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库的门是在生锈的铁框上嵌上了一块厚厚的木板形成的。根据苏的汇报,外面还有两个巨大的门。大门紧闭着,坚固程度不亚于监狱。
我双手扶着门,弯下腰向前迈步,将全身的言血凝聚起来,流向纵向的力道。起初,门纹丝不动,只有我的手腕和小腿肌腱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但是,当木桩一般的言血从我的脚底流到地面时,吱呀,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碎裂声音。接着,即使隔着门扉,我也知道对面的木头碎裂四散。门随着一声巨响倒在地上。
「辛苦了。不过,希望能再安静一点地开门呢。」
伊尔娜轻轻笑着说道,跨过门走了出去。我手脚麻痹,全身烧起来般发热,连开玩笑的余力都没有了。虽然蛇血种很适合做力气活,但持续使用增幅的言血会极大地消耗精神。
「要在麻烦的追兵到来之前赶过去。」
说着,伊尔娜在走廊上跑了起来。地道里没有一盏能够照亮脚下的灯,我们举着用管理室的挂布做成的火把,直接冲向卫兵室。根据姬尔的情报,那个房间的最深处好像放着刀。但不幸的是,我们在走廊的中途遇到了两名卫兵。几秒钟后,他们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从腰间拔出短剑。
「伊尔娜,退后!」
我重新接上言血,蹬着地板加速。卫兵们斜置剑尖,瞪着我们,双腿颤抖着。我用两步缩短距离,跳向其中一人,就这样轻轻用掌根拍了下他的心口。加上前冲的势头,我似乎用上了比预想中还要大的力气。对方的脚刚从地面上浮起,就砸到了墙上。
另一个卫兵慌忙将剑刺了过来,但已经太晚了。我单手扭起他的手腕,仿佛要让流向我的大腿的言血缠住对方的腿一般踢了上去,对方的身体翻了一个漂亮的跟头,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你没杀了他们吧?」
「再怎么说,这种程度应该也不至于死吧。」
…大概吧。不,我真的没打算杀了他们,只是对方实在是太弱了,我还是应该更注意下力道的。不过,总之这两个人似乎都还有呼吸,应该没问题吧。
就这样,我们直接走向卫兵室。里面有两个大个子男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的周围放着山一般的小小酒杯,而这也在伊尔娜的计划之内。她好像拜托姬尔在侦察时顺便送了一些掺了一点点药的酒过来。
「他们的体格虽然很大,效果却很好呢。还好我加强了药效。」
「…你啊,为什么会制作安眠药啊?」
「因为我读了很多的书。」
我想问的才不是这个。但是,随着我们的逃脱顺利进行,我越来越越对纳桑古拉的自卫能力感到不安。虽然对我们而言算是万幸,但在这个没有国家庇护的城市中,他们到底是如何应对外敌入侵的呢?
我把立在房间一角的赤刀插在腰带上,用绳子紧紧地穿过挂环。伊尔娜在附近的架子上翻了翻,然后把一块布扔了过来。
「先披上自卫团的外套吧。可以的话还是尽量避免战斗。」
在前往集会所的螺旋阶梯之时,我们与几个卫兵擦身而过,但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到了之后楼梯,我们快步爬上去,顺利通过。即使到了地面,也没有人发现我们逃走了。考虑到万一,苏和贝奥尔还在待命,随时准备佯攻。但这样的话,就不必麻烦他们了。
集会所的玄关处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小声交谈着。凶兆已经到了第四天,人们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了吧。我们走入人墙,以不会显得太不自然的速度前进。但是,当我们终于看到外面时,偶然遇到了一群士兵。其中一个人高举黑色的栖木,在那里,一只青鹰从天而降。
那悠然的振翅模样,让我的目光一不小心就被吸引了。
…糟了。
我与议鸟四目相对。
紧张贯穿全身,被那透彻目光射穿的我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但是,青鹰也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我看。
「喂,快逃吧!「
伊尔娜拉着我的手,我才终于得以移开视线。士兵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结果,我们没有被任何人盘查就溜出了集会所,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
「遇到青鹰真是太不凑巧了,幸亏没被发现。」
伊尔娜一边小跑一边如此嘟囔着,但我不一样,我觉得青鹰肯定注意到了,但是却放跑了我们。…虽说昼山羊国的议鸟和纳桑古拉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为什么不抓住我们呢?我挥去烙印在脑海中的青鹰的目光和那股违和感,加快了脚步。总之,我们顺利逃出来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一刻不休地移动才行。
我们身披月光,溜出纳桑古拉城,沿着湖岸向坑道走去。途中,苏也顺利与我们会合,停在我的肩上。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姬尔她也没事吧?」
「嗯。她在酒馆里待机。大家都看到她了,应该不会招致多余的怀疑。」
苏在上空注视着我们的样子,但可能是飞累了吧,她刚落在我的头上就开始呼呼大睡。…倒也没什么关系,但她在这么摇晃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睡着啊。
过了一会儿,湖岸上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狗。它浓密的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用静静的目光在等待着我们。但是它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莎妮娅紧紧抱着贝奥尔,在等着我们。
然后,她走到我们身边,拿出背在背上的皮袋。
「这个,是妈妈叫我拿过来的。里面有吃的。」
莎妮娅把行李递给了我。看来我们又受这对母女的关照了。不过,这样一来旅途就轻松多了。能领受的东西就让我尽量领受吧。
然后,莎妮娅朝着坑道的方向迈出脚步。伊尔娜急忙问道。
「莎妮娅,该不会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吧?」
「妈妈让我带你们去通道。」
「那可不行…」
伊尔娜弯下腰,看着说着「为什么」,疑惑地歪起头的莎妮娅。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莎妮娅,你还是快点回蚁仓吧。和我们在一起,会被当成坏人的。」
「…因为,妈妈说伊尔娜你们不是坏人啊?其他人都说是你们做了坏事,所以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但是,妈妈说没有那回事。」
「是呢,我们没有做愧对纳桑古拉的事情。但是,我们是逃出来的,这是不被允许的。莎妮娅也是,要是在必须安静地待着的时候擅自溜出来的话,会被妈妈骂的吧?违反规定是不行的。所以说,我们终究还是坏人。莎妮娅,你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伊尔娜催促莎妮娅回去,但她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地垂下眼睛。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呐…纳桑古拉要消失了吗?」
月光下,少女的眼瞳不安地摇曳着。
「…大家都说纳桑古拉要结束了。说每天每天都有很多冰浮上来,已经撑不下去了。还有守墓人大人很生气什么的。…但是,结束了是什么意思?莎妮娅和妈妈会怎么样?而且,伊尔娜你们也会消失吧?我们非得要说再见不可吗?」
莎妮娅细微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晚的湖岸上。贝奥尔慢慢来到莎妮娅身边,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他的眼瞳就像是在说「没事的」一样,很平静。
「…要和我们说再见,还早着呢。」
伊尔娜用毫不动摇的声音回应莎妮娅。
「听我说,莎妮娅。你见到妈妈之后,就告诉她,你们两人要躲在城外。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回来的时候我们能为纳桑古拉做些什么,但总之,现在还没到说再见的时候。」
「我们还能见面吗?」
「能见面的。到那时候,你再尽情地和贝奥尔玩吧。」
莎妮娅的脸上恢复了一些明朗。然后,她最后一次紧紧贴上贝奥尔的脸,低声说着「再见」,回蚁仓去了。
我和伊尔娜乘在贝奥尔的背上,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开始跑向坑道的方向。我们爬上山麓,就这样直接冲进洞穴。即使有莎妮娅给我们准备的灯笼,坑道里还是很暗,寒气逼人。伊尔娜每次遇到岔路就会告诉贝奥尔方向,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向哪个方向前进了。坑道里的道路几乎没有区别,所以没法给我移动的实感。纳桑古拉给我们的期限明明越来越近,我们却好像在时间静止的深夜中徘徊,让我越想越焦躁。
因为贝奥尔跑步的速度一直没有放慢,我不得不抱紧坐在前边的伊尔娜。隔着衣服感受着她的体温的同时,我想起了第一次碰见她时的事。当时我们一起乘在狗上,只要有一点点的身体接触,她就会勃然大怒。而现在,即使我搂着她的腰,她也没有一句抱怨。我可以从指尖感受到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全身咚咚地回响。这时,伊尔娜突然开口说道,
「我们总是在逃跑呢。」
「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云法你们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不是被不明身份的人盯上而在逃跑吗?」
伊尔娜也和我想起了同样的事情吗。
「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在逃跑吧。只是在假装逃跑而已。」
「算是吧。但是,你竟然不惜做出越狱这种招人怨恨的事,也要帮助他人啊?不知道该说你还是那么不走运,还是说你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呢。」
「旅行中不就是常伴危险吗?」
「…我才不想要这么辛苦的旅行呢。而且…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留在那里。」
「所谓的安居之地吗?」
「没错。就是一直待在那里也能安心生活的地方。云法呢?你不想回赤燕国吗?」
「我想回去的赤燕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茫然地,我回想起浸没在夕阳中的书库的光景。那是我已经失去的未来,是封入刀中、无法取回的记忆,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中。我已经看不到那个书库中不可或缺的笑容了。因此,我的安居之地已经——
「——那你就只能去创造了呢。」
「哈?」
「那就只能创造出一个让你想要归去的国家了。即使不能创造出完全一样的东西,也可以创造出与之同等重要的东西。」
「…是要我去建国吗?」
「只要有人民和土地,国家就得以成立。是啊,云法,如果你能建立一个非常美好的国家的话,我可以当其中的第一个国民哦。当然,你要给我特别待遇才行。」
「那么,为了满足伊尔娜,我至少需要一片面积足以建起书库的土地啊。」
「没错。你至少要建一个图书馆当作我的家。」
真是个要求相当奢侈的国民啊。…但是,结果还是书库吗。不可思议的因果让我不禁笑了起来。我似乎和想要生活在书库里的少女有着某种缘分。
「但是,只有两个人的话,作为一个国家而言很寂寞啊。」
「是啊。所以,你就建造一个供我们这样的人聚集的地方不就好了吗?」
「是为遭人讨厌的人建造的国家吗?」
「是(•)为(•)亡(•)命(•)者(•)建(•)造(•)的(•)国(•)家(•)啦(•)。」
…为了那些已经无处可归的人们吗。这个,嗯,或许不坏。
我一边注视着伊尔娜的背影,一边思考着,她最终想要回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为了亡命者而存在的国家。
让我想要归去的国家。
在那里,亚尔娜也一定能笑着度日的国家。
□ □ □
途中虽然有过一小段休息时间,但我们仍旧在不眠不休地移动。话说回来,一直在奔跑的其实是贝奥尔。负责指路的伊尔娜另当别论,而我只是被它驮着而已,让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奇怪的是,通往离鸟之森的坑道的途中完全没有言血之泉。我们和姬尔一起前往纳桑古拉的时候,途中会遇到非常大的广间,无论多么疲惫都可以在泉水中休息。但是,通往离鸟之森的道路明明是重要的通商道路,途中却没有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恐怕如果没有从莎妮娅那里接过来的食物,贝奥尔在途中就不得不停下脚步了吧。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负责指路的伊尔娜的声音中透露出迷茫。唯有伊尔娜是绝对不可能忘记路线的,但到了岔路口,她还是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我带地图来了,没自信的话确认一下就行了吧。」
…当然,前提是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不是的。并没有走错路,我也没有忘记路…」
伊尔娜支支吾吾的。贝奥尔也歪着头投来讶异的视线。
「总觉得地图和坑道的形状对不上。因为我并没有在准确地测量距离,所以也有可能是搞错了,但应该说是方向不对劲吗…」
「…但是,我们也只能前进了吧。事到如今就算说地图不正确,我们也只能相信了。」
「…是…呢。」
伊尔娜姑且点头,再次开始移动,但还是无法抹去违和感。实际上,听了她的话后,我自己也试着集中意识。坑道确实画出了弧线,感觉在不断地向右方倾斜。再加上没有言血之泉,果然很奇怪。但是,不管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我们都只能前进。我们只能以离鸟之森为目标,一味地前进。
然后,在离开纳桑古拉整整一天后,我们的视野前方出现了小小的光。虽然感到有些不安,但我还是因能够离开坑道而感到安心。但是,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耀眼的白光,能够清晰确认外界的风景时,我们一齐哑口无言。
「——这是怎么回事…」
伊尔娜不由得捂住嘴摇了摇头。
——离鸟之森。
这里不是森林。不,甚至不能说是外面。
「这里不是阿夫卡山脉的对面吗?为什么…」
这里是一个洞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都(•)市(•)。天花板上,模仿太阳的巨大光球闪耀光辉,向城市,湖和森林倾注着溢出的光芒。除了被岩盘覆盖的天空外,地上所有的东西,都仿佛是从世界上完整地切割下来一般,一应俱全。
而且,更奇怪的是。
「这不是和纳桑古拉一模一样吗…?」
湖的形状,以及用巨大墙壁隔开的城市的构造,都和纳桑古拉惊人地相似。就连坑道出口的位置也一样,是在我们第一次眺望纳桑古拉的小山丘之上。
城市的周围是熟悉的牧场和田地,而且越是靠近城市,这种相似的印象就越是强烈。但是,只有耸立在城市中心的巨(•)塔(•),带着强烈的违和感,映在我们眼中。
「和纳桑古拉一模一样的城市…真不敢相信…离鸟之森原本不是鸟的地盘吗?为什么会有人类的城市,而且是在这样的地下呢?」
对于伊尔娜的问题,苏微微歪起头。
「我也只是听说过传闻…只听说,很久以前有一个鸟的国度…」
但是,在这里讨论也没有意义。我们只能亲眼去确认。无论如何,我们决定先往城市的方向走,但是伊尔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拐了个弯。目的地是姬尔曾经带我们去的蚁仓。准确地说,是纳桑古拉中存在蚁仓的地方。
然后,是该说「怎么可能」呢,还是该说「果然」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真(•)的(•)不是纳桑古拉吗。」
果然,蚁仓就在那里。不仅经年累月遭到岁月侵蚀的墙面很类似,而且即使凭我的记忆力也知道。那扇木头腐烂、被姬尔轻轻一拉就坏掉的蚁仓的门——那扇门(•)把(•)手(•)脱(•)落(•)的(•)门(•),分毫不差地就在那里。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纳桑古拉。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蚁仓里空无一人,没有那对母女的身影,也没有蚂蚁的身影,所以我们再次迈步前往城市。即使如此,穿过外门就能看到的鳞次栉比的店铺,以及来往行人的氛围,所有的一切都和纳桑古拉完全一致。更何况伊尔娜是猫血种。她的记忆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大概正以骇人的程度重叠在一起吧。大脑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但跃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光景。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然后,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真奇怪。」
「…怎么了?我觉得现在已经够奇怪了…」
「不,不管这里是那里…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们?」
我们就仿佛被凭空出现的一个空洞包围起来一样,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很自然地避开了我们,在我们身边走过。如果这里是纳桑古拉的话,我们就是越狱者,所以肯定会引起骚动。就算并非如此,光是贝奥尔的巨大身躯就足够引人注目了。明明如此,可人们的视线却完全没有停留在我们身上。即使有人时而看向这边,那目光也只是穿过了我们,看着对面。
「与世界脱离的,反而是我们吗?是我们看到了幻象吗,还是说,是我们变成了幻象呢。」
伊尔娜半开玩笑地说着,但她的笑容中没有一丝从容。她也同样无法理解这种情况。伊尔娜走向路过的女性,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咦,啊……嗯?」
女人回过头,然后疑惑地歪起了头。…尽管伊尔娜就在眼前,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不断东张西望。伊尔娜回到我们身边,突然扯了扯我的脸颊,用力拉长。
「…好痛。」
「你能看见我吧?」
「当然了。我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话啊。」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已经搞不明白了。实在是太异常了,我已经脑子完全转不动啦。」
「既然没法靠脑子去想,那就只能用身体去体会了。」
「…是啊。首先要仔细观察这座城市。」
我们走下连绵的阶梯,前往市中心。如果仔细倾听街上的对话,就会听到守墓人大人的凶兆,以及从集会所逃跑的两个罪犯等话题,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城市不是纳桑古拉。然后,当我们路过集会所附近时,我突然从后街的暗处看到一个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小小少女。
「莎妮娅…」
我正想上前打招呼,一个男人正好从集会所走了出来。莎妮娅带着求助的表情,向男人问道。
「那个…妈妈…」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让你见她。长老们正在讨论如何处置你的母亲。」
「…妈妈,会怎么样呢?」
「她很有可能协助罪犯逃狱。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相当可疑。我想她暂时回不了家了。虽然觉得你很可怜,但我无能为力。」
莎妮娅的眼睛中涌出泪水。
大概是怕她哭起来吧,男人把夹在腋下的包给她,飞快地说道。
「你暂时先吃这个,在家等着吧。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和周围的人说。」
然后,他有些内疚地离开了莎妮娅。莎妮娅抱紧了包裹,在原地蹲了下来。她低着头,肩膀颤抖着,泪珠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水渍。莎妮娅拼命地用手擦着眼泪,强行忍下呜咽,但泪水还是涌了出来,水渍的面积越来越大。正因为她平时总是展露开朗的笑容,所以现在快要被不安和孤独压垮的样子才异常地揪紧了我的心。
「…妈妈…」
对于这硬挤出来的呼唤,我真想现在就向她搭话。一个人强忍着泪水的莎妮娅,在我的眼中和亚尔娜的身影重合了。但是…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吧。又一次,无(•)法(•)传(•)达(•)。我只能呆立在一旁,让少女一人背负痛苦。对这样不中用的我,我很生气,紧紧握住了拳头。
「…云法。」
伊尔娜来到我身边,轻轻摸了摸我的手。
「还没有结束。现在,我们还能帮到姬尔和莎妮娅。」
「…是啊。」
没错。还没有结束。我正是为了拯救这个少女才离开了纳桑古拉。而且,无论这个城市和纳桑古拉多么相似,也和那个纳桑古拉不同。我们并没有倒退。我们确实接近了另一个地方。
即使无法释怀,我还是决定转身背对莎妮娅,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恶寒。
是敌意。
照理说,这里的人都看不见我们才对,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敌意。
我拔出刀,背对着伊尔娜,视线四处游走。
「怎么了,这么突然。」
纵使伊尔娜这么问道,我也没有余裕去回答她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接近。而且,一秒一秒地膨胀,变大。
然后,就在刺痛脖颈的敌意言血变得浓密的时候,它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是蚂蚁。
大量的蚂蚁涌向这里,几乎堵住了通往广场的道路。而且,它们从四面八方把我们团团包围了。我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逼到了绝路。
「…这些家伙能看见我们吗?我们难道不是幻象吗?」
伊尔娜的话语中难掩困惑。到目前为止,人类好像完全感知不到我们,但蚂蚁却好像看见了我们。不过,惊讶的人不只是我们。周围的人们也都被突然出现的蚂蚁大军吓得落荒而逃。莎妮娅也注意到异样,抬起哭肿的眼睛环视四周。连城市里的人们也毫不知情的某人,正在操纵蚂蚁袭击我们。
慢慢地,包围网缩小了。蚂蚁虽然是虫子,但苏的力量对它们并不通用。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蚂蚁们压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一只蚂蚁立刻扑了过来。
一只蚂蚁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用赤刀轻轻切开它的身体,大量的白色体液随之四散开来,蚂蚁毙命了。在其他人眼中,大概是看到蚂蚁突然在空中炸开了吧。我虽然听到了几声惨叫,但已经没有工夫去理会了。以一只蚂蚁的死为开端,蚂蚁们纷纷扑来。贝奥尔用猛力的踢腿和下颚将蚂蚁们赶走,我也不甘示弱地斩杀蚂蚁,蚂蚁的尸体瞬间就堆积起来。但是,突然间,我的刀法乱了。
「……?」
我连接在赤刀上的言血扭曲了。片刻之前还能随我所欲地移动的刀,现在正在微微晃动。虽然略微的晃动对斩杀蚂蚁而言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但身为燕舞的使用者,刀法的紊乱实在是让我非常难受。十全十美、毫无瑕疵的舞蹈才是燕舞。即使是很小的干扰,也会严重影响我的专注力。而且现在,我自己的言血并没有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越是砍杀蚂蚁,言血的扭曲就越是严重。然后,当我一记横斩将一只格外巨大的蚂蚁一分为二时,那股力量爆发了。
「——嘶!」
是亚尔娜。似乎是亚尔娜的言血有些混乱。就像和师父交锋时一样,激情的奔流涌入我的体内。为了不让连接中断,我拼命地补上言血,可是,亚尔娜的言血就像是被解放的野兽一般混乱。终于,言血的扭曲膨胀到了刀尖都在颤抖的地步,我不由得强化对其的约束。而在那个瞬间——言血断线了。
赤刀的力道不再通畅,我的手臂颓然下垂。然后,就像瞄准了这个破绽一样,一只蚂蚁扑向了伊尔娜。
「哇啊!」
虽然我勉强用一记斜斩救下了伊尔娜,但蚂蚁黏糊糊的血还是溅在了她的身上。伊尔娜立刻用手捂住脸,避免血液直接溅在脸上。但当她放下手臂,看着我这边的瞬间,她惊呆了。
「…云法?」
她不顾我手中还在挥着的刀,伸手过来。
「喂,喂,别靠太近了。」
「…云法?喂,你在哪?」
「伊尔娜,你在开玩笑吧,难道说…」
她并非因为看到什么而惊呆了。而是因为看(•)不(•)见(•)而惊呆了。
即使言血中断,我依旧挥着赤刀,又刺死了一只蚂蚁。然后我一脚踢飞从我背后靠近的蚂蚁,在蚁潮褪去的瞬间触碰伊尔娜的肩膀,她吓了一跳,抖了一下。
「…你在那里吧?这个,是云法的手吧…?我,我完全看不到你了,大概也听不到声音了…」
伊尔娜不安地抓住我的手。我尽可能温柔地回握她的手。
「…是云法吧?…对吧?」
她祈祷般说道。我能做的,只有不放开她的手。
「——伊尔娜和小贝奥?」
莎妮娅的声音从附近传来。她呆呆地站在蚂蚁的浪潮中凝视着这边。…伊尔娜去了另一侧。和莎妮娅一样,她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已经是另一侧的人了。而且,如果蚂蚁的体液就是这变化的原因的话,那么咬碎蚂蚁,用爪子撕裂蚂蚁的贝奥尔现在应该也在那一侧了吧。抓住我的手的伊尔娜稍微恢复了冷静,迅速地说明了情况。
「…我虽然看不到云法,但是可以看到贝奥尔。莎妮娅和其他人好像也看得到我们了。还有…塔(•)变(•)得(•)看(•)不(•)见(•)了(•),而(•)且(•),我(•) 能(•)看(•)到(•)天(•)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里果然就是纳桑古拉。我们从纳桑古拉出发,在坑道里没完没了地转圈,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
然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和这种透明化有关的原因,是我们这次一次也没有饮用坑道中的言血。…恐怕坑道里流着的言血和蚂蚁的体液相同吧。因为我们曾经摄取了坑道里的言血,所以才会在第一次造访纳桑古拉的时候才会把它误认为是山上面的城市。
从我们被姬尔引入纳桑古拉的瞬间起,天空其实就已经消失了。我们所仰望的,只是巨大的岩盘。而我们在那里看到了虚幻的天空。也就是说,离(•)鸟(•)之(•)森(•)就(•)是(•)纳(•)桑(•)古(•)拉(•)。虽然个中缘由还不清楚,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全部都是其佐证。
不过,如果我在这里被蚂蚁的言血溅到的话,就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了。那样的话,我们将失去解开纳桑古拉之谜的关键。此时,我决定暂且不管赤刀的问题,无论如何都想办法渡过眼下的难关。
我再次踢飞靠近的蚂蚁,收起了刀,然后对在附近慌慌张张转圈飞着的苏喊道。
「我现在要去塔那儿!苏,你碰一下蚂蚁的言血,然后让贝奥尔快逃!」
「…伊尔娜呢?」
「和我一起去。我会抱着她跑过去,所以你可以告诉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吗?」
「我明白了。」
苏触碰了附近的蚂蚁的尸体,将身体浸在白色的言血中。伊尔娜的视线立刻转向了苏。苏简洁地告知伊尔娜。
「…云法说要去塔里。伊尔娜也要一起,所以忍一忍吧。」
「哎…那也就是说…噫呀!」
不好意思中途打断你的话。我把伊尔娜抱在怀中。对她来说,自己大概是飘在空中吧。虽然对心脏不好,但也只能让她忍耐一下了。只有我一个人去塔里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知晓纳桑古拉历史的人只有伊尔娜。
伊尔娜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胸部,锁骨,肩膀,继而找到了我的头。然后,她毅然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我。
「…放开跑吧,我没关系的。」
说着,伊尔娜紧紧闭上了眼睛。嗯,因为这样做比较安心吧。被透明的人抱着跑什么的,光是想想就会头脑发疯吧。
我让言血流向肌肉,蹬在地面上,在没有蚂蚁的地面落地,然后再重复。为了不被蚂蚁抓到,我的速度必须要快,但如果踩到蚂蚁,身上被溅到言血的话,就会功亏一篑。我谨慎地寻找着落脚点,离开广场。背后传来人们的尖叫声。是贝奥尔开始行动了吧。我一味地在街上奔跑,躲避追赶而来的蚂蚁。不时有几只不知从哪里被唤出来蚂蚁从街上窜出,扑向我。它们不是凭借视觉找到我,而是对我的言血的味道有了反应。无比精准的攻击接连不断,为了不让伊尔娜掉下去,我只能以毫厘之差避开。
然后,我终于来到了大广场,伊尔娜也睁开眼睛,凝视着塔的方向。
「…我只能看到铁栅栏。」
而我眼中映出的,是一座直指天顶岩盘的高耸尖塔。虽然我可以看到巨大的大门,但大门紧闭,应该没有打开它的时间了吧。我的身后是如洪水般涌过来的蚂蚁。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用外套裹住伊尔娜,站在铁栏杆上纵身一跃,跳向塔的高处的采光窗。
我终究是无法做到精巧地落在窗框位置这样的动作,用肩膀撞向窗户,砸碎玻璃落地。脸颊上掠过几道刺痛,露在外套外面的脸好像被玻璃碎片刺破,脚腕也稍微被扎到了。
我放下伊尔娜,立刻想要拔出碎片,但她却紧紧抱住我的胸口不放。大概是害怕睁开眼睛吧,她紧紧闭着眼睛。
「现,现在是在哪?我们已经在塔里了吗?」
…比起处理伤口,我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处理这边吧。我们第一次来到纳桑古拉的时候,就已经处于幻觉的影响之下。但我们仅仅是一天没有摄入言血,那个影响就立刻消除了。如果运用调伏的话,或许可以把纳桑古拉的言血弄出来。
我抓住伊尔娜的脖子。她吓了一跳,颤抖着,但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经让言血流了过去。
——让人看到幻觉的言血和伊尔娜自身的言血缠绕在一起,但并没有融合。结果,那言血只不过是从外部强行干涉人的感觉而已。我触碰伊尔娜的言血,注入加以增幅的言血。抵抗并不如先前那么强烈。我能感到有个发热之物贯穿了我的心脏,但我还能保持意识清醒。伊尔娜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言血吧。她像是忍着疼痛一般绷紧身体。
因为言血相连,我感到一阵眩晕,视野中迸出火花。但是,当我的手松开伊尔娜的脖子时,她直直地盯着我,抱住了我。
「云法!」
伊尔娜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般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你能看见了吗?」
「嗯…能看见了…地面和墙壁也都看得见了…谢谢…」
「那就好。不过,差不多该放开我了吧。我想把玻璃碎片取出来。」
伊尔娜听了我的话,一瞬间红了脸,拉开了距离。嗯,毕竟是眼前的人突然就看不见了嘛,她大概也很不安吧。不过,现在我知道只要逼出言血就能解开幻觉了。或许和言血的摄入量也有关系吧,但即使再次变得看不见了,我也可以再进行调伏。
玻璃扎的伤口并不怎么严重,蚂蚁也没有进入塔内的迹象。我终于有空环顾四周,但塔的内部实在是个煞风景的空间。只有圆形的走廊和位于其中心的螺旋阶梯。大概是每一层都有一个房间吧。我们跳进来的这一层,内部是客厅和玄关连为一体的构造。这里的气氛很像王宫的玄关门口,但完全没有人的迹象。高雅而陈旧的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伊尔娜也一脸惊讶地看着周围,歪起了头。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这到底是怎样的机制呢…」
「是言血的幻觉吧。也就是说,让住在城里的所有人都一直看着幻觉。」
「话是这么说…你还记得在马吉斯·巴兰被灌下的拷问之血吗?…能带来极致的痛苦,或者反过来,带来极致的快乐——汇集这样的言血是很简单的。你应该听说过悦药吧。那是只要吃了就会有升天的感觉的药。」
我当然知道。军官中也有不少人随身带着轻度的悦药。它能代替发挥作用,与士兵进行的自我暗示很相似——也就是为了克服恐惧心理而通过服用药物强行进入兴奋状态。这是不擅长操纵言血的人经常采用的方法。
「但是,我没听说过能够隐藏和感情无关的东西的言血。而且,这言血不仅仅是强行强行看不见,而且还能让人毫无违和感地认知世界。你看,街上的人们都很自然地避开了我们吧。人类绝对做不出这么高级的东西…」
「——没错。它并非出自人类之手。」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壮年男子的声音。我用视线扫去,只见楼梯附近的栖木上有一只鸟——是一只黯淡的灰蓝色的鹰。它就是昼山羊国的议鸟,雅尔奇奥斯卡。总之,我先向刀伸出了手,但被他用冰冷的声音制止了。
「我没有战斗的意思。只有我一只鸟在这里。我没有可以把你们怎么样的力量。」
「但是,外面的蚂蚁不就是你操纵的吗?」
「你知道蚂蚁是不听鸟的话的吧。它们和我没有关系。那是纳桑古拉自己的希望。」
…纳(•)桑(•)古(•)拉(•)自己的希望?
「我来给你们解释。既然你们来到了这里,那么一定是有想要了解关于这座城市的事吧。跟我来。」
雅尔奇奥斯卡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就飞向了楼梯上方。伊尔娜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办?」,问道。
「…就算你说怎么办,我们也只能跟着去吧。我也没法确定那家伙是不是敌人,不过…」
不过,我们从养蚁人的集会所逃出来的时候,雅尔奇奥斯卡放了我一马。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阴谋的话,就在那时候就把我们的存在告知周围的人就行了。
我们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朝螺旋楼梯的方向走去。建筑物的侧面到处都有供鸟类栖息的横木,雅尔奇奥斯卡从一根横木跳到另一根横木上,不断引导着我们。不久,当我们来到五楼的时候,他走进了房间。里面的构造很奇妙。整层楼全是书库,墙壁上摆满了一排排的书。到处都有从墙壁上突出来的木棒,木棒前端放着阅读台,而那上面也摊开放着好几本书。简直就像是为鸟建造的书库。
雅尔奇奥斯卡在窗边的豪华栖木上等待着我们。我再次看了看他的身体。看他的外表和声音,给人一种相当年老的印象。他的翅膀上也有几处伤痕,羽毛也脱落了。
「…要从哪里开始问?」
雅尔奇奥斯卡以一副教师的态度催促我们提问。伊尔娜大概无法接受他的那种态度吧。我们最初的问题是这样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答我们的问题?从这里开始吧。」
「在外面的世界,我是雅尔奇奥斯卡,是昼山羊国派遣过来的一只议鸟。但是,在这里我是菲姆冈。菲姆冈艾尔亨。负责王族的教育。」
「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而且,王族?」
「纳桑古拉的王族。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多久了。偶尔会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混进这座城市,注意到这座塔的存在。而现在,我就是负责对这种人的教育。…是啊,你们已经是第一百二十五批了。即使来到纳桑古拉,大多数人也没有发现这座塔就离开了。你们如此年轻就能来到这里,实属罕见。」
「等,等一下。我在养蚁人的集会所也看到你了。记得那时,大家都把你当成了议鸟,你是在欺骗大家吗?」
「我没有欺骗他们。事(•)情(•)就(•)是(•)如(•)此(•)。我是雅尔奇奥斯卡,同时也是菲姆冈。」
完全不明所以。伊尔娜也一脸严厉的表情质问道。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说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就是你们先前看到的世界。纳桑古拉——被称为《翼人之墓》,位于小山之中,头顶着虚伪的天空和虚伪的太阳,失去了塔的城市。在那个城市里,万物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行动着。你们也注意到这座城市的言血很特殊吧?它能让人产生幻觉之类的东西。」
「角色…但是,大家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吧。并不是所有居民串通起来在演戏吧?」
「…演戏吗。嗯,确实,那只不过是演戏罢了。问题是,演员忘记了自己是演员。演员们所遵从的剧本上写着」你不是演员「,所以大家都忘记了这个城市只是一出戏剧。那个世界就是如此。」
「…我没有时间和你玩文字游戏。演员无论多么彻底地扮演戏中的角色,他们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角色。无论他们再怎么想成为所扮演的角色,到头来也无法成真。这就是成为演员的条件。无论舞台上上演着怎样的悲剧,舞台上的演员也不会死去。」
「那是剧本的问题吧。幸运的是,这个世界有两个剧本。一个是写在纸上的剧本。另一个…不必明说了吧。」
——言血。
青鹰慵懒地叹了口气,吸了吸缠绕在栖木上面的水烟草。他缓缓地吐出烟雾,周围弥漫着一种莫名令人心情沉重的甜腻香气。
「…在这座城市中,不,正确地说是在这个山脉中,言血的循环就像是覆盖着纳桑古拉一般环绕在其周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言(•)血(•)的(•)剧(•)本(•)。演出的时间为一年。从开始直到结束,一场为城市中的所有居民赋予其角色的长篇大戏。这座城市不断重复着这一切。」
言血可以记录事物的性质。确实,可以用文字进行类比。但是,言血并非命运,并非可以让人类按照其规定的方式行动的命令。于是,菲姆冈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露出嘲笑的神情说道。
「但是,调伏不就是对别人的言血下命令吗?自我暗示不就是对自己的言血下命令吗?那么,存在涵盖整个城市的言血的命令又有什么奇怪的。」
「调伏和自我暗示能改变的都是言血的分脉吧。它不能决定让人什么时候去死,不能决定让人怎样行动,也不能决定未来。」
「但是,人类的行动不过是由当下一个个微小的选择积累而成的。而且,若是一(•)直(•)对这些选择造成影响,也就可以说是决定未来了吧。」
「……」
「剧本当然也有即兴发挥的余地,因此,谁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吃东西,这种小事和言血没有关系。问题在于,不能破坏故事的脉络。如果脉络发生混乱,那就要马上进行修正。这一点很重要。」
从菲姆冈口中呼出的烟缓缓地升上天花板,卷起巨大的漩涡,逐渐变淡。他淡淡地解释着,同时又仿佛自己口中所说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眺望着烟雾的流动。
「…我们被蚂蚁袭击,因为凶兆而受到奇怪的怀疑,这些都在言血的剧本里?排除外来者——城市是在按照这样的大纲行动吧。」
对于伊尔娜的问题,菲姆冈点头赞同。
「或许吧。你们已经开始注意到纳桑古拉的矛盾了吧。那就是空白的历史。你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资料并没有丢失。而是原本就不存在。无论是那样的历史,还是过去都不存在。」
「什,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吧。一年又一年的往复循环。这(•)个(•)纳(•)桑(•)古(•)拉(•)的(•)历(•)史(•)从(•)数(•)百(•)年(•)前(•)开(•)始(•)就(•)没(•)有(•)任(•)何(•)变(•)化(•)。这个城市所拥有的,只有名为历史的『设定』而已。」
…难道说,那个书库里的资料全都是假的吗。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如果说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与之周旋的对手不过是虚构的,那么我们岂不是也就只是在舞台上任人摆布而已吗。在和现实极其相似的舞台上,寻找着不存在的历史的旅人…这就是我们被赋予的角色吗。
但是伊尔娜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但是,那就奇怪了。因为,纳桑古拉并非独立国家。对外的通商,尤其是身为昼山羊国的自治领的身份…」
「证据呢?你知道纳桑古拉属于昼山羊国,是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在这个舞台上,昼山羊国的代表就是我。卫兵从一开始就以『来自昼山羊国的卫兵』的身份生活着。我也是,作为『年初来城市调查的议鸟』的身份生活着。…原本对纳桑古拉感兴趣的人类就很少。即使有,他们也大多是想要翻过山脉来到纳桑古拉,结果为了不存在的目的地而在山中彷徨。因为关于这个城市的情报全部都在地下洞穴中迎来完结。」
「可是,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城市的翼人传说,这是不会错的,是事实。」
「当然,也有平安归去的旅人。那些人没有意识到存在于纳桑古拉中的虚构之物仅仅是虚构,只是将他们的所见所闻抄了下来而已。亦或是,那是他们在数百年前,城市的循环开始之前写下的吧。」
伊尔娜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不管被问到什么,菲姆冈的故事都没有瑕疵。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这一切都是他的编造,我们也没有证据来否定他。因为我们就是为了寻找使「真实」成立的证据才溜出纳桑古拉的。可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情报,不过是剧本中的剧中剧而已。
「…我才不管呢。即使这个城市中的一切都源于虚伪的剧本,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活着。你说的每年都重复同样的戏码是什么意思?人们会渐渐变老…」
「——不会变老。」
「咦…?」
「在剧中,老人从一开始就是老人,婴儿从一开始就是婴儿。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的生命只有一年,那之前和那之后的生命都不存在。」
「怎么可能。」
「我说过这个剧本是言血的剧本吧。人们的寿命由言血的量来决定,只要有巨量的言血,就能对应地活得长久。而且,城中居民的性(•)质(•)已经被改变为了成长和老化的速度显著变慢的样子。我之所以活了几百年,并不是因为我很特别,而是数百年来,这座城市都在使用同样的演员,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剧本。纳桑古拉正可谓是一个剧场。」
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如果菲姆冈所言非虚,那么姬尔和莎妮娅都已经活了几百年。…如果她们每年都回到纳桑古拉,见证戏剧的终末的话,那么莎妮娅的成长和姬尔的成长都是虚伪的吗?那对母女之间的交谈,姬尔爱着莎妮娅的感情,全都是被写进剧本里的东西吗?那未免也太残酷了。
「你们很快就能看到戏剧的结局了。凶兆。守墓人大人的异变。这是每年都会重复的悲剧。而且,结局早已注定。纳桑古拉会沉入水中。沉入含(•)有(•)大(•)量(•)言(•)血(•)的(•)水下。…然后,演员会被再次赋予为期一年的新生命,城市会再次从头开始。水灾后的重建,昼山羊国议鸟的造访,再到凶兆的出现。有时,人民也会因为某种偶然而死去。但是,这座城市里有养蚁人,他们偶尔会带来旅人。如果这些旅人在戏剧结束时依然在场——那么就会被编入新的剧本之中。」
「…我们也会被编入这座城市的戏剧中吗?」
「把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都在心底作出了结,成为崭新的纳桑古拉之民吗。」
但是,说到底,这种机制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此大规模的舞台装置到底是为谁而做的?对于这个问题,菲姆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吸食水烟草。只有泡沫浮起的声音在寂静的塔中书斋轻轻地回响。
终于,他再次开口。
「…是鸟。不仅仅是建筑物,纳桑古拉的言血的巨大机构整个都是鸟献。说起来,离鸟之森原本就是这样的鸟献都市的统称。每一个鸟献都市中都有一棵树。像塔这样供鸟居住的建筑被称为《宿木》。你们也很清楚吧。邻国也有巨大的《宿木》。」
赤燕国的鸟献都市。超越人类智慧的异样建筑物。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马吉斯·巴兰吗。」
「没错。那座大圣堂也是离鸟之森的一部分。但是,像巴兰都市群那样被鸟抛弃的《宿木》也很多。这座城市也几乎被鸟遗弃了。」
「…你是说,是鸟决定了这座都市的命运吗?你也参与其中了吗?」
「如果我参与了,就不会被赋予这种类似于监视的工作了吧。我不是说了我是负责教育的吗。我是与人类交涉的角色。与建造鸟献的鸟在阶级上就不同。我的工作只不过是现场监督而已。而且我还得自己登上舞台表演,真是难办啊。」
「…目的是什么?」
「饲(•)养(•)人(•)类(•)。」
菲姆冈说出的这句话让书库的空气为之冻结。但是,他并没有理会无法掩饰惊讶的我们,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这座塔是唯一残留下来的遗迹。这里曾经有五座塔,其中的四座已经崩塌,成为了重建都市的建材,但城市中心的巨塔留了下来。曾经,鸟从五个《宿木》上观察人类,饲养人类。」
「怎么可能,骗人的吧。鸟和猫不一样,是帮助人类的种族吧。」
「那是因为人类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了如果鸟不提供帮助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对鸟来说,人类只不过是帮忙干活的工具而已。只是多少复杂了一些的蚂蚁而已。」
彼此的价值观的差异实在太大,让我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正因为菲姆冈从一开始就把人类当作是这种东西,所以才能如此平淡地进行说明吧。从他的话语透露出来的言血中,总是渗透着漠不关心。伊尔娜大概也明白了不可能和眼前的人共有价值观吧。她用彻底冰冷的眼神看着菲姆冈,问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明?如果我们只不过是道具而已的话,你就没有必要特意这么亲切地跟我们对话了吧?」
于是,菲姆冈似乎觉得伊尔娜的焦躁很有趣,耸着肩膀吐出细细的烟雾。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说道。
「…没错。你们就是道具。不过,这么多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事,就会让人不禁想要一些余兴。你们正是为了余兴而存在的道具。」
「余兴…?」
「你们现在知道了纳桑古拉的真相。知道了人类不被允许以『人类一样的』方式生存,知道了在鸟支配之下的人类是什么样子。那么,你们要怎么办?要怎么做?是用那渺小的身躯抵抗城市莫大的言血?还是抛弃那些人们?亦或是失败之后成为纳桑古拉新的居民?看着你们挣扎的样子,我可是相当愉快。」
菲姆冈那咳嗽一般的讨厌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我打从心底里庆幸苏不在这里。若是她听到这样的腔调,一定会激动地扑过去。
「你们是有胆量逃狱的旅人。我认为你们一定能到达这里,所以当时放了你们一马。希望你们能更多地取悦我。」
菲姆冈再次吐出水烟草的烟雾。那甜腻的味道渗入了眼睛。或者说,是他越来越无所保留地表现言血中的吐露的恶意了吧。我重新连结全身的言血,平息无用的愤怒,然后转向伊尔娜。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伊尔娜大概也不想在菲姆冈身上花多余的感情吧。她闭上眼,小小地深呼吸,回看着我。
「明明早就决定好了吧。难得你的脸上体现出这么清楚的表情。对吧?」
「是啊。——我,想要拯救这座城市。」
伊尔娜耸了耸肩,同时有些无奈地笑了。
「…是啊。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想逃避了。」
「那么,首先是姬尔吧。我们需要同伴。」
「你是说要把她从这个城市的言血中解放出来?」
「我想,只要像对伊尔娜做的那样把言血排出,她大概就能恢复了吧。但毕竟无论怎么做也无法完全消除那言血。或许她会知道几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又或许会知道这个言血的剧本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那样的话,你也去找莎妮娅吧。她一定和贝奥尔在一起。」
「你不来吗?」
「我在留在这里调查。有这么多书,不看的话太可惜了。说不定我会发现那只讨人厌的鸟只是在说谎。」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的目的不是要杀死我们吧?他只是觉得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很有趣才设下计谋,那么干脆就让我们彻底地取悦他吧。只要我们创造一个更加精彩的结局,一切不就都解决了吗?」
伊尔娜的眼瞳闪闪发光。那个说即使抛弃纳桑古拉也没关系的家伙去哪了啊。确实,被那样瞧不起的话,就算是伊尔娜也没法保持沉默吧。真是可靠啊。我已经没有停滞不前的闲功夫了。至于我们选择的道路的意义,就等之后再考虑就行了。
□ □ □
我打开塔的大门,来到广场,其中没有蚂蚁的身影。如果纳桑古拉的言血中含有意识之类的东西,那么对方会选择怎样的手段呢?如果对方选择直接消灭我们,放弃对剧本进行修正的话,那么就把一切都留待终结之时再解决就行了。…只要我们被卷入城市的水灾中,就是对方的胜利。既然如此,对方很有可能会提前实施这个计划。我不能再悠哉游哉了。
我直接来到养蚁人的集会所,闯进里面。幸运的是,其他人看不见我的身姿。虽然多少有人能感觉到我的气息,但终究是无法察觉到我这个透明的入侵者。从周围的养蚁人的对话中,我得知,姬尔被关进监狱了。而且,我越是向前进,就越是能直接地追踪到姬尔的言血。幸而,我能几乎毫不迟疑地追着她的脚步。从言血的印象来看,她给人的感觉并非痛苦,而是愤怒。这种程度的逆境还不至于让她气馁吧。
姬尔的言血将我引导至的地方是地牢的最深处——和我们曾经被关进去的地方一样。我用刀砍断锁头,巨大的金属声在地牢内回响。在寂静无声的地牢里,简直就是响起了落雷一般。
「是谁?」
牢房里面的姬尔问道。但是,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无法说明。我也想过试着写信,但被伊尔娜阻止了。据她所说,只要是和我们的存在相关的东西,都会被排挤,变得无法被感知。若非如此,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连我的衣服和刀都看不见。
我穿过狭窄的门,进入姬尔的牢房。光线几乎照不进来,我看不清里面放了些什么。在房间中央,姬尔站了起来,为了想要看清我的真面目而凝神注视。就在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肩膀的瞬间——
「!」
「噌」的一声,姬尔的拳头以撕裂空气的气势挥出。拳头擦过我的头部侧面,我勉强躲过,但那攻击之锐利还是让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把戏,但你错就错在进入了这么狭窄的地方。根据言血的气息,我就能猜出你在哪里。」
哎,不对,给我等一下。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或者说,如果你能注意到气息的话,就应该就知道是我了吧——
「做好觉悟吧!」
然后,姬尔用出中段的回旋踢。因为没有地方躲避,我只能用腿接住。…她的身材明明那么苗条,踢击的力量却重到难以置信。
「体格一般吗,那么」
姬尔一瞬间拉开了距离,换了个脚,立刻又拉近了距离。接着是连续的掌底攻击。每一击都准确地瞄准了我的下颚。我试着卸开攻击,控制住她,但姬尔却迅速地抽回手臂,毫不犹豫地将手肘撞向我的胸口。
我蹬在地上,双脚后退。但我的背后是墙壁,已经无法后退了。尽管如此,姬尔还是毫不留情地高高踢了上来。那是瞄准我的胸口、像是箭一般直挺的一击。
「嘎。」
我虽然用手臂挡住,但肺遭到了冲击,漏出奇怪的声音。我重新连接言血,让在全身循环。不行。如果不认真战斗的话,我连向她注入言血的时机都没有。搞不好会被姬尔杀掉。
趁着姬尔因踢我的反作用力而使重心停止的空当,我扑到她的身侧,绕到她的背后,用手刀砍向她的肩膀,但对方却扭动半个身子躲开了。那反应,简直就像是看到了我的动作一样。
接着又是一阵锐利的掌底连击。其准度之精确足以弥补每一击力量的不足,甚至绰绰有余。为了防御她的攻击,我能做出的动作受到限制,而她的下一招又逼我做出新的取舍。越是受到攻击,我就越是动弹不得。…是围手啊。和花枪的战术相同。姬尔只用一具身体,就能展现出等同于战争军略的攻击。
但是,幸亏对手的技能也是有极限的。手臂的长度,体重,关节的可动范围都是有限的。而花枪是弥补了这一点、使所有的战略成为可能的武器。反过来说,即使动作基本相同,若是在赤手空拳的状态下,姬尔能选择的动作也是受限的。
而这对我也有利。彼此体格相同,而且我还有蛇的力量。我就像是将铁柱打进身体一样,用言血将身体和地面连接起来,然后屏住呼吸,用腋下夹住了对方向右上方踢去的一脚。
冲击震撼内脏。
但是,我瞬间将力量流向了大腿,所以我的重心一动未动。我用一只胳膊夹住姬尔的腿,她用另一只腿踢了上来。是足以踢碎我的头的回旋踢。亏你一只脚被封住还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啊。如果没有锻炼过全身的肌肉,是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但是,这样的反击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顺着踢击的力道,用一只手就这样把姬尔摔在了墙上。
「嘎啊。」
姬尔的背后砸在墙上,动作一瞬间停止了。这次轮到我了。我瞄准她的关节出拳,麻痹对方的神经。手腕,手肘,膝盖,肩膀。即使只是轻微的冲击,人类只要这些地方受到攻击就会变得动作迟钝。她看不见我的动作,那么如果她采取防御战术的话就会陷入压倒性的不利。从一开始,姬尔就只能不断发动攻击。但是一旦挨打就不一样了。只要我承受住她的攻击,止住她的动作的连续性,就轮到我来反击了。
姬尔虽然想要设法抵御我的攻击,但她的腿上没有言血流通。她手脚的麻痹已经无法掩饰了吧。说实话,我是来救你的,却做到这种程度真是抱歉,但我也没办法。我暂时停止攻击,拉开距离。然后就只要向她身中注入我的言血,让纳桑古拉的言血吐出来就行了。…既然对伊尔娜能行,那么对姬尔也没有不行的道理。
但是,当我再次想要触碰她的脖子而伸出手的时候,不知道她身体的什么地方还残留着力量,只见她用野兽般的动作瞪着地面,向我冲了过来。我猝不及防,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我败于她的那股力量,被砸在墙壁上,一瞬间意识空白。
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我抱住姬尔的身体,一只手按在她的脖颈上,硬是把集束的言血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