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朝阳洒进路线巴士,六原坐在后排座位说道:
“有个关于‘神切之神’的案子,村里频繁发生村民咬断舌头而死的事件。我本以为它的名字就来源于此,可实际上,这是一种诅咒之神。只要有人选定想要诅咒杀死的对象,献上对方的毛发,那对象的喉咙里就会出现大量毛发,最终死亡。那些受害者大概是想把嘴里的毛发弄出来,结果受了刺激,咬断了舌头。”
坐在旁边的乌有皱起眉头,沉默良久后说道:
“…… 六原,这种话有必要特意在公交车上说吗?”
前座的老妇人从刚才起就一脸狐疑,好几次回头看他们。
斜前方座位上的学生,在六原的讲述渐入佳境时,迅速把耳机塞进耳朵,装作在听小型收音机。
“是的,我觉得在解决案件时,不被神的名称所迷惑很重要。”
“这的确是个重要的教训…… 但也要注意场合啊。”
“抱歉。我本应该在特别调查课里先讲的。一直没什么机会和切间先生交流。”
“这样啊……”
六原面色苍白,迎着阳光,淡淡地颔首。乌有觉得再说什么也没用,便把头靠在了车窗上。
这时,乌有心想,如果是真正的切间莲二郎,会怎么回应呢?他那锐利的目光和挺拔的背影所带来的压迫感,会不会让六原闭嘴呢?不,六原这家伙说不定根本不在乎。
乌有想起在对策本部与切间对峙时,凌子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六原允尔,和三原凌子一样,都是供奉着怪异之神 —— 孤独之神的村子的村民。
可以说,多亏了片岸和宫木的努力,以及六原本人的越权行为,孤独之神给村子带来的负面影响大幅减少了。
乌有对此心怀感激,也明白六原和凌子是不同的人。
即便如此,每当看到六原那苍白的侧脸和捉摸不透的笑容,乌有就会想起过去的惨剧。
巴士剧烈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乌有猛地后脑勺撞到了座位上。
“切间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到终点站了,走吧。”
乌有尽量简短地回应,然后起身。也许巴士还没完全停稳,车内又晃了一下,乌有差点摔倒。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 要是切间先生,才不会出这种差错呢。不,说不定那家伙也有粗心大意的时候。
即便如此,既然冒用了他的名字,乌有就不想做出不相称的举动。他别开脸,不再看六原那张让人既无奈又担心的脸,快步下了巴士。
巴士站位于山的半山腰,四周是冷飕飕的树木和柏油剥落的路面。
六原环顾四周,突然说道:
“这里没有松树呢。”
“你说什么?”
“听说这次的怪异之神是松间之神。”
“原来如此。确实一棵松树都没有。”
寂静的山路上传来微弱的引擎声。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一辆绑着大量纸箱的天蓝色摩托车停下,朝他们走来。
“好像是个快递员。我们去问问他吧?”
“你打算怎么问?”
六原没回答,径直转身朝快递员走去。
“打扰一下。”
正费力摆弄货物的快递员听到六原的声音,抬起头,愣了一下。他似乎被六原一身黑衣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乌有心里慌张,看着他们两人。
“那家伙,没问题吧……”
快递员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了?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是迷路了吗?”
六原面无表情地说:
“你见过神吗?”
“……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神?”
“神的定义很复杂,但我们把人类无法理解、科学无法证明的存在称为神。你有见过吗?”
快递员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发动摩托车逃走,乌有上前拦住了他。
“你在干什么,六原!”
六原眨了眨眼,看着乌有。
“这是调查。”
“这怎么看都是可疑的宗教劝诱吧!”
乌有推开一脸茫然的六原,面对快递员。
“不好意思。这家伙是某国立大学的知名教授,就是有点书呆子气,和社会脱节。别往心里去。”
快递员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啊,这样啊…… 那,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是警察。听说最近村里发生了些离奇的案子,就来调查。村民们好像不太愿意配合,我们也没办法大规模搜查。你要是知道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样啊,有个经常寄快递的老太太说过类似的事。你们可以去山脚下看看。”
“谢谢你的配合。”
快递员离开后,乌有瞪着六原。
“以后不准再擅自行动。”
“明白了。切间先生很擅长随机应变呢。就算失业了,也能当骗子谋生。”
“这可不是在夸我。”
乌有没说 “本来就是这样”。
下到山脚下,大致问完村民后,乌有在村外的休息处抱头苦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大家的证词乱七八糟的。”
“是啊,这样根本搞不清状况。”
乌有翻开记录着各种证词的笔记本。
“那是条蛇!一条粗得跟我身高差不多的蛇。下雨的时候,我想赶走爬到屋檐上的青蛙,结果…… 我虽然也讨厌青蛙,但那么大的蛇更可怕。”
“是蜘蛛。夏天的时候,屋后的小屋里虫子泛滥,我去打扫,发现墙上有一只超级大的蜘蛛,把整面墙都盖住了。”
“那不是什么妖怪,是我失踪的父亲。他突然出现在玄关,我还纳闷他现在还有脸回来,仔细一看,他和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都过去十年了。我岳父吓得不轻。我养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斗不过幽灵啊。”
六原凑过来看笔记本。
“这神好像还会化成人形。出现的时间、日期和天气也毫无规律。”
“离我远点。没错,它是会根据目击者改变外形,还是说……”
“是会变成目击者恐惧的东西的样子吗?”
“思路不错。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而且,松在哪里呢?”
乌有合上笔记本时,背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就像路人不小心掉了带根的铃铛,是很平常的声音。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乌有回头的瞬间,大量铃铛声穿透鼓膜,在脑海中炸开。
乌有猛地站起身。铃铛 “叽哩哩,叽哩哩” 地响着,还夹杂着一种像是嘲笑又像模仿哭声的讨厌声音。
乌有不自觉地捂住耳朵。他认得这声音。
深夜的桥,堤坝上无数的洞,噩梦般不祥的身影。
—— 不可能。它不可能还在。它应该已经被消灭了。
旁边还有六原吗?切间被利爪划破肚子、鲜血直流的画面浮现在乌有眼前。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回忆涌上心头。
—— 铃响之神。
中
“为什么……”
乌有颤抖着将手放在额头上。
一种仿佛水渗进鞋底的感觉蔓延开来。他低头一看,漆黑如墨的红色液体正四处蔓延。不知何时,地面已变成开裂的瓷砖,反射着七彩玻璃的光芒。
那是血流成河的教堂。
“切间先生。”
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的肩膀,乌有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六原苍白的脸。周围的景色已变回村外冷清的休息处。乌有定了定神,点了点头。
“抱歉,我只是稍微想了会儿事情。”
“这样啊。”
六原的侧脸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但乌有能看到一滴冷汗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滑落。
“六原,你也看到什么了吗?”
“切间先生也看到了吗?”
“嗯…… 我看到了以前处理过的怪异之神。”
“我也看到了类似的东西。”
六原微微低下头说道:
“之前,我和片岸调查员去过一个村子。那里有个会模仿死者声音的邪神。”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
“是的,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和邪神打交道,哪会有美好的回忆。”
乌有叼起一根烟,点上火。被风吹起的烟灰落在了笔记本上。六原开口道:
“这是松间之神的影响吗?”
“很有可能。它似乎会让目标看到他们记忆中最恐惧的东西。”
“恐惧吗……”
“怎么了?”
“我不太理解恐惧是什么。我能判断事情对自己是否有利,但恐惧这种感觉……”
“你脑子的神经不会是烧坏了吧?”
六原露出了微笑。
“你这时候笑什么?”
“我弟弟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乌有无奈地吐出一口烟。
“没有恐惧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工作得靠恐惧来衡量危险程度。虽说胆小可干不了这行,但对神还是要有敬畏之心。”
“我虽然不会吓得逃走,但我自认为能理解事情的严重性。”
“那就好…… 对了,你和凌子小姐不太一样。”
“切间先生?”
“没什么。”
乌有偷偷看了六原一眼,他的脸上仍会浮现出凌子的影子。但他和凌子不同,所以乌有才选他加入特别调查课。乌有掐灭香烟,站起身来。
“继续调查吧。”
“没错。有些地方得确认一下。”
“是神的真面目吗?”
“更根本的问题。松间之神真的是能让人感到恐惧的神吗?”
“什么意思?”
乌有等着六原继续说下去,但六原没再回答,转身就走了。
离开休息处后,六原踏上了一条人家稀少的田埂小道。路边的草都枯萎了,角落里堆着非法丢弃的自行车和轮胎。这景象就像一座荒废的村庄。
乌有跟在他后面,加快了脚步。
“六原,你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我以为切间先生您知道呢。”
“什么道理?”
“松间嘛,这种神一般和有客厅的宅邸或者旅馆有关。这个村子里只有一座旧宅,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所以我才让你把这些说清楚!”
也许是被乌有的怒吼声吸引,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子从路边探出头来。他手里握着一块霓虹灯坏了的招牌残骸。男子惊讶地打量着他们俩。
“没见过你们啊。”
六原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从东京来。听说这附近有座旧宅……”
“那又怎样。你们也是来扔垃圾的吗?”
男子警惕起来,挥动着手里的废品。乌有走上前去。
“我们是来调查的。听说各地有不法商家在这里非法倾倒垃圾。”
男子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
“哦,你们终于来了!我之前好几次去政府部门,让他们想想办法。”
“看来问题很严重啊。”
“那当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非要把垃圾扔到那座松宅……”
“松宅?”
乌有和六原对视了一眼。男子突然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是听爷爷奶奶说的。现在那座荒废的宅子,以前叫松宅。”
“那里住过什么人?”
“好像是半医半巫的人。但他们可不是骗子。据说他们会辗转到疫病流行的地方,一边祈祷,一边制作正经的药低价出售。”
乌有轻轻吸了口气。这和被称为流浪巫女的自己的家族有相似之处。他在心里嘀咕着:如果不是骗子,那和我可不一样。
“为了感谢他们治好了村里的流行病,大家就给他们建了一座漂亮的房子住。”
“那就是松宅吗?”
“对。里面还建了个像样的祭坛。不过,他们定居下来后,好像就主要当医生了。”
“那为什么会变成废墟?”
面对六原的问题,男子摇了摇头。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又流行起另一种病,比之前的更严重,那家人也无能为力。但村民们都指望他们想办法。所以他们一直坚持祈祷,最后自己也染上病去世了。”
乌有垂下了眼睛。
“…… 后来呢?”
“另一个村子的医生来了,治好了病。大家能行动之后,一起隆重地悼念了那家人。虽然没人住了,但大家还是保留了那座房子。”
“现在那房子还在啊。”
“对,那家人就像我们村的守护神。病好了之后,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想趁村子虚弱的时候进来,但都很快离开了。真希望你们也能把这些垃圾贩子赶走。”
男子说完,把废品扔进了停在一旁的卡车车厢里。
目送男子离开后,六原喃喃自语道:
“听到了吧。很可能松宅的祭坛就是神的出处。”
“没错…… 走吧。”
一阵带着尘土气息的风从寂静的田埂深处吹过。
下
松宅隐匿于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
屋顶的瓦片大多已剥落,石灰涂层被风雨侵蚀,露出了如肋骨般的骨架。走廊已破碎倾斜,与下面的泥土融为一体,长出了杂草。
六原淡淡地说:
“曾经的宅邸如今这般景象,真是凄惨啊。”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就算想到了,也无济于事。”
乌有叹了口气,拨开杂草。他一边朝宅邸走去,一边回头看六原,只见六原不顾西装沾上泥污,紧紧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
“没想到你做内勤工作,胆量还挺大。”
“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并不讨厌泥土和杂草。”
乌有耸了耸肩。六原的故乡,那个供奉着孤独之神的村子,因为他和片岸等人的行动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乌有想起了梅村在事后忙碌奔走的样子。
要是切间先生也有这男人这般神经大条,故乡村子里发生的那些事,还有之后的事,或许就能更轻松地解决了。乌有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些无谓的念头。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们眼前闪过。
乌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跟上来的六原眯起了眼睛。
“是有虫子之类的东西吗?”
在腐朽的树木像牢笼一样遮挡视线的间隙中,可以看到松宅的大厅。
从破掉的拉门里,可以窥见腐烂的榻榻米和剥落的壁纸。里面的屏风几乎已经损坏,但还能看到以金箔为底绘制的松树画。
“原来这就是松宅名字的由来。”
听到六原的声音,乌有摇了摇头。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在腐朽的屏风前,有个裹着白色衣物的东西站在那里。它不是人类。从类似寿衣的衣领中伸出来的,不是脖子,而是粗壮的松树树干。代替脸庞和头发的,是如针般尖锐的松树枝叶,生长得十分茂密。
“松间之神……”
乌有喃喃自语,那神缓缓动了起来。视野开始扭曲。
松间之神的模样变得模糊,锐利的爪子和无数像干涸的鬼灯般的脸浮现出来。铃响之神的模样再次扭曲。
在久须之神的村子里见过的,像是把肉瘤聚集在一起的扭曲神像。扭动着四叉触须的呼潮之神。教堂的彩色玻璃。地板上的血迹。枪声。
乌有往后退,双手抱头。那些他不想回忆起的记忆碎片刺进了脑海。六原的声音响了起来。
“切间先生?”
乌有猛地抬起头。眼前站着那棵长着松木的神。在那没有眼睛和嘴巴的枝叶团块上,他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那是神被消灭之前,冷泉和切间那种下定决心的表情。
“原来如此……”
乌有拖着蹒跚的脚步走近,伸手撑在倾斜的走廊上,身体几乎要倒下去。他知道松间之神正在俯视着自己。从古老白色装束的裙摆下,能看到像树根一样的脚。乌有触摸到了那粗糙的脚尖。
“你一直在等屋主回来吧。所以才会这样吓唬那些来捣乱的家伙,把他们赶走…… 我明白,我也和你一样。”
神沉默着。从翠绿如针的枝叶丛中,一颗松果掉落下来,滚到了走廊上。乌有觉得它就像一滴眼泪。
等乌有意识过来时,松间之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乌有缓缓站起身。六原依旧用那张让人捉摸不透表情的脸注视着他。
“你没事吧?”
乌有整理了一下领口,挺直了脊背。
“嗯,没事。我已经知道神的真面目和应对方法了。”
在村外休息处,坐在仿木椅子上的六原,听了乌有的话后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松间之神为了排除那些对宅邸和村里的人有害的家伙,才会变成对方害怕的东西的样子,是吗?”
“对,从一开始调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乌有一边吐出香烟的烟雾,一边说道。
“那个说看到蛇的中年女人说她讨厌青蛙。那个为了赶虫子去打扫小屋的少年说看到了蜘蛛。那个说遇到了消失的父亲的男人,对养父的评价比对生父还差。”
“原来如此…… 本人看到的东西和他们害怕的东西不一样呢。”
“没错,松间之神模仿的是那些会伤害人类的家伙的天敌。”
“青蛙的天敌是蛇,捕食害虫的蜘蛛,那个男人的养父可能对生父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就是这么回事。它是为了保护信任自己的村民,才把那些捣乱的家伙赶走。只要保护好那座宅邸,神应该就会平静下来。”
“怪不得和‘松’有关呢。”
“它一直在‘等’屋主回来啊。”
六原嘴角微微上扬,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你在开玩笑吗?我觉得这可能和能乐堂里画的影向松有关。听说那里栖息着神灵,表演者会与神相对起舞。”
“…… 也有可能。”
乌有像是在敷衍似的,点上了第二根烟。
六原凝视着烟头燃烧的火光。
“遇到那神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我稍微想起了我弟弟。”
“片岸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认为并不害怕我弟弟。哦,之前一起工作坐车的时候,他开车有时很猛,让我有点不信任他。”
“真不靠谱。神要吓唬你都得费一番心思了。”
乌有苦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可能是因为他们很像。”
“谁和谁像?”
“那神和片岸。那家伙好像也在等着什么不会回来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干这份工作。”
“切间先生不也是吗?”
乌有不小心把烟掉了。六原殷勤地弯下腰,捡起烟递给他。
“‘若说等待,此刻便归返’。”
“这是什么?”
“这是用‘松’和‘待’做谐音的和歌。据说猫走丢的时候,写下这句下句,猫就会回来。”
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升起。乌有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烟。
“我可不会只等着事情结束。”
乌有揉灭烟蒂,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指尖触到了干燥的东西。他把它摘出来放在手掌上,是一颗小松果。
乌有把松果像供品一样放在了长椅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