贴纸吸引住。

    不可能。

    两年前就预知了这场谋杀?这怎么可能?

    “我们打开看看吧。”

    拆信刀插入封口,横向划开。胶水剥离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打开封口,取出对折的信纸。

    上面写着──

    *

    闪电照亮了诺曼。在白光映照下,这位老人看起来就像抹了厚重油彩的小丑。

    “您很聪明。拥有逻辑思考能力,也能随机应变。但最重要的是,您异常执着。正是这份执着,将姐姐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我夹起信纸。

    “两年前,姐姐在『带来灾难的人』一栏,写下了葛雷格国王的名字。因为贴纸被调换,您最先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从手帕里拿出那只胆小的猫,利用它作为线索,铺陈出指向葛雷格是凶手的推理。

    但这个玩具并不是调查员发现的,只是您声称在门口发现的东西罢了。您事先准备这个线索,就是为了应对姐姐在『带来灾难的人』中写下葛雷格名字的情况。”

    我放下信纸,语气更沉。

    “当然,光是这样还不够。您还准备了另外两个线索。如果信纸上写的是凯西或梅根,您就用会膨胀的乌龟。如果写的是希薇,您就拿出凯特·萝丝号战舰。

    您在听取警长的案件说明后,来到艾玛的房间,偷偷拿走了最适合的玩具吧?接着,依照脑中早已设计好的剧本,在玩具上划出切口,沾上血迹。然后再带到浴室,装作是在那里发现的。如此一来,无论『带来灾难的人』的信纸上写着谁,您都能让那个人变成凶手。”

    这两个推理,就像幽灵一样。它们的确存在于诺曼的脑海里。细节被缜密构筑,严密到几乎无可辩驳。但它们从未被说出口。

    我无法确定,自己推理出的这两种假设,是否与诺曼当初准备的完全一致。因为它们从未被披露,也无从验证。

    然而,这一点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即使『带来灾难的人』的名字并非葛雷格,诺曼依旧能够让那个人变成凶手。

    “可是『带来灾难的人』不一定是『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团员吧?如果信纸上写的不是那四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诺曼耸了耸肩。他试图掩饰不安,但声音却微微颤抖。

    “姐姐写下这个预言时,是三年前我们第一次拜访『阿尔夫·洛克威尔惊人的世界真相博物馆』的那天。当时在场的人里,姐姐只知道表演中介绍的四个团员,以及博物馆的老板阿尔夫的名字。”

    “不过阿尔夫是『世界真相博物馆』的主人,说他是『带来灾难的人』,未免太牵强了。就算阿尔夫带来了不幸,那也只是过失或意外,而不是灾难。因此,最有可能被写在『带来灾难的人』名单上的,只有这四位曾在表演中亮相的团员。”

    我走下舞台,直视诺曼的脸。

    “够了吧。姐姐根本没有看见未来的能力。她只是在扮演『天使之子』而已。”

    诺曼退后一步。我逼近一步。

    “『天使之子』是一种毒药。姐姐确实讨厌您。但说她从心底厌恶扮演『天使之子』?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假装能看见未来,仍然带给她某种快乐。那天,她突然在阿尔夫的拖车里声称『看见了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未来』,”“或许只是舍不得放弃这种快乐。

    也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想表现自己也能玩这种把戏。但她的话触怒了阿尔夫。被断定是在胡言乱语,于是愤而反驳。她被赶出拖车,向凯西和梅根借了信纸,写下了『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和『带来灾难的人』。这,就是所谓预言的真相。”

    我将信纸戳到诺曼的鼻尖前。

    “两年后,当您得知因事故死亡的『天使之子』曾为怪人秀留下预言时,想到了一个计划。您幸运地混入老板侄女被杀的案件现场,从警长手里取得两个信封。然后调换贴纸,伪造三个线索,成功营造出『天使之子』看穿两年后谋杀案的假象。”

    诺曼脚下一滑。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干燥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教堂里。他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别搞错了。”他抬起头,伸手抚过自己光秃秃的头皮。

    “我是在拯救人。”

    荒唐。

    “可笑至极。”

    诺曼笑了。

    “看看这座城市吧。富人吃得越来越胖,穷人却日渐消瘦。机灵狡猾的人受人推崇,愚钝的人只能被剥削。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规则。要想在这样的世界里活得不发疯,除了相信奇迹,别无选择。”彩绘玻璃闪烁着光芒。“即使,那只是个骗局。”

    他抓住长椅的边缘,慢慢站起来。

    “你喜欢的怪人秀,再过几年就会在这个国家彻底消失。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大众不想看骇人的『世界真相』。这些真相只会让人厌烦,翻开报纸就多得数不清。他们真正想要的,是让人感到舒适的谎言。”

    “这是诡辩。”

    “这样就好。”诺曼从怀中掏出左轮手枪。“我要贯彻我的方式。”枪口对准这边。拇指扣上击锤。

    “住手!”一道影子从祭坛冲出,撞上诺曼。枪声响起。消石灰从头顶洒落。

    “大家,快!”

    希薇死死抱住诺曼的手臂。凯西和梅根从长椅下爬出,紧紧抱住诺曼的腿。

    “放开!”

    诺曼猛然抬脚。希薇像球一样滚了出去,头重重撞上祭坛。诺曼重新举起左轮手枪,枪口对准凯西和梅根。

    “住手。”

    声音如刀锋般锐利。诺曼的肩膀微微颤动。

    “放下枪。”

    教堂大门被推开,警长举着自动手枪站在门口。

    诺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话该由我来说。”他的枪口依旧对准凯西和梅根。“如果不想看她们死,就转身回家。”

    凯西和梅根颤抖着举起双手。

    “我不明白。”警长的语气变硬。“你还没杀过人。虽然在现场放玩具确实不当,但你做的只有这些。连司法妨碍都很难起诉你。”

    “这是在安慰我吗?”

    “我是说,现在还来得及回头。”警长瞥了眼左轮手枪。“为什么还要做蠢事?”

    “那是因为,”诺曼的鼻翼颤动,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他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相信『天使之子』啊。”

    警长沉默了一瞬,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他对凯西和梅根使了个眼色。

    诺曼疑惑地低头看向她们。两人仍然高举着双手。“真是傻子。”另两只手抓住左轮手枪的枪身,猛地往下一扯。枪声炸响。诺曼踉跄倒地,裤腿迅速被红色渗透。

    警长迅速冲上前,扭住诺曼的手臂。左轮手枪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诺曼·萨里尔·杰宁斯,以二级谋杀未遂罪,现行逮捕。”

    喀嚓,手铐锁上。

    诺曼咬紧牙关,愤怒地翻过身,仰视着凯西和梅根。“混帐!”他瞪着那双从衬衫洋装中伸出的“看不见的手”,朝她们吐出一大口唾沫。“恶心的怪物!”

    希薇毫不犹豫地踢向诺曼的小腿。诺曼的上半身反射性地向后仰,后脑狠狠撞上讲坛,再次倒地。希薇正要举起脚跟,补上第二脚。

    “住手。”

    一只厚重的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膀。希薇回过头,睁大双眼。

    “你说得对。”葛雷格低头看着诺曼,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们是怪物。”

    但是,他耸耸肩。

    “你早已变成比我们更可怕的怪物了。”

    3

    “哎呀,你该不会就是那位葛雷戈里·杨先生吧?”

    希薇咧嘴笑着,在深夜的餐馆里大声喊道。

    “没错,我就是葛雷戈里·杨。”葛雷格缩起脖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就算是同行之间,不透露全名也是这行的规矩。

    “在《新闻快报》的一则短讯里看到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希薇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葛雷格嘟起嘴,抱怨道:

    “真不公平,你自己从来不说本名,却知道别人的。”

    回想起某次艾玛问为什么不能透露,希薇只是淡淡地说这种地方谁都不能信任。

    “这种事就别计较啦。你是受刑人对吧?怎么逃狱的?果然是用汤匙挖墙?”

    她做出凿墙的动作。刚灌下第七杯桑格利亚酒的希薇,脸已经比覆盆子还红。

    “别闹了。”葛雷格环顾四周。

    这间西海岸风格的餐馆,正好与“世界尽头嘉年华”的会场隔着一条干道。除了吧台那边,有个后颈还留着油彩的男人趴着打鼾,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我现在是假释中。是警长帮忙办的手续,不过明天下午就得回哥伦比亚报到。”

    葛雷格夸张地垂下肩膀,但看得出来,他其实挺享受伙伴们的反应。

    “又要被抓回去了吗?”凯西睫毛颤了颤,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不不。”葛雷格笑着摇头,嘴角微微下垂,做出安抚的表情。“法院已经在进行撤销判决的程序了。只要法官在文件上签个字,葛雷戈里·杨先生就正式恢复自由之身。再忍耐个两三天就没事了。”

    凯西和梅根对视一眼,随即欢呼道:“撤销判决!”“最棒了!”

    葛雷格笑着和她们击掌,然后转向希薇。

    “『世界真相博物馆』现在怎么样?听说外界对怪人秀的态度还是很严苛啊。”

    据说,他是从一个因为裸身走在街上而被捕的特技演员那里听来的。

    “就像那个骗子说的。”希薇吐出带着肉桂味的气息。“怪人秀很快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阿尔夫虽然说只要还有邀约就会一直办下去,但最多也就撑个几年吧。”

    她弯着背说道,娇小的身体看起来更加萎缩了。

    “话说,乔治镇之后呢?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伍德兰公园。跟着『世界尽头嘉年华』沿着海岸线北上,预计会到威尔明顿。”

    葛雷格的目光游移了几秒,然后低声问道:“我的戏服和道具……还留着吗?”他盯着盘子边缘的番茄酱,语气有些迟疑。

    希薇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道:

    “很遗憾,现在的『世界真相博物馆』已经没有葛雷戈里·杨先生的位置了。”

    她用手肘撑在吧台上,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啊……”

    葛雷格垂下眼睛,霓虹招牌发出嗞嗞的电流声。

    “但是,”希薇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像是在忍住什么。“亚干族之王,葛雷格国王的戏服和道具,全都还在。”

    葛雷格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希薇放下双手,噗地朝地面吐了口气。

    “快点让法官签字,然后回来吧,『世界真相博物馆』还等着你呢。”

    凯西和梅根跳了起来,兴奋地喊道:

    “葛雷格要──”

    “回来了──!”

    葛雷格仰头看向天花板,喃喃自语:

    “真是的……又能和大家一起旅行了。”他轻轻擦了擦眼角,然后笑了。“我保证,从这里开始的旅程,一定会很精彩。”

    “这是预言吗?”

    希薇挑起一边眉毛。

    “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葛雷格端起酒杯,仰头灌下一口啤酒。

    4

    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拖车里。

    一边抠着眼屎,一边撑起身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油彩、发油,还有酒精的气味混杂。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拖车的。

    看向旁边的床,凯西和梅根并排睡着,朝着同一个方向蜷缩着。头顶上传来葛雷格的鼾声。而在那旁边──

    “希薇?”

    床是空的。她是去上厕所了吗?

    正要走出货柜时,我注意到门口摆着一封信。是那个熟悉的浅蓝色信封。封口没有黏死。我拿起信封,打开封口,里面塞着几张信纸。

    感觉到心跳开始加速,我拿起信纸。

    *

    给伙伴们: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大家。

    如果想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而不发疯,除了依靠骗局,别无他法。

    诺曼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看穿了内心深处。

    这十个月来,我一直选择逃避现实。依靠那些有利的谎言,勉强维持理智。

    但骗局已经被揭穿了。荷莉的预言是胡说,诺曼也是个骗子。而葛雷格,果然还是个连虫子都不忍心杀死的人。

    我已经无法再继续背负这个秘密。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决定在这里,写下真相。

    醉醺醺地回到房间,在浅眠与坚硬的床铺间辗转反侧时,忽然听见敲门声。

    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五分。如果当时喝了安眠药,我肯定不可能醒来。这种时间,会是谁?带着疑惑打开门,艾玛站在走廊上。

    怎么了?我问道。艾玛一脸坐立不安,她说:

    ──希望你跟我来。

    问她原因,她却只是笑着含糊带过。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再追问下去也没意义。我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房间。

    艾玛正准备往前走,却忽然停下来,视线落在我的手上。

    ──手表,摘下来。

    这次,她这么说。我皱起眉头,再次问她理由。

    ──因为危险。

    果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肯定有什么原因吧。我决定不再多想,取下手表,随手塞进睡袍口袋。艾玛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快步朝走廊走去。

    转过转角,目标是浴室。

    门一打开的瞬间,我差点惊叫出声。浴缸里积满了红色的水。

    一股腥臭扑鼻而来,水里混着血。我第一时间扫视艾玛,她身上并没有伤口,看来并未受伤。慌忙冲向浴缸,却没有看到谁的尸体沉在水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呆立着望向浴缸时,身后突然传来“喀嚓”一声,是门闩被上锁的声音。我惊愕地转过身。艾玛站在门边,对着我露出灿烂的微笑。下一秒,她猛地朝浴缸扑过来,狠狠将我推了进去。

    艾玛六岁。如果是普通的大人,被她推一下应该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我比这样的艾玛还要矮小。就像个无力的婴儿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地跌进了浴缸。

    我拼命想从水里爬出来。但每次刚要撑起身体,艾玛就用双手死死按住我。

    这样下去会死。会被艾玛杀死。

    恐惧让脑袋一片空白,这时,指尖触到了什么──是刀子。

    在这个宿舍里,我曾两次遭到长臂猿布鲁的袭击。如大家所知,这是因为我受到动物表演训兽师们的骚扰。为了防身,我一直在睡袍口袋里藏着一把户外刀。

    后来警长问起时,我告诉他发现这把刀没什么用,早就放回卡车了。那是谎话。事实上那时候我还带着刀。

    我慌乱地紧握住它,朝着艾玛猛然刺去。

    温热的液体湿了我的手。

    我拭去脸上的水,往前看去。艾玛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刀,一次又一次地眨着眼,像是发现了不认识的玩具。

    接着,她转头看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身体便跌入浴缸。我差点也被拖进水里,但我拼尽全力推开艾玛,挣扎着爬出浴缸。

    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息。为什么艾玛想杀我?是谁指使她的吗?是谁?为什么?什么都不明白。感觉就像陷入了一场恶梦。

    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我或许真的昏了过去。等回过神时,太阳已经从窗帘缝隙间透了进来。就在我惊慌地坐起身时,门外响起敲门声。“里面有人吗?”是阿尔夫的声音。

    应该是因为我拼命挣扎,浴缸里的红水已经溢到地板,甚至渗到了门外。阿尔夫注意到了那些痕迹。

    我环视整间浴室。局势绝望透顶。

    一个上了门闩的房间,里面只有我和一具孩子的尸体。插在尸体胸口的,是我随身携带的刀子。而我全身都是血。就算我声嘶力竭辩解说是艾玛袭击我,大概也没人会相信。

    我拼命思考对策。从窗户逃走?但满身是血的我,根本逃不掉。躲进梳妆台的收纳柜?一定会有人打开来检查。用刀子刺伤自己,假装也是受害者?这个方法或许不错,但如果被问到凶手为什么消失了,我又该怎么回答?

    还没想出办法,门外便传来沃特和葛雷格的声音。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藏起来。目光扫视四周,最后落在浴缸。

    不知为何,水已经染得通红。水里的东西应该看不透吧。如果让艾玛的身体靠在一侧,浴缸里应该还能腾出不少空间。一般的大人或许无法躲进去,但我或许可以。再让艾玛的玩具和塑胶水桶浮在水面上,这样就能偷偷换气了。我也知道,这根本是疯狂的举动。但正因为太过疯狂,才可能成为盲点,让人不会怀疑。

    我迅速脱下衣服,潜入浴缸,将衣服塞进浴缸底部的木板下。

    至于艾玛的衣服我也脱掉了。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如果水的透明度比我想像中高,让皮肤露出来,至少也能让人以为是艾玛的身体。艾玛的衣服被我刻意丢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她在洗澡前自己脱下的。虽然衣服已经被混着血的水彻底浸湿,但放在地板上,只会让人以为是浴缸里的水溢出来沾湿的。她在压制我的时候,衣服已经被弄乱了。因为这样刀子才没有刺穿睡袍,这是唯一的幸运。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卡车货台上的血滩。我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冲进浴室后,却又那么快离开。当时的我几乎要惊慌失措,但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被当成凶手。抱着这个想法,我拼命冲回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我迅速擦干身体,换上另一件睡袍,然后跟上大家的脚步。至于那些沾满血迹的衣服和毛巾,我全都塞进包包,之后藏进“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帐篷里──葛雷格房间的干草堆里。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从诺曼那天叫我们聚集,打开信封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的推理全是胡说八道。浴室里既没有胆小的猫,也没有弯成L形的铁条,而且杀害艾玛的人就是我。我不知道那个骗子究竟是怎么让所谓的“预言”和推理的结论对上号的,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手法。

    是的。

    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凶手不是葛雷格。但我却没有保护他。为了保住自己,我选择抛弃了伙伴。葛雷格承认犯案,这让我很意外。但这并不能成为我开脱的借口。

    我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和大家一起旅行了。

    窗外的天色,逐渐泛白。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后,我想在这里写下,为什么艾玛想要杀我,这是我所能得出的答案。

    那一天,艾玛的行动全都是无法理解的。为什么她要把我推进浴缸?为什么要杀长臂猿?为什么要把那些血倒进浴缸?

    在这些谜团之中,有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手表,摘下来。

    在去浴室之前,为什么艾玛会这样要求我?

    如果单纯地思考,答案或许很简单,她只是怕弄坏手表。艾玛一直很喜欢我的黄铜腕表,她想从我这里抢过来,但如果我戴在手腕上,可能会弄坏它。所以她才会事先让我摘下来,大概是这样吧。

    事实上,当时我问她原因时,她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因为危险。

    但是,这还无法解释所有事情。

    我照着艾玛的话,摘下手表放进睡袍口袋。看到这一幕的艾玛,满意地点头。

    这时的她,应该早已决定要把我推进浴缸了吧。如果我掉进水里,口袋里的手表自然也会跟着沉下去。手表绝对不可能毫发无伤。然而当艾玛看见我将手表放进口袋时,她的表情却是满意的。这意味着她让我摘下手表,并不是为了保护它。

    那么,艾玛为什么要我摘下手表?她所说的“危险”,究竟指的是什么?

    我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会不会“危险”的是艾玛自己?如果有人被推向浴缸,正常来说,第一反应应该是激烈挣扎。手臂会本能地大幅挥动,试图反抗。而若手上戴着金属物品,推人的那一方就有可能被划伤。

    但问题是,比起手表,我手上还有更危险的东西。指甲片。如果我在挣扎时猛然挥手,指甲片刮伤对方的可能性,远比手腕上的手表撞到对方的机率更高。但艾玛却从头到尾对指甲片只字未提。她明明有注意到我的手。但她只要求我摘下手表。这代表什么?代表艾玛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才要我拿下手表。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戴着手表,究竟会有什么危险?这不是手表本身的问题。也不是艾玛自己的问题。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危险的会不会是我呢?

    我脑海中闪过案发前几个小时的记忆。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我、沃特、葛雷格三人正喝着酒。这时,艾玛拿着青蛙玩具,兴奋地冲进来。她说想当魔法师,这样就能当表演者了,从那里话题转到诺曼说的话──不幸的人。这时艾玛问我们:

    ──如果能够转世重生,想变得跟大家一样吗?

    葛雷格的回答是:

    ──我这样就挺好的。

    而我的回答,则完全不同:

    ──当然啊。这种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

    记忆,继续向更深处回溯。

    那天早晨,在餐厅吃早餐时,当凯西和梅根得知我被长臂猿袭击后,她们说要确认两年前的预言。我斥责她们“别说这种无聊的话”。这时,艾玛从旁问道:

    ──唉,预言是什么?

    ──那魔法呢?

    我只是敷衍回应,但好心的葛雷格却认真地解释,甚至还即兴表演了一场魔法。

    没错,魔法。

    在盘子里倒入水,加入“生命之滴”,也就是蛋白。把小青蛙放进去,然后念出魔法咒语──格尔格尔宝宝。然后神奇的是,一天之内小青蛙就会变成大青蛙。

    两段记忆在脑海中连结起来,一个假设随之浮现。

    艾玛会不会是想对我施展这个魔法?

    她是个天真的孩子。在她的眼里,希薇虽然是大人,却有着小孩子的身体,而且似乎真的想变得“正常”。有没有办法,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呢?对了,如果使用那个魔法,是不是就能让希薇变成“大人”?

    她应该是这么想的。

    当然,青蛙和人类的体型差距悬殊。如果要用浴缸代替盘子,那么问题就出在“生命之滴”上。就算把冰箱里的所有鸡蛋都拿来,也不一定够用。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次取得大量的“生命之滴”呢?她应该是这么思考着的。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长臂猿布鲁。

    于是艾玛在浴缸里装满水,然后倒入大量的猴子血。接着,把我推进去,并且念出魔法咒语,想要让我变大。

    回到原本的问题。

    为什么艾玛要我摘下手表?

    到了这里,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戴着手表,而身体却膨胀起来,我的手腕就会被压坏。

    表带会勒进肉里,还是只有手腕不受魔法影响保持原来大小,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总之,带着手表的话,没办法让我的手腕变大。所以艾玛才要我摘下手表。

    顺带一提,指甲片只是用胶水黏在指甲上,所以如果手指膨胀,它们自然会剥落。即使保持原样,也不会影响魔法。

    艾玛是想对我施展魔法的。

    意识到这点后,我又想通了一件事。

    葛雷格,为什么要做假自白?

    那天在餐厅,当诺曼发表推理时,葛雷格确实被逼到了绝境。即使他不认罪,诺曼也会凭借捏造的线索和胡乱的推理,让他被逮捕吧。

    但即使如此,为什么葛雷格会承认犯罪?为什么不反驳诺曼,反而还说出莫名其妙的动机?这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葛雷格,你早就察觉到艾玛做了什么,对吧?身为这个魔法的创造者,当你看到浴缸里的血和艾玛的遗体,你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无心表演的魔法,最终却让艾玛丧命。即使你没有恶意,这份罪恶感也无法抹去。所以你选择接受诺曼那荒唐的推理,将一切当作赎罪。

    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预言也好,通灵也好,全都是骗人的。

    但艾玛想要实现我愿望的那份心意却是真的。

    我是个大人。必须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能和大家一起生活七年,我真的很幸福。

    谢谢你们。

    再见了。

    祝你们好运

    希薇亚·海莉·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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