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宫木深吸了一口带着海潮气息的风。
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海。可不知为何,总感觉周围有些昏暗,大概是船的螺旋桨溅起的飞沫让四周变得朦胧了。这艘由渔船改造的船,气势汹汹地破浪前行。
又或许,是因为旁边那位一脸阴郁的上司。
“江里先生,您没事吧?难道您容易晕船吗?”
“不,我只是讨厌大海。”
“这样啊…… 确实,江里先生给人一种知识分子的感觉呢!”
“我可没什么学历。直到二十多岁后半段,我几乎都没离开过故乡。”
江里嘴角上扬,笑了笑。与他那看起来和运动完全不搭边的内向神情不同,他有着被太阳晒成的浅黑色皮肤。
宫木含糊地笑了笑,敷衍过去。
上层人员和实地调查员的联合任务来了,宫木和片岸的搭档关系暂时解除了。这本来是好事,但问题出在新搭档身上。
江里润一。
他既不是政府相关人员,也没有民俗学或超自然现象方面的知识,履历几乎是一片空白。据切间说,他是因为和某一位神相关的某件事,才被召集到特别调查课的。
而这件事,还和宫木的父亲有关。
江里重重地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波浪。
“我老家是个渔村。那是个破地方,所以我讨厌它。”
“那可真不容易……”
“是我自己没好好拒绝就应承下来了,怪我。没办法。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没主见的人吧。”
“没,没这回事!”
“没关系。我既没有发挥主见的机会,也没有那个地位。”
宫木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江里先生和我父亲是同乡吧?”
“嗯,没错。不过关于他失踪的事,我不太清楚……”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里顿了顿才回答。
“是个蠢货。”
“这样啊……”
“那当然了。他抛下妻子和女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宫木苦笑着。
“他一直就是那样。明明知道肯定不会有好结果,还非要自己一头扎进去,结果不出所料吃了不少苦头。总是揽下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大家都这么说呢。”
“什么?”
“我问过切间先生,也是这种感觉。从别人的描述来看,我觉得父亲是个很好的人。真不敢相信他会抛下妻儿就这么消失了……”
“所以说,他就是个蠢货。”
宫木把目光从眼神有些迷离的江里面前移开。
此时,船正渐渐靠近港口。
波浪猛烈地拍打着,船头擦过沙滩。
江里抢先一步下了船,烦躁地踢开沙子,向宫木伸出手。
“谢谢您。”
宫木借着手的力量,从摇晃的船上下来时,一段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感觉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双浅黑色的、粗糙的手这样引导过自己。
江里迅速地抽回手,朝着那排古老房屋错落的宁静村庄走去。
宫木为了不被落下,迈着大步跟在后面。这时她才意识到,片岸总是会和自己保持相同的步幅。
“江里先生,这次要调查的神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据说叫‘仅此而已之神’。”
“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去问问就知道了。”
江里拐过一个被海风褪去颜色的平家建筑环绕的街角。
路面上丢弃着缠着浮标的渔网,房屋的墙壁边斜靠着一辆摩托车。
这是随处可见的渔村景象,但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宫木的目光 —— 路边一座粗糙的石像。
“那是……”
就在宫木轻声嘀咕时,一个叼着香烟的老人从临街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老人趿拉着拖鞋,带着和蔼的笑容看着宫木和江里。
“你们怎么穿着西装啊。这儿可不是什么讲究的地方。”
宫木微笑着点点头。
“您好。我们从东京来这儿工作。是为了博物馆的一个小展览,来调查各地的道祖神和守护神灵的。”
“这样啊这样啊。不过,我们这儿的神可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神。”
老人一脸为难地环顾四周。宫木指着路边的石像。
“这个呢?”
“哦,这个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它也不做坏事,就是偶尔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有点像座敷童子吧。”
“这样啊,具体会做些什么呢?”
“真的,就只是在立着石像的路边慢悠悠地走走,然后突然跑开藏起来。仅此而已。”
听到和神的名字相呼应的描述,宫木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您的配合!”
目送老人回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江里喃喃道:
“你还挺会说话的。”
“我负责打听消息嘛。自然而然就熟练了。”
“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江里目光呆滞地望着路边,像刚才那个老人一样叼起一根香烟。
宫木一边看着烟雾消散,一边歪着头问道:
“这个村子里确实好像有个神秘的存在,但感觉也没危险到需要我们大老远跑来的程度吧。”
“谁知道呢。大家都说它无害,什么也不做,仅此而已。但目击者最后都会这么说。”
“最后都会……?”
宫木不禁皱起了眉头。
“最初来打听这儿的神的事的,好像是个刚搬到村里的年轻人。他偶然间是特别调查课某人的熟人,慌慌张张地打电话过来。当时的记录显示,他非常慌乱,说‘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有那么可怕的东西?”
“没错。负责处理的人立刻向上司汇报后,又回拨了电话。但那时,对方却开始说‘可能是看错了’。负责的人觉得可疑,把上司叫到旁边又打了个电话,这时对方的证词就变成了‘确实看到了,仅此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他的认知发生了变化……”
宫木的问题让江里点了点头。
“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无害,但它可能有让人觉得它无害的能力。也许是某种能影响人类认知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也知道有能影响人类认知的神。所以,没办法才来到这里。”
江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紫烟,用香烟的烟头指着宫木。
“我和你父亲出生的村子里就有这样的神。而且,这里离我的故乡近在咫尺。”
就在宫木瞪大双眼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她的视线边缘一闪而过。
中
“江里先生,看那边!”
宫木指着前方。江里猛地回过头。
从民宅的拐角处,伸出来一条覆着铁灰色毛发的类似尾巴的东西。那条长长的尾巴 “唰” 地一声,消失在了墙壁后面。
“不好意思,我去看一下!”
话还没说完,宫木就跑了出去。
“疯了吧……”
江里咂了咂嘴,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
“可恶,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他一脚踩灭了扔在地上的烟头,追了上去。
江里在路边的小型卡车和堆积如山的蓝色箱子间穿行,还得不时踢开散落在路面的渔网。拐过街角,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宫木的背影。
“怎么了……”
在两人眼前,是一个锈铁般颜色的块状物体。它比江里的身形略小一些。那被潮水和沙子弄脏的长毛,看着有点像狗毛,但下半身却像蛇一样,没有手脚。三只灰色的眼睛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骨碌碌地转动着。
“那,那是什么……”
就在江里和宫木呆呆伫立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暗了下来。宫木猛地转过头。铁灰色的毛发,巨大的灰色眼球。就在眼前呈现出一幅仿佛刚才所见之物被放大了一般的景象时,江里伸手遮住了宫木的眼睛。
“别看!”
紧接着,传来一阵好似大型卡车疾驰而过的声响。
涌来的风停了,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江里才松开了手。
宫木眨了眨眼。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那个奇怪的块状物体都不见了。眼前只有午后渔村的景象。
江里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像野猪一样莽撞,这点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对不起,谢谢你……”
宫木苦笑着挠了挠脸颊。
“刚才那个,就是‘仅仅如此之神’吧?”
“应该是吧。什么‘仅仅如此’,我可从没见过那种怪物……”
就在江里愤愤地说完这句话时,传来了木屐的声音。
他抬起头,只见一位挽着白发、身着麻叶图案和服的老妇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她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长柄勺的木桶。
“你们脸色可真差,怎么啦?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啊。”
“呃,那个……”
宫木含糊地笑了笑。老妇人嘴角上扬,声音洪亮地说道:
“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江里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老妇人用长柄勺指了指民宅间那条开裂的石阶。
“以前也有人看到过。我不太清楚,但上面的人知道。”
石阶通向一片墓地。回头望去,沐浴在阳光下的大海如棱镜般闪耀着光芒。宫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走在最后的江里轻轻推了她一下。
登上石阶后,老妇人拖着木屐朝深处的墓碑走去。
与波光粼粼的大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片宁静的墓地。湿漉漉的树木投下黑色的影子,宫木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渔村的墓地,可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啊……”
“我对渔村本身就没什么好印象。”
宫木对着嘟囔着的江里苦笑着,跟在了老妇人后面。
最里面的那座墓打理得很好,连一片青苔都没有。
老妇人把木桶里的水缓缓浇在墓碑上。冰冷的水花溅到了宫木的脚边。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婆婆说她在黄昏时分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老妇人面对着被水浸湿后闪闪发光的花岗岩墓碑,喃喃说道。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这我也说不好。一开始她吓得够呛,但后来又镇定下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是觉得在儿媳面前失态了,觉得不好意思。也有可能真的只是看错了。”
宫木向江里使了个眼色。这和关于 “仅仅如此之神” 的证词相吻合。江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不过在婆婆去世前,她突然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吗?’还说:‘你以后也有可能会碰到,但别去管它。’”
“别去管它,是吗?”
“对。不是说别深入调查哦。要是那东西很危险,婆婆肯定会更严厉地告诫我的。她连我用生鱼片刀的时候,都会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我呢。”
“您和婆婆感情真好啊。”
老妇人羞涩地笑了笑。
“婆婆外表强硬,经常被人误解。我要是生气了想反驳,她也会说‘别去管它’。所以啊,那东西应该也没那么坏吧。”
老妇人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等老妇人离开后,宫木再次环顾了一下墓地。
“江里先生,您怎么看?”
江里皱起了眉头。
“先不说这个,你还记得刚才看到的神的样子吗?”
宫木手托下巴,思索起来。
“像是黑色大狗和蛇的结合体,是种很奇怪的生物。”
“我也记得是那样。那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什么想法?”
“怎么说呢…… 就像那位老妇人说的,我不觉得它是很坏的东西。”
“说不定是它让你这么想的。”
江里面无表情地说道。
“江里先生的故乡和这个村子离得很近吧?您觉得这里的神和您故乡的神有关联吗?”
“这我也说不准……”
“江里先生故乡的神现在怎么样了?”
宫木问完后,江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故乡没了。”
“啊……?”
“十年前发生了地震,引发了海啸。陆地倒没受多大损失,但出海打鱼的渔船都没回来,海边也一片狼借。村里大户人家的人几乎都失踪了。大量的船骸和泥土被冲上岸,渔业也干不下去了。年轻人都离开了,现在已经成了一座废村。”
“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事……”
“没关系。那里也是你父亲的故乡。”
江里阴沉的表情更添了几分阴霾。
“我后悔的是,一直固执地守着那个注定会消失的村子。为了维持村子,举行了镇压神的仪式,我弟弟也因此丢了性命。当时觉得没办法,因为不知道不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已经没有人祭祀那神了。可即便如此,特别调查课一次都没收到过异常的报告。我们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宫木一时语塞。江里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在所有人都觉得应该那么做的时候,只有你父亲不这么想,宫木。”
宫木瞪大了眼睛。
“他闯进仪式现场,把一切都搞砸了。他真是个大笨蛋。但说不定他是对的。虽然这是结果论。”
“原来我父亲是这样的人啊……”
“我不是说过他像野猪一样莽撞吗?”
江里把目光投向从树木缝隙间透出来的大海。
“他消失了。不会再有人干那种蠢事了。所以,这次我得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宫木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宫木,我们去探查‘仅仅如此之神’。”
“交给我吧!莽撞的性子可是遗传的。”
“真不想你和他那么像。”
江里无奈地望着石阶下方。
下
“那么,我们有胜算吗?”
走下石阶时,江里问宫木。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不用去打败它或者驱逐它。或者说,我们也没这个能力。”
“说得也是。我们只需要记录下来就行。这就是特别调查课的任务。”
江里心怀厌恶地踩着被海风扬起白色粉末的石阶,喃喃自语道。
透过古老房屋的缝隙,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还有横七竖八躺着的无数船只。宫木眯起了眼睛。
“江里先生,您还记得那神的样子吗?”
“怎么了?”
“不是说见过‘仅仅如此之神’的人,认知会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吗?”
“嗯…… 我记得。它有着像狗一样的灰色身体和像蛇一样的尾巴……”
“为什么我们的认知没有改变呢?”
宫木手托下巴,思索着。
“我刚才一直在想那位老妇人说的话。她说她丈夫外表强硬,容易被人误解,还说她丈夫不是坏人……”
“村民的证词只能信一半。他们可能已经受到了这类怪异之神的影响。”
“话是这么说…… 但说不定,那些从一开始就不害怕、不厌恶那神的人,认知就不会发生改变。”
“那就更危险了。它可能是在伪装自己恶劣的本性。”
“我不太这么认为。这也是受到影响了吗?”
江里闷闷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都要小心行事。至少有一大一小两只神怪。”
“这么说来,那两只神怪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 “唰” 的声响。两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房屋间隙间能看到的海岸上,几条竹荚鱼被冲上了岸。
一条身上沾满沙子、还在扑腾的鱼上方,投下了一道黑影。一个铁锈色毛发的块状物体扑向了鱼。
“啊!”
宫木冲了过去。
“我刚不是让你小心点吗!”
江里绊了一下脚,赶忙追了上去。
强烈的阳光照在两人冲上沙滩的背上。
两只长着脏兮兮的铁灰色毛发和蛇尾的怪物,正贪婪地吃着被冲上岸的鱼。
其中一只从鱼头开始把鱼撕咬得粉碎,将剩下的半条鱼甩到一旁。这只眯着三只眼睛咀嚼的怪物,比另一只小了两圈。
它们发出 “啾、啾” 的叫声,用沾满沙子和鱼体液的身体相互蹭着,就像兄弟一样。
就在宫木和江里呆呆地看着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暗了下来,还传来潮水和野兽的气味。
江里一把拦住正要回头的宫木。
“笨蛋,我不是让你别看吗!”
“可是,江里先生……”
宫木轻轻拨开江里的手,转过身去。
一个巨大的块状物体正盘踞在那里。它比之前那两只大得多。被潮水浸湿的长毛中间裂开,像是嘴巴的部位蠕动着。三只反射着阳光的灰色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宫木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道路。“仅仅如此之神” 用三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江里的脸颊流下了冷汗。
巨大的神怪用蛇一样的腹部缓缓向前挪动,径直从宫木和江里面前走过,来到那两只吃完鱼的神怪身边。那两只小的神怪畏缩地躲到了大的神怪身后。
巨大的神怪眯起三只眼睛,然后消失了。
湿漉漉的沙滩上,只留下了像是沉重的渔船靠岸后的痕迹。
看着海浪渐渐抹去神怪们的足迹,江里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掏出了香烟。
“也就是说…… 它们是一家人之类的,靠偷吃鱼类为生。因为怕被村民害怕,所以篡改村民的记忆。是这么回事吗?”
“真的是‘仅仅如此’啊。”
“真是荒唐……”
坐在旁边的宫木苦笑着。
“肯定是因为那些神怪对不迫害它们的人不会进行记忆处理。它们只是真的想保护自己的家人。”
“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它们和我故乡的神怪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一只大野猫。真是太荒唐了……”
“这类怪异之神本就无所谓善恶。”
江里随着吐出的烟雾,重重地叹了口气。
“明明知道它们是那种怪物……”
宫木眨了眨眼睛。
“那种怪物为了保护家人都会不择手段。可你父亲却为了帮助一个陌生人消失了。他真是个笨蛋。他根本不会权衡利弊。”
江里摇了摇头,又吐出一口烟。看到宫木垂头丧气的样子,江里开口说道:
“不过,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笨蛋,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切间以前好像受过你父亲的帮助。所以,他秉承你父亲的意志成立了特别调查课,现在还在照顾你。也许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宫木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切间先生和我父亲是朋友啊。”
“是损友。你知道吗?以前的切间是个十足的小混混。他来我故乡的时候,还踹过我,然后朝你爷爷扑了过去。”
“真的吗!”
“没错,现在他倒是装得像只乖猫。”
宫木放声大笑起来。
海平面上,一个小船的影子摇晃着。江里用湿沙捻灭了香烟。
“接我们的船终于来了。”
“回去的船上能再给我多讲点故事吗?”
“没什么值得一听的故事。”
宫木拍掉身上的沙子,站了起来。江里也站起身。
香烟袅袅的烟雾在海面上架起了一座雾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