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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斜阳 End of the beginning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一日 帝都

    这天,康纳德参事官进宫参加了新年宴会。这是解决社会需求的一部分,对高级官员来说必不可少。

    像他这样的务实主义者,根本不想在虚荣的宴会上喝什么社交酒。如果可以,他宁愿找个借口推掉。

    毕竟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更遑论要在这个战火未歇,帝国阴云罩顶的情况下,笑呵呵地参加这种金碧辉煌得如梦似幻的酒宴了!

    梦幻与现实的反差逼得他不反胃也难。可以的话,康纳德还真想问问主办人,这是不是他精心策划的拷问?

    然而,伴随职位而来的义务总是难以避免,好比说要承担外交部大楼专用办公室里那些大官爷的期待。换言之,出席宫廷的年节活动也是他的职务之一。

    因此,康纳德还是不情不愿地顶着笑脸,到那里去喝闷酒,吸脏空气了。

    而军人也免不了这样的义务。

    不,再加上战时二字,军人的存在感更为巨大,受邀频率必然只会更高。

    所以情不情愿都得出席。无论多么讨厌参加宴会……这个元旦之晨都会平等落到每个人头上。

    就连以人身成为「系统」而备受外交官畏惧的帝国军魁──伟大的副参谋长汉斯•冯•杰图亚,也得在这天下午来一趟。

    他同样像个有先见之明的帝国人,带着臭得可以的表情迎接元旦之晨。

    不过身为将官,免不了在乎下属的眼光。何况他还是参谋本部的首脑,自然明白自己的言行备受瞩目。

    位居高位者,必定时时刻刻受人关注,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否有任何变化。因此军旅生活已久的军官,大多循规蹈矩。

    即使逢年过节,也是按平日时间起床,看着值班军官呈上的报告,喝杯从义鲁朵雅带回来,品质顿时大幅提升的咖啡醒醒脑,展开一天的行程,与平时大同小异。

    平淡无奇的日子就要开始。

    这一切已深入他每个细胞。

    尽管如此,想到接下来需要出席「宫廷例事」,仍使喜怒不形于色的杰图亚感到「今天会是郁闷的一天」。

    在这个帝国命脉如同漏中沙一颗颗往下坠的情况下,还开什么铺张浪费的大宴?

    可是……不,也许是多少能了解为何要挑这种时候如此铺张浪费,才使得他更为不悦。

    「懂得体谅,实在是件可恶的事。」

    最能侵蚀人心的是什么呢?是不安。

    不安造成恐惧,恐惧使人思虑受限,丧失自我肯定能力,最后陷入自我厌恶的漩涡。

    即使是时时注意下属眼光,有责任坚强挺直背脊的参谋将校,想直视一度侵蚀内心的「恐惧」,也是难如登天。

    「……岁月不饶人啊。」

    杰图亚上将把送到嘴边的雪茄收进怀里,仰天一叹,为挤出胸中盘旋的不安做点无谓挣扎。

    呼吸困难。

    每一次吸吐都是酷刑。好想逃离这个「会场」,重获自由。

    若非职务所逼,他早就这么做了。

    如今他的表情肌却为了保持笑容而绷到极限。

    不然呢?无论发生怎样的事,在帝室主办,如此隆重盛大的新年宴会上,参谋本部的大人物岂有愁眉苦脸的道理?

    这里需要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虚矫、虚荣、虚无。

    这也太夸张了。杰图亚上将甚至在心中苦笑。新年的帝都就是如此绚烂。

    该说是因为有这样的光,才会看见毁灭的暗影吗?

    值此帝国日暮西山之时,新年宴会气氛却与战争之惨状成反比,欢欣得诡异,说不定还兴奋过头了。满场雍容华贵的绅士淑女,气氛与宫外截然不同。充满了希望放松与会者心情,请他们享受这段时光的善意。

    辉煌的宫廷仪式。

    华服、珠宝、水晶大吊灯。

    「帝国之美尽现于此了吗?」

    一切都是那么璀璨,无穷地光明。

    就连匆忙侍者盘上的香槟,泡沫都细得像在选美。诸位公子千金的表情也洋溢青春的光辉,欢笑一波接一波,仿佛此刻无比幸福。

    当然,主角不全是年轻人。

    众多达官显贵也各展其趣,为这特别的日子穿上最正式的服装。

    即使是杰图亚上将自己的打扮,看上去也无疑是愉快宴会的一环。

    直挺挺的第一礼服不过是序曲。

    磨亮的勋章胸前放光,腰间的军刀装饰琳琅,更添灿烂。

    双足同样滴水不漏。军靴一尘不染,擦得比镜子还亮。

    如此威风凛凛的帝国军大将,简直犹如从画框里走出来似的。

    任谁见了,都会盼望帝国军人能个个那么威武。这样的穿戴其实从上到下都充满心机,希望见者对帝国、帝国军、帝国将校也有那么威武的印象。

    不用说,肯定极为上相。

    杰图亚上将把清醒的自己藏在笑脸底下,放缓一不小心就会急促起来的腿,在宴会上到处敬酒。

    时间宝贵。

    说真的,每分每秒都价值连城。

    南方的处置、东方的防线、西方的空战,三方各有其患。

    本来就没有在新年宴会上忙社交,浪费整整一天的闲工夫。

    但在帝国上下弥漫「不安」,人人渴求胜利的这个当下,帝国军重臣又怎能表现出坐立难安的样子?

    真心话一个字也说不得,只能威风凛凛地整场夸耀帝国必胜。如此到处敬酒,必然会有意外的遭遇,见到识面的显贵围桌欢谈,可不能视而不见。

    「哎呀哎呀,各位新年快乐。聊得开心吗?」

    正因处于战争时期,高级将领、帝室、官僚和贵族,都必须在宫廷宴会上表现出齐聚一堂、和乐融融的「余裕」。

    「难得这么多熟面孔都在,让我这把老骨头也过来叙一叙吧。」

    必须融入各个圈子,同桌而席,谈笑风生。

    要让与会者记住他从容不迫,乃至游刃有余的印象,宛如胜利的体现者。再怎么失态,也不能变脸苦恼,透露出败战的预兆。

    说穿了,就是彻底扮演散播空虚希望的小丑。

    毕竟无论是谁,都会在发现自己深陷困境时,期盼己方能出现一个妙解难题的强大救世主。

    而既然担下了这个承担众人期盼的角色,他便非得将浮夸的杰图亚演成单纯的杰图亚不可,以扑灭众人深深压抑的不安。

    「请让在下敬您一杯。」

    「敬杰图亚阁下!」

    路过的人们纷纷送来欢快的致敬,一刻也不得闲,风度翩翩地举杯回礼亦为军务。

    「感谢各位、感谢各位。」

    将校总是万众瞩目。

    这是幼年学校教给他的第一件事,但那里没告诉他盯着将校看的可不只有「士兵」。

    可恨的教官。

    可恨的时代。

    可恨的现实。

    「去年的义鲁朵雅战役,实在让我神魂颠倒啊。只要阁下重拳出击,帝国周边的威胁都算不了什么吧。」

    「哎呀呀,杰图亚阁下在物资动员上的调度实在太厉害了。没有阁下的时候简直一团乱,现在帝国却是一片通畅呢。」

    「联邦那边在阁下出面以后也安分许多了。阁下正可谓承揽胜利之人啊。」

    然后,盼望。

    盼望天赐救国之策。

    盼望自己能始终笑咪咪地应对每个向他寄予厚望的人。

    「阁下,看你的喽。」

    「阁下,祝旗开得胜。」

    「阁下,明年必胜。」

    盼望前途一片黑暗,为命运不定而恐惧的自己,能遇见一个机器打造的神,来为他这么一个众望所托的偶像拭去恐惧。

    001

    杰图亚上将举起酒杯,悠悠稍候片刻,开口说道:

    「敬帝国必胜!」

    「「「敬必胜!」」」

    想必每个人都衷心相信吧。

    相信着胜利。

    相信帝国终将得胜。

    杰图亚上将无法嘲笑那是懦弱的表现。

    对人性了解之深,使他笑不出来,毕竟他过去也曾巴望过「胜利」这帖万灵药。

    这帖药的成瘾性非同小可。

    不如就紧咬牙关,爬出这场胜利成瘾症营造的幻梦吧?世界如此残酷,处处有扭曲的乐趣可以替代。

    于是他以乐在其中的样子起身离席,全场到处漫步。眼中男男女女,各个都是那么地昂扬。

    对于这战争时期的盛大宴会,没有一丝丝罪恶感。

    但是,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大战初时,帝都每个人对新年宴会的态度均是「战时一切从简」,那应该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想法。

    直到帝国的覆灭近在眼前时,这些人反而开始认真地说:「正因处于存亡之秋,才需要这样的贵气来吹散阴霾。」实在是很难以此嘲笑他们。

    「正因处于存亡之秋啊……」

    或许内心拒绝理解。

    或许大逞口舌之词。

    人就是会想用某种方式驱散不安。

    「想不到人类这种动物这么有意思。」

    若不这样讥讽一句,他的心会撑不下去。人类这种动物,似乎是种看似能坦然面对现实,却又不够坦然的奇妙生物。

    「享受今日,用这股活力迈向明天是吧?哎呀呀,是因为过年吗?还真是不容小觑呢。」

    倘若连代价都未曾知晓──

    杰图亚上将如此埋怨,并暗自小酸一句。

    虚掷今日。

    时间是种极度稀少的资产,再怎么吝啬,想挤出一时半刻仍是痴心妄想。然而全帝国的达官显贵却聚在这场新年宴会上,一起浪费时间。

    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呢?

    至少有一个人知道。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

    在这天不情不愿进宫出席新年宴会的康纳德不仅身为参事官,也是外交官,还是个地位颇高的参事官。

    这般系出名门的道地官僚,都会具备一种在莱希满地都是的典型生活技能。

    亦即与内心无关,早已钉在脸上的完美笑容,以及在另一套动力下运作的三寸不烂之舌。

    「新年快乐。」

    无论与任何人见面,都少不了季节性的问候。

    人心往往是敏感纤细的,就连一句「近来可好」,在某些时节或场合下也会沦为「涉入过深」,需要避讳。相反地,「我不介意」同样可能使人觉得疏远。

    因此,说话方式不得不因人而异。

    必须有一颗变色龙的心,同时又得像树懒一样,与环境融为一体。

    不损及同席宾客的心情,只是社交的基本功,能够贯彻这点的,才是真正的外交官。

    以待人和气为本,谈吐优雅且夹杂喜色,精神奕奕。

    哪怕是不愉快的场合,或者说正因为气氛不愉快,更应该如此。

    现在他要藏起清醒的脑袋,扮演悠哉的社交好手康纳德,愉快徜徉在这豪奢的宴会之中。

    不时遇见带有相同微苦笑的人,就探探对方究竟做了多少预判。这是他唯一能放松的方式。

    因此,每当见到认识的人,康纳德总觉得跟照镜子没两样,忍不住想苦笑。

    眼前人群的中心人物,即是帝国必胜的体现者汉斯•冯•杰图亚上将阁下本人。将他彻底包围的,全是一些脑子装木屑的笨驴。

    恪守上将阁下颜面的社交脸孔有多完美,自然是不在话下

    接着──

    康纳德一瞥四周,又不禁苦笑。

    「那里有张好久不见的脸啊。啊,那里也是。」

    在缅怀旧日的表情底下,他暗地埋怨:

    「遇到同行啦,这下头痛了。」

    当然,视线另一头的「中立国外交官诸公」勤于社交并非坏事。参与社交场合,不让他国政要遗忘,本来就是外交官的分内工作。

    除此之外,「中立国外交官」往往是「交战国」的「代理猎犬」。到处嗅到处闻,「卖人情给交战国」的事,他们是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而若想建功,要的当然是最好卖的情报。

    所以与其强行刺探只有在宴会起初露一下脸的皇帝陛下,在「实务」总指挥杰图亚上将身边慢慢地闻,更能扎实拿到该拿的东西。世间万物多是如此。

    因此,杰图亚上将也很受外国贵宾欢迎。他们大多是等着看杰图亚上将与帝国人应酬得心神疲乏,应对能力下降时,这个「帝国的重要人物」会泄漏出什么东西。

    外交官本务如此,这是无可厚非的事。而对职业军人康纳德而言,则是值得同情的杂务。

    于是,他立刻决心扮演小丑的搭档。

    更进一步地说就是,康纳德在这样的一刻发挥了人性,对杰图亚上将表示同情。

    「哎呀哎呀,各位聊得开心吗?新年快乐。原来这边有这么多老朋友,应该早点过来的。」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也让我一起聊吧。

    模仿外交官之间的应对,朝那群只有识面的诸位驻地外交官大声招呼,对方也不得不应话。

    「这不是康纳德参事官吗?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喔,这杯香槟的泡沫不太行啊。竟然提供客人没气的香槟,给帝国丢脸了。」

    「康纳德参事官太客气了。其实我们都好怀念这里香槟的芬芳,一不小心闻得出神,也聊得忘了其他部分,就别怪罪酒侍了吧。」

    刺拳、刺拳、刺拳。

    要是能听见心声──「香槟拿到都没气了,各位是在打听什么啊?」康纳德击出快狠准的一拳。「没有啦,只是很想念而已。」驻地外交官装傻回答:「最近帝国市面上都买不到香槟嘛,是不是脚步酸软到连烟酒都无法稳定供应啦?」慎重回击。

    优雅的文字游戏玩到最后,双方都保持风度,向对方的「情谊」郑重道谢并互相寒暄,最后以一句「那我先告辞了,待会见」圆融散场。

    以战术来说,算是两败俱伤,不过看在赶走杰图亚上将周围外交官鬣狗的份上,对康纳德来说已是战略上的大胜。

    杰图亚上将随即像是看准这一刻似的,以嘹亮得匪夷所思的声音亲切挥手。

    「唉,那里也有熟面孔。这不正是康纳德参事官吗?」

    虽是逢场作戏,但既然将军阁下如此亲切地表示他注意到了,康纳德也心领神会,陪他演一出。

    「哎呀!这不是杰图亚上将吗!」

    康纳德表现出唯恐接待怠慢的样子,夸张又不失礼节地按规矩致上最敬礼。

    「杰图亚阁下,新年快乐!」

    「喔,康纳德参事官,今天就配合宫廷礼仪,叫您康纳德阁下了,可以吧?」

    宫廷礼仪以爵位为主,故有此询问。在这种场合反倒像是幽默。正因如此,康纳德更该尽上贵族子嗣的义务,优雅地行礼。

    「这种时候,就任凭阁下所愿了。」

    「哈哈哈,不是这种时候就算了吗?」

    话说得像是随口抬杠,事实上却是锐利无比的回答。

    「是啊,过新年嘛。平常天天耍无赖,好歹该在这时候尊重一下我们美丽的传统。在这种时候夸张一点,也是一种乐趣。」

    「说得对,在这种时候玩玩无妨。」

    笑咪咪的将军阁下向路过的侍者拿把军刀,以可谓古典的「刀削香槟」开上一瓶。动作之精湛,展现出老练军人的极致风雅。

    围观群众爆出惊叹,一旁侍者早有准备地发下玻璃杯,随后杰图亚上将举杯一呼,邀群众向康纳德参事官致意。

    「敬康纳德参事官!」

    将军阁下的敬酒之呼,没有一丝做作。

    表示严肃老人喜不自胜而一时纵情的微苦笑,也有着极其自然的样式美。

    「感谢阁下抬爱。尽管同样很想为阁下举杯,但我想您今天恐怕受够了吧?」

    「谢啦,康纳德参事官。看样子是让年轻人替我操心了。」

    「不敢不敢。」几句如此拘谨的对话后,康纳德伴着一句「抱歉打断各位谈话」行礼,为「叨扰」而道歉。见状,杰图亚上将伸出表示「别放在心上」的手。

    「……再三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实在惭愧。」

    「哪里哪里,机会难得嘛。今天就暂时忘了军务,好好享受新年气氛吧。与其来关心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如给自己犒赏一下。」

    话虽如此,杰图亚上将仍稍稍点头,表示收到了这份关心。

    并将见底的玻璃杯交给侍者,主动握起康纳德参事官的手。

    「谢谢你,Mr.康纳德。祝你今年一切顺利。一定要保重好身体喔?未来必定在我们手里。啊,对了──」

    杰图亚上将笑呵呵地掏出钢笔,往一旁的餐巾纸振笔疾书。

    写的是:「黎明将近,然而拂晓。」

    ……眼见这不能成声的呼喊,康纳德用尽所有精神维持住表情。

    「然而」。

    距离祖国的太阳升起,不知还需要多少时间?

    但总会有那么一天……无论自己是否能见到那一刻。

    「阁下也务必保重。」

    听了康纳德这句话,交来餐巾纸的将军笑咪咪地握紧他的手。

    就只是普通的握手。

    可是康纳德深深感受到,那只手里握着这一天最真诚的话语。

    无聊的虚礼。

    空泛的道义。

    那赤诚的感谢,远在此之上。

    能有此充满人性的交陪,使他备感荣幸。或许正因如此,康纳德难得以不求回报的善意,暗自希冀自己能成为杰图亚上将的蚊帐。

    就在他不由得自发性地想刻意吸引目光,诱开不速之客时──

    「Mr.康纳德,新年快乐。希望今年帝国也能与我国维持良好和平。」

    喔?康纳德稍微转头,立刻堆起笑容,掩饰讶异。

    心想对方竟然特地以Mr.称呼,然而发现视线另一头的脸孔是能那样称呼他的人时,他也不得不强装镇定。

    「这不是托鲁姆名誉领事阁下吗?夫人也在!」

    康纳德以夸张反应表现出「刻意」的样子,让对方看不出他实际的惊愕。但对方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心机可能已经被他看透了。

    「幸会幸会。」面对配合着浅浅苦笑的早年强者伉俪,康纳德自知抵抗无用,当场卸下了头盔。

    「二位新年快乐。我也非常期盼两国的友谊在今年能够更加深厚。」

    「谢谢,Mr.康纳德。即使我们之间有那么点不同,不过既然邻居做了那么久,就别顾忌太多,放开心来聊吧。」

    「在下与托鲁姆名誉领事的这段缘分,就是两国美好关系的基础吧。」

    礼貌性的对话。

    在外交人员之间的互动中,一点也不足为奇。

    面对「但愿能风平浪静地解决一切言语造成的问题」表示「中立」态度的小国领事阁下,帝国的外交官的回答却是「我们是老交情了,你会站在我这边吧?」这般裹着糖衣的问候。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开始就是件怪事。

    毕竟托鲁姆名誉领事并非「领事」。

    如名所示,他是「名誉领事」。

    这样的名誉职,基本上是当地人会拿自家菜嘘寒问暖的位子,是以照理说,康纳德与托鲁姆夫妇都该是帝国籍。

    但尽管身为帝国内极为有力的名家,托鲁姆名誉领事夫妇却是不具「帝国国籍」的「旧大陆贵族」。因此,托鲁姆家处在两国的缓冲位置上,是个既为「帝室封臣」却非「帝国臣民」的特异贵族。

    「敬莱希的皇帝陛下。」

    康纳德也举杯,回以特殊的答复。

    「敬我们的皇帝陛下。」

    对,「我们的」。

    互道干杯,对饮新年酒之际,双方仍有细微但决定性的差异。

    帝国臣民与帝国之友的差异。

    要笑「虚礼再远,只到北境」不是不行,但应该要充分了解该礼仪的历史意义后再笑。

    帝国建国时,贵族中血脉特别高贵者,往往选择保留「基于封建契约的臣属关系」而拒绝「皇帝与臣民的君臣关系」。

    一旦嘲笑这件事,势必会引发外交问题。

    值此战时,若有哪位勇者胆敢嘲笑他们「不过是弹丸小国」在「死要面子」,就要准备和渴望这些小国提供善意与关怀的整个外交当局厮杀了。

    但凡有点常识,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尽管如此,基于外交考量的对话依然迂回得很。

    「谢谢你,Mr.康纳德。我这有点小事,不知能否占用帝国外交部的精英一点时间?」

    「只要阁下需要,在下定倾力而为。」

    「真是太可靠了。谢谢你,Mr.康纳德。不过在贵国的新年宴会上问起这么个煞风景的问题,实在……」

    托鲁姆耸肩表示「不太识趣」,甚或夫人也优雅苦笑道:「有点严肃。」在耳目如此众多之处,康纳德也绝不会说「那就算了」。

    与「想像的共同体」边缘部分接触时,如何适时变换礼貌用语、场面话与真心话,对高手而言依旧是难中之难。个中机微,实在难以拿捏。

    或许正因如此吧──

    康纳德对托鲁姆夫妇的请托一点也不意外。

    「老爷,我看您差不多也该喝腻了吧?」

    听夫人兜这样的圈子,托鲁姆名誉领事自然明白。

    「是我喝多了吗?给Mr.康纳德见笑了。」

    「说到喝多,我也差不多。和各位预祝新年太开心,不小心就多喝了几杯。」

    「哈哈哈!那我们是同病相怜啦!」托鲁姆爽朗的笑声为双方暖了场。夫人同样一刻都不浪费,在极其自然的时间点提议换个地方说话。

    「那我们去透透气,醒醒酒吧?对了,最近我们领上收到一批上好红茶……不知您是否有意一道品尝?」

    「夫人客气了,在下受宠若惊。能尝到托鲁姆家特调的茶可是天大的荣誉,在下十分乐意与二位作伴。」

    「很好,那就走吧。好了,老爷,该回神喽。」

    随托鲁姆夫妇走入宫中,带给康纳德十分奇妙的感触。

    即使宫中办起这样的大活动,路上卫兵仍只是一声:「托鲁姆阁下,您好。」拦也不拦。康纳德每次进宫,都会受到侍从一脸理所当然地拦阻。

    而这对托鲁姆夫妇,连帝国国籍都没有。

    并非帝国国民,托鲁姆夫妇却代代定居帝国,甚至与帝室有亲缘关系。况且不论是好是坏,他们是亲莱希派的。

    非帝国人的托鲁姆夫妇将康纳德领至他们在宫中的「私人房」。为此道谢时,康纳德也体会到彼此的位置有多么「特殊」。

    在托鲁姆夫妇的主观里,自己依然是旧帝国的护卫,而非这几年才成立的莱希臣子。

    而且他们在帝国宫廷是客人,是尊贵的绅士淑女,必须视为帝国的一部分。纵使官方职称为「名誉领事」,仍因为「莱希统一前」的权贵身分而自然而然地保有相当于侯爵的待遇。

    在他们看来,康纳德不过是朋友的仆从。

    在旁人眼中,这样的组成想必极为复杂怪异,不过在帝国这样的系统下,却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帝国──莱希在统一之际,运用了「帝室」与贵族社会的系统。说穿了就是贵族特权、权利等旧时代的遗绪也留下来了。

    在这样的间接影响下──

    身处帝国,却与帝国并非命运共同体的「异邦人」托鲁姆夫妇,在新年宴会这样的场合上,寻找康纳德这样的「实务家」并找上他,带到避人耳目的私人房请茶……这种事,实在很不寻常。

    「那么,托鲁姆阁下,您这杯茶有何指教,不妨就直说吧?」

    干脆直接一点,速战速决。

    康纳德如此切入,得到的是侯爵阁下的微笑,似乎根本不把小小臣民的挑战放在眼里。

    「好的,康纳德参事官。我对帝国的状况有个疑问,方便的话,还望指点一二。」

    突然拿掉Mr.以及那样的要求,使康纳德提高警觉。

    「需要我尽上最大的外交礼仪吗?」

    「不用,一点也不需要。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说是人,也能说是人事……那个……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关于『后继人』的事。」

    「后继人?」

    「这个嘛,该说是人吗?我不太会形容,或许的确该说是想问问某个人的事吧。」

    康纳德听得一愣,不免有些疑惑。

    隐藏本意而闪烁其词,乃是贵族之常。

    但贵族打算敞开心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就相当少见了。是对我有无比的信赖,才如此表现自己尚未厘清的思绪?怎么可能?见康纳德疑惑不已,托鲁姆名誉领事想要点时间构思似的叼起雪茄。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雪茄燃起青烟后──

    「康纳德参事官,我想问点杰图亚上将的事。」

    「啊,上将的事吗?」

    康纳德拿出外交官应有的样子,察觉对方打算刺探杰图亚上将的情报而做好准备时,托鲁姆名誉领事却摇了摇头。

    「老实说,杰图亚上将的人品、才学,以及打什么算盘,我都很想知道,却说只想问一件事。那么,应该问个特别一点的。」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是什么都答得上来啊。」

    「康纳德参事官,如果你不行,我看今天这场宴会上也没人可以了。」

    「嗯……」康纳德在心中侧首。

    这件事说来古怪。

    像托鲁姆名誉领事这样在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想打听杰图亚上将的种种,理应轻而易举。

    若是相当私人的事,就该找上军中的贵族将校或高阶皇族才对。

    ……对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康纳德决心一试,摆出不明所以的脸,对托鲁姆夫妇做了个幌子。

    「我应该说些杰图亚上将的什么呢?」

    「不是他的事……喔不,的确与他有关啦……」

    托鲁姆名誉领事仍显踌躇,视线甚至投向夫人。

    无论两人眼传了些什么,当托鲁姆名誉领事夫妇点头时,心中都有了答案。

    最后,托鲁姆名誉领事以心意已决的表情开口:

    「你们莱希人……对于杰图亚上将的后继人有什么想法?」

    「抱歉,托鲁姆阁下……您说杰图亚上将的后继人?」

    之所以有这样鹦鹉学舌式的反问,是因为康纳德真的不懂这究竟问的是什么。在紧盯着他的两双眼睛前运转大脑,摸索言下之意后,他恍然大悟地双手一拍。

    「啊,我懂了。」

    莫非是担心杰图亚上将会重蹈前任首长卢提鲁德夫将军的覆辙?

    「失去前任首长卢提鲁德夫阁下那样的栋梁,实在是帝国的不幸啊。」

    康纳德怀抱由衷的悲痛,摆出一如预想的表情。然而演出满满失落的他侧眼一瞄,见到的却是焦虑难安的脸。

    「托鲁姆名誉领事阁下,请您放心。」

    「参事官先生,您这是……?」

    刻意称呼职称,会是想制造某种接点吗?

    但康纳德自若地笑道:

    「即使有个万一,杰图亚上将遭遇不测,也会有参谋将校接任他的工作。」

    「真的是这样吗,参事官先生……不,这是做得到的吗?下一任是谁?」

    「抱歉,阁下。这毕竟是军方的人事,直接问军方比较好吧?」

    康纳德暗自冷笑,不认为参谋本部会大方说出今后的安排,下一刻却完全愣住了。

    为何托鲁姆名誉领事,会用无法理解这个生物般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想问的是康纳德先生您。如果这损及您的尊严,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想了解事实。您对这个万一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喂喂喂,这是宁愿放下身段也想询问吗?康纳德一时说不出话来。而托鲁姆名誉领事只是默默看着他。

    「说来惭愧,我不太懂您的意思。如果失去杰图亚上将这样值得尊敬的绅士,我当然也会心痛不已……」

    「我想您不至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拜托您──」

    托鲁姆名誉领事神情严肃地丢出炸弹。

    「别再扮戏子了。能好好谈谈您的看法吗?要是杰图亚上将倒下了,帝国会怎么样?」

    「……这实在很难回答。」

    状况颇为古怪。

    「阁下,我就直问了。倒不如说您为何如此执着于杰图亚上将呢?他无疑是个能力高强的军人,或许堪称为杰出军人,却也不过是帝国的一个齿轮。」

    「倘若参事官您并非在装蒜,那我想说,您这样内部的人或许能笑说这只是『应该被注意的人被注意了』而已,可是对我这样外围的虚位领事而言,就连『该注意哪里』也看不出来。」

    从外部难以看出谁是关键人物?

    的确如此。

    不过啊──康纳德开口道:

    「像杰图亚上将那么能干的人,想必非常引人注意。而在军队这样的组织里,也一定会安排后继者。」

    「所以说,他倒下了怎么办?帝国里还有谁能接他的位子吗?」

    「嗯?……所以阁下才会问『一旦他倒下了,帝国会怎么样吗』?」

    「对,我就是在问这个。」托鲁姆名誉领事的态度转变成「你好像终于懂了」而放松下来。

    「哈哈哈,肯定会一团乱吧。不过不打紧,军方绝对会妥善处理。我们这样的官员会被拖着到处跑,政府也要忙上好一阵子,然而帝国这系统就是这么回事,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如此夸口的康纳德,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康纳德参事官已经开始明白托鲁姆名誉领事意图表达的严重性。

    对「会怎么样?」难以自觉的托鲁姆名誉领事,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看着船下沉的人,与船上的当事者所见不同。

    从外部观点来看,杰图亚上将正逐渐化为帝国本身。

    假设是「系统的零件」,一旦故障,问题将集中于「如何交换──亦即寻找后继者」。

    但倘若问题是「系统」会「怎么样」,则是系统故障当下能否修理了。

    先将究竟能对托鲁姆名誉领事透露多少摆一边,他的问题关系到系统整体能否存续,也点出了杰图亚上将正逐渐化为系统的事实。

    接下来到底是如何应付的,康纳德已记不清了。

    他所受到的震撼就是这么大。

    被征调进一场惊心茶会的康纳德参事官,总算拖着身体回到外交部。

    一进门,他就板着脸大步前进。几乎所有外交官员都知道他去干什么,没人会傻到故意问他怎么了。

    这对康纳德来说算是小小的救赎。

    在横幅无谓地宽,墙上画作无谓地大的走廊上,他感觉自己走得像爬一样痛苦。好不容易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直冲配得上参事官头衔的气派办公桌,他取出角落暗格里头的小瓶威士忌。

    经过长时间酿造堆陈的烧喉烈酒,不该像灌得像便宜货一样。若是平时的他,应该会这么想。

    若是平时的他。

    怎么可能?杰图亚上将也是人类零件啊!

    现在,他只想把这句话冲下肚。

    优秀的外交官,必须懂得面对现实。

    以一厢情愿的想法错判情势,别说连二流都配不上,根本只是个自以为「有脑袋」的蠢蛋。

    身为国家的优良公仆。

    身为受过严谨教育,财产清白的知识分子。

    康纳德经常提醒自己,要时时拥抱现实。

    尽管如此,今天的事却让他头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这个能力。对他而言,这震撼简直是晴天霹雳。

    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在宫中失态。

    年一过就开起如此盛大的祝宴,再加上酒精作用,又这么久没有这样的社交场合,人们的情绪变得比较亢奋,不太可能有谁察觉康纳德的异状。

    ……难道这样想才是一厢情愿吗?

    不,悠游宴会的法门,在外交上是基础中的基础。

    即使荒废再久,这把宝刀都不会生锈。纵使有程度之差,也不至于溺水了还不自知。

    理应察觉得到才对。康纳德立即谦虚地调整自我评价,因为在这般状况下,或许话不能说得太满。

    「……我似乎吓得不轻啊。」

    没错,自己这不就狠狠溺了一次而不自知吗?

    已是老练外交人员的康纳德参事官,在新年宴会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大到甚至摒不开这种疑念。

    「……先整理一遍。对,杰图亚上将也是人。」

    在宫中遇上他时,他会呼吸,也会眨眼。

    那是当然的,活人就是如此;人类就是如此。不会的,唯有法人那种概念上的人罢了。

    「戏里的演员一旦上了台,便不过是『扮演系统』。写剧本的剧作家也好,演技导演也罢,不管舞台搬到哪里,戏里的每个人都不是系统的格。」

    无须忌惮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并加以检讨、整理,为不时之需而收进脑中抽屉,是康纳德参事官多年的习惯。

    他喃喃自语地试图将自己所受的震撼化作言语,不断地罗列组织。

    「怪物,那根本就是怪物……提古雷查夫中校?」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披着幼女外皮的怪物。康纳德明白,她是个费解的怪物。

    尽管值得敬重,对她感到畏惧却也理所当然。

    「提古雷查夫中校的存在同样令人难以理解,所以他们类似?不,他们像吗?」

    光是才那么高的孩子拿到银翼突击章,就够奇怪的了。

    「任谁都知道这种事很奇怪吧?这很好没错,可是好过头了,根本无法以此否定她的诡异。可是……」

    有哪里不对劲。

    正因怪物般的人使康纳德立刻想到提古雷查夫中校,他才会发现杰图亚上将与自己所知的怪物形象根本对不上,况且这感觉愈来愈强烈。

    「那生物──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非常非常勉强,但总归算在可以理解的范畴里。即使是我这样的秀才,依旧能够目测那样的『鬼才零件』能夸张到什么地步。」

    但这称不上是理解就是了。康纳德在这时往小瓶威士忌伸手,倒不是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只是因为寒冷。

    背脊冷得不得了。

    浓烈酒精流过咽喉,落入胃里时,他的思路才终于进入下个阶段

    「……杰图亚上将……那种东西……是什么?」

    不是「那种人」,而是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是什么?

    康纳德自问自答,道出紊乱的思绪试图整理。

    「我从一开始就搞反了,应该是这样吧。」

    他始终以为,提古雷查夫中校是披着幼女外皮的怪物,杰图亚上将则是怪物般的天才。然而望见眼下的景况,到了这一刻,康纳德参事官才不得不察觉自己的错误。

    「啊,没错,原来是这样。」

    前者或许真的是披着幼女外皮的怪物。

    但仍旧是个生物。

    提古雷查夫这怪物眼神虚无,无机到了极点──随处可见的义眼搞不好更有人情味──即使如此,她对外交官而言仍是「能够尝试理解」的对象。

    相对地──康纳德参事官在心中两手一摊。

    杰图亚上将根本不行,实在没有能够理解那种东西的感觉。

    纵然经过精巧无比的拟态,表面上举手投足尽是帝国军人的典范,一旦长时间近距离入微观察,自然而然就会发现──

    那位可怕的将军──

    杰图亚上将的真面目──

    是披着人皮的系统。

    应该是人,却几如系统。

    「可是……这种事,有可能吗?」

    若是国家法人说与君主机关说等行政中的学说概念,康纳德很容易就能理解。即使是目标成为行政官的学生,也会从课本上学到一点皮毛才对。

    那些学说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特定个人因其立场、职务、爵位,被君主视为和议会、政府同样的系统,是很常见的事。

    「但那只是视为系统的一部分。」

    帝国皇帝陛下拥有强大权力,可以插手政财务官员的领域。而就算是这般帝国的中心,也不过是系统的一部分,让人可以伪装成系统。因此,皇帝不过是虚拟的系统,本质上仍是零件,既然是零件,便可以替换。

    就连皇帝也绝对算不上是伪装成人的系统。

    正因为康纳德自诩为国家的优秀齿轮,对自己尽忠职守怀有强烈自负,才能有此肯定。

    人,哪怕光是想成为系统的一部分,都弥足困难。

    人,就是人。

    再怎么钻研官场之道,终究是其中一个齿轮。

    的确有可能被纳入系统的一部分而消化掉,却也像是人类吃进的营养素,化为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没错,食物会化为血肉。

    在这层面上,饮食是能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但这当然不代表人类吃的肉、乳酪、面包、红酒,会成为人体系统的一部分。

    手脚或许也是人体的一部分,不过人不会把食物看得和手脚一样重要。

    然而!

    杰图亚这样的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大副参谋长杰图亚阁下这般不可思议的人物,然后宛如战争执行系统的一部分行动,实质上化为系统。

    明明对帝国这国家而言,即使是杰图亚上将,也应该只是手脚地位而已。

    不,位处组织中枢的卓越行政官,或许仍有可能在极为罕见的状况下深深影响组织。

    然而,康纳德从来没见过──

    帝国这国家在采用个人之后,反被其融合的事。

    「……还不如直接篡位来得单纯。」

    篡夺帝位──

    以系统零件身分取代系统。若只是如此还好懂得多。尽管难以认同,却简单易懂。

    但是……

    但是!

    自己长出来的手脚使身体自然地改变方向,不往危险前进,所有人甚至一致认同,将「杰图亚上将的手脚」视为「帝国的手脚」!

    难道在这个年头,理智已经是稀有资源了吗?

    更别说自己还是当中的一员,做什么都力求提供更多更好的帮助。此时的康纳德,只能为身处一点都不现实的现实而惊愕不已。

    「这就是现实吗?这是现实?」

    原本,他只能拥抱现实。

    然而在康纳德心中,比起活在现实当中,怀疑自己的理性──或者该说理智──还比较容易。

    因此,在康纳德参事官看来……眼下像雷鲁根上校这样「可以理解的正常人」,实在可爱得不得了。

    或许他成不了救国英雄。

    可是相较于将希望「赌在」看不出想要救国、灭国,甚至欲将帝国导向何方的拟人系统上,他好懂得太多太多,令人放心。

    「……虽然我也知道有需要赌啦。哈哈哈……」

    控制不住的困惑苦笑自口中溢出。

    康纳德只能笑了。

    到底是放弃思考、是感叹,还是自嘲呢?即使被问起,他也是属于答不出来的那方。

    「搞得跟刚过年就被猛灌劣质酒一样。」

    干个瓶底朝天是很好,太烈却容易醉倒。说起来,杰图亚上将开的还是香槟呢。看来是被系统请的酒醉得一塌糊涂了。

    「总体战总体战……啊,可恶的总体战。」

    恼人、骇人,将无可救药的一切全部烧为灰烬的怪物。

    像你这样的存在──

    「干脆被系统吃掉算了。」

    啊,要是能这样就好了。真希望能够如此。

    即使明知祈祷无用,身为人的康纳德依然无法不去祈祷。神啊……

    「让杰图亚上将这个系统成功吧。」

    假如祈祷的内容──那套系统的结局──真如康纳德所想像,那他完全成了自己应该唾弃的卑鄙小人。

    让另一个系统,取代帝国这个系统。

    ……啊,这想法实在太可怕了。更夸张的是──

    「……人真的做得到这种事吗?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正因他是个爱挖苦又虔敬的人,才会祈求慈悲。

    拜托,至少给点祝福。

    同时,康纳德甚至抓到了点细微的头绪。

    「假如真的办得到?假如个人真的能替代国家系统?」

    但凡世界误认为杰图亚上将「这个人」才是帝国系统──

    就「办得到」。康纳德只能发抖。

    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恐怕只会落在以一句「我就是帝国」欺骗世界的老军人僭主头上,而非高踞宝座的皇帝本人吧。

    「……我们能够抓住我们的胜利。打得赢……不,已经赢了。」

    失败中的胜利,可悲又微不足道的精神式胜利。

    然而比起丧失主权、拥抱必然的败北而唯唯诺诺地遭到毁灭,这值得骄傲多了。

    即使无法得到有尊严的败北,还是能赢得未来。

    「光是有这种可能,光是凭借血肉之躯一步步提高这个可能──」

    啊……康纳德刻意对天空吐出不知如何收拾的话。

    「杰图亚上将实在太可怕了……」

    即使上头悬了利剑,宝座仍是宝座,是个可以享受傲视四下之乐的头等席,周围又堆满金银珠宝,足以让人暂时忘却它的冰冷。

    不巧的是,帝国在这方面,就连用质朴刚健来形容都是极其过分的赞美。

    自皇宫返回巢穴的车上,杰图亚上将对此深有感触。

    参谋本部派的接送车远远称不上华美,务实本位的后座有多不舒适,他早就很熟悉了。再加上不知是疏于保养还是路况不良,抑或两者皆有,坐起来实在糟到不行,对老军人的腰骨简直是酷刑。

    何况现在行程排得满满满,勉强在无法令人放松的座椅上喘一口气后,参谋本部还有一堆文件等着盖章。尽管杰图亚早已精于军务,事务处理能力超群,但总归是血肉之躯,想取代系统无异于螳臂挡车。

    需要裁示的案件堆积如山,跳进去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从欢欣梦幻的非日常返回刻薄现实的温差,甚至让杰图亚觉得脚步沉重。

    不过年初而已,就被压得喘不过气。

    一抵达参谋本部的私人房,少了他人视线,杰图亚上将随即垂下肩膀。

    斑斓的第一礼服和一排排闪耀的勋章沉沉地压在肩上。卸下仪式军刀,坐到椅子上后,双脚便生了根似的黏在地上。

    「……累死我了。」

    杰图亚靠上椅背,吐出肺腑之言,取出始终收在胸前内袋里的雪茄,默默点燃。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身体都不听使唤了。」

    呼~地吐出的气混杂青烟,浓度与雪茄品种颇有关联。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位老朋友。就连卢提鲁德夫留下的雪茄,脾气都跟他一样怪,他就是特别喜欢这种有嚼劲的。

    「真有他的风格,连这样一个喜好都染上他的味道……我也同样根深蒂固,改不了自己的习惯就是了,同一欉啊。」

    独白说到这里,杰图亚上将失声苦笑。

    究竟是何时开始注意到帝国军参谋本部从帝国夕阳西下后,逐渐化为帝国本身的呢?由于这样的变化自然且必然,差点让人以为那不过又是一个系统取代系统的案例。

    没完没了的总体战与有限的选择,不给帝国摸索「国家战略」的余地,只会不断基于「军事合理性」强迫帝国「应急」。

    简单地说,就是虚耗;讲白了,就是进退维谷。

    在这样的局面下,当事人很难察觉国家与军队,乃至于政府与参谋本部的分界正日渐融化。

    然而一旦俯瞰,就不难明白参谋本部正化为系统。

    于是老人开始想像,倘若这时利用「参谋本部」作支点放杠杆,是否便能造就个人推动世界的系统呢?

    「……幻想成这样未免太夸张了,问题是这种事还真的逐渐实现。真是的,仿佛表示这个世界有多么不讲理。」

    参谋本部一直持续着这种奔向末日的虚无长跑,在那里……杰图亚自己这个首长即是旗手。

    究竟是举旗带头,还是被迫举旗呢?

    杰图亚身处帝国中枢,比谁都更知悉客观的内情,对此也只能冷笑。但重点并非实情,而是在于「世界」这观众怎么看。

    如果骗得过呢?

    纵然会留下「拦不住夕阳西沉的饭桶、没资格站在亲友墓前的混帐王八蛋」等骂名,但还是做得到的话呢?

    必要的请求令人厌恶至极。虽然必要,却搞得心里很不舒服。若是可以,谁不想打赢这场仗?正因免不了涌现那些情绪,他才骗不了自己。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明天的太阳好遥远的?」

    杰图亚上将轻吐叹息,微微摇头。

    尽管无益的感伤、人性的残渣只不过是可笑的一时情绪,但它们能像挫刀一样,硬生生挖开心底的伤口。

    「苦啊。」

    直到牢骚脱口而出,杰图亚才发现自己正喃喃自语,于是诧异地皱起眉头。

    「真是的……嗯?」

    他想离开椅子,却站不起来。打野战上前线时年纪虽然一大把,身体倒还很灵活,结果现在却使不太上力了。

    「太糟糕了,这就是变老吗?」

    杰图亚上将在烟灰缸搁下雪茄,手往脸上一抹。

    即使只有薄薄一层,他仍承认自己流了冷汗,摇了摇头。

    「……哎呀哎呀,看来真的到了极限吗?」

    不自觉的牢骚下藏着自身的弱点。

    虽然想逞强,杰图亚终归是人类。即使有个经豪情壮志巩固的灵魂,肉体仍与常人无异。

    胃会痛,肩会酸,视力也会模糊。

    「实在是……太可悲了。能不能演完这角色都很难说。」

    与世界为敌──或者该说夸下如此海口的气势──都只是表象。再怎么鞭笞,极限终会造访疲惫至极的肉体。

    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不累了以后,是不是就能站起来了呢?……光站着也没意义就是了。」

    到头来,看的还是心。

    在这份上,享有「鬼谋」之誉的杰图亚上将也只能拿出一点也不鬼的愚直,站稳双腿,用力苦撑。

    他再度叼起雪茄,回想老友那张脸而苦笑。

    「还真该跟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学学怎么死缠烂打呢。」

    不然──接着吐露的,是无可奈何的真心话。

    「当个为抗拒毁灭而死的掷弹兵,不知道有多快活?」

    但是──他接着自嘲。

    「背叛祖国信赖的人,哪还谈得上这些?」

    这样婆婆妈妈地悔悟,实在太难看了。

    简直可悲之至。

    倘若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在场,肯定会毫不犹豫,豪爽地赏他个一拳吧。

    「他笨虽笨,人倒很正直。反观我呢?」

    杰图亚哼了声,往桌子伸手,终于让臀部离开椅面。站起来轻轻走两步后,脚总算能行动自如了。

    「只要不坐得太深,就起得来吗?」

    总之是一个真理。

    「能站就能走,能走就能前进,能前进就能到达目标。我得继续努力才行。」

    伴随这样的话语,杰图亚苦笑盯着镜子。

    故乡与祖国──

    不该相比的两样东西摆在秤上。

    佯装傲慢的神,决定只选其一。

    这样的人还想悠哉休息筋骨,未免过于狂妄。毕竟就连那样的超常存在,也是在创世之后才享受安息日的啊!

    「这般一厢情愿早已病入膏肓,居然试图开创帝国的未来……该怎么向皇帝陛下、帝室列祖列宗,还有那些学长道歉呢?」

    真伤脑筋。唉,怎么会这样?

    「无言以对啊……」

    杰图亚上将双手环胸,认真思考,努力在心中觅寻小小的罪恶感。不过这个帝国的守护者,载誉全国的年迈帝国军人,到头来只为难地苦笑。

    「还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他自认赤诚之心不落人后,是帝国的优良军人,冠上「冯」的军人,传统的忠实体现者。然而──

    「走到这般田地,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种异于虚无感的价值观颠倒,感觉相当奇妙。

    在祖国日暮西山,身边世界步向毁灭的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已非向祖国与帝室宣示忠诚的帝国军人。

    真的。

    啊,真的。

    只能惊讶地说「怎么会这样」了。

    杰图亚只手拿着烧短的雪茄,慢慢地任青烟如情绪般飘散在空中

    「……几年前的我要是看到现在的我,想必会直接要求决斗吧。那样才合理呀。」

    当年的他,还是懂得名誉与正道,善良的杰图亚准将。

    好友仍在身旁。

    如今却已化身为奉必要二字为圭臬,邪恶的杰图亚上将。

    身旁的好友也不在了。

    「所谓人类,原来能为了必要堕落至此。」

    战争是件悲惨的事,无法终结战争的负责人等同祸害。

    「我们的头一步……就错得离谱,甚或恶性循环。」

    国家的守护者,莱希之盾,帝室的屏障

    直到今天,人人称颂的帝国军依旧无法订正「帝国军要保卫祖国」这个天大的误解。

    纵使今天迎来了眼下的局面,似乎还是想都没想过。

    「这正是整天灌输以胜利解决问题,胜利就是一切的解药所欠下的债吧。那些伟大过头的先人,都还知道怎么活用胜利呢。」

    保家卫国,并非只仰仗军事上的胜利

    除非能统治全世界,杀尽一切反对势力……否则就得为政治活用胜利。有必要的话,甚至连失败都得利用。

    「残酷的现实却要我们不断与世界妥协。」

    杰图亚很清楚。

    犯错的就是自己。

    军事不过是政治的手段之一,他却愚蠢到只想用军事卫国。

    该用上「所有手段」保卫国家之际,却只选择军事一途,根本是自限手牌,蠢得可以。

    因此,全部都要──

    一如字面所示,所有选择都得考虑。

    把祖国、这帝国全都扔进选项,如此增加手牌,在这张乌烟瘴气的牌桌上拼到最后。

    「再会了,我美丽的情绪。」

    现在已经不容流泪,不容回头了。

    「身处关键时刻,今年的我,必须与全世界为敌。」

    既然做到这种地步也要赢,那么赢就对了。杰图亚上将轻笑出声。

    「太有趣了。知足就是这么回事吧。」

    世界公敌,杰图亚上将。

    帝国首恶,杰图亚上将。

    说穿了,就是欺骗世界。

    把自己当作齿轮。

    当作小丑,当作怪物,当作非得打倒不可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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