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幼的少女在这里。她在广场上精神满满地跑来跑去,经常摔倒。大概是还不知道该如何驱使自己的身体吧,少女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漂亮地正面拍在地面上,身上丝绸的衣服也被弄脏了。接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
「…你在干什么呢,莎妮娅。」
「我又摔倒啦—」
「会被姬尔骂的哦。」
「…不要嘛—。菲姆先生也一起被骂吧?」
「不要。今天我也要告诉她,是莎妮娅自己摔倒的。」
「哎—!别呀——不要啊!」
年轻的青鹰撇下慌忙挥舞着双臂的少女,悠然飞向天空。在广场转了一圈之后,他注意到从塔的窗户向外窥探的我,飞了过来。他落在窗框上,仿佛在炫耀美丽的羽翼一般展开单翼,梳理着羽毛。满足后,他终于转向我。
「今天你也在书库学习吗?休息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是陪莎妮娅玩一玩比较好。」
「…那孩子就算没有我也能一个人玩得很开心。」
「那可不一定。别看她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其实内心很纤细的。我觉得,你要是不理会她,她多少也会感到有些遗憾。」
「可如果你不给我布置这么多作业,我就能陪莎妮娅了。」
「你作为王族,必须要学习最基本的知识。纳桑古拉虽然是一个小城市,但有着各种各样的鸟献。上次给你的关于地热的书,你读过了吗?」
「…城市的地下有一种叫做熔岩的粘稠的热岩,所谓的地热,就是想方设法利用了它的热量吧。比如澡堂,壁炉…还有太阳。」
「哦呀,你这不是好好学习了吗。是的。多亏了模拟太阳,这个城市的植物才得以生长,农作物才得以结果。」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熔岩又不在我们的管理之下。我们只是在利用了偶然存在于地下的东西吧?它不会因某种原因溢出来吗?」
「不会的。就像太阳不会落在大地上一样不可能。」
「哼——」
「王族的学习有这么无趣吗?」
「说实话,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在学习。而且我也不想成为王族。虽然我不知道那些鸟的大人物们是怎么想的,但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对王族的适应性啊。」
「就是对羽翼的适应性。」
「对这个碍事的东西的适应性啊…」
我(•)用(•)力(•)伸(•)展(•)从(•)背(•)上(•)长(•)出(•)的(•)翅(•)膀(•)。那是有我整个身体两倍大的巨大灰色羽翼。我不能像鸟那样自己用手打理它,如果不是在塔这样墙壁很少、天花板很高的建筑物里就没法正常生活。…最重要的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我的肩膀会酸,腰会很痛。我才刚过二十岁而已,却跟附近的老太太一样啦。
「莎妮娅也马上就要植入翅膀了吧?」
「没错。现在是前一阶段。首先,要让她背上的羽翼和用于连结言血的根部相适应才行。因为这会导致力量的流动紊乱,所以她暂时无法让身体很好地活动。」
「…我那个时候好像也经常摔倒。你也没有必要用我会生气之类的话来威胁她吧。」
「莎妮娅在担心会不会被你骂。所以,请你直接告诉她,菲姆冈说的都是谎话,让她安心吧。」
「…连我们亲子之间的沟通,都让你关心到这个程度,真是谢谢…」
「都怪你对莎妮娅太疏远了。你可是莎妮娅的母亲啊,要多关心她才行。」
菲姆冈叹着气这么说,但是想叹气的反而是我啊。
「…在人家这个岁数突然就告诉我有了个女儿,还把她带了过来,一般来说都会很为难吧。」
这座城市的言血全部由鸟来管理。作为王族的我被允许进入这座塔学习,但不允许进入城里的其他四座塔。说起来,我见过面的鸟也只有菲姆冈一只。除了他以外的鸟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统治着城市,同时,鸟也管理着用于制造人类的泉水。因此,孩子只会单方面地被鸟托付而来。即使要我有身为母亲的自觉,也太勉强了。
「但是在这一点上,每个家庭都是一样的。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大家的孩子。姬尔,你不也是由前任国王抚养长大的吗?」
「我想她那时候应该没有我这么年轻。」
「这由鸟来决定。并非每个人都相同。」
什么都是鸟,鸟,鸟。我们一直都被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家伙监视着。
「真的,我好羡慕来纳桑古拉的旅行者啊。」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以随便去自己喜欢的地方。他们不用被家人这种麻烦的存在束缚,很自由。」
我收起翅膀,从窗户探出身子。然后用力踢在窗框上,纵身跳向外面。
塔共五层。只要我以最快速度下降,就一定能获得飞行所需的速度。转眼间,我逼近地面,在千钧一发之际展开了翅膀。
咚,一股力量从身体上方袭来。但是,为了克服它,我挥动翅膀,顺着那股力量的势头上升。莎妮娅大概是注意到我了吧。她似乎忘记衣服脏了,高兴地朝我挥动双手。…我怯生生地挥手,她便高兴地蹦蹦跳跳起来。
「…你还是那么不要命啊。」
不知什么时候,菲姆冈飞到我的身边。我戏弄他一般再次收起翅膀,转了一圈之后再次展开,又轻轻叹了口气。
「姬尔,你毫无疑问是历代翼人中最喜欢飞行的翼人。」
「这么开心,怎么会有人讨厌?」
「因为飞起来很累。而且还会感到不安。掉下去就会死吧。」
确实,我距离眼下所见的街景甚是遥远。不如说,我离天花板的岩盘更近吧。如果从这里摔下去的话,我的身体会摔得连原形都分不清了吧。
但是,身为王族被养大,唯一可以说是好处的,果然还是能够体会到这种快感。明明有翅膀却不在空中飞翔,简直是暴殄天物。这座城市可以利用地热制造出风,所以寻找上升气流也并不困难。这里是最适合轻松飞行的环境。
「…真正的天空应该更高吧?」
「谁知道呢。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天空。」
「咦,菲姆冈你也没见过吗?」
「因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鸟是不能随便出去的。」
「那么,你跟我们也没什么两样啊。」
「…嗯,在某种意义上是的。」
「你不想逃吗?或者说,没有逃走的鸟吗?「
「有啊。那些鸟把优秀的技术盗走,卖给外界的人类。最近,其中最有名的要数赤燕了。」
「他们做了什么?」
「虽然不是这个城市,但赤燕一族似乎都在给人类献殷勤。据说当时,锻刀的技术被他们偷走了。」
「有什么关系。这种小事而已。」
「…人类是会擅自发动战争的生物。如果没有鸟的管理,人类马上就会灭亡。这次赤燕的叛变,会导致外界又会爆发一场大战吧。这座城市也因为能够避开战争,旅行者的数量正也在增加。」
「那个,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来自水蜘蛛国和白三日月国,以及赤燕国的旅行商人都在来这边。明明纳桑古拉里什么都没有。」
「…你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才会这么想吧,这座城市可是生产各种物品的一大工业都市哦。特别是钟表的技术等,其他国家的技术人员全都会来这里学习。反血晶的加工,养蚁人的技术也是其他地方的人几乎没有见过的吧。毕竟是人类操纵虫呢。听说旅行商人中也有很多人在关注这种技术。」
菲姆冈得意洋洋地说着,但就是因为有钟表这种东西的存在,王族的学习感觉格外漫长。蚂蚁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我可不想和六条腿的生物交朋友。
本来,鸟就几乎不会教我外面世界的事情,所以我也无法理解纳桑古拉是个多么厉害的城市,但就算对菲姆冈这么说出来也没用。倒不如说,这个青鹰为了调和鸟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付出了很多辛劳。我不讨厌的鸟也只有他了。
我扭动身体,收起翅膀急速下降,在湖的上方滑翔,用指尖抚摸着水面。在我背后,航迹般的波纹倏地延伸,渐渐融入平静的湖面。我就这样笔直地低空飞行,切开湖水,跨过巨大的墙壁,纳桑古拉的城市在我的视野中骤然扩展开来。
…我的城市。
鸟从五座塔上睥睨着被塞入地下的人类。这是一座翼人之王所居住,但实际上由鸟支配的虚伪城市。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鸟所创造的。湖也是,森林也是,天空也是,都是仿造品。但是,我并不知道真的是什么样的,而其他的人民甚至不知道这些是假的。莎妮娅也终有一天会知道这面真实,以及更多被隐藏着的事实吧。现在她所能看到的世界,或许还没有供谎言侵入的余地吧。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一直笑下去。
希望她那不知疑问的笑容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时,记忆中断,我再次回到现实。背(•)上(•)长(•)着(•)一(•)对(•)大(•)翅(•)膀(•)的(•)女(•)性(•)把手从我的额头上挪开,注视着我。
「…这就是,我(•)的记忆。虽然没有时间全都给你看,但你了解情况了吗?」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所以多少有些混乱,但是…你(•)是一个名叫姬尔的翼人王女,而这个孩子是你的女儿莎妮娅…」
我和姬尔之间躺着一个背上长着小小翅膀的少女。但是那灰色的翅膀几乎烧焦,溃烂,发出强烈的恶臭。
——我来到纳桑古拉,刚刚穿过长长的隧道,就发生了大火灾。熔岩从城中的墙壁溢出,城市瞬间变成了火海。我游过湖逃到巨大的墙壁上,然后在那里遇到了这对长着翅膀的母女。那时,女儿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烧伤,意识也模糊了。姬尔看到了我手中的花枪,便向我求救。
「…那么,真的…要砍掉吗?」
「再这样下去,这孩子的体力就要耗尽了。要砍断翅膀,灼烧伤口,止血。…拜托素不相识的你做这种事,真的很抱歉…」
名为莎妮娅的年幼少女还不满十岁。虽然不知道翅膀是怎样连接在人类身上的,但据我所见,它和肉紧紧贴合在一起。
「…如果身体的部位被外行人砍断,言血的连结也会变得乱七八糟。我没有医学上的经验…」
「我绝对不能让这孩子死去。」
我明白了母亲的决心。就是为此,我才被她灌注言血,共享了记忆和感情。她的心中已经没有迷茫了。
「…我们去熔岩附近吧。必须烧热花枪才行。」
我和姬尔沿着墙壁向熔岩的方向走去。偶然逃过来的居民们看着被火焰吞没的城市,只能哑口无言。就在这期间,矗立在城市中的巨大的塔也在一个接一个倒塌。人们虽然陆续登上墙壁的阶梯去避难,但耳边也不时听到有人失足跌落大地的惨叫声。路上满是受伤的人,没受伤的人杀了蚂蚁,让伤者饮用蚂蚁的言血。熔岩从湖的对岸流入,浓雾般的蒸汽剧烈喷出。
我们把莎妮娅的身体搬到巨墙的边缘,我为了加热花枪而靠近熔岩。只要我再向前靠近一步,皮肤就会被烧焦。如果枪柄不是合金制作的,枪本身也早就被烧没了吧。几秒钟后,枪尖被烧得通红,我迅速回到母女身边。母亲撕破自己身上的衣服,脱掉女儿穿着的所有上衣,绑在一起准备止血。赤裸的女儿背上真的长出了翅膀。就像是强行植入人类身体中的一样,再结合那被烧焦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怕。
「…可以了吗?」
「一口气砍下来吧。我不想让她太痛苦。」
母亲笔直地摊开女儿的翅膀,按住她的身体。我咬紧牙关举起了枪。
少女纤细的身体,洁白无垢的皮肤,看起来非常虚无缥缈,我攥住枪柄的力量几乎消失了。但是,不行。为了拯救这个孩子,我非这么做不可。
我凝聚言血,瞪大眼睛,朝着翅膀根部径直挥下了枪。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刚才为止都失去了意识的少女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叫喊起来。我的心脏都被那声音揪紧了。但是,我和母亲四目相对。她流着泪水,即使如此也用无比强烈的目光盯着我。
还有一只翅膀。
我再次挥起枪,女儿的惨叫声再次响彻纳桑古拉。
我把枪压在伤口上,灼烧皮肤。气味很强烈。但少女已经失去了意识,手臂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大致处理完伤口后,幸好没有出太多血。我杀死从附近带来的蚂蚁,让女儿喝下蚂蚁的体液,少女的表情随之缓和下来。我为终于完成这困难的工作而松了口气,但姬尔突然站起来,说,
「大概,这孩子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能拜托你再照顾她一会儿吗?」
「……你要去哪?」
「我再怎么说也是个王族,必须想办法拯救这座城市。」
在已经落入如此惨状的情况下,她还能说出「拯救」这种话,深深冲击了我的心灵。
「还有人活着。而且,这座城市里有鸟在。他们会想办法的吧。」
「…我明白了。这孩子就交给我吧。」
姬尔寂寞地,又无限温柔地看着女儿。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怀表,递给我。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虽然我现在只有这个,但请把它当作我给你的礼物收下吧。我要是拿着它飞进火里的话,它可能会坏掉。」
那是纳桑古拉的怀表,是象征着这座地下都市的技术结晶。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呃,虽然因为彼此的言血混在一起所以已经知道了,但我们还是互相报上名字吧?我是姬尔班德·阿斯卡里特拉。是纳桑古拉的王女。」
「我是阿(•)库(•)莉(•)亚(•)·佩特罗。在做护卫的工作。」
「反(阿)季(库)之(莉)花(亚),好奇怪的名字。」
「经常有人这么说。」
「下次我们再详细聊聊吧,阿莉利亚。等这场麻烦的大火结束之后。」
姬尔说完,猛地朝墙边跑去,然后宛如跳楼自杀般展开翅膀,向下落去。啊,就在我这么想的下一个瞬间,姬尔已经展开巨大灰色翅膀,朝着远方耸立在城市中心的高塔飞翔而去。
为了保护在火焰中崩坏的城市,王女还在飞翔。
赤红的火焰和她美丽的翼影映在我的眼底。
人类可以如此美丽地在天空中飞翔吗?我突然想到这样的事——…
□ □ □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红褐色的头发。我们俩好像就这样缠在一起倒在牢房的一角,失去了意识。但是,她——闭着眼睛靠在我胸前的她,我真的用「姬尔」叫她吗?在纳桑古拉的剧本言血侵蚀她之前,她是名为阿库莉亚·佩特罗的一个旅行者。但是,或许是她之前与身为王族的姬尔有过言血交流的缘故吧,在这个城市里,她被赋予了新的姬尔·佩特罗的角色。…看来她的经历并非全部是谎言。她在坑道里讲述的与莎妮娅相遇的记忆,似乎是基于数百年实际发生的大火灾。因为这里从数百年前开始就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一年,所以那场火灾对于她们来说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同样,「每年都会」发生的水灾,凶兆,也是「实际上每年都发生了」的记忆吧。即使她们被言血支配,重复发生的事情或许也会一点一点刻印在身体里,成为人物设定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正因如此,居民才不会感到不协调感吗。一切都合情合理,不知不觉间就被剧本牵着鼻子走了。真是麻烦的机制。
「…云法。」
姬尔突然醒来。她坐起身,和我稍稍拉开距离,一脸痛苦的表情低下头。然后,她不知为何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的意识会在这个地方恢复,就说明你已经知道纳桑古拉的机制了吧?」
姬尔能看见我了。我顺利地把纳桑古拉的言血从她身上驱逐了。但是从她的说法来看,她自己也是知道纳桑古拉的机制的。我原本就不要明白的是,她明明有一年的时间都有机会离开纳桑古拉,而且,能做到完全控制言血的她,为什么会被城市的言血控制呢?
「为什么瞒着我们呢?你也知道通往纳桑古拉的坑道里的言血会让人看见幻象吧。」
对于我的问题,姬尔轻轻点头。
「…即使知道,我还是喝了它。为了忘记现在的我。」
「为什么?」
「如果不忘记的话,我肯定会把你们卷进来的。对于能把我们从这个循环中解放出来的人,我一定会去求助的。…因为,我啊,已经在这个纳桑古拉中做了数百年的向导了哦?我在外面寻找能干的人,有时自己主动请缨来当他们的向导,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了数百年了。…但是,如果有人不喝下纳桑古拉的言血就进入,一定会招来敌意。因此,我害死了很多旅行者。即使不是这样,只要他们被我带进纳桑古拉,就伴随着被城市的言血吞没的危险…我不想把你们卷入这种事情里。我不想让任何人卷进来了。」
「……」
「…我已经不想拜托你了。拯救我们的城市吧——我不会说这种话的。」
姬尔的声音硬是装出平常的开朗,但嘴角却没法很好地笑出来。…是啊。数百年。姬尔和莎妮娅已经活了数百年了。而且,还和我们这样的旅行者认识了那么多次。既然纳桑古拉的机制还没有被破坏,那么那些旅行者们肯定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
「但是,那是该交由我们来选择的事情吧。是我们擅自发现了纳桑古拉的机制。责任在我们。」
「…但是,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没有向人们提供任何的情报,只是以姬尔·佩特罗的身份将你们引导至城里。然后,如果旅行者们救了我们,就可以说是幸运,而如果他们失败了,我也不需要内疚。我只是在做这种非常狡猾的事而已。」
但是,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并向我道歉的时候,她就已经产生了十足的罪恶感了吧。狡猾,我觉得她还没有对这种事乐在其中到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地步。
她到底向多少人道过歉呢。她在纳桑古拉中恢复记忆的时候,会有多少罪恶感袭来呢。说不定,像这样因为配合旅行者的反抗而被关入大牢的剧本,她也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吧。
「…现在的你,是阿库莉亚吗。」
「…怎么说呢。虽然我在这个城市中的人设是姬尔·佩特罗,但阿库莉亚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明白。」
「…你还残留着阿库莉亚的记忆,也知道这里的机制,那为什么不逃跑?如果再也不回来的话,你也就不会被城市的言血支配了。」
「只经过一年的时间的话,言血是不会消失的。纳桑古拉的言血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东西。除了我,还有一些人在城外做生意,但他们终究会回到这里。」
那么为什么?姬尔像是制止我这么提问一般回答道,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你对我做的一样,帮我调伏了纳桑古拉的言血。她是我——是我还是阿库莉亚时候的朋友。在我成为姬尔,开始行商的时候,我们再次相遇了。然后,对方注意到异常,给我恢复了记忆。…你还记得我在进入坑道前把纸藏在了岩石后面吗?」
「嗯。」
「那张纸上写着我的记忆,也渗进了我的血。我每年都会重新读一遍它,借此强行取回过去的记忆。」
既然已经靠着这种方式取回自己的记忆了,那么,姬尔为什么还要不断地从头开始呢?既然希望从这纳桑古拉的言血中解放出来,那么姬尔为什么不靠自己逃走呢?
姬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像吐出苦水一般说道。
「我也想了几百年了。逃走也可以。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外来者,只是偶然被卷入了纳桑古拉的言血中而已。我想,我可以抛开一切逃走吧。…但是,姬尔会怎样呢?莎妮娅的母亲,姬尔会怎样呢?」
「但是,那只是言血做出的设定吧。」
「…确实,姬尔·佩特罗或许是设定,但做出这个设定的姬尔班德是真的存在哦?我的记忆中,还清晰地残留着她的记忆。她身为王女,保护纳桑古拉的人民的记忆。…我已经不能把自己和她分割开来了。我是阿库莉亚,也是姬尔班德。我不能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
姬尔紧握自己的手臂,仿佛在忍受痛苦。名为阿库莉亚的女性的言血和王女的言血混杂在一起,不,应该说是结缘更合适吧。而后,两人的言血进一步连结在一起,被编入了纳桑古拉的言血之中。她已不再是纯粹的阿库莉亚·佩特罗,也不是姬尔班德·阿斯卡里特拉了,她是姬尔。…因此,她无处可逃。旅行商人和其他居民可以借由调伏得到解放。但是,他们只需要逃跑就行了,只需要和最基本的家人一起逃出纳桑古拉,就结束了。但是王不能这么做。只有她会留到最后。而若是所有的居民都逃走了,那还能称之为守护了纳桑古拉吗?拥有王女记忆的她,只有自己一人心怀真实,看着纳桑古拉化为废墟——她能接受这种结局,吗?
为什么,名为王的桂冠,名为王族的羁绊会如此令人痛苦呢。我觉得姬尔也和亚尔娜很像。她们都是普通的人类,都被那巨大的责任和良心撕裂而痛苦。而且,她们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忍耐着。姬尔说她是假装不知道,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无(•)从(•)说(•)起(•)。因为,她既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也不存在能说出的话语,所以她只能闭嘴。她并非选择沉默,而是她只能沉默。——但是,我想。如果她有着唯一能触及的对象的话——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唯一一个能听到姬尔的话的人的话——
那不就是我吗?
我曾经失败过。我以前无法理解被王之身份所囚禁的一个少女的痛苦。但是现在,若是能够像这样彼此交谈的现在的话,我一定不会搞错。
绝对不会弄错。
「…姬尔,你想怎么做?」
「哎。」
冷不防被问道的她抬起了头。
「我们想拯救这个城市。我和伊尔娜,还有贝奥尔和苏想拯救这个城市。这是我们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我们本是旅行者,不是纳桑古拉的人民。所以王的想法怎么样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就只是因为想要拯救,所以要来拯救。…所以,我想问的是你的意志。不是王的责任,而是你想要怎么做。既是姬尔,又是阿库莉亚的你,想要怎么做?」
姬尔目光摇摆,紧咬嘴唇。她只是痛苦地摇着头,说。
「…我已经无法自己决定了。我不想决定。虽然我不想放弃,但我更害怕失败…我无法逃避,也无法反抗…」
「……」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旅行者死去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他们都像你一样说要拯救纳桑古拉。每一次,我都心怀一点希望,却体会到比那更多的绝望。最后的结局总是惨不忍睹。言血之水袭来,吞没了所有人。在被吞没的瞬间,一切都结束了。全部都会忘掉。每年我都离开城市,读信,然后才知道,我又失败了。又有旅行者——又有那么努力想要拯救城市的人牺牲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放弃。我不想反抗,不想逃走,但是也做不到放弃…!我已经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低下头,像是在拒绝什么般摇着头。
「我已经…无法做出选择了…已经,什么都…」
正因如此,她怀着「难道说终有一天会成功」的希望,重复着一年又一年。她给旅人带路,赌上一切,然后被击败,即使想要放弃也无法放弃。就这样,她在良心的谴责下一边被压溃,一边只能一味地等待。
等上数百年。
只要她把写着真相的纸撕碎扔掉,或许一切就结束了。她完全可以忘记一切,称为纳桑古拉的一员。
尽管如此,她还是重复着这一切。
「…你还是做出选择了嘛。」
没错。她所做的事情,是离所谓的「放弃」最为遥远的事情。
「你不是选择了等(•)待(•)吗?选择了等待,等待,不断等待下去,直到终有一天得出答案,直到终有一天你自己能接受为止,你都一直等待着。因为,这世界上也有你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你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一直忍耐到现在,不是吗?」
在这数百年来,她一直只是一个人,背负着众多的生命。那是纵使她燃尽生命也无法终结的战斗,肯定是单凭一个人的意志无法贯穿之物。
「身为姬尔班德的你无法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那么,身为阿库莉亚的你,就能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了吗?」
姬尔突然抬起眼睛,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能。因为,纳桑古拉是那孩子的…是莎(•)妮(•)娅(•)的城市。」
因此,支撑着姬尔的,并非只有王的留恋。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迷茫。你决意保护的,是姬尔班德决意守护的城市,也是莎妮娅所归的故乡。」
收养了姬尔班德的女儿的阿库莉亚·佩特罗,一定是希望守护这份莎妮娅与亲生母亲之间的这段联系吧,一定是想要守护这对母女之间的,名为纳桑古拉的羁绊吧。
「无论是身为王的你,还是身为母亲的你,都想要守护纳桑古拉。所以你本就不可能心生迷茫。姬(•)尔(•)·佩特罗所期望的东西,从未产生过分歧吧?」
与被亚尔娜莉丝和亚尔娜这两个身份撕裂的少女不同,姬尔既是王,同时也是母亲。既然她有着这样幸(•)福(•)的一致性,就没有必要停下脚步。
我站起来,紧紧握住姬尔的手。
「…再一次做出选择吧。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重复几百年,也请你再一次选择吧。选择你最想要的东西,选择你从一而终、不断追求的结局。」
姬尔也自己站起来,然后用无比直率的声音回答。
「我——想要拯救纳桑古拉。」
□ □ □
我们走出地牢,跑到中心大道,穿过外门,来到城外,前往姬尔的蚁仓。终于,当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一位少女就像是被白色的狗保护一样坐在仓库前。
「莎妮娅!」
姬尔立刻喊出少女的名字,但对方当然听不见。但是我们刚一靠近,贝奥尔就立刻抬起头来。而且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知道我来了吧。看来他还记得我的言血的气味。
贝奥尔轻轻低吼着,苏也随之飞了起来。
「难道是云法?就在附近吗?」
「咦,云法先生吗?在哪里?」
莎妮娅也一起左顾右盼。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们身边,先是摸了摸落在莎妮娅肩膀上的苏。她的身体很小,只要注入一点我的言血,就能把纳桑古拉的言血挤出来。
「啊,姬尔也在!」
苏「啪」地一下跳到我的肩上,好像放心下来似的坐了下来。
「姬尔,莎妮娅就由你来调伏吧。我想你来做的话,应该不至于像我做得那样痛苦。就只是把言血挤出来而已,不怎么复杂。」
「…嗯,我试一试。」
姬尔对莎妮娅,我对贝奥尔,我们开始调伏言血。因为彼此之间都有很多共有的言血,因此很快就结束了。莎妮娅对突然出现的我和姬尔瞪圆了眼睛,然后立刻抱紧了姬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母亲,已经哭肿的眼睛中再次溢出泪水。姬尔也温柔地抱住莎妮娅,「对不起…没关系吧…?」她轻轻出声。
「…来了很多蚂蚁,小贝奥突然就出现了。然后苏也出现了,不过后来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蚂蚁也都朝小贝奥那边去了…」
看来,只要被纳入纳桑古拉的言血之中,就会被排除在蚂蚁的目标之外吧。莎妮娅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让我感到些许的安心,但她的表情很阴郁。
「…蚂蚁们都不见了…」
顺着莎妮娅的视线,可以看到门的另一边是空空如也的蚁仓。说不定袭击我们的蚂蚁之中,也混入了姬尔她们的蚂蚁。
姬尔擦了擦被泪水弄得不成样子的脸,露出微笑。
「那种事,怎么都无所谓。莎妮娅,你没事就好。没受伤吧?」
「没事的。妈妈也是,没受伤吧…?」
「嗯。因为云法救了我。」
不如说,反倒是我多少让她受了点伤,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现在还是别说多余的话了。
我们跑向城市。莎妮娅对突然看不见的天空和立在大广场的塔感到非常惊讶。看来她还拥有翅膀时的记忆并没有复苏。是因为她失去翅膀时喝下的言血从根本上冲淡了她的记忆吗。
我们沿着湖岸向着纳桑古拉的城区前进,突然在某个时刻,莎妮娅叫了起来。
「喂,水在减少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向那边,不知为何,湖面眼看着渐渐褪去。水底的小石头和沙砾闪耀光芒,裸露的水草呈现出鲜艳的绿色,但现在不是沉迷于美景的时候。骤然间,水暴涨起来,瞬间形成一座超过我们身高的巨大水山。很明显,这是一副异常的光景。接着,或许是出于生物的本能吧,当一股无法抹去的恶寒贯穿我的全身的瞬间,水以怒涛之势向我们袭来。
「云法,快跑!」
被姬尔的声音鞭笞,我猛地蹬向地面,背对着湖全力奔跑。载着莎妮娅的贝奥尔也一口气加速,我们沿着最短的路径离开湖。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问向跑在我身旁的姬尔,她瞬间回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严峻的表情。
「那就是纳桑古拉的言血。是支配着我们的东西的正体。一旦碰到它,意识瞬间就会被剥夺。」
…言血?确实,水涌上来的部分泛着淡淡的白光,和言血之泉有着类似的色调。但是,言血有可能自己行动吗?
这时,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疑问一般,苏插嘴道。
「…用王歌驱动水和土之类的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吧。我想,这个城市的言血大概也是与之类似的机制。只是能自主行动确实很不可思议。」
不知道该说是不可思议还是恐怖了。水就像是向我们伸出手一般放出细细的水流。而且速度非比寻常。很不巧,周围是广阔的牧草地带,没有障碍物。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被缩短了。
「要怎么对付言血!刀是斩不断水的!」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水流静静地,以无比的平稳动作追在我们后面。但是,姬尔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水举起了枪。贝奥尔没有停下脚步,试图尽可能地将莎妮娅送到远处。
「妈妈!」
在莎妮娅这样叫着的同时,水碰到了姬尔。
——当——!
类似锐利剑戟声的声响打破了湖畔的寂静。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姬尔刺出的花枪前端,依然想要捕获她的巨大的水化作冰块停在那里。在姬尔的一挥枪之下,水冻结了。
「云法,快跑!」
姬尔立刻解除架势,恢复成逃跑的姿势。我跑在她身旁,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做了什么?要用怎么样的奇迹才能…」
「你还记得在坑道里吃过的冰吗?」
「用泉水做成的那个吗?」
「原理和那个一样。用反血晶撞向高浓度的言血,言血就会冻结。」
「…但是,你的手没事吗?」
她像平常一样带着水蜘蛛的手套,但是手套表面已经落满了细细的一层冰霜。姬尔轻轻微笑,点了点头。
「果然,即使戴着这个也很冰啊。如果没有手套,我的手臂估计都要冻上了。」
「…不要这么乱来啊。明明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我有这样的记忆。因为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战斗。而且,云法,提出要乱来的人是你哦。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大概又会老老实实地被言血吞没了吧。但是现在,我有了胡来的勇气。即使那是无谋之勇也没关系。这数百年来,我之所以一直在等待,不就是为了这无谋的挑战吗?现在我不想放弃你给我带来的这份胡来的勇气。」
如此说着的姬尔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
「我要挣扎到最后一刻。因为我果然还是相信,自己度过的这数百年没有白白浪费。」
□ □ □
多亏姬尔阻挡住了水的脚步,水势急剧减弱,我们得以平安回到城市。我们走进塔后,书库中一副宛如暴风雨袭击过的惨状。书本散落一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其中,伊尔娜到处跑来跑去,打开书,以惊人的速度翻开书页。菲姆冈依然停留在栖木上,吸着水烟草,眺望着虚空。…真是奇妙的景象。这两人能够如此无视彼此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才能吧。
把包含姬尔的记忆在内的事情大致说明一遍后,伊尔娜沉思了一会儿,但不久就开口说道。
「虽然我最感兴趣的是翼人的故事,但现在还是把它放在一边吧。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
那个翼人狂伊尔娜居然会这么说,我相当惊讶。但我的惊讶似乎表现在表情上了,她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
「若是我只顾自己的好奇心,导致大家被这个城市的言血吞没的话,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你以为我是那样的笨蛋吗?」
…我可没这么想。但反过来想的话,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紧迫的地步了。伊尔娜也觉得玩笑到此为止,立刻转换为认真的表情。
「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所有人一起逃走。纳桑古拉的言血所流通的地方,大概是以这个地下空洞为中心的一角,应该是在反血晶的矿脉上吧。我们如果离开这里的话,虽然要花点时间,但言血终有一天会变淡。无论是谁都可以解除幻觉。」
「那么,我们只要把居民从言血能够得到的范围里带走就行了。」
「没错。但说实话并不现实。现在才开始移动的话,时间肯定不够,而且要是想让这么多人在不饮用言血的情况下在坑道中移动的话,需要相当多的言血的积蓄。」
嗯,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吧。
「纳桑古拉的地下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反血晶容器。多亏了它,言血可以保持相当高的纯度进行循环。这是这本书上写的。不过,如果你要是说它不可信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那么除非我们逃离山脉,否则就不可能逃走了呢。」
「另一个方案呢?」
「那就是,想办法阻止统治城市的言血了吧。」
「…该怎么做呢…」
说到底,言血本来就不是能打倒的东西。除了反血晶以外的东西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言血渗透。该如何以这种对手为敌呢。
「姬尔,刚才袭击我们的那团水。那就是言血的本体吧。」
对于我的问题,姬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那是这座城市每年迎来的最后一场水灾。每年都是这样,水就像字面意义一样袭来,这座城市会重新来过。触碰到水的瞬间,我们的言血就会被它束缚。」
「冻结是有效的吧?实际上,我们也是多亏把它冻住了才逃掉的。」
「…虽然相当惊险呢。但到了最后,终究会有能够淹没整座城市的水流进来。要把它们全部冻结是很难的。就算真的全都冻结了,又要怎么处理呢…」
姬尔的表情不是很明朗。但是这次,换伊尔娜问道。
「我想确认一下,平时,那么大量的那个,该叫水吗?都很老实吧?」
「嗯。只有一年更迭的时候,它才会行动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认为湖的凶兆是有意义的。大量的冰之所以浮在水面上,实际上就是因为封住言血之水的东西裂开了。那么也就是说,正是湖底的冰封住了敌人。…而且,如果我们把凶兆中被当作「守墓人」的东西看作是纳桑古拉的言血的本体的话,各种各样的逻辑就都对上了。比如埋葬蚂蚁。蚂蚁和其他虫子不同,不能靠自己繁殖。养蚁人会从湖中捉来新的蚂蚁吧。」
「没错。一年开始的时候,这一年里少了多少蚂蚁,就要抓来多少。」
…这样啊。就像人类的记忆会回到一年前一样,蚂蚁也能通过言血得到修复吗。
「蚂蚁这东西真是个相当的残次品。它们还残留着机械的性质。所以说,湖中的水就是为了弥补这一点而存在的另一个生物机械一样的东西吧。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壳的虫子——该说是蚂蚁的母亲,还是王呢…」
「是《蚁后》啊。」
「对。《蚁后》,还有…大火灾的事,在我看来也和《蚁后》有关。刚才我不是说这里有反血晶的矿脉吗?纳桑古拉中的大量言血以被那个容器盛在其中的形式循环着。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反血晶和言血反应的话,就会夺走热量…湖底就会出现冰吗。
「也就是说,这座城市本身就是用于冷却熔岩的装置吧。」
「嗯。或许,这个让言血的剧本一年又一年重复的机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只要有人类存在,言血就会一直被制造出来。既然这样的机制更为稳定,那就没什么可抱怨的。总之,这座城市为了将言血维系在这里,利用了一切。」
对鸟而言,人类和蚂蚁没有区别。她说的应该就是这层意思吧。
「总之,结论是一样的。《蚁后》虽然无形,但却是活生生的存在。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幻觉。所以我认为冻住它是有效的。」
「嗯…能做到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可是要怎么冻住呢?」
「这里是养蚁人的城市哦。幸运的是,反血晶要多少有多少。虽然不知道能让它冻结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听到你们曾经成功阻止了它的脚步,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希望。」
虽然说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计策,但果然还是太冒险了。
「那么,我们要怎么收集血杖呢?总不是要一根一根去偷吧?」
「哎,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吗?」
「……」
「幸好我们不会被看见,所以想偷多少就能偷多少。」
「收集来的血杖要怎么处理?扔到水里吗?」
「那样做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必须有效地对言血之水进行分离。无论它操纵着多么大量的水,能直接移动的也一定只是个体。只要将水从那些个体上分割开来,它就变成普通的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自信,伊尔娜一时语塞。但既然关系到我们的性命,就不能胡言乱语。我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是这本书里写的。」
伊尔娜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可以单手拿起的以黑色皮革封装的小小的书。
「…使用血杖的时机,以及该在哪里进行准备比较好,这本书里全都写了。」
「这里的书库值得相信吗?原本制作出纳桑古拉的言血的就是鸟吧?那么,这个鸟的塔上的情报也可能是假的。」
「话虽如此…」
伊尔娜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为难地低声说道。
「…嗯—,真是的,因为,全部写在上面了嘛。那么就没有理由不利用吧。我也不是这么轻易就相信它的,但是,这本书上有全(•)部(•)的(•)记(•)录(•)哦?」
「…全部?」
「对,一百七十二次,像我们这样造访纳桑古拉的人和言血战斗的记录。其中,用上血杖的有五十七次。看了这个记录,在战略上利用血杖的有八次。当时纳桑古拉的言血是怎么移动的,人类方面又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这本书上全都有记录。」
到底是谁——根本不用做这样的思考。在纳桑古拉,能够一直当观察者的只有一人,不,应该说只有一只。
「…那家伙为什么要留下这种东西?」
「我也不知道。但是,几乎全部和纳桑古拉有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如果说缺了什么的话,就是《蚁后》是如何被制造出来,这种程度的情报了。剩下的记录我全都弄到手了,其中大概有一半是菲姆冈写的。」
这段对话,菲姆冈应该也听见了。我转向他,问道。
「为什么,你要留下帮助我们的情报?」
于是,菲姆冈像是伸懒腰一样展开翅膀,然后又慢慢叠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然后他再次吸了一口水烟草,用充满倦意的声音说。
「我负责教育,不会隐瞒任何事情。必要的情报,我全都会提供给你。」
「…你不是想看我们受苦吗?」
「你不懂所谓的娱乐啊,人类之子。」
「……」
「在一开始就胜负已定的战斗中,最重要的,就是看着失败者挣扎的姿态。我确实会做记录,这也常常对你们有所帮助。——但是,结果不会改变。你们想想吧。一百七十二次的挑战,而且,即使是和你们一样得到情报的人,也没能改写纳桑古拉的剧本。你们先好好体味一下其中意味吧。不要以为仅仅模仿就能成功。」
…我想要反驳。但是,脑海中却想不出任何能驳倒他的话语。不过,代替我开口的是姬尔。
「你是菲姆冈吗?」
「没错。」
「…那么,你还记得姬尔班德·阿斯卡利特拉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菲姆冈的翅膀颤抖了一下。
「…她在那场大火灾之后怎么样了?去哪里了?」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城上方展翅飞向的一个翼人。透过姬尔的记忆,那美丽的翼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菲姆冈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叹着气般回答。
「…她已经死了。」
姬尔的表情僵硬起来。
「而且,这是你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第二次?」
「在那场大火灾的数年后,你曾经一度脱(•)离(•)了剧本。那时你在这里遇到了我,问了同样的问题,听到了同样的回答,做出了同样的表情。」
「怎么可能,你在骗人。现在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记忆——」
「谁能证明呢?」
菲姆冈以蕴含着怒气的声音,制止了姬尔的话语。
「你怎么确定现在的你真的脱离了剧本?你现在,正在失去记忆,正在重复。虽然你觉得你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依然在剧本之中。…听好了,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每一个走出纳桑古拉的人都有王族的记忆。」
「咦——」
「所(•)有(•)的(•)养(•)蚁(•)人(•)都继承了姬尔班德·阿斯特卡利拉的记忆。然后,所(•)有(•)的(•)养(•)蚁(•)人(•)都是带着女儿出去的。」
…这个青鹰在说什么啊。
「你女儿的背上有伤痕吗?有曾经长出翅膀的确凿证据吗?」
「…那是,因为多亏了蚂蚁的言血…伤痕…」
「没错。你没有证据。」
「……」
「而且,所有的养蚁人都一(•)定(•)会(•)回(•)到(•)纳桑古拉。」
「……」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有王的记忆。身为王的记忆不允许他们对纳桑古拉见死不救。因为所(•)有(•)的(•)养(•)蚁(•)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继承了王的记忆,必须拯救这个城市!」
「…不是的,我——」
「你终究不过是『继承了王族记忆的养蚁人』的角色而已。人类的言血,人类的记忆什么的,无论哪个都可以为了方便行事而随意改变。既然一切都是被言血书写的,那么你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记忆!」
「别说了!」
姬尔就像是不想听到菲姆冈说的话一样,塞住耳朵,摇着头。我拼命抑制住现在砍了菲姆冈的冲动,瞪着他。于是,菲姆冈像是强忍着笑意般摇动着身体,随着烟雾一同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吗,人类之子。…因为我负责教育。宣告真实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乐趣。即使知道了真相,你们得到的也是不安,痛苦和虚无。看到你们这样的表情,就是我最大的娱乐。…来吧,接下来就全力挣扎吧。我也差不多该以雅尔奇奥斯卡的身份出场了。就让我先一步登上舞台吧。」
菲姆冈说着飞到附近的窗框上,再次回头看向我们。
「享受吧,演员们。终幕已近。」
然后他向外展开那黯淡的翅膀,飞走了。
留给我们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是仿佛把方才的决心,希望,全部涂黑一般的寂静。…曾经那样痛苦,又振作起来的姬尔的想法,全都被菲姆冈的话语打碎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但是,打破鸟留下的沉默的,正是另一只鸟。
「——真是不敢相信!」
苏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她仿佛马上就要追上去咬住菲姆冈一般,以口吐火焰的气势叫道。
「竟然有那么恶劣的鸟!身为一只鸟,他真该感到羞耻!」
由于不知道该把愤怒的矛头指向哪里,苏以惊人的气势在空中画着圈飞着。平时温厚而文静的她难得会表现出如此的愤怒。我和伊尔娜都有些愣住了。
「…妈妈,你没事吧?有哪里痛吗?」
莎妮娅窥探着瘫坐在地板上的姬尔的脸,担心地问道。姬尔轻轻抱住她,仿佛在确认着她的存在般抚摸着她的头。
「…我是莎妮娅的妈妈呢。所以我不能哭。」
莎妮娅还不能理解姬尔的痛苦之所在,只是茫然地盯着母亲的脸。于是,苏轻轻地落在莎妮娅的肩上,对姬尔说道。
「没错。姬尔就是姬尔!」
「…哎?」
「证据也好,真相也好,这些都没有关系!确实,王族就是因为生而为王族,所以成为了王族。但是,姬尔你并非是因为生下来就是姬尔所以才成为姬尔的!姬尔,你是因为自己决定要作为姬尔活下去,所以才会是姬尔!仅仅如此,就仅仅如此而已!那(•)个(•)人(•)的(•)生(•)命(•)是(•)真(•)实(•)的(•)!」
——为什么,苏会为了姬尔生气到这个程度呢?我痛彻地明白其中原因。苏小小的圆眼睛中浮现的泪水,并不仅仅是为了姬尔而流。曾经,有一个同样痛苦的少女在竭尽全力活出自己的人生后,消散了。苏是为了这唯一的家人在生气。
「就算那是虚假的又怎么样!那个人生命并非为了真实而存在的。姬尔,无论你的生命是从哪里开始的,你现在就在这里啊!不要在意那种老不死的鸟的话!你是莎妮娅的母亲,是现在想要拯救这座城市,不,是一直想要拯救这座城市的国王!这,只需如此,就是真正的真实…」
苏小小的眼睛里零落出更小的泪水。说不定,苏曾经也想把这些话告诉亚尔娜。或许,她也曾想要告诉亚尔娜,你只要当你自己就好了。或许,她也曾想要告诉亚尔娜,理解你的人就在这里。…从苏几乎没有和亚尔娜说上话就彼此分离的最后时刻开始,她就一直把这样的思绪压在心底。
姬尔再次抱紧莎妮娅,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苏。她的双眸中也充满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谢你…苏。」
姬尔微笑着。…纵使那是虚伪也没关系。无论那个「真相」是多么的空虚,自己所说出来的、为了自己而说的话语都会为其构成形状。
我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一直以为是「我」的东西,一直以为是我的核心的存在,其实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我痛彻地体会到这一点,体味着那空白,但是现在,我依然像这样以「我」的身份,继续前进着。
失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没有必要去填补。空虚的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而且,曾经有一个人喜欢着那个空虚的我。即使是现在,也有人很珍惜那个空虚的我。
我现在从心底里想要帮助姬尔和莎妮娅这对母女。无论真实是怎样的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继续空虚地活下去就好。到最后,好好地把作为一个生命活着的权利夺回来。
所以,我必须破坏。必须破坏夺走了那权利的这个城市。破坏这个拼命地把即将失去的东西联系起来、不断地从空虚的事物上移开目光的这个城市。在虚假的城市里,最为糟糕的虚伪就是永远不会迎来终结的终结。为了从真实中夺回被夺走的结局,我们必须用自己的手,真(•)正(•)地(•)终结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