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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迷情

     

    练习场里有两支蜡烛。小小的火焰在柱子旁摇曳,但其光线照不到天花板。两人被涂满黑暗的墙壁包围,沉默地对坐。我和师父面对面坐着,中间是隔开两人的两把刀。

    ——那一刻,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梦。

    而且,我马上就知道了这场面源于哪段记忆。

    「在开始真正的练习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盘腿坐着,但他的背脊却如柱子一般稳重。师父如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摸了摸粗糙的胡须。

    「对于死亡的恐惧,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是无所畏惧的人更强大,还是畏惧死亡的人更强大?」

    「…我觉得是无所畏惧的人更强大。」

    「为什么?」

    「因为恐惧会打乱言血。言血的混乱就是刀法的紊乱。如果因为畏惧死亡而犹豫的话,就不能在关键时刻向前迈步。」

    「确实,赤燕的刀术不可停止,静止即意味着死亡。战斗期间,必须时刻维持同一个流向。」

    但是,师父继续说道。

    「不畏惧死亡,其言外之意,就是虽然差点死了,却还是活到了最后。所谓的克服死亡,有时不过是鲁莽的镜中之影。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的人,是无法掌握自己与死亡之间的距离的。他们并不是为了生存而行动,只是从结果上看得以生存下来而已。」

    「…那么,我应该害怕死亡吗?」

    「为什么这么想?」

    「不断地活下来,不断地运动,就是刀术之理。」

    「但是,恐惧会诞生迷惘,迷惘会诞生静止。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如果哪一种都不行的话,我该怎么办呢。师父再次摸了摸胡须,露出非常愉悦的笑容。从一开始,他的问题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但是,他还没有拿起刀。谈话还没有结束。

    「云法。你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这并不是说哪一方更为正确。你是因选择了哪一方而拔刀,会随之决定你的战斗方式。」

    「…从一开始就要做成决定吗?」

    「一旦开始以命相搏,你就没有时间去犹豫自己的选择了。因此,你必须从一开始就做成决定。你是不畏惧死亡,还是畏惧死亡?来吧,决定吧。」

    「我不怕死。」

    「好,拿刀。」

    师父拿起一把真刀,拔刀。我也拿起刀站了起来,向刀中注入言血,练习场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达到了死战的领域。漂浮的言血中带着毫无杂质的杀意,灼烧着我的神经。

    「…来吧。」

    在师父的示意下,我向前迈步。我将因紧张而颤抖的言血收束起来,流向大腿。第一击,我瞄准了师父的膝盖,发起上段斩。我瞬间跃起,跨越了三步的距离。

    但是,师父后退了半步。仅仅如此,我的刀就划开了空气,发出轻微的风声。师父立刻反攻,从正面向我挥下了刀——因为是最为基本的招式,所以也是最具效率的一闪。师父的刀尖逼近我的上臂。虽然我反手挥刀挡开,但师父立刻发起下一击。他像是用力拧紧一样扭转手腕,描绘出小螺旋的形状,发起锐利的突刺。我急忙蹬地后退,但为时已晚。我的练习服被刀尖掠过,顿时撕裂。

    现在,在躲过师父的第一击后,我的身体向左方偏移。然后,师父从我身体的右边呈直线向我打了过来,我有半个身子无法避开。结果,我只能强行闪躲。这并非是只有一个攻击的「点」,而是被含有很多攻击的「流」紧紧缠住的连续打击。

    也就是所谓的围手。

    这是浓缩了赤燕刀术的杀招。

    「——你不畏惧死亡吧?现在,你已经后退了。但是,如果你不顾肋骨的碎裂向前迈步,就能砍下我的肩膀了吧。」

    …我害怕了吗?

    「不对。你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听好了,在生死之刻,恐惧总是迟来一步。死亡并非你能意识到的东西。你的身体会替你做出选择。」

    因此,只有预先决定好的选择才会化为反应,在身体上扎根。不可畏惧死亡。如果不把这句话刻入自己的言血中,就毫无意义。

    师父突然把刀尖从我身上移开,收刀。然后再次坐下,盯着我。

    「坐吧。」

    我也收起刀,坐了下来。师父用以比之前认真了几分的语气问道。

    「云法,你觉得选择死亡的方式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但是,这里面应该没什么道理吧。」

    「没有道理和没有去思考的意义是两码事。确实,大多数护舞官并不怕死。为了王舍弃生命的觉悟,已经渗透到了他们的言血中。」

    「…师父难道不是吗?」

    「我也有这个觉悟。但同时也有疑问。…如果王死了,我的生命又要如何奉献呢?」

    「……」

    「赤燕国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乱了。因此,护舞官比国王先死去的情况很少。大多数情况下,护舞官会以王歌为先一步去世的主君送终。但是,在王死后,护舞官会怎样呢?要靠什么活着?还能拿起刀吗?」

    一瞬间,我想象到王女的死,感到言血紊乱。

    「听好了,王去世后,前任的护舞官几乎都选择了自我了结。若缺乏做出选择的气概,护舞官就会迷失命运,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就是现实。因为花了数十年为之倾心的对象消失了,由此产生的空白很难填补。」

    「…那么果然,护舞官不该畏惧区区死亡,只该考虑如何保护国王。护舞官之后的生命没有意义。只能赌上一切,挥刀才行。」

    「这就是你决定的言理吗。」

    「没错。」

    「那么,再来一次。」

    我和师父再次拉开三步的距离,对峙。相比刚才,我心中的迷茫消失了。言理打开了我的力道,我的刀法愈加澄澈。我在脑海中复诵一遍,不要畏惧死亡,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王吧。

    这一次是师父主动出击。伴随着地面的颤动,师父巨大的身躯仿佛炮弹一般逼近。他的攻击是单纯的斜斩。但是——很重。

    接下来,我的耳边传来锐利的剑戟声。接二连三的连击。猛烈的太刀之雨目不暇接地打了过来。与之对抗的则是力量。我在体心中凝聚言血,回击。就像是在模仿对方一样,我一心一意地挥下太刀。乱打和乱打的对打,彼此的气魄激烈碰撞。

    当力量达到均衡时,我立刻扭转手腕,改变节奏,横向一闪。

    ——叮!

    师父的刀接下我的刀棱的一击,挥了下来。下一击接踵而来,我继续躲闪。师父敏捷的回斩抚过我的身体。彼此的身体向两边伸展,腋下大开。我一脚踢向对方的侧腹。师父轻轻后仰身体,跳了两步拉开距离。就在他缓缓摆出下段姿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反向斜斩。刀被弹起。师父的左手离开了刀柄,就在我以为已经封住了他的反击的一瞬间,我的头部狠狠地挨了一记掌击。

    晃动的视野里闪过一道光芒。

    接着,我用呼吸重新接上言血,视线再次回到师父身上,这时,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违和感。不知何时,寂静的练习场变成了夜晚的原野,周围传来士兵们的呼喊和虫子的振翅声。站在眼前的师父没有穿着练习服,而是身穿正装。然后,我重新握住刀柄,感受着。这不是练习用的真剑,而是亚尔娜的赤刀。

    即使我明知道这是梦,可这记忆还是让我战栗。在向刀中注入言血的瞬间,亚尔娜燃烧般的感情溢了出来。直到前一刻还丝毫不乱地流淌在四肢中的言血突然开始动摇。

    我不畏惧死亡。但是,亚尔娜让我活下去。已经死去的——已经无法再赌上性命的她的声音,让我活下去。

    我的身体和意识乖离,动作也停止了。

    然后,就在我犹豫的瞬间,师父的刀笔直地贯穿了我的心脏。

    「——」

    这是梦。我没有死,只是凝视着刺入自己身体中的刀刃。师父仿佛还在练习中一样,对我说道。

    「云法,你已经没有可以献上心脏的人了。身为护舞官的你已经死了。你的生命已经停止了。」

    这种事情,我知道的。

    我的生命已经停滞不前,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

    「你要怎么办?你要如何决定你的言理?如何决定不(•)是(•)护(•)舞(•)官(•)的(•)你(•)的(•)言(•)理(•)?」

    …我不知道。

    「你害怕死亡吧?」

    …我不知道。

    「你害怕活着吧?」

    …我不知道。

    「你害怕,只(•)有(•)你(•)一(•)人(•)活(•)下(•)去(•),怕到无法自已吧!」

    「…我不知道!「

    我再也无法忍受师父的话语。纵使心脏被刺穿,我还是砍向师父的头。但是落在地上的头,却并非师父的头,而是沾满泪水的少女的头。

    我尖叫起来。

    □ □ □

    「——亚尔娜!」

    过于恐怖的梦的结局让我跳了起来。一股恶寒席卷全身,我止不住颤抖,内衣也像被水淋过一样被汗水湿透了。…关于亚尔娜的噩梦中,这次混入了我和师父的记忆。大概是白天时和莎妮娅的对话唤醒了这段记忆吧。我感到心脏像是要破裂一般狂跳,甚至感到想吐。然后,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光亮,便将视线挪向一旁,然后和一脸茫然的伊尔娜四目相对。

    「…没关系吗…看来不是没关系呢。看你的样子。」

    看样子,伊尔娜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一直在读书。她的手中拿着父亲留给她的单片眼镜,为了不让光照到我,还特地在灯上盖了布。

    「…是个什么样的梦?」

    「每到最后,总是以亚尔娜的死作结。这次是我砍下了她的头…」

    「看来这不是第一次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进入恩多斯之前。」

    「怎么会…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呢?」

    「就算说了也无可奈何吧。做噩梦是无法避免的。基本上,我在杀了人后都会做一段时间噩梦。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有一个月的时间都一直在做噩梦。我能做的只有忍耐,直到他人的言血变淡为止。」

    我被「啪嗒」一声合上书的伊尔娜的表情压制。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把布浸在房间角落的水桶里,用力拧干。然后拿着湿布来到我的身边。

    「脱下来吧。全都是汗。」

    「…我会自己擦的。」

    「行啦,脱吧。」

    她那坚定到可怕的目光让我无法抵抗。没办法,我脱下上身的内衣,伊尔娜爬上了我的床。然后,开始静静地为我擦背。我的背上几乎都是蛇的鳞片,像这样被人触碰还是第一次。冷水浸入与皮肤不同的硬质膜中,让我感觉很舒服。

    伊尔娜为我擦了胳膊,擦了侧腹,最后,我接过布擦了身体正面。这时,伊尔娜突然开口了。

    「…呐,云法。」

    「怎么了?」

    「…你甚至不愿意让我担心你吗?」

    我擦拭身体的手停了下来。伊尔娜的声音不再像往常一样坚定,而是更加直率,不,是过于坦诚的声音,让我不知为何无法回头。

    「我没说过不愿意之类的话吧。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我的心中所想被她说中了,同时,我感到一阵奇妙的窘迫。

    「…的确,我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点我也知道。无论是对于你拥有的东西,还是你失去的东西,我都什么都做不到。但是,那又如何呢?在你被噩梦缠身的时候,难道我就幸福地睡在你的身旁就可以了吗?这种……这种事,太奇怪了。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我对此无(•)可(•)奈(•)何(•),而是你觉得我怎样都无(•)所(•)谓(•)吧?」

    「怎么可能——」

    我不由得回过头,被伊尔娜的视线捕捉。她的眼瞳中充满了深切,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甚至到了发痛的程度。她的拼命让我找不到回应的话语。

    「如果不是无所谓的话,那你就说出来呀。」

    「……」

    「让我好好担心你吧。告诉我你很痛苦吧。…我还不是很了解你。还不知道你那张看似冷漠的脸下隐藏着什么。我还无法像亚尔娜那样理解你。」

    亚尔娜,这样的回响,让我的心脏再次快要裂开了。伊尔娜继续说道。

    「…云法,你或许已经忘记了,你曾经救过我一命哦?把我从痛苦无比,而且仿佛要永远持续下去的噩梦中救了出来。可是,你却把我担心你的权力都剥夺了,这太不公平了。…我明明已经从你那里接受了我一生都无法还清的恩情,可你却剥夺了我报恩的机会,这太不公平了…」

    「我…」

    我不能说伊尔娜没有受我的恩情。她不可能接受这种说法。因为我确实救了她,这是无法改变的确切事实。但我之所以不想谈起噩梦的事,绝对不是觉得她怎样都无所谓。以我和伊尔娜的关系,不可能无所谓。我,只是——

    「——不想让你担心而已。」

    突然从我口中零落的话语,就像少年的告白一样颤抖着。

    「…我现在只是一个连独自生存都做不到的人。我只是装作一副活着的样子,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活力,内心也已经空无一物了。如果剥掉表面的这层皮,里面肯定是空荡荡的…但是,如果真的被你看到,肯定会让你担心的。不,现在已经让你非常担心了。」

    我感到自己心中抱持着的最后的虚荣像是沙之城堡一样崩塌,却无法停止脱口而出的话语。

    「你已经给了我数不清的担心了。伊尔娜,你很温柔,总是像这样向我伸出手。但是,我能一直握住你的手吗?我的做到的,明明只有让你担心而已…!明(•)明(•)我(•)的(•)噩(•)梦(•)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

    那空白实在是太大了。亚尔娜在我心中占据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是云法这个人的全部,所以我连自己心中开了个多大的洞都不知道。我连这空虚的尽头都看不清。无论到哪里都尽是空虚,心中大概真的什么都没有剩下。我这只能挥刀的身体和这愚蠢的烦人心脏,难道就只能这样空虚地活下去吗?我这么想。

    「…这个噩梦,这个梦的痛苦,就是现在的我的全部。我知道伊尔娜会担心我。我也知道和你商量的话,你会担心我。…但是,我又怎么能总是向你撒娇啊。我所剩下的,就只剩下这种空虚了。我连这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连这种东西,都要依赖伊尔娜吗…?」

    「——为什么不行?」

    她依然用笔直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不放。

    「空虚也无所谓。那样就好。没有必要去填满。比起这种事,我更希望你在那个空洞的旁边为我留一个位置。我无法代替亚尔娜,也不想成为她。因为,我的心中也有被亚尔娜开出的空洞啊。我不可能成为亚尔娜。苏和贝奥尔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没有人能弥补彼此失去的东西,失去的东西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一起旅行,要一起活下去…」

    话到最后,她突然颤抖的声音,让我的心头突然涌上对自己的愤怒。我又让她哭泣了,又让她烦恼了。明明我们对彼此还一无所知,客气又有什么意义呢。伊尔娜明明已经和我定下了永远平等的约定。明明那才应该是我们的开始。

    「…我没和你说,不好意思。」

    听到这拙劣的道歉,她终于露出了微笑。

    「…云法,你一直在跟我道歉呢。」

    「我不会再道歉了。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

    「我随时都会握住伊尔娜伸出的手。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向你伸出手的。」

    我轻轻把手放在她紧握的手上。伊尔娜缓缓张开手,伸出手指,像是在确认我的手的形状一般温柔地回握。

    「你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虽然冷静下来了,但我一旦在梦中醒来,这一天就再也睡不着了。言血的流动变得乱七八糟,也用不上力气…」

    「那么,能走路吗?」

    「嗯,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那么,我们去散步吧。去夜晚的纳桑古拉探险。」

    说着,伊尔娜下了床。我照她说的穿好衣服,披上外套。在把刀插在腰带上的时候,一股道不明的苦涩情绪再次使我的言血骚乱起来。但在伊尔娜的催促下,我离开了房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犬厩,贝奥尔不在那里。

    「说起来,苏去哪了?」

    「和我们一样,去散步了哦。贝奥尔也一定在一起吧。」

    「这么晚了,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的星星很美丽吧。」

    的确,只要踏出房间一步,繁星的光辉就像金粉一样倾泻而下。离天空越近,星星也能看得越清楚吧。我从未见过如此繁多的光辉。城市里一片寂静,无论是哪里都没有烟火人家的烦扰。头顶的星光淡淡地照亮街道,四周沉入了仿佛水底一般的蓝色黑暗中。虽然没有风,但在冬天即将来临的这个时节,走在夜路上还是有些寒意。不过,对于我这副因噩梦而发烫的身体来说很是舒适,感觉毒都被排走了。

    「夜里散步也不错啊。」

    「对吧?我小时候呢,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经常去街上散步。因为我以前也经常做讨厌的梦。」

    伊尔娜说着,露出怀念的笑容。

    「走在深夜的街道上的我,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无需害怕任何人。因为白天一直蒙着布,我都害怕耳朵会歪掉呢。」

    伊尔娜摘下了查夫姆。于是,她的猫耳像是指向星星般挺立起来。

    「现在你已经不会再做梦了吗?」

    「嗯——,还是偶尔会做吧。像是小时候的回忆啦,被陌生人瞧不起的时候啦,我还是会做这座梦的。不过,应该习惯了吧。」

    「习惯…了吗?我可不想被噩梦缠身,只是——」

    「——那样就感觉像是忘记了亚尔娜,所以不愿意?」

    真是的,我早就被她看穿了啊。伊尔娜从脖子下方取下单片眼镜,递给我看。

    「我说过这个东西是父亲的遗物吧?这副单片眼睛是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他说我总是在哭,用这个看书可以分散注意力。虽然后来导致我沉迷于那个翼人传说了…不管怎么说,我只要戴着这副单片眼镜,就会想起父母——无论是讨厌的记忆还是幸福的记忆。云法,你不是还有那把刀在吗。而且,还是刻有亚尔娜记忆的特制版吧?」

    她说的是亚尔娜最后留下的刀。是注入了她全部言血的赤刀。的确,只要握着这把刀,我就不可能轻易忘记她。

    「云法,你对莎妮娅怎么看?或者说,看到莎妮娅和姬尔,你有什么想法?」

    「果然,我还是会想起亚尔娜。」

    莎妮娅和小时候的亚尔娜有很多相似之处,可她与母亲的关系又和亚尔娜大相径庭。对我而言,母女两人看上去是如此幸福,甚至令我感到心痛。

    伊尔娜仰望天空,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无法忘记。无论到了何时,我一定都会想起亚尔娜。云法,我也和你一样,看到关系那么好的母女,感到既羡慕又难过…为什么自己不是那样的呢?因为毕竟,莎妮娅和姬尔没有血缘关系啊。明明我因为血缘的缘故,甚至连家人都全部失去了,这是为什么呢。」

    平时很少发牢骚的伊尔娜这么说完,害羞地耸了耸肩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可见,在她心中,家人的事情已经化为了无法简单消除的记忆,一直残留至今吧。就算是支持着我的伊尔娜,也同样与噩梦相伴。

    然后,我们慢慢地在纳桑古拉的城市中转了一圈。我们居住的旅馆位于靠近湖岸的城市边缘,从那里,我们沿着墙壁向城市深处走去。白天的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越是往深处走,周围的建筑物就越是破旧,空房子也越来越多。或许是因为这里原本人口就少吧,空房子没有被拆除,只是留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形成了一种只有人类的存在从中消失的奇妙气氛。

    然后在某一时刻,澄澈的音色传入我的耳朵。那是像是铃音一样轻快而美丽,像笛子一样的声音。

    「…这是,苏吗?」

    伊尔娜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我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苏的鸣叫。那本是能够自由操纵虫子的天赋之音。但我们现在听到的音色并非操纵虫子的歌,而是更加复杂,如翻卷般循环的旋律。而且更重要的是,那首歌异常悲伤,慢慢地勒紧了我的心脏。

    「…大家都无法忘记亚尔娜呢。云法也是,我也是,苏也是,贝奥尔也是。」

    说不定,苏也被噩梦侵扰,无法入眠。不在夜晚的街道上哼唱吊唁之歌就无法平息的悲伤,同样存在于她的心中。即使失去了亚尔娜,苏的样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泄气,而且充分利用鸟的立场支持我们的旅程。…但是,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对亚尔娜来说,苏是为数不多与她心灵相通的家人之一。同样,对苏而言,亚尔娜也是让她打开心扉的重要之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失去了过于巨大之物的情况下,开始了旅程吧。

    「…说实话,我还以为会再轻松一点呢。」

    「轻松?什么轻松?」

    「就是这次旅行啊。我在心中的某处期待着,如果就这样继续旅行下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太想着亚尔娜了呢。我知道,这和不想忘记亚尔娜的心情是矛盾的,但是,一直悲伤下去的话,很痛苦。我总有想要逃跑的念头。」

    「是啊。我之所以开始这场寻找羽翼的旅途,可能也是出于相似的动机。我想要完全忘记自己的家人,想要找到一些能让我沉迷其中的东西。虽然羽翼这个目的,本身就是破坏我的家庭的原因呢。所以我当然没能得到救赎。越是继续旅行,我就越是无法忘怀。想要忘记的自己和无法忘记的自己变得愈加膨胀,变得乱七八糟的…但是,这也是没办法吧。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啊。」

    「感觉是有经验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呢。」

    「没错。我啊,会好好引导你们再次独立地走上人生旅途的。这就是我的报恩。不过,虽然说得很了不起,但实际上,我什么也做不到。」

    在星光之下,伊尔娜淡淡浮现的笑容无论何时都是那么澄澈。我被她这率直的温柔不知拯救了多少次。我和伊尔娜两个人站在路中央,听着苏啜泣般的歌声。渐渐地,我感到自己身体变轻了。就像是苏把我心中的那份悲伤也一起吐露出来一样,被噩梦纠缠的黑色感情在我的心中一点一点地变淡了。

    感觉到些许凉意的时候,我们决定回到旅馆。我的言血也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几乎没有感到不顺。于是,我的感觉也恢复了平时的敏锐。回去的路上,我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言血的气息。大概是因为白天来来往往的人们散发的言血已经消失了吧,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我未曾闻过的芳香在城市中飘荡。

    「…这种气息,或者说言血,到底是什么呢?」

    「言血?你感到了什么吗?」

    看来这种程度的言血,伊尔娜还察觉不到。

    「你还记得吧,在马吉斯·巴兰的城市下面流通着含有很高浓度言血的水,因此感觉空气很清爽,对吧?这个和那个感觉上很接近,但是性质有些不同。应该说,更具特质的言血在这里隐隐地流淌着。」

    「…纳桑古拉的下水道和上水道都很完备,好像是利用湖水的水压实现循环的。或许是主干路的下方有水的通路,我觉得。」

    我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心。反正也没有人在,我蹲下来闻了闻地面的气味。然后,果然闻到了木桶酒一般的甘甜香气。

    「…喂,别摆出这种样子吧?」

    我无视伊尔娜微微眯起的眼睛,继续闻着气味,然后发现有一块铺路石散发着香气。

    「这块石头,啊,还有这块石头。还有…这个也是。」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几块铺路石散发出奇妙的言血。若是打开指尖的感觉,再去触碰石头的话,言血的触感也多少会变强。

    「…这言血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喜怒哀乐之类的鲜明感情,还很容易解读,但浸入铺路石中的言血实在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很好地表达。也就是说,虽然感觉上很明显,但如果没法在语言中找到参考,那就没有意义了。

    伊尔娜摘下单片眼镜,和我一起趴在地上。开始观察石头。如果我们在白天做这种事的话,肯定会被当作是可疑的二人组。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块石头和其他石头的材质似乎也不一样。你看,其他铺路石的岩浆岩的纹路都比较粗糙,但这个石头更加结实,紧密。啊…是这样吗?」

    说到这里,伊尔娜突然抬起了头,给了我的下把一记猛烈的一击。但她却对此毫不在意,两眼放光地说。

    「养蚁人的书库在一个叫集会所的建筑物里,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历史悠久的建筑物,比其他的民宅要气派得多。而且,用在墙壁上的石头的材质也很好。」

    「就像这块铺路石一样?」

    「对。所以说,这些石头说不定一开始不是用来铺路的。大概是为了修补道路,后来才嵌进去的石头。而且是曾经在什么气派的建筑物上使用过的石头。然后,你看,纳桑古拉里正好有一座已经消失的气派建筑!」

    「…塔吗。」

    伊尔娜似乎因这个偶然的灵光一闪而兴奋不已,几乎要跳起来叫出声来。实际上,她那隐藏不住的喜悦就体现在一跳一跳的猫耳上。

    「我刚才在书中读到,纳桑古拉很久以前因一次火灾导致城市几乎毁灭。如果塔是那时倒塌的,那么用塔的石头来重建街道也不奇怪。」

    「但是,塔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怎么会用在这种道路上?」

    「这倒也是。我还没有找到翼人的相关情报…不知道是那场久远的火灾导致书籍丢失了,还是姬尔说的五年前的火灾烧毁了书籍。我完全找不到塔还存在的时候的记录。」

    伊尔娜的疑问似乎没有完全解开。但是,刚才那种沉静的氛围已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她把查夫姆重新绑在头上,露出了微笑。

    「离天亮还有很久。我们得赶在人们出来之前进行调查才行。你的鼻子也还灵吧?」

    难道说,你打算一直调查到早上吗?

    「快快!快去闻味道!一定要调查清楚在什么地方用了多少石头!」

    「…是是。」

    之后,我们为了寻找疑似曾经用在塔的建造上的、含着言血的石材而在街上徘徊。…至于我,则是像虫子一样被她命令在地上爬来爬去。虽然我们没有做特别的记录,不过伊尔娜不愧是猫血种,似乎把每个地点都记住了。据她所说,特殊的石头集中在城市的主干道,以及贴着墙壁的地面上。

    「要是让我提出一个假设的话,那就是下水道。在马吉斯·巴兰中,言血之泉是环绕在雨水槽周围的,不过纳桑古拉墙边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净水槽。想必是为了促进自净作用吧。也就是要帮助分解污水的微小生物们。爱石国的沙漠里也有商人利用类似的方式卖水。纳桑古拉中几乎不会下雨,所以可能是制作了这种活用了湖水的机制吧。」

    我一边听着伊尔娜的解说,一边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正好经过了大广场。还没有来过这里的伊尔娜对着建在广场中央的铁栅栏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围着一圈铁栅栏。」

    「虽然只是我的猜想,或许塔曾经就在这里。很像那么回事吧?」

    我走近铁栅栏,然后不可思议地闻见了古旧石头的味道。果然,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进去看看吧。」

    「啊?」

    「反正也没有禁止入内的告示牌。这种铁栅栏,你就算抱着我也能跳过去吧。」

    就算写着禁止进入,伊尔娜也一定会进去的。我照伊尔娜说的抱起她,跳过铁栅栏,把她放在地上,追寻言血的气味,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无法从脚下的铺路石上感受到言血。倒不如说,言血就像是随风飘来的——

    「好痛。」

    低头走着走着,我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很奇怪。铁栅栏中不是什么都没有吗?实际上,即使我抬起眼睛,也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我伸出手去,指尖上却传来了硬硬的触感,仿佛空中有一块透明的石头一般。

    「伊尔娜,来这边。」

    我这么说着,回头看时,只见在铁栅栏的对面,通往广场的下坡路上亮起无数灯光。我立刻跑到伊尔娜身边,抱起她,纵身跃过铁栅栏。

    「等,等下,你突然间干什么呀?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吧。」

    「…这个之后再说。现在先想个好点的借口吧。」

    我们刚一落地,大广场上就出现了好几个拿着吊灯的人。卫兵有六个。好像是个商人模样的人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其中一名手持短枪的男人将枪尖指向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在散步——很难说出口吧。恐怕是我们进入铁栅栏中的样子被发现了。伊尔娜似乎也一时找不出借口。我们两人沉默不语,而男人冷冷地宣告。

    「我们是纳桑古拉自卫团。现在要逮捕你们。」

    我们被带往的地方是养蚁人的集会所。与其他民宅不同,这座建筑物的正面耸立着细细的装饰柱。进去后,以红褐色的大理石为饰,通往地下的门被流水般形状的石雕围在中间。

    我的刀被拿走了,手也被绳子绑住。对方完全是把我们当成罪犯了。但是,我并没有那么紧张。自卫团的训练程度一目了然,恐怕连像样的战斗经验都没有吧。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也可以抱着伊尔娜逃跑。

    不过,只要性命无忧,我还是想稳妥地解决事态。伊尔娜的调查也刚刚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线索。那个铁栅栏的谜也非常令人在意。总之,我必须设法使事态向和平的方向发展。

    集会所地下的楼梯描绘出漫长而平缓的螺旋,向下方延伸。我们走进最下层的走廊,再走下一段狭长的楼梯,就来到了地牢。牢房中的光亮只有从楼梯那边透来的光,虽然厚实的墙壁上开着小小的铁窗,但几乎看不到里面有什么。耳边传来人类的轻微喘息声,不过从言血的样子来看,那人已经快要死了。

    我们两人一起被关进同一个房间,门也被锁上。据说,我们会在第二天早上的议会上接受审问。在那之前,我们俩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这个阴森黑暗的房间里。

    士兵们离开后,伊尔娜轻轻叹了口气,靠在墙壁上。

    「这可难办了啊。来到纳桑古拉的第一天就被关进大牢了。」

    「话虽如此,你好像也不怎么担心啊。」

    「因为你看起来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嘛。总会有办法的吧?我也已经习惯坐牢了呢。还是稍微睡一会比较好哦。」

    原来是已经习惯了吗。那我就可以放心了…吗?不,仔细想想的话,强行闯入铁栅栏就是我们被抓的原因吧。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 □ □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带出牢房,来到了地下礼堂。礼堂的天花板高到让人怀疑我们是否真的在地下。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壁画,颜料剥落的点点痕迹让人联想到时间的流逝。我恍然想起赤燕国王宫里的大礼堂。大概这个建筑物也是从很久以前流传至今的吧。

    礼堂里开展着这近乎怒吼的讨论,但随着囚犯的到来,那喧闹变得鸦雀无声。我们一边感受着集中在我们身上的目光,一边被带往更深的地方。

    然后,在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一张长桌,以及在长桌后排成一排的八个老人。每个老人都瞪着毫无生气的眼瞳,肆意窥视着我们的样子。他们当然不是盛情款待的意思,但我从他们的表情中窥见的不是敌意,而是苦恼。老人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刻着深深的皱纹。然后,我略微看向旁边,只见桌子的一端有一只鸟。一只青鹰伫立在黑色的栖木上。它大概就是我和莎妮娅一起在湖边看到的议鸟吧。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大人物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坐在老人们正中央的一个戴着灰色头巾的男人开口了。

    「你们是什么人?」

    即便是一句简短的话语,其中的言血也有些带刺,而伊尔娜却以沉着的言谈回答。

    「我是伊尔娜·帕西塔鲁,正在旅行。他是我的同伴。」

    「…旅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做生意。我在各地收集情报,然后贩卖情报。如果需要担保人的话,我在山的另一边有认识的人,只要让我写信,他们马上就能——」

    「这些都无所谓。问题是,你们真正的目的。」

    「就算你这么说…」

    难道说,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正在寻找羽翼了吗。

    「我是在问你,你们昨晚越过大广场的铁栅栏的目的是什么。」

    「应该说是好奇心使然吧。我对广场上设置的铁栅栏感到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不能越过的东西吗?」

    「铁栅栏怎(•)么(•)都(•)无(•)所(•)谓(•)!有人说这次的骚动是你们搞的鬼。别想着蒙混过去。你们到底对守墓人大人做了什么?老实说来!」

    明明我们是因为翻越铁栅栏而被逮捕,可铁栅栏却怎么都无所谓?骚动?守墓人?我一头雾水。伊尔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后方传来了姬尔的声音。

    「不好意思!能让我过去一下吗!我有急事!」

    回头一看,姬尔正好拨开人群出现。她一看到我们所处的情况就瞪大了眼睛,然后瞬间展露燃烧一般的可怕凶相。但是,她咬紧嘴唇呼了口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

    「长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我的熟人,怎么能像罪人一样绑起来?」

    「正因为他们是罪人,所以才要绑起来。…但是,姬尔啊,你说这些人是你的熟人吗?这样的话,你也有参与犯罪的嫌疑了。」

    「什么罪?难道说,冰(•)的事件是他们干的?」

    「哦,还在装糊涂吗?难道你不知道守墓人大人的凶兆对我们这些养蚁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但是,那件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总之,姬尔好像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但我还是搞不清楚情况,于是插嘴道。

    「那个,守墓人大人是什么?从这里开始,我就完全不明白。」

    于是,姬尔转过身面向我,有些抱歉地说。

    「纳桑古拉的湖下存在着被称为守墓人大人的冰块。然后今天早上,我们发现湖面上漂浮着巨大的冰块。根据传说,这是凶兆的标志。事实上,去年和前年也都是在有了凶兆之后才发生火灾的。」

    接着,被称作长老的老人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瞪着我们。

    「…姬尔,那个人可是以罪人的身份被传唤到这里来的。你未经我们的许可就开口说话,只会加重我们对你的怀疑。」

    「但是长老,您到底为什么说他们和守墓人的凶兆有关呢?这两人整个白天都在和我们一起行动,完全没有可疑的动作。」

    「那些人是在晚上行动的。」

    「晚上…?」

    「昨晚,他们在街上徘徊,还做出了可疑的举动。有很多证人。」

    「怎么会,你们真的晚上出去闲逛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老实点头。如果那种动作被看到了,被当作可疑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长老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还有一个证据」。

    「昨天,好像有人从养蚁人的书库里借书,据工作人员,说是个头上缠着布的年轻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带走的书净是和守墓人传说有关的书。…姬尔,即使如此,你还要为这些人辩护吗?」

    「当然!他们的行动确实很不常见,可是,根本无法证明到底是不是他们带来了守墓人大人的凶兆吧。」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们正在盘问。」

    「那就好像一开始就认定他们是罪人一样——」

    「如果你再反抗我们,你也会背上相应的嫌疑。」

    尽管如此,姬尔还是想反驳,但被伊尔娜制止了。伊尔娜凛然的声音响彻礼堂。

    「我所调查的是关于翼人的传说。而且,我也确实知道被称为守墓人大人的湖底的大冰块。在很久以前,那场大火灾袭击纳桑古拉的时候也出现过凶兆,而在献上活祭之后,火焰才得以平息。」

    活祭,这样的词语让周围一片哗然。长老一脸痛苦地瞪着伊尔娜,但她本人连眉毛都没动一根。

    「不过,看你们的样子,我也在怀疑活祭这种方法是否真的有意义。往年发生水灾之时,你们都有献上活祭吗?」

    老人没有回答。

    「嗯,应该是没有献上吧。但是水灾要是再持续下去的话,人们的不安就会高涨。那么就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活祭是不是有效的呢?然后,你们偶然间发现了我们,岂不是正好很方便吗?」

    真是单刀直入的说法。伊尔娜的推测应该没错吧,但像这样突然戳中对方的要害的话,会惹怒对方吧。长老的手也在颤抖着,就在我以为他马上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伊尔娜突然换为柔和的语调,继续说道。

    「不过,我理解你们的不安。而且幸运的是,我对这个凶兆非常感兴趣。就算你们怀疑我们也没关系,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由我们来解开这个凶兆的谜团。根据传说,凶兆会持续数日,而且冰的数量每天都会增加。先前的大火灾是在凶兆出现六天之后发生的,所以最多有五天的延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调查凶兆的谜团。如果到了第五天,凶兆还没有停止,那么就把我们当作活祭也没关系。」

    …当活祭也没关系,这家伙是怎么自信满满地说出这种话来的在。不过确实,如果我们在这里保持沉默的话,很有可能被他们当作活祭。

    「即使你们现在杀了我们,或者拷问我们,也得不到新的情报,而且凶兆大概还会持续下去。你们的不安永远不会消除,搞不好的话,灾难或许真的会降临。那么,至少请给我们五天的时间。我们没有更多的期望。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交易吗?你们没有损失,活祭也有了保证。完全是白赚嘛。」

    长老发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低沉呻吟,但也无法立即拒绝伊尔娜的要求。因为伊尔娜的发言明显令周围的旁听者为之动摇。伊尔娜从一开始就是在对长老以外的人说话——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威胁吧。就算杀了我们,灾厄也无法停止。这是非常单纯的威胁。

    「…但是,如果继续放任你们不管的话,难保不会给纳桑古拉招致更加巨大的悲剧。」

    「那么,就只允许我们在书库进行调查就行了吧。那样的话,只是地点变了而已,我们还是和被关在牢里一样。…可以吗?无论你们怎么怀疑我们,都无法证明我们真的和凶兆有关。在这里逮捕我们对你们没有任何利益。这场交易,只关系到你们是否会吃亏的问题。」

    长老叹了口气,额头上堆起更深一层的皱纹。其他老人们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围成一个圈。他们几乎没有肢体语言,或摇头或点头地互相交换意见,而我们则因不知道议论进展如何而感到焦躁不安。姬尔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一脸不安的表情注视长老们。

    有一次,长老对着守在房间侧面的青鹰唤了一声「雅尔奇奥斯卡」殿下。一名士兵随即把栖木搬到老人们身边,青鹰也加入了讨论。接下来,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得出了结论。每个人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后,长老再次开口。

    「我们决定将对你们的处置保留到五天后。不过,在此期间你们的人身自由将被养蚁人监视。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不准你们进入书库以外的地方。」

    「我知道了。」

    「还有,姬尔。你也有嫌疑。如果你再做出奇怪的举动,或者做出和所有养蚁人敌对的行为的话,我将不得不做出更加严厉的判断。…你的女儿还很小吧。注意不要走错了路。」

    姬尔被无罪释放,但她本人似乎还是不服气的样子。姬尔握紧拳头,默默低下头。

    接着,我们被直接带到书库。刚被关进书库,门就从外面被锁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宽敞的、有很多书的牢房了。

    「…真是受不了啊。」

    我叹息着说道,伊尔娜一边揉着被绑得发红的手腕,一边这样回答道。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来解决了吧。」

    「但是,就算我们解决了谜团,你觉得我们真的会被释放吗?我总觉得他们会找个理由把我们扔进湖里。」

    「到那个时候就请你想想办法吧。我会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努力的。」

    「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喂。」

    「因为凶兆什么的基本都是童话故事嘛。跟梅托拉吉戈德的传说没什么区别。然后现在,既然我说要解决这个谜团,那就必须得做好斩断雷霆的觉悟才行。」

    伊尔娜边说边从旁边的书架上随便抽出几本书,扔进了很久没有用过、满是灰尘的壁炉里。接着,她拿出不知从哪取出的小瓶子,把里面的液体洒在书上。

    「你在干什么啊。那可是书啊。」

    「在这么冷的地方,我们恐怕捱不过五天就死了吧。而且,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兵书之类的书,就算烧掉了也不会影响到别人。这里的人们好像也没有怎么认真训练的样子。」

    …虽然她很喜欢读书,但说起这种话却毫不留情。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还对书客气什么啊。」

    伊尔娜又拿出了藏在某处的打火石,立刻把书点着了。而且她还把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放在地板上,拆成碎片,毫不犹豫地扔进壁炉里。做到这里,她的手法之利落让我不由得为之佩服。

    然后,火越烧越旺,熟悉的气味开始飘在书库中。

    「这个,不是亚尔娜的香药吗?」

    「对。我听说它能驱虫,觉得很方便,就向苏请教了制作方法。」

    「可是为什么要洒在书上?」

    「…你也稍微动动脑子吧。有壁炉就代表这里和外界相通吧。如果是苏和贝奥尔的话,要闻到这个味道也不难。」

    她是想让苏顺着壁炉过来吗?虽然觉得很对不起苏,但既然我们已经像这样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就必须要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尽量做一遍才行。

    「我记得这个书库的深处有一个没有启用的管理室。纳桑古拉的地下水也通到这里,所以不用担心水的问题。食物的话,他们多少会给我们一点吧。感觉搬到这边来住反而更方便呢。」

    「期限是五天…」

    「为了能在这里待五天以上,加油吧。帮我把书拿过来,我要开始读了。」

    就这样,为了解开纳桑古拉的传说之谜,我们开始不眠不休地搜寻书库。只要是和传说有关的书,我都会全部拿到伊尔娜身边,而伊尔娜读完之后,我再默默地把书放回原处。虽然多少需要活动身体,但体力活对于蛇血种的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间断地集中精力读书的伊尔娜应该更累吧。她不时愉快地翻动书页的样子,对我而言是令人怀念的光景。类似薄荷的香气和书籍散发的纸张的干燥气味,让我想起了曾几何时和亚尔娜一起读书的日子。

    只是,在赤刀被夺走的现在,我总觉得有些冷静不下来。虽然我知道很快就能把刀拿回来,但腰带上欠缺的重量却让我相当不安。不久之前,我的心明明还被那重量压垮,现在却因离开了刀而感到如此恐慌。明明我现在连拔出刀的胆量都没有,却又无法放手。我绝对不能忘记亚尔娜——

    □ □ □

    凝视着书中所描绘的家人的绘画,我的心中一阵痛楚。那是爸爸,妈妈和一对兄妹。虽然我做了很多努力,但他终究还是不明白。虽然他总是很冷淡,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但也应该是个普通的男孩子。为了见我,他每天都来书库,陪我聊天,就连手语也会拼命地记住。但是,他也有确实怎么也搞不明白的时候。现在就是那样。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家人」这个词。起初我以为他是在捉弄我。但是,他是真的不明白。他是真的是在不知道这个词的情况下,长大的。

    每当触碰到画中的母亲,我的心里就更加难受。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收回了胳膊,但他却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我。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家人是什么的话,那么他也应该不会知晓没有家人的寂寞吧。他不知道什么是母亲,所以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也不会有痛苦的回忆。比起失去家人的我,不知晓家人的他反而更加幸福吧…太过分了,我在想着很过分的事情啊。

    他不知道家人,这一定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才对。因为,若是被妈妈拥抱的话,心情会变得无比温暖啊。不知道这温暖是很悲伤的事,所以,他比我幸福什么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正因为我是会考虑这种事的孩子,所以妈妈才会讨厌我的吧…

    ——突然,我被他抱住了。柔韧钢铁般的纤细身体。不懂得分寸的笨拙。但是,当两人的脸颊和脸颊贴在一起时,我能感到他的身体非常温暖,柔软。虽然我只是被抱着而已,却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雀跃跳动。

    〔你,你突然间干什么啊。〕

    「我觉得,如果我和亚尔娜做同样的事,或许就能稍微理解下那个词的意思了。」

    〔云法是被  拥抱的人啦,所以就算你模仿…〕

    「亚尔娜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吧?」

    他模仿着我教他的手语问道。我〔还在呢!〕这么回答。但是,我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好了。

    〔…还在呢。〕

    他皱起眉头,仿佛在说,那到底是什么人一般。

    「那是很重要的人吗?」

    〔…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呢。〕

    我只能这么说。不是他听不懂,而是我没法好好解释。母亲是什么?家人是什么?明明是我现在非常想要的东西,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六点的钟声响起,他回去了。他一如既往地冷淡,但还是朝我挥着手,我目送他消失在书架的阴影中。

    于是,寂静降临了。巨大而昏暗的寂静从书库底部渗了出来。当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前一刻,仿佛燃尽生命的余晖降临了。

    书库好像在燃烧。

    以及,燃烧一般的孤独。

    为什么我没有被爱呢。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因为我是个无聊的孩子?这种事,我已经想了几百次,几千次,但果然还是不明白。

    书库里明明这么美丽,但也正因为这么美丽,我的心脏才会被燃烧殆尽。他消失后的寂静实在是太痛苦了。我感觉自己一个人丢在了血一般赤红的大火里。

    我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

    充满书库的寂静化作火焰袭向了我。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 □ □

    …我梦见了亚尔娜。不是噩梦,而是我变成了亚尔娜的梦。当然,与她的言血联系深切的我,要知晓她细腻的感情并非难事。但是,它实在是过于细腻,同时还伴随着贯穿我身体的疯狂激情。断言母亲不可能爱着自己的少女,内心深处潜伏着炽热的感情。亚尔娜果然也在希望着。那是混杂着怨恨与憎恨的强烈欲望。是我终究无法与她共同分担的,唯一一个愿望。

    其实我只睡了一瞬间而已。看来,似乎是搬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打算在椅子上坐一会儿的时候,被满溢在书库中的香气所诱,打起了瞌睡。我抬头看去,只见伊尔娜依然在翻着书页。我因意外袭来的亚尔娜的感情而呆愣了片刻,不过突然,寂静中断了,我的思考也被打断。

    随着一个厚重的声响,已经打扫干净的壁炉中的灰尘开始鼓了起来,其中,一个小小的黑块露出了脸。

    「…太糟糕了。」

    苏飞出暖炉,抖动着身体,沾满全身的煤灰在绯色的羽翼上留下了丑陋的斑点。

    「居然让我从烟囱里钻进来。如果火还烧着的话,我还以为会被整个烤熟了呢。」

    「那样的话因为很热,所以苏根本进不来吧。虽然我觉得伊尔娜肯定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就是了。」

    「…问题不在这里吧…」

    伊尔娜久违地从书上抬起头,从管理室里拿来湿抹布。她一边帮苏擦着污渍,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么,外面是什么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你们两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吗?」

    「是因为凶兆吧。为了解明凶兆,长老才把我们换到书库来监禁。条件是未来五天之内都不会杀我们。」

    「…我也从姬尔那里听说过了,不过,没关系吗?如果做不到的话,要是不快点思考逃跑的方法,养蚁人很有可能真的把你们当成活祭。」

    「要是我们擅自逃走的话,莎妮娅她们的立场也会变得很艰难吧。因为我们和她们的关系已经暴露了。」

    「…嗯,话虽如此…」

    「倒不如说,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要是真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还有云法和贝奥尔在呢,总会有办法的。但是,姬尔和莎妮娅是养蚁人.她们的故乡就在纳桑古拉。如果她们因此被赶出去的话,可不是我们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而且,姬尔在养蚁人中人缘似乎不怎么好。只要回想起长老的语气,就会觉得养蚁人并不如听说的那样铁板一块。

    说到这里,身体已经变干净的苏来到桌子边缘,点了点头。

    「纳桑古拉很少有外人来,所以对外地人很严格。姬尔没有结婚,总是待在城外,所以没能很好地融入养蚁人的圈子。」

    说到底,家庭一样的集团也就是这种程度了吧。人类并非仅靠信念就能一直联手下去的坚强存在。如果集团的规模变大,那就更困难了。团结得越是紧密,某种意义上也就意味着越是受限。

    「你去湖那边看过了吗?我们毕竟只是听说而已。」

    对于伊尔娜的问题,苏点了点头。

    「很厉害呢。湖面上真的浮起了好几个像岩石一样的冰块。」

    「有什么奇怪的吗?」

    「…嗯——,冰就只是冰而已。不过我觉得言血的浓度稍微高了一些。」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如果湖底有冰,也就意味着有什么可以制冷的东西吧?反过来说,就是因为那个东西消失了,冰才能浮上来。」

    「纳桑古拉的湖是一座火山湖吧。如果有某种东西能让火山冷却下来的话,那么以前的大火灾会不会也和那个东西有关呢。」

    「确实呢。火山喷发造成的灾害化为不详的记忆,至今依然残留在人们心中,有这样的感觉呢。」

    这样的话,就能说得通了。但是我不明白的,反倒是守墓人这边。

    「为什么要把那块冰叫做守墓人?」

    「根据书上的介绍,应该是养蚁人的当地信仰。蚂蚁只会在纳桑古拉的湖中繁殖,所以养蚁人会在湖中捕捉幼蚁。同时,养蚁人好像有把死去的蚂蚁放回湖中的传统。大概从那时开始,湖底的冰就被称为守墓人大人了吧。」

    「说起来,我看到那个仪式了。」

    「仪式,是蚂蚁的葬礼吗?」

    「是的。昨天晚上,我飞到了墙壁上方,看到人们往湖里投入蚂蚁的尸体和贡品。那一定是葬礼吧。」

    「…但是,一般来说,虫子死了都会埋在土里吧?就像人类一样。」

    「没错。会被分解。」

    「说起来,我还不是很明白。虫子是生物机械吧?机械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虫子也会回归泥土,那它们和其他生物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嘛…所谓的生物机械,指的是它们以言血为燃料吧。因为虫子的构造不像其他生物那么复杂,即使吃了言血以外的东西,也无法将之转化为力量。所以虫子与其说是机械,更像是残缺的生物…这就是我的印象。」

    虫子是最古老的鸟献之一的说法,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只有一部分鸟之一族在流传这个故事。对鸟来说,虫子也是充满谜团的生物。虽然也有像养蚁人那样利用虫的习性与其共生的人类,但人类只是遵从传统,并不了解其构造。蚂蚁的葬礼也是,只是重复着习俗而已。

    「…纳桑古拉的麻烦之处在于,它的历史中明显存在着空白。虽然建造这个城市的是鸟,但现在城市由养蚁人统治,我想他们应该保留着很多的传统和成规,但是却不知道传统由何而来。所以,仅仅是上古时代的一个凶兆就让他们如此不安。虽然我才刚开始寻找,但这间书库里果然还是几乎找不到大火灾之前的情报。我能感到存在某种巨大的隔阂。隔阂对面的过去,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无论是翼人还是守墓人,都在巨大隔阂的另一边。」

    「我们原本以为对古老石头的调查能起到桥梁的作用,结果也受阻了。」

    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陷入被迫背负无谓罪名的窘境。

    「是的。我认为那个调查正是关键。塔倒塌了,城市的格局也改变了。因为大火灾,整个城市迎来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伊尔娜也皱起眉头,露出沉思的表情。

    「大体的脉络已经形成,但光靠推测还是不够。我们必须在解明秘密的基础上,阻止凶兆才行。」

    如果不能阻止冰浮在湖面上,那么浮在湖面上的人就是我们了。

    「嗯,反正还有时间,我要继续调查。苏,你也来帮忙吧?书页的话,就让云法帮你翻吧。」

    我的工作好像又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一项,但既然这事攸关性命,我很乐意帮忙。而且我也不想再在瞌睡中做那个梦了。那个梦给我带来了和亚尔娜死去的噩梦不同意义上的痛苦,我可吃不消。

    ——在那之后的两天,我们几乎调查了养蚁人的书库中所有的书,结果一点新的情报都没有得到。

    在这期间,湖上不断浮上冰块,终于,我们在第三天的早上得到通知。据说养蚁人的不安已经无法抑制,因此期限将被提前一天。

    □ □ □

    距离我最后一次听到翻纸的声音,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

    地板上是堆积如山的书和纸。刻在上面的每一句话都接受过我们的视线,继而让我们失望,被我们扔到后面。没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书都读过一遍了。虽然读过了,但其中没有我们需要的信息。即使如此,伊尔娜还是生怕看漏了什么,把书又读了一遍。但是绝望的氛围已经很浓厚。只要有一点点线索的碎片,或许就能起死回生。但是,连碎片都没有。体力和时间不断被消耗,伊尔娜坚韧的意志也一点点被削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头上的查夫姆都觉得碍事,把头上的布扔掉,将头发束在脑后。但是,她那平时总是形成美丽三角形的猫耳,现在也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代替她读书。但我的知识还不足以支撑我去详细查证情报。因此,我只能无力地等待。我只能呆呆地看着无法把视线停留在书本上,眺望天花板的伊尔娜。再努力一些吧——我不可能对已经如此努力的她说这种话。

    「…可以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我不认为今天一天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伊尔娜自暴自弃地说着,侧脸上如实流露出积攒的疲劳和睡意。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

    「…要不要给你揉揉肩膀?」

    点头。伊尔娜头也不抬地动了动脖子。我的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的构造。但是,她的肩膀就像是披上了铁甲一般坚硬。我一边注意不要用力过猛,一边将拇指按了下去。

    ——嗯呀。

    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不,应该是太痛了吧。我换了个手法,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喵呀。

    又传来了奇怪的声音。…看来伊尔娜也相当疲惫了。不过这一次,她似乎心情很好,猫耳轻轻颤抖着,呜嗯——地伸展开。

    「…只有伊尔娜太狡猾了。」

    苏在书山的一角停了下来,用疲惫的目光盯着我。

    「给伊尔娜揉完后就给你揉。」

    苏看书的努力程度也不输伊尔娜。按摩这种小事,无论多少都可以给你做。

    「…但是,真的是没找到呢。」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吧?怎么办?」

    「那么…就只能强行逃跑了。对吧?」

    伊尔娜没有回答。她似乎连回应我的话的力量都没有了。

    「是不是该想想要怎么逃跑了?果然,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不是我们注意没注意到的问题,而是情报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逃跑的话也有很多麻烦啊。要怎么才能把刀拿回来呢…」

    「姬尔已经调查过了。昨天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把集会所的构造告诉我了。」

    …姬尔已经预料到我们的极限了吗。虽然很感谢姬尔的斡旋,但结果,我们终究还是让她站到了养蚁人对立面,很是后悔。虽然依靠苏为中介的联络并没有暴露,但姬尔已经被怀疑了。如果我们逃走了,首当其冲被追究责任的人就会是她吧。

    「但是,问题在逃出去之后啊。」

    苏对此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伊尔娜也没有回答。

    「…我们总不能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吧。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凶兆的出现是事实。这里又会发生火灾,水灾等灾难也说不定。」

    「……」

    「我虽然对那些养蚁的家伙没什么感恩之心,但他们也是出于不安才把我们抓起来的吧。这也是无奈之举。而且,我们若是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也就等同于对莎妮娅她们见死不救啊。」

    「……」

    「伊尔娜。」

    「……」

    「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着呢。」

    「那就说点什么吧。如果你有意见的话,就不必隐瞒了。」

    伊尔娜把脸埋在桌子里,发出「呜呜」的奇怪呻吟声。最后,她再次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然后,她一脸认真地说,

    「我(•)觉(•)得(•)见(•)死(•)不(•)不(•)救(•)也(•)没(•)问(•)题(•)。」

    是这样吗。我暂时停止了揉肩,坐在她的身旁。她有些犹豫地继续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这么做。不过,只要让莎妮娅她们离开纳桑古拉就好了吧。是生命,还是故乡?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吧。何况她们本来就是旅行商人,所以在别的城市也能生存下去吧。」

    「但是。」

    「请听我说完。我讨厌像那些养蚁人的长老一样,自己不去行动,却把责任推给别人来忘记不安。所以我也不想救他们。只要告诉其他人逃离纳桑古拉就足够了。至于听了之后要怎么做,是他们的自由。」

    伊尔娜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继续说道。

    「因为,这个问题的规模远远超过了我们能解决的范畴。我们终究只是旅行者。虽然我很想要帮助曾经关照过我们的人,但是没有帮助更多人的义务。那样做只是不自量力而已。…当然,我知道这样说相当狡猾,请你原谅。亚(•)尔(•)娜(•)是(•)王(•)女(•),有(•)着(•)能(•)引(•)起(•)奇(•)迹(•)的(•)力(•)量(•)。所以她多少有着救人的责任和能力。但是,我们不一样…云法,你不一样。你只是个普通人。你能保护的,只有你身边的人。我能守护的,也只有我身边的人。…人类能做到的,不就是这种程度吗?这样不就足够了吗?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背负这个城市所有人的生命。」

    …我们并不是为了帮助他人才开始旅行的。我知道的。在耀天祭上挫败猫的阴谋也好,打消国王期望的战争也好,这一切都是出于亚尔娜的意志。保护人民的人是亚尔娜,而不是我。我只是想要保护决意守护大家的亚尔娜。所以,现在在这里想要拯救纳桑古拉的人们的愿望,绝对不是出于我(•)的(•)意(•)志(•)。我只是希望能像亚尔娜一样活着,我自己并没有——真正地想要帮助人们。

    「云法,你现在可能正在寻找一个能赋予你生命的人,但是,如果你在心中塞入太多的、甚至无法容纳的人进去,然后连着你的心灵一起破裂的话,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该决定如何使用你的生命的人是你。但如果那是鲁莽的话,我会阻止你。因为,我认为这是在保护你。」

    突然之间,我因被夺走的赤刀不在我的身边而到强烈的痛楚。现在我必须一个人做决定才行。我不能把亚尔娜当作借口,不能把亚尔娜的意志当作是我的意志了。…应该挥刀的瞬间,无论何时都必须在触碰刀之前做出决定才行。我身为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必须凭自己决定那一刻。

    而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对于知晓如何使用自己的生命的伊尔娜的话语,任何的反驳都只会被当作是空洞的华而不实的话语。但是突然间,她「…嘛啊,也没必要现在就见死不救呢。」如此呢喃道。

    「…那么,也就是说…」

    「确实,我们已经做了在这(•)里(•)能做的所有事情,但是还没有把全部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哦。我们还有其他可以去探寻的地方。」

    伊尔娜拿起放在身边的一张信纸,在桌子上摊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就算这个书库里没有留下情报,我们也不知道其他书库是什么情况。创造了纳桑古拉城的是鸟,而且在昼山羊国里,存在着世界上最为出名的鸟的住处。」

    「…是离(•)鸟(•)之(•)森(•)吗?」

    那是位于阿夫卡山脉边缘的鸟之国度。不,是连国家都不知道称不称得上的鸟之聚落。

    「没错。当然,去那边也只是有可能得到情报而已。没有确切的证据。离鸟之森是一般的商人无法进入的地方,所以我们也可能吃闭门羹。——但是,你不觉得比起在这里干等要好得多吗?」

    伊尔娜摊开的地图上画着像叶子的脉络一样错综复杂的网。然后,网的最上面写着《蚁穴》几个字。

    「这是养蚁人的古老坑道图。纳桑古拉在这里,离鸟之森在这边。以前,人们要把挖掘出的矿物运到离鸟之森,为此才建造了坑道。坑道里的路线虽然复杂,但只要全部记住就没问题了。我最擅长这种事了。」

    「你是说,从这里溜出去,去离鸟之森,然后再回来吗?」

    「就是这样。如果地图没错的话,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在那里调查。应该也能赶上最后的期限。至于能不能顺利逃走,就看云法你了。苏,你去告诉姬尔,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果断实行计划。还有,请你跟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有件事希望可以请她帮忙。对了,贝奥尔现在和莎妮娅她们在一起吧。」

    「嗯。他们就在姬尔的蚁仓。」

    「那么,请你告诉贝奥尔,让他在离蚁仓最近的湖岸边等着。你和姬尔之间的联络千万不要暴露。」

    「我知道了。」

    苏用脚爪把伊尔娜准备的信纸抓住,飞了起来,然后眨眼间就消失在壁炉的烟囱里。苏也完全没有休息啊。等苏回来后,我再好好给她按摩吧。

    只剩下两人的书库恢复了寂静,不知为何,我们彼此都找不到打破沉默的机会。但是,当我抬起头来窥视伊尔娜的样子时,却正好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我「呼」地在腹部用力,仿佛吐出憋在心中的叹息一般说道。

    「…谢谢你。」

    「…我可没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多亏你阻止了我,我才能好好思考。怎么说呢…我想我现在需要的,大概就是迷茫吧。我…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迷茫,思考总是很单纯。」

    「那并非笨拙。因为你的感觉太敏锐了,要是每件事都要一一思考的话,你就无法行动了。所以,你才会将果断行动的方法刻在自己身中。而且不只是这样哦。」

    你在说什么呢?伊尔娜的语气就像是在这么说一样。我再次愣住了。然后,不知为何,我感到一股沸腾般的愉悦笑意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

    「…有什么好笑的?」

    「伊尔娜,你明明和我相遇还不到一个月,却这么简单就看穿了我十多年的烦恼。真是太厉害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干脆。」

    因为,没有比这更令人舒心的事情了吧。伊尔娜说,给我引导就是报恩,但是,她已经给了我超出我给她的程度的指引。

    「我一定是需要一个像是伊尔娜的人。」

    而且不只是我,很多人应该都需要伊尔娜这样的人吧。渴求她的直率话语的人,总是藏在某个地方。比如说…黄昏时分,在书库中无法向任何人求助的孤独少女。

    如果伊尔娜和亚尔娜早些相遇的话——虽然事到如今再这么想也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对于无法将错综复杂的心情顺利吐露出来的人们来说,伊尔娜的话语就是救赎。她的那份直爽在背后支持着不知所措的我们,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如果是她的话,即使是拯救年幼的亚尔娜,说不定也能做到。

    我想到这里,发现伊尔娜张大嘴巴直直地盯着我看,

    「…你还是先想想你话语的分量再开口吧。」

    她不满地嘟囔着。然后趴在桌子上藏起了脸。

    「…为什么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我是想在逃走之前睡一会儿,恢复体力。」

    「那么,就去管理室的床上睡吧。」

    「不用,就这里就行!」

    伊尔娜固执地不肯抬头。

    「…你脸很红哦?冷的话,果然还是去床上——」

    「吵死啦!云法你也给我闭嘴休息!」

    她果然是生气了嘛。要是继续惹她不高兴就麻烦了,我也默默地闭上眼睛。

    ——总有一天,我会不得不做出选择吧。不是模仿谁,也不是放弃,而是选择我真正的希冀。在伊尔娜的支撑下,我虽然迷茫,但即使如此,也总有一天能够抓住它的吧。

    但是,我突然想到。

    在我抛却迷茫之时,亚尔娜的思绪又会如何呢。

    被关在那赤红燃烧的书库中,以及,被关在一把赤刀中的她,会连一句叹息都无从吐露,就这样永远迷茫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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