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辞职。”
狭小的面谈室内,我和绿小姐相对而坐。绿小姐听到我突然说出这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辞职……我没听错吧,要。”
“是的。”
“能告诉我理由吗?”
“我无法想象在这个科以外工作。如果要调动,我就辞职。”
今天是跟上司半年一次的面谈。桌子上放着人事评价表,写着“须见要,二十九岁”。
面谈的开头。是和我商量调岗的事。榊事务所今年春天在横滨设立了支部,现在正在召集分配到那里的侦探。
“我本身并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我很喜欢这个科,所以如果你让我调动,我就不干了。”
经常被人说我说话太直接。虽然自己也知道,但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该如何软化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硬邦邦的话。
“侦探的工作果然不适合你吗?”
“没有……反正干了七年了,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讨厌的事情太多了。”
“你讨厌什么?”
“嗯……”
不擅长用语言表达模糊的心情。不过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不能不负责任了。
“我不喜欢考虑复杂的事情,希望更简单一些。”
没错。所谓侦探,就是观察人的另一面的工作。被认为是好丈夫的人有好几个情人,为公司尽心尽力的忠臣贪污了上亿的金钱——他们的工作就是揭穿人的假面具,挖掘出隐藏在背后的东西。看到这种丑陋的多面性,我深感厌恶。我更想简单地与人交往,更想简单地生活。
“再跟我说详细点——”
绿小姐刚开口,会议室的门就开了。
进来的是资深侦探井原先生。
“委托人来了,绿,你去接待一下。”
“不好意思,还有其他人吗?现在正在面谈中。”
“如果有,你觉得我还会拜托你吗?”
“原来如此,那倒也是。”
井原咂了咂嘴,走了出去。
我很尊敬绿小姐。无论是作为女性在侦探行业的男性社会中摸爬滚打,还是对家庭的重视。作为侦探,作为上司,作为人都一样。
即便如此,比起简单表现出厌恶感的井原先生,绿小姐更能隐藏心中的波浪,对现在的我来说,她更可怕。
一进面谈室,就闻到了香料的味道。
是香菜和小茴香的味道。我以前开始鼻子就很好。
坐着的是一个来自中东的外国人。身材微胖,脸上留着胡子。
“我叫阿扎德·塔西。”
他的日语很流利,举止沉稳。只是听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
“请多关照,我们是侦探森田和须见。”
绿小姐没有报上自己所属的“女性侦探科”。最近因为支部的事人手不足,有时也会负责男性委托人的案子。
“我在足立区开土耳其料理店,来日本已经二十年了。”
“开了那么久,一定很好吃吧?”
“是的,可以吃到日本最好吃的浪马军(土耳其披萨)哦。”
没听说过的料理。也无法从语感上进行联想。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理由。”
阿扎德把手机递给我。
照片上是料理店的外观。上面的招牌以山画为背景写着“土耳其料理·阿拉拉特”。大概还没开门吧,卷帘门关着。
“请看这里。”
阿扎德指着卷帘门的中间。
×
大小相当大,上面刻着红色文字。
“被涂鸦了。”
平静地说着话的阿扎德,声音突然僵硬起来。好像很生气。
三月五日那天,我从家里到店里上班,看到店门上画着这个。我觉得这是很严重的恶作剧,立刻去了警察局,但警察却无视我。要找出犯人,只能靠自己。”
今天是三月八日,是三天前的事。
“也就是说,委托——是想找出画这个的人吗?”
“是的,能做吗?”
“在那之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绿小姐的语气变得慎重起来,“抱歉会影响你的心情,但在我看来,这只是普通的涂鸦。”
“哈?”
“如果在卷帘门上到处乱涂乱画,影响营业也就算了,这种程度的话,有没有擦掉就结束的选项呢?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委托我们的话,也要花不少钱……”
“你要我忍气吞声吗?”
阿扎德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融入日本。竟然在我这样的男人的店里画叉,真是天大的侮辱。就算警察允许,我也不允许。如果你们不调查,我就去找别人。”
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愤怒。
就像绿小姐说的,如果是日本人,擦掉涂鸦就结束了吧。虽然心情可能会不愉快,但要找出犯人需要金钱和劳力,就算找到了也不至于受到刑事处罚。但阿扎德还是来了这里。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洋溢着日本人用“察言观色”四个字来稀释之前的愤怒。
「我希望更简单一些。」
刚才我小声说过的话,和他直率的愤怒产生了共鸣。
“我明白了。”绿小姐点点头。
“那么,首先请阿扎德先生详细介绍一下情况。”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公司系统。打开“新客户”菜单,输入阿扎德·塔西的名字。
“首先,阿扎德先生是土耳其人吗?”
绿小姐问,阿扎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是的,国籍是土耳其。”
“你是土耳其人,对吧?”
“不是。”
阿扎德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
“我是库尔德人。”
“库尔德人?”
“是的,国籍是土耳其,但我是库尔德斯坦人。”
2
在进入榊事务所工作之前,我当过女性很少从事的建筑工人。
建筑工人的工作很简单。只要按照设计图搭好脚手架,按照工程表完成定额,建筑物就能搭起来了。钢筋、木材和水泥里没有人类的另一面。以前当工人的时候很开心,从来没有遇到过复杂的问题。
自从腰椎骨有了椎间盘突出症,这行就干不下去了。当时我非常懊悔,但后来椎间盘突出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出现,折磨着我,所以现在我以为自己与这行无缘了。
「他们是库尔德人吧?」
和当时的社长一起乘坐海狮车的时候,曾经看到中东人在街上的拆除现场工作。
「最近经常听到库尔德人的拆除工人。这个价格来看手艺很好。说不定哪天建筑的世界里,外国人也会增加呢。」
看到库尔德人灵巧地操作着油压挖掘机,利落地拆除独门独户的房屋,不可思议地产生了同族意识。在遥远的异国被外国人包围着生活的他们,和被男人们包围着工作的我。虽然立场不同,但我觉得是一样的。我在心中为在烈日下工作的他们呐喊助威。
“许多库尔德人的地位并不太稳定。”
接受委托,在隔开周六的三月十一日。我们在最近的车站碰头,坐阿扎德的车去“阿拉拉特”。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患有只有在日本才能治疗的先天性疑难病症,所以我们来到了日本,拿到了定居者的资格。现在女儿的病稳定了,生活也安定了。但这是一个罕见的例子,许多同胞被临时释放,勉强生活。”
“临时释放是什么意思?”
说出口的时候,我有点不好意思。在新闻上听过这个词,但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所谓临时释放,就是被入管局暂时解除收容的状态。但是不能工作,也没有跨都道府县移动的自由。因为没有保险证,感冒了、蛀牙了也不能去医院。有几个同胞身体状况不佳,也有可能被驱逐出境。”
“我之前看到联合国也提出了建议。”
阿扎德对绿小姐的话点了点头。
“真希望他们能想想办法。因为本来就没有收入,所以很多人都是靠同伴的资金来维持生活的。不过,这样还好。临时释放者必须定期去入管局更新许可。不被认可的话,就会被收容到设施里。这真的很痛苦。在围墙的另一边,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的日子。也有被收容了五年的人,更新的标准也不清楚。正准备适应日本的人突然被关进监狱,与妻子和孩子失散。”
“也有被收容的人死亡的事件。身体状况不好,几个月都没有接受治疗,就这样死亡了。但也没有人对此负责。”
“这不关别人的事,我们的同胞什么时候变成那样都不奇怪。”
我默然地听着他们说话。什么都没做就被关进监狱一样的地方,最坏的情况就是死?日本现在还在做这种事吗?
“土耳其料理·阿拉拉特”在离车站一小段路的地方。两层楼的建筑,一楼似乎是店铺。
“虽然写着土耳其料理,但实际上是库尔德料理。在日本说库尔德料理很难让人产生印象,所以挂着土耳其的招牌。阿拉拉特山是位于土耳其东部的高山。有大阿拉拉特山和小阿拉拉特山,山脚下有库尔德人放牧生活。
“总觉得和富士山很像呢。”
“同感!我刚来日本的时候,「还以为是小阿拉拉特山」,也吓了一跳。对库尔德人来说,山既是故乡,也是朋友。日本也有很多名山,我很高兴。”
店里拉着卷帘门。
正中间有个红色的“×”字。
“阿扎德先生有别的住处吗?”
“一开始我住在这家店的二楼,现在租了公寓。”
“说到库尔德人,印象中他们住在崎玉的川口市一带,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喜欢太多人聚在一起,想住得远一点。”
虽说阿扎德不喜欢群居,但听说这附近有好几个库尔德家庭是来投靠阿扎德的。“阿拉拉特”是库尔德社区的中转站,有很多区外的库尔德人来这里吃饭。
走近卷帘门。凑近一看,红色的“×”看起来像是灾祸。
似乎是用油性笔画的。否定、厌恶、嘲讽、嘲笑——比起没完没了地写坏话,刻在上面的符号更能传达出浓缩的恶意。
“进屋谈吧。”
阿扎德打开了卷帘门。
店已经有些年头了。墙上挂着土耳其的地图和从未见过的国旗。桌上的菜单皱巴巴的。
“下周有库尔德的祭典。”
阿扎德指着墙上的海报说。荒川边上的公园里好像在举行名为“瑙鲁兹节”的祭典。
(注:瑙鲁兹节是库尔德人的新年,每年3月22日或23日,即春分当天。)
“最近,视我们库尔德人为敌的人越来越多,店里的电话里也经常接到‘滚出日本’、‘罪犯’之类的恐怖电话。很担心“瑙鲁兹节”能不能举办,不过总算开了。”
“那太过分了……”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当然,我们这边也有问题。有人和当地人发生纠纷,也有人犯罪——这些都不在讨论范围之内。不过,大部分库尔德人都过着安静、认真的生活。至少我没有理由受到这种待遇。
阿扎德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带的气氛也变坏了。年底发生了一起伤害事件。库尔德人打了日本人……”
阿扎德说,一个库尔德青年在晚上的便利店与日本人发生口角,动手了。青年被逮捕,事件被报道后,当地对他们的态度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打人是不对的。不过,拉马赞……据被捕的同胞说,喝醉的日本人骂他「碍事的库尔德混蛋」,于是他就火上心头了。”
“那是当然,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也有简单的时候。”
阿扎德说的话让我心跳加速。
简单。这是我前天刚用过的词。
“生气的时候生气,笑的时候笑,我以前就觉得我们的这种气质有时会和细心的日本人发生冲突。但是,那个涂鸦太过分了……再怎么说,我也不认为有人会对我做那种事。”
阿扎德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悲哀。生气的时候生气。悲哀的时候也悲哀。对于沉浸在侦探业,见过各种各样二律背反的人来说,他的反应很新奇。
这时,有人粗暴地敲响了店的玻璃门。
转头一看,外面站着三个中东裔的外国人。可能是库尔德人。阿扎德一走过去,就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嚷嚷起来。
“真是麻烦。”
阿扎德放弃似地说着,回到店内。三人走进店内。
“说什么现在要去上班了,要吃饭。我是你妈吗?所以库尔德人才……”
阿扎德挠着头说,但他的表情似乎很高兴。三个库尔德人理所当然地坐在椅子上,认出我们后不好意思地挥手。
“两位也请先填饱肚子再走吧,今天我请客。”
“可以吗?”
“是的,我推荐浪马军和纯酸乳酪汤套餐。”
浪马军是在薄薄的面包皮上放上羊肉馅和蔬菜,再撒上小茴香和辣椒烤制而成的类似披萨的料理。“看起来很好吃。”绿小姐盯着菜单说。我拿起另一个菜单。
突然感觉到视线。
玻璃门对面的马路上,一个少年正看着这边。
身高一米七左右。看起来像库尔德人,但和店里的四个人有点不一样。
——怎么回事呢?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起来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站起身,想去跟他说话。
少年突然移开视线,快步离去。
3
“那家土耳其料理店很会给人添麻烦。”
在“阿拉拉特”所在的二丁目地区进行调查时,第五户住户说了这样的证言。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住在离店一百米左右的公寓里。
“麻烦具体是指什么呢?”绿小姐问。
“没礼貌,有很多吵闹的客人。”
“怎么说?”
“有很多外国人聚集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说多少次都改不了。一到晚上就让人害怕,不敢从附近经过。”
“我听说现在已经注意噪音问题了。”
听阿扎德说,几年前,库尔德人在“阿拉拉特”聚集的时候会失去约束,变成大吵大闹的宴会,但现在已经反省变得安静了。大概还残留着当时的印象吧。
“是吗?不过,聚集了很多外国人是真的。之前发生了外国人殴打日本人的事件……治安越来越差了。”
“那家店最近有人恶作剧,你有什么线索吗?”
绿小姐突然问了个非常直接的问题。
“恶作剧?在店外吗?”
“是的,我想应该是对那家店怀恨在心的人所为。”
“什么?你在怀疑我吗?”
“不,没这回事,我在问大家这个问题。”
“我没有什么线索。治安真的很差啊。听说最近经常发生入室盗窃事件,我是不是搬家比较好啊……”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
我配合着绿小姐鞠了个躬,离开了公寓。
“大概不是那个人干的,不过你先记录下来。”
“好的。”
突然进行直接的提问,想引起她的动摇。绿小姐偶尔也会乱来。
我跟在她后面,迈开步子。
以前虽然经常搭档,但一起出现场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
“绿小姐,你真的很会走路呢。”
“嗯,是吗?”
“我见过很多侦探,没见过这么走路的人。”
绿小姐一边走在街上,一边接收各种信息。地区印象。融入空气里的生活气息。在仔细筛选无法形成语言的东西的过程中,会发现意想不到的收获,从而促进调查的进展。思考能力也很厉害,但根本是收集信息的执着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想这么轻易就得出答案。”
绿小姐小声说。
“因为我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就算调查进展得差不多了,最后还是发现了预想之外的证据,一切都要推翻。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收集更多的证据,尽可能地听取更多的人的意见,即使自己能够确信,也想继续思考下去,在那之前,我不想把答案说出来。”
“确实是绿小姐的作风,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模仿。”
今后还能和绿小姐一起去现场几次呢?
我觉得自己正处于宝贵的时间中。
“哦,库尔德人啊。”
开始问询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们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难相处的男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住在离“阿拉拉特”步行五分钟左右的独栋建筑里。
“最近经常看到那些家伙,好像多起来了。”
“他们有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吗?”
“对我倒是没有,不过听说发生了很多麻烦。倒垃圾不遵守规则,随便发出噪音。年底不是还有暴力事件吗?真是麻烦的家伙。那些家伙全都被关进收容所就好了。”
“那也太过分了吧?”
我忍不住反驳,男人瞪了我一眼。
“什么太过分了?”
“听说暴力事件是由日本人挑起的,也有歧视性的言行。”
“你看到现场了吗?那家便利店里一到晚上库尔德人就会坐在停车场里,给大家添麻烦。我只是提醒你们这一点。”
“你们需要注意歧视性语言。库尔德人的处境本来就不稳定。如果被收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工作机会和移动自由都受到限制。”
“那么,回自己的国家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呆在日本?”
面对男人的反驳,我一时语塞。
“我看你才是,你知道吗?他们是持观光签证入境,直接住在日本的非法滞留者,日本是个法治国家。照理说应该把他们全部关起来,或者立刻遣送回国才对吧?可是他们却宽大处理,让他们留在日本,不稳定就忍耐一下吧。”
“也许是这样,但我们应该做出让步。富裕国家支援处于困境的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别说傻话了,你知道移民在欧洲和美国有多痛苦吗?移民拿着廉价的工资工作,破坏了工作环境,而且融入不了当地的风俗习惯,还会发生文化摩擦。也有一些人擅自建立社区,将其黑手党化,据说今后移民只会增加,原有的民族会消失,你想把日本变成那样的国家吗?”
“有那么夸张吗?日本有一亿两千万人呢。”
“其中百分之三是外国人。再这么下去人就会越来越多,日本就会被他们抢走。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不学习的人,这个国家才会变得奇怪。”
我意识到自己在自寻烦恼。男人本身带有歧视,但他比我学习得更多。我没有可以对抗他的知识。
绿小姐问了恶作剧的事。但男子似乎并不知道“阿拉拉特”的“×”这件事。绿小姐低下头。虽然有些抵触,但我也照做了。
走着走着,苦涩的东西在我心中扩散开来。
在绿小姐面前丑态毕露。
大概绿小姐是故意不插嘴的。我想她给了我一个试炼。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不出任何信息,只是在无谓的争论中被驳倒。
真没出息。面对破口大骂的男人,无法做出有力的反驳。我很想为处境悲惨的库尔德人辩护,但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绿小姐?”
我突然发现她停下了脚步。
绿小姐的视线前方,有一栋房子。
有围墙和大门,里面是一栋老房子。围墙上贴着一位中年男性区议员的海报,大概是这家人在声援他吧。看起来像是执政党的政治家。
“怎么了?这张海报上的人怎么了?”
“你看。”
绿小姐指着嵌在围墙上的不锈钢邮筒。开关部分是淡黄色的塑料。
“啊……”
表面刻着小小的红字“×”。
4
调查结束后,我在餐厅吃圣代。因为我酒量不行,所以累的时候会吃甜食。绿小姐有家庭,早早就回去了。
画“×”的地方是一个叫儿岛的人家。按下门铃后,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开了门。
我跟她说话,她不知为何没有回应,把平板电脑一样的机器递给我。看到上面写的文字,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请按住按钮和我说话”
儿岛小姐是聋哑人。平板电脑上的东西,是笔谈用的记事本。
关于邮筒上的恶作剧,儿岛小姐回答说:“我以为原来的设计就是这样的。”三个月前新买了一个邮筒,一个月前注意到上面画着“×”,但并没有特别在意。对写的理由毫无头绪。虽然与当地居民有交流,但并不了解库尔德人的存在。
「你要聊到什么时候?别磨蹭了,快回来!」
正谈话间,家里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儿岛小姐不可能听见,随口一问,说是和父亲住在一起。在和她交谈的这段时间里,房子里不断传来大喊声。
一想到她在家里受到怎样的待遇,我就心痛不已。今天虽然调查的是库尔德人,但却经常看到受压迫的人。
继续在附近打听,又发现了另一家红色的“×”。
在离儿岛小姐家隔了几户房子的一栋老旧公寓的二楼深处。大约一周前,门前被画上了红色的“×”。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住在隔壁的学生,据说住在恶作剧房间里的是一位名叫玛利亚的菲律宾女性。她晚上出去工作了,没能见到。
这是怎么回事呢?
「阿拉拉特」门上所画的“×”,其目的难道不是歧视库尔德人吗?
被画的另一家是菲律宾女性的家,在歧视外国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儿岛小姐则是日本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我有一个假设。」
我绞尽脑汁的时候,绿小姐说。
「啊,不过,这个假设一定不对。」
「什么不对的假设?」
「嗯,这种没有自信的说法,有点不好意思……」
突然,感觉到有人的气息。
抬头一看,本该空着的座位正对面坐着一个少年。
“你是……”
是在“阿拉拉特”外面注视着我的少年。
近看也给我不可思议的印象。虽然肯定是库尔德人,但与阿扎德他们有些不同。
“你好,姐姐是记者吗?”
他的日语很流利。阿扎德的日语虽然也说得很好,但少年的日语和母语的人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虽然带有一点唱腔的重音,但完全没有影响。
“你是库尔德人?”
“只有一半,妈妈是日本人。”
谜解开了。少年给人的异样印象,来自他库尔德人和日本人的双重身份。
少年拿起桌上的餐巾,用圆珠笔写了起来。
“这是我的名字。”
「山地 Rohat Kaya」
“怎么读?罗~哈特 卡雅?”
“是罗哈特,音没有拉那么长。”
“年龄呢?”
“今年十七岁了,在上高中。”
“高中二年级?阿扎德的亲戚吗?”
“嗯,高二。阿扎德叔叔是爸爸的朋友,他们同时从土耳其来,住在附近。爸爸偶尔也在‘阿拉拉特’打工。”
“那么……找我有什么事?”
少年的身份大致掌握了。我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姐姐是专门调查我们的记者吗?”
“不是,因为有保密义务,所以不能说来历。”
“可是,你不是在调查叔叔店里的涂鸦吗?”
“你知道犯人是谁吗?”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但是罗哈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犯人是谁,但我知道动机是什么。最近攻击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画的。姐姐,如果是记者就去告发吧。我们真的很为难。”
“怎么为难?”
“怎么为难……姐姐,你不知道库尔德人的事吗?”
他直接的话像是丢了一块石头过来。没错。今天知道,我不了解库尔德人。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我递上名片。我想和他再聊一会儿。
“……见?yo-u?没见过的名字。”
“是须见 kaname,这么被人叫我,还是第一次呢。”
“Kaname啊。哦,记住了。须见,真是个少见的姓呢。”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感兴趣,请告诉我。”
“他是在我出生前一年来日本的。本来和阿扎德叔叔是朋友,在叔叔的邀请下。来日本后马上和妈妈结婚,生下了我。还有两个妹妹。”
“为什么来日本?”
“细节我不太清楚。爸爸不太愿意提在库尔德斯坦时的事。”
“库尔德斯坦,什么意思?”
“库尔德人居住的地区。”
罗哈特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爸爸住的地方是土耳其东边的村子。你在世界地图上看过那一带吗?土耳其的东南方有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库尔德斯坦就在横跨四个国家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住在那样的地方,但不想打断他的话。稍后再调查看看。
“爸爸住的村子,是游击队和科尔日互相残杀的村子。”
“游击队?科尔日?”
“库尔德人在土耳其一直受到歧视。库尔德语一直被禁止使用,库尔德人这个民族的名字也被剥夺,被称为「山岳土耳其人」。城镇和村庄的名字全部被改成土耳其语,居住的地方也被剥夺了,为了对抗政府而产生了游击队。但是土耳其和游击队打得很艰苦,所以给库尔德人钱,成立了向土耳其警察和军队告密的组织,那就是科尔日。我们是同一个民族,但互相打得很惨。”
罗哈特悲哀地笑了笑。
“在爸爸住的村子里,库尔德人只要想要去别的城市,就会被治安部队和警察盯上,受到盘问,糟糕的时候还会被抓起来,拷问的人也有好几个。村子荒废了,根本无法居住,所以想办法逃到日本来。”
“现在怎么样了?”
“土耳其后来也能使用库尔德语了,但民族主义者们进行了激烈的镇压。对库尔德的歧视意识根深蒂固,所以逃到日本的人也很多。”
明明是壮烈的故事,他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高中生之间吵架的事一样。虽然我比他大十多岁,但无论在知识方面还是情绪方面,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幼稚的人。
“库尔德人被分裂了。”
罗哈特的话掷地有声。
“库尔德斯坦这个地区是存在的,但不是国家。里面有国境线,被不同的国家分割吸收。在这中间又被分裂,同一民族之间互相争斗。我也理解日本人说“回自己国家去”的心情。签证过期了还不离开,一般来说是很生气的。但是,能回哪里去呢?库尔德人从以前开始就住在同一个地方,却被擅自划分了国境,划分国境的是英国法国这些发达国家的人啊。满世界都是这种状态,你叫我回哪里去?”
“所以库尔德人在日本是理所当然的,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也没说这是理所当然。但也没办法啊。就算没有人给我容身之处,我也得活下去啊。”
在与罗哈特交谈的过程中,我为曾经对库尔德人抱有同族意识的自己感到羞愧。我明明不太了解他们,却武断地偏袒他们。说不定当时在拆除现场的库尔德人也因为生命危险而不得不来到日本。那样的话,和我的状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请告诉我更多关于库尔德的事情。
我正打算拜托罗哈特的时候。
发现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
感觉到气息回头一看,四个年轻人正俯视着我们,似乎都是日本人。
露出讨厌的笑容。看上去像高中生,却很老土。
“罗哈特,这女人怎么了?”长发男子说。好像是熟人。
“是你们的支持者吗?太碍眼了,这种事还是私下里做吧。”
“我不是支持者,只是刚和他认识。”
“在哪里认识的?你们库尔德族里有女人吗?”
“那当然了,我爸爸也和日本人结婚了。”
“和~日本人~结婚了。”
男人极端夸张地重复罗哈特那细微的语调习惯。其他三个人爆出一阵哄笑。这让我心情变得很不好。这些家伙是不把人当人看的混蛋。
“有你们在,治安就会变差。这一带发生的入室盗窃事件,也是你们干的吧?快点回国吧,非法入境者。”
“别人不知道,我没做那种事。还有,我出生在日本,有国籍。”
“有~国籍~。”
血液冲上脑门。脑子里充满了怎样都无所谓的自暴自弃的想法。
“大姐,你要是不想被误会的话,就别跟这种库尔德人混在一起了。日本人跟日本人……”
我抓住随意放在我肩上的手,紧紧握住。
我抓住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好痛!”因为他喊,所以我更用力了。高中的时候,我在推铅球的时候,拼命锻炼过握力。也许几秒钟后,我会被另一只手击打。在那之前,我先捏碎你的指骨。
“要,不行。”
罗哈特握住我的手。
那个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这种垃圾不能白白放过。产生的暴力冲动驱使着我。
“要,求求你别这样。为了我。”
听到他恳求的声音,我终于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即使折断了少年的骨头,高涨的憎恶也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工作一结束,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而罗哈特却必须一直生活在这里。
“勇吾,对不起,对不起。”
罗哈特道了歉,但少年团体里却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被称为勇吾的长发少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罗哈特君,对不起。”
少年们走出店门后,我鞠了一躬。但是,罗哈特本人却一下变得满不在乎。
“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
“他们总是说那么过分的话吗?”
“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那样。那家伙是我的同学,叫池田勇吾。一抓到学校里的外国人,就说一些很过分的话。被那家伙当成目标的不只是我。对领取生活保障的家庭的孩子说‘税金小偷’,瞧不起受伤的人,真是最差劲的人。”
“没事吧?今天不会被盯上了吧?”
“已经被跟踪了,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有办法逃跑的。”
罗哈特乐观地说。
“勇吾是政治家的儿子。”
“是有名的人吗?”
“池田和郎这个人,你知道吗?”
就是家门口画着“×”的儿岛小姐家,门前贴着海报上的那个政治家。他是足立区的区议员,大概在这一带很有人气吧,到处都贴着海报。
“勇吾的爸爸是个说「想帮助弱小的人」的人,也有照顾库尔德人……好笑吧,小孩子欺负弱小的人。大概是想反抗优秀的父母才攻击我们吧。傻逼!”
“罗哈特……”
“歧视终究是弱者的行为,我才不会输给那种家伙。”
胸口热了起来。
我觉得很了不起。当建筑工人的时候,曾多次面临女性歧视的问题。那时的我,能如此挺起胸膛吗?
我想了解更多库尔德人的事。
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使命感的欲望。
5
第二次问话是从三天后的早上开始的。
从上次的那个区域开始,马上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了。
“这附近到处都是奇怪的传单。”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给我看那张传单。
「做了这种涂鸦的人,请留下姓名。
歧视是绝对不允许的。
如果道歉的话,我接受。」
上面贴着“阿拉拉特”上画的“×”照片,署名是阿扎德·塔西。发生了什么很明显。在这三天里,阿扎德在该地区到处散发传单。
“就因为这种程度的涂鸦就发传单,生气过头了吧?不觉得可怕吗?”
到其他人家打听时,也出现了同样的说法。阿扎德直率的愤怒给当地居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我试着给阿扎德的手机打了个电话,但打不通。今天不知道去哪里了,刚才去“阿拉拉特”时,卷帘门也关着。如果他继续暴走的话,劝劝他比较好,但不知道我们的忠告对他那暴跳如雷的愤怒是否有效。
“嗯?”
走在街上的绿小姐停下了脚步。
“找到了,你看看这里。”
一间小小的独栋房子,围墙上嵌着对讲器。
「WSB20 」
对讲机的右下方用黑色笔写着潦草的小字。
“这是空房子的标记吗?”
绿小姐点点头。就是她所说的“一定不对的假设”。
作为闯空门的手法,会事先在各家各户做上标记。闯空门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潜入,而是仔细调查住户的属性、回家时间、防范意识等,算准时机潜入。标记主要是小偷团伙为了与同伙共享住户信息而写的东西。
“WSB20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woman」,「单身」 「有婴儿」「二十点回家」的意思吧。标记根据入室盗窃集团的不同有不同的风格,使用的笔的颜色也有意义……但一般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画上的“×”会不会是入室盗窃的标记呢?绿小姐一开始这么想,但马上否定了这个说法。标记的铁则是在同伴之间传递信息的程度上不露声色地画。像“阿拉拉特”那样的涂鸦,就没有标记的意义了。顺便说一下,“×”一般多表示「不可侵入」,但这也因小偷而异。
“这一带可能比较穷。”
绿小姐看着四周,自语道。
“道路很窄,小独栋住宅密集。如果发生地震发生火灾的话,有整个一带都会被烧毁的可能。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被开发,公寓也很少。这里可以重点调查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有什么在意的吗?”
“嗯,有点,不好意思,让你陪我。”
我不想这么轻易就得出答案——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绿小姐很少说出推理过程。她和那些在调查过程中随口说出假设的同事有很大不同。
“没关系,我陪你去。”
很怀念这种声音里充满了力量的感觉。
结果,在贫困地区——相当于这一带城镇三丁目的地区,并没有什么进展。虽然找到了几个入室行窃的标记,但没有一家被涂鸦成“×”,绿小姐歪着头说:“我好像想错了。”
阿扎德似乎在这一带也撒了传单。当问到对库尔德人的印象时,出现了两级分化的结果。有的人完全不了解库尔德人,有的人对库尔德人印象不太好。果然年末便利店的伤害事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阿扎德引起的骚动,让气氛变得更加糟糕。
“不过我觉得那家便利店的案子也很过分。”
听着他们对库尔德人的恶劣印象,我愤怒起来。
“本来是说「库尔德混蛋」的一方不对吧?虽然打人是不对的,但是说歧视性的话的一方是无罪的吗?”
“嗯,根据法律,应该是这样吧。”
“语言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暴力。他们是因为在本国生活不下去才来到日本的。库尔德人是在世界史上被多个国家撕裂的人。这是全世界的问题,其他国家应该宽容地接纳他们。
居然说出这么幼稚的理想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越是研究他们的历史,这种想法就越强烈。
被称为库尔德斯坦的山岳地带,居住着三四千万库尔德人。
他们自古以来没有国家,很大原因上是因为“以陡峭的群山为根据地”。因为住在山里,部族和村落很难互相往来,没法把社区发展成超出小村落的规模。因此库尔德语分为多种方言,甚至出现了使用同一种库尔德语却无法沟通的情况。
库尔德斯坦长期处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之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联合国的支持下获得了自治。但是那个约定被毁,被大国擅自划分的国境线撕裂成了现在的形式。
「库尔德人被分裂了。」
正如罗哈特所说,他们被个人力量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分割开。陡峭的山脉,大国的想法。地区政治平衡。其结果是没有国家,四分五裂,在各国受到压迫,不得不来到像日本这样毫无关系的地方。不知道这样的背景就说「库尔德混蛋」,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你学了很多啊。”
绿小姐佩服地说。确实,多久没有深入学过一样东西了呢?一股冲动驱使着我继续搜寻有关库尔德人的信息。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开始下午的工作。
证词突然出现了。
想去别的地方,就来到稍远的六丁目地区,没过多久的时候。
“两周前,我家也被画了‘×’。”
提供证词的是一位住在公寓单间里、坐轮椅、四十岁左右的男性。这位叫杉山的男子遭遇交通事故后,走路不便,住在无障碍公寓里。打开玄关的自动锁让他们进去,没有高低落差的地板平滑地延伸着。杉山先生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
“我觉得这是令人不快的恶作剧,所以马上擦掉了……后来发现其他地方也有画,真是太过分了。”
“这附近还有其他画有‘×’的房子吗?”
“是的,你在找犯人吗?那我就告诉你吧。”
“你认识犯人吗?”
“嗯。”
杉山先生从轮椅上微微探出身子,对惊讶的我们说。
“画‘×’的是库尔德少年。”
杉山先生叫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住在隔壁的牧,也是坐轮椅的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他自称在餐厅做厨师。
另一个叫小鸟游,三十多岁的女性。好像住在距离杉山先生他们的无障碍公寓一百米左右的独栋房子里。
“我和牧的玄关门被画上‘×’的时候,管理员贴了一张「有这类恶作剧」的告示,小鸟游看到后联系了我。”
听了杉山先生的话,小鸟游点了点头。
“我家是一栋老旧的独栋小楼,墙上画着‘×’,我觉得很恶心,马上就擦掉了,没想到到处都是。”
“小鸟游小姐家画的‘×’的照片还留着吗?”
“是的,我想报警,不过警方没怎么重视。”
小鸟游用手机给我看的照片上,是画着红色“×”的围墙。比阿扎德店里画的稍微缺乏魄力,单纯是因为“×”画的比较小吧。
“杉山先生和牧先生家画的‘×’是怎么样的?”
“就是这个。”
杉山先生的照片上,比小鸟游家的照片大了一圈。
“还有其他画着‘×’的房子吗?”
“嗯,这一带的问题相当严重。阮家、清风庄、水野家……”
“很多啊。在此之前,我想请教一下库尔德少年是犯人的证据……”
“就是这个。”
牧拿出一个包在小塑料袋里的绿色饰品。
“画‘×’的那天,这个东西掉在玄关前。”
“……花边,是吗?”
「注:原文是“オヤ”。(土耳其语Oya,意为“花边”)。针结蕾丝(Igne Dantel)是土耳其的一种独特手工艺,源自古老的传统。在土耳其语中,“Igne”意为“针”,“Dantel”意为“蕾丝”,合起来就是通过针编织的蕾丝。在土耳其,女性从小就学习各种手工技艺,针结蕾丝便是其中之一。她们日常佩戴的头巾边缘装饰着五彩斑斓的蕾丝花边的简称」
我不由嘀咕道。绿小姐用“你知道吗?”的眼神看着我。
“装饰丝巾边缘的饰品,大概是以叶子为主题的丝巾吧。做的花边缝在围巾上,也可以直接做成耳环,还可以串起来做成项链或手镯。”
“这和库尔德人有什么关系?”
“那是土耳其的手工艺。库尔德人也常做。”
绿小姐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牧自信满满地点点头。
大概是库尔德人在恶作剧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吧。”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库尔德人就是犯人。就在不久前,库尔德人的店里也画了红色的‘×’。”
“那是自导自演。因为罪行快要败露了,所以抢先画的。还装模作样地发了传单。”
“那个,能听我说一下吗?”
在一旁听着的小鸟游开口了。
“花边不是唯一的证据,我看到了。”
“什么?”
“犯罪现场有个库尔德少年。”
绿小姐的表情更严峻了。
“大概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那天我正在房子二楼打扫。当时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街上站着一个库尔德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围墙。我觉得很恶心,就观察了一下,他一直在那里站了五分钟……好不容易回去了,走到外面一看,上面画着‘×’。”
“也就是说,你没看到那个少年涂鸦的瞬间?”
“我没看到,这不都一样吗?”
听了小鸟游的话,杉山先生和牧先生都点头。
“而且现场还有花边,那个库尔德少年就是犯人。”
“关于刚才提到的画‘×’的几位,也想请教一下。”
“阮是越南人,是个学生。‘清风庄’是一间已经决定要拆除的公寓,但是有一个人不愿意拆迁,这成了问题。因为是接受生活保障的老爷爷,所以也知道他出不去的理由。”
“那位叫水野的人呢?”
“他住在前面那栋独栋的房子里,已经年过花甲了,他父亲因为脑梗不能走路,一直由他照顾,他的妻子也离开了,非常辛苦。”
“那些房子上都画着‘×’……”
绿小姐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现在可能会说一些失礼的话……这次画“×”的家庭似乎有一个共同点。在库尔德人、菲律宾人、越南人、聋哑人、生活保障人士居住的家里,照顾老人的府上……所有处于弱势地位的人,也就是所谓‘社会弱者’的家,都成了目标。”
杉山先生他们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带着痛苦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家也有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
小鸟游沮丧地说。
“有一次半夜离家出走不回来,引起了很大的骚动,真不好意思。”
“这是生病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说得没错。这个犯人瞄准了‘社会弱者’,画了‘×’。如果库尔德少年觉得有趣做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原谅。如果有确切的证据,就应该去报警。”
我终于明白杉山先生他们为什么一开始表情就那么严肃了。在“社会弱者”的家里到处画“×”——如果真的做这种事,那是最恶劣的犯罪行为。
但真的是库尔德人做的吗?
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压抑的人,为了寻求发泄的出口,会攻击其他弱者。这种暴力本身很常见。但是。
那个直接表达愤怒的阿扎德,那个在便利店愤怒地殴打对方的人,那个看起来表里如一的“阿拉拉特”里的库尔德人——那些正直的人们,犯下了如此阴险的罪行吗?我和库尔德人的关系还很浅。尽管如此,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心里还没有把看到的几个库尔德人和卑鄙的罪行联系起来。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那个男孩是库尔德人?”
绿小姐把我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我看到中东人的时候,一时会无法判断他是土耳其人、伊朗人还是库尔德人。小鸟游小姐为什么会说他是库尔德人呢?”
“因为我经常去荒川沿岸。”
荒川的河滩在离这里一公里左右的地方。
“那里有个举着库尔德旗、弹奏乐器的少年,看起来和那个孩子是同一个人。”
“原来如此……顺便问一下,长什么样子呢?”
“中等身材,留着略带茶色的双框发型。我只远远地看过几次,更详细就……。”
心脏开始跳动。
感觉心跳越来越快。那个少年难道是——。
我们道了谢,交换联系方式后离开了。
“总之,去他们告诉我们的那些人家里看看吧。”
绿小姐理所当然地说。
“还得去荒川河滩看看。”
6
登上河堤,河面、河滩一览无余。荒川河面宽广,水量丰富。大量水流过的水面像湖水一样雄伟。
被夕阳染红的景色对面,可以看到下町的住宅区和新东京铁塔。这是一天中这个地方最美丽的时刻。我和绿小姐并肩走在河堤上的散步道上。
“整理一下事件吧。”
我们边走边看平板电脑。将画在两个区域的“×”按照时间顺序填写进去。
•二丁目周边画的x
(A)儿岛女士,四十岁左右,听觉障碍女性。邮筒上的小×。时间至少在一个月前(2月14日左右)。
(B)玛丽亚,菲律宾女性。公寓二楼的玄关门上写着×。3月4日左右。
(C)阿扎德先生的店。卷帘门画着A4纸大小的×。3月5日左右。
•六丁目周边画的x
(D)水野先生,六十多岁男性。照顾父亲。门牌旁边有个小×。2月14日左右。
(E)小鸟游小姐,三十多岁的女性。有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独栋小楼的墙画着×。2月22日。在现场看到了库尔德少年。
(F)杉山先生,四十多岁男性。交通事故导致步行障碍,住在无障碍公寓。玄关门上画×。名片大小。2月29日。
(G)牧先生,三十多岁男性。厨师,住无障碍公寓。玄关门上画×。和(F)大小相同。2月29日。
(H)阮,二十多岁的学生。越南人。公寓二楼的门上写着×。3月4日左右(杉山证言)。
(I)三井,住在“清风庄”。没有因拆迁而搬走,继续住着,接受生活保护。公寓一楼的门上写着A4纸大小的×。3月5日左右(杉山证言)。
阮外出了,没能见到。按了对讲机,三井好像假装不在家。“清风庄”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公寓,位于小巷尽头。涂鸦还没有被擦掉,玄关门上还鲜明地残留着大大的红色“×”。
“上个月左右,门牌上确实画着‘×’。”
见到了水野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左脸又红又肿。
「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奇怪的恶作剧,就擦掉了。大小?指尖那么大。这附近有骚动吗……啊,总有人会做些奇怪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恶作剧。可以了吗?」
水野先生似乎并不欢迎我们的来访。他为难地揉着头进了屋,无法继续交谈下去。
“有什么发现吗?”
被绿小姐这么一问,我把在意的事情说了出来。
“‘×’变大了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两个区域最初的“×”都只是在门牌旁边和邮筒上画的小图案,但最新的涂鸦,已经会变成A4纸那么大。
“确实。就像犯人的意识膨胀一样,‘×’也变大了。其他的呢?”
“还有吗?”
“我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会在不好画的地方画呢?”
“不好画?”
“(F)杉山先生和(G)牧先生的公寓出入口用自动锁锁着,可能是和邮递员一起进入或用什么方法潜入的,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呢?(B)玛利亚小姐、(H)阮,进入公寓的二楼作画也有风险。(I)的“清风庄”也是在进入小巷子深处,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找不到其他‘社会弱者’住的房子?”
“那为什么不瞄准三丁目那个贫穷的区域呢?”
确实如此。三丁目都是旧独栋住宅,生活水准明显低于较新的六丁目。仅看沿街排列的独栋房子,就知道不会缺画“×”的对象。
“还有就是区域集中。”
“确实集中在二丁目和六丁目一带。”
花了两天时间在镇上打听,画着“×”的只有现在所在的二丁目和六丁目。两者相距近一公里。“×”在其他区域一个也没发现,这种不自然的间隔,也有什么意义吗?
突然,远处传来弦乐器的声音。
和原声吉他的声音相比,是金属材质的,质感比较清脆。虽然是还没习惯的音色,但却是在荒川广阔的天空中回荡着的乡愁。
音乐本身是朴素的。短小的小节旋律像旋转的陀螺一样重复。即使外行人听来演奏技术也不高。跑调的地方很多,节奏也不稳定。尽管如此,怀旧的音色似乎还是渗透我的心中。轻轻闭上眼睛听着,感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日本以外的地方。
通往河岸的水泥堤坝。
斜坡上方,罗哈特正盘腿坐着,弹着像是吉他的乐器。
他的肩上披着类似斗篷的东西。红色、白色、绿色横成三部分,中央画着黄色的太阳。那是库尔德斯坦的旗。
“你好。”
听到绿小姐的声音,罗哈特抬起头来。
“能打扰一下吗?”“要,怎么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绿小姐惊讶地看着我。
“你们认识?”
嗯,之前在家庭餐厅见过面,聊了几句。对吧,罗哈特?”
“啊,是要的同事吗?一直以来承蒙关照了。”
可能是觉得说成年人的话很奇怪,他用独特的口音说着夸张的话。罗哈特把弦乐器收进盒子里,拍了拍自己身边,仿佛在说“坐这边”。我们坐在河堤的水泥地上。
“你在这里弹奏乐器吗?”
绿小姐让我坐在罗哈特旁边。打听情况本来是她的工作,可现在似乎无言地交给了我。
“嗯,这是一种叫土耳其萨兹的乐器。”
“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大概一年前,水平很差吧?”
“我不懂弹得好不好,但我觉得音色不错。”
“谢谢,我喜欢边看河边演奏。”罗哈特看着缓缓流淌的荒川。
“要,你知道幼发拉底河吗?”
“名字倒是听说过,好像还有底格里斯河。”
“你看幼发拉底河的照片,和荒川很像。沿河是茂密的树林,对岸是街道……虽然大小完全不同,但气氛很相似。”
罗哈特高兴地摇晃着挂在肩上的库尔德斯坦旗。果然在他心中有对库尔德斯坦的憧憬吧。前往虽是另一个根源,却尚未去过那片土地的悠久山地。
“罗哈特,可能很失礼,但我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事?”
“画‘×’的是你吗?”
我不像绿小姐那样能说会道。只能说一些连自己都觉得很直接的话。
“这一带的人家都画着‘×’,我去打听了一下,有人说可能是你干的。”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
“‘×’画在耳朵听不见的人、领取生活保障的人、疲于照顾老人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社会弱者’的家门口。受到地方强烈批评的你,为了寻求发泄……”
“要!”
罗哈特的语气变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力量。
他眼里的是愤怒。驱使阿扎德的、未被稀释的、根源性的愤怒。
他不是那种欺压弱者的人。
我不像绿小姐那样有逻辑地思考。尽管如此,凭直觉和本能,这点事还是明白的。
“可是罗哈特在某人家门口被看到过。”
不能凭直觉结束谈话。我提出了不习惯使用的逻辑。
“那个人的家里也画了‘×’,罗哈特在那里站了五分钟左右,这是真的吗?”
“谁家?有这种事吗?”
“一个叫小鸟游的人的家,青瓦屋顶,小小的白色独栋房子……”
“小鸟游……啊,我想起来了。姓氏很少见。”
“姓?”
“我觉得很奇怪,一直在想该怎么念呢。你看,要。上次我不是说过,须见这个姓很有意思吗?”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罗哈特似乎对稀有姓氏很感兴趣。
“有一次花边掉在画‘×’的现场,不是你掉的吗?”
“怎么可能。我身上没带什么花边,那是女性才会带的东西。该不会是有人为了让库尔德人背锅才这么做的吧?”
听到罗哈特平淡的回答,我松了一口气。不能保持中立,作为侦探是不合格的吗,还是就这样也没关系呢。如果他们不会变得更糟糕的话。
——库尔德人。
——好可怕。
背后似乎有人小声说。
回头一看,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两个女人正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向她们,意思是“有什么可怕的?”的时候,她们已经悠然离去。
那是以前在建筑现场也曾被投来的目光。这里不是女人来的地方。不要进入我们的地方。滚出去。回去吧。只有当排除的意思被注入时,才会产生污泥般的颜色。被凝视着就会粘在心里,怎么也抹不去的,浓缩的颜色。
“最近,那样的人增加了。”
罗哈特疲惫地说。
“大部分的日本人都很亲切,大家都很正常地对待我。但是,稍微有那样的人,我就感到很受伤。这样的人在慢慢增加。”
“会轻易得出答案的人,对吧?”
绿小姐插嘴道。
“侦探会到处走访,收集各种线索,绞尽脑汁想出答案。但‘轻易得出答案的人’不同,他们会先有自己相信的答案,再对现实进行分解,使其符合自己的想法。在到达真正答案应该出现的地点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我知道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很不容易。”
绿小姐是个不轻易给出答案的侦探。不断思考问题,不断收集证据,耐心等待找到需要解决的那一点。
马上就会歧视的人,是“会轻易得出答案的人”吧。库尔德人的问题,和绿小姐作为侦探的生活方式,在我心中形成镜像。侦探是和“轻易得出答案的人”相反的存在。
太阳消失在对面的楼群。四周被染成一片红色,仿佛是这一天最后的光辉。
“罗哈特在库尔德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少年说。
“太阳在库尔德人的旗帜上也被描绘成生命的象征。在这里一直弹到太阳落山,感觉就和重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一样。”
“抱歉,占用了你宝贵的时间。”
“完全没事,我明天还会来。”
“我想多听听萨兹。”
我脱口而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罗哈特的萨兹,我很喜欢,你愿意弹吗?”
“谢谢。不过已经收起来了,我得回去了……让你明天再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罗哈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
“要,三天后有时间吗?”
那天是星期天,休息。我点了点头。
“有个有趣的聚会,方便的话,来看看吗?”
7
星期天,我来到了崎玉县的川口市。
要去的的是位于脏乱街道一角的老旧公寓的一间房间。
我按下门铃,罗哈特探出头来。
“要,我等你很久了。”
“嗯……这里是?”
“易卜拉欣家。我的朋友。虽然不上学了,但我们同岁,关系很好。他是个奇怪的家伙,老爱看电影。今天偶尔会开个电影鉴赏会。”
还以为是萨兹的音乐会,但好像不是。我疑惑地走进房间。
房间很旧。室内没怎么进行过装修,地板上的地板凹凸不平,天花板也交叉地龟裂。从玄关挂着的照片来看,这个房间好像住着五口人。可以看出他过着相当穷的生活。
我走进客厅。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三个库尔德男人。
年龄各不相同,从与罗哈特同岁到二十五岁左右都有。
三个人都盯着我看。仿佛看到了进入自己地盘的异物,气氛紧张起来。这里的空气比在建筑工地因为是女性而遭到白眼的时候更冷,让人背脊发凉。仅仅五秒钟,我就明白了自己毫无自觉地生活在“日本人”这一同质性中。
“这家伙叫由斯夫,在拆迁现场工作。这位阿巴斯可是弹萨兹的好手。今天看完电影,想玩一下萨兹。”
“在这间公寓里?没问题吗?”
“隔壁和隔壁都是库尔德人,没关系。易卜拉欣,今天的电影很长吧?”
“是大作,有三个半小时。”
“那样的话,我们边吃点心边看吧。”
客厅里挂着屏幕,对面的架子上有投影仪。虽然没有看电影的心情,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没办法,我在由斯夫和阿巴斯中间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罗哈特坐在地板上。
被称为易卜拉欣的眼镜少年开始摆弄投影机。罗哈特、阿巴斯和由斯夫一边吃着薯片,一边说着什么。
阿巴斯和由斯夫似乎不擅长日语,他们的对话土耳其语和日语的比例约为三比一。只是我以为是土耳其语,其实也可能是库尔德语。两者巧妙地分开使用进行对话,这让我感受到了在日库尔德人的智慧,但作为局外人的我没有插嘴的余地。
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呢?
被不同语言包围,就像被关进了看不见的牢笼里。我第一次知道在身边母语的环境里是多么可贵。土耳其长期以来禁止在公共场合讲库尔德语。从小语言就被封印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呢。
“安静!开始了!”
易卜拉欣拉上房间的窗帘。房间顿时暗了下来。
屏幕上出现了黑白色的“东宝”图标。
出现了《七武士》的标题。好像是黑泽明的作品。我听说过名字,但没看过。
电影一开始,易卜拉欣就开始适当地用土耳其语或库尔德语进行解说。他似乎擅长两种语言。但不知道罗哈特有没有在听,他一边闲聊一边大口吃薯片,阿巴斯和由斯夫则开始喝啤酒。虽说是看电影的聚会,但也不是什么严肃的聚会,只是聚在一起闲聊而已,电影迷易卜拉欣把想看的东西放进去了吧。
随着电影的推进,为了从盗贼化的野武士们手中保护自己的村庄,故事变成了召集武士作为保镖的故事。召集武士并不顺利,但在找到一个关键人物后一口气取得进展,渐渐地七位武士集结起来。
易卜拉欣拼命地解说着,罗哈特等人只是随便听听,继续闲聊。电影中也有决斗等有趣的地方,但录音状态很差,加上语言陈旧,很多地方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大家并没有认真看电影,而是各自吃点心打发时间。
气氛发生变化是在中间。
菊千代这个人物的真实身份并不是武士,而是农民。菊千代放声大哭。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农民们受到了怎样的虐待?被压抑、被剥夺了很多。失去许多东西的结果,其存在方式从根本上扭曲了吗?长年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都伴随着可怕的表情爆发出来。
「到底是谁做出了这样的兽行?是你们啊!武士啊,八嘎牙路!」
「每次战争都会烧毁村庄!田地被踩碎!食物被抢走!驱使奴隶!寻找女人!敢反抗就杀人!百姓到底该怎么办啊!」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盯着屏幕了。
这出精彩的戏剧和所讲述的农民的形象,似乎和自己的境遇重合在了一起。原本以轻浮态度闲聊的他们,现在却认真地看起电影。
之后,我就沉迷其中了。
从埋伏野武士们的计划开始,有多段精彩场面。在没有CG技术的时代,是怎样拍出这样的影像的呢?我们和剧中的人物一起提心吊胆、高声呐喊、眼眶发热。易卜拉欣已经没有解说的必要了。黑泽明的电影超越了国境和民族,甚至到了最后一幕,我们都都动弹不得的程度。
“日本真厉害。”
罗哈特目瞪口呆地挠了挠头。
“是七十年前的电影吧?难以置信。库尔德人拍不出这么厉害的电影。”
“但是库尔德人有尤马兹·古尼。”
我这么一说,易卜拉欣举起双手,仿佛在说“难以置信”。
“库尔德人导演,凭借《路》(注:国内译名 自由之路)这部作品获得了戛纳国际电影节大奖。听说是杰作。除了我知道的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优秀的艺术家吧。”
四个人都盯着我,听这个日本人在说什么。
“看了《七武士》——农民也一样,我觉得武士们也很像库尔德人。”
库尔德人所在的国家,如果与邻国发生战争,他们也会被编入军队送到最前线。而且战斗的对手也是加入敌国军队的库尔德人。同胞之间互相残杀,战争结束后又被无情对待。受到帮助过的人的压迫。
《七武士》中武士们战斗的对象也是曾经的武士们。自相残杀,原以为顺利击退了对手,但战斗结束后却被农民们嫌弃,赶出了村子。这部被称为日本电影最高杰作的作品中描绘的武士们的形象,在我看来与库尔德人的历史重叠在一起。
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日本和库尔德斯坦的大部分领土都被山所占据。就像库尔德人爱山一样,日本人也受山的恩惠,与山一起生活。
荒川和幼发拉底河。好客的文化。战士的精神。明明应该共享灵魂和原风景的深层部分,但我们还是会将目光投向不同的部分。早早地给出“你不一样”的答案,忽略相同的部分。就像看同样的电影,同样地沉浸其中一样,明明可以共享真正精彩的东西。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样的话。易卜拉欣适当进行翻译。
“要。”
回过神来,四个人站起来看着我。
罗哈特端正坐姿,伸出手来。
“我们是同胞。”
“哈哈,库尔德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逃避歧视而来的。”
易卜拉欣翻译了阿巴斯的话。
“虽然也有在土耳其吃尽苦头逃出来的人,但库尔德人中也有积极融入土耳其的人,土耳其人中也有很多热情的人。我只是来见朋友的。因为很舒服,所以一直在这里。算了,我过几天就会回去的,你就多多包涵吧。”
面对满不在乎的阿巴斯,我也痛感自己对库尔德人的看法过于片面。毫无疑问,他们是被撕裂的民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背负着悲剧。我必须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看待他们。
接下来是宴会。
易卜拉欣的母亲米兹金回来了,她做了库尔德料理。赤豆汤散发着浓郁的薄荷香味。使用米粉制作的叫做“Kufte”的辣肉丸子,用库尔德斯坦运来的山羊皮奶酪做的库尔德披萨,加上开心果味的甜蛋糕。每一种都精心地引出了肉和蔬菜的美味,非常好吃。
易卜拉欣也好,阿巴斯也好,由斯夫也好,相处起来都是好青年。餐桌上日语和外语随机交错,我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自然地学会了如何表达才能传达给对方的语言。
“要”
罗哈特惊讶地睁大眼睛。
“很漂亮,很适合你。”
饭后。我穿上了米兹金借给我的民族服装。那是一件有着豪华刺绣的红色长裙,腰间系着腰带。它的特征是袖子上有细长的布料飘飘地伸展着,叫kiras,据说是在晴天穿的礼服。
照了下镜子,和平时穿着普通衣服的自己判若两人。kiras修长的剪影与高个子的我十分相称。日本和库尔德。能成为两种文化的小小接点,我很高兴。
开始弹奏萨兹。
虽然罗哈特的朴素的演奏也不错,但阿巴斯的萨兹水平很高。首先,音量完全不同。用只有六根弦的乐器,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阿巴斯有时会用指尖像打击乐器一样敲击乐器本体,以惊人的速度弹奏六弦。
像是沙子般的音乐。
与吉他不同,萨兹的声音中含有浓厚的沙沙味。这让我融化在从未去过的库尔德斯坦尘土飞扬的空气里。不知什么时候,除了我以外的三个人也跟着萨兹打拍子。阿巴斯手指稍微动一下,声音就会随感官一起晃动。他偶尔唱的库尔德语歌词美得令人陶醉。光是听着,就好像被带到了别处的某个地方。
很简单。
没有国界,没有民族差异。大家随着感情融合在一起。还需要什么呢?我感谢罗哈特,感谢库尔德人的精神,感谢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简单而美丽的世界。
宴会一直持续到被米兹金说“太吵了,快停下来”为止。
“我知道画‘×’的犯人是谁了。”
第二天上班时,绿小姐这么说。
“阿扎德收到一封信,信里有犯人的照片。”
——该不会是罗哈特吧。
绿小姐把手机拿给不安的我看。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拿着红笔,正对着围墙写着什么的少年。
“这是……”
“你认识?”
我点了点头。
涂鸦的是在家庭餐厅侮辱罗哈特的池田勇吾。
8
下午,我和绿小姐在会议室。这里是区议员池田勇吾的父亲池田和郎事务所的会议室。我们并排坐在椅子上。
上午去阿扎德的店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上,阿扎德去阿拉拉特,发现里面有一个信封。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收件人姓名的茶色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照片,池田勇吾正拿着红笔在房子的墙壁上画着什么。
这里是照顾年迈老人的水野家。从侧面的视角可以看到那栋昏暗的房子。
阿扎德大怒,拿着照片四处打听这名少年的真实身份。他似乎还不知道少年的真实身份就是池田勇吾。幸运的是,在那之前他联系了绿小姐。我们设法安抚他,把照片交给我们保管。
“要,你见过池田勇吾吧?”
“是的。话虽如此,某种程度上只是见过而已……”
我想起在家庭餐厅里的对话。
“池田勇吾好像和当地的不良少年有来往。他是个有歧视性的人,经常对着罗哈特说什么犯罪者、非法入境者之类的话。在学校里也经常侮辱外国人和生活保护家庭的学生……他在被称为‘社会弱者’的人们的家里画了‘×’,为了把罪行嫁祸给库尔德人,把花边丢了下去,所有的逻辑都说得通。”
“有人在小鸟游家门前看到罗哈特呢?”
“是碰巧吧?罗哈特好像对稀有姓氏很感兴趣。”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池田勇吾和他的手下闹翻了,为了告发他才拍的吧?”
“为什么要送到阿扎德家?如果想告发的话,送到报社或者上传到网上不是更好吗?”
“这个……我不清楚。”
有必要考虑这么细吗——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正在变成“轻易得出答案的人”。但是,池田勇吾怎么可能不是犯人呢?确实有可疑之处,但犯罪现场的照片客观存在。
“池田和郎,真是个爽快的政治家。”
绿小姐用平板电脑搜索。
池田和郎是今年五十五岁的中坚区议员,属于执政党。不过,与其说他是保守派政治家,不如说是倡导弱者救济和性别平等的自由主义思想的持有者。就像罗哈特所说的“想帮助弱者的人”一样,他把残疾人和贫困家庭的人邀请到自己家里,与家人交换意见的“池畔”活动已经开展了二十年,深受当地居民的信赖。
“这就是勇吾君的哥哥吧?”
和郎的网站上有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勇吾有个哥哥是父亲的秘书,好像也参加了“池畔”的活动。绿小姐轻扫平板电脑,浏览网页。
“要”,绿小姐盯着平板电脑问道。
“去水野先生家打听的时候,水野先生的脸肿了吧?”
“诶?啊……”
水野先生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左脸肿了起来。
“当时水野先生摸了后脑勺……”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还有一件事,去儿岛小姐家的时候,看到她家的墙上贴着池田和郎的海报。”
儿岛小姐是聋哑人。墙上贴着政治家的海报,事后想来是池田和郎的。勇吾在那个房子上乱涂乱画。
勇吾为了给父亲脸上抹黑,才犯下了罪行。
我马上想到了答案,但没有说出口。我能想到的假设,绿小姐早就研究过了吧。而且她不说,就表示她不认为这是答案。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绿小姐一定正在接近答案——。
“久等了。”
会议室的门开了。
穿着条纹西装的池田和郎走了进来。
只听说过“儿子的丑闻”的和郎,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
“我是池田,这次我儿子做了什么……”
“是的,请看这个。”
绿小姐拿出勇吾涂鸦的照片给他看。
和郎看了照片,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大概是做好了伤害等更严重事件的心理准备吧。他松弛的表情说明他对儿子缺乏信任。
绿小姐拿出平板电脑。勇吾所做的不只是涂鸦,他还在聋哑人、无障碍公寓、外国人的家里画“×”,这是对弱者的歧视,和郎听了之后脸色铁青。儿子撒在地区的毒,等于给自己的政治活动抹黑。
“我会严厉警告我儿子的。”
他的声音颤抖着。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就这样吗?”
“你说就这样是?”
“他在学校里对日本和库尔德的双重同学有歧视性的言行。对接受生活保障家庭的孩子也用嘲讽的语言。”
“怎么会有这种事……”
“真的。听说池田先生一直在参加救济社会弱者的活动。”
绿小姐凝视着和郎。
勇吾君的歧视性言行,是不是受了你的影响?”
“怎么可能,为什么是我?”
池田先生和勇吾好像关系不太好,他是出于对你的反抗心理,才不断犯下这种罪行的。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不想说家里的事。”
和郎打断对话。但是,和郎和勇吾的关系很糟糕,这一点已经通过走访调查知道了。和郎有两个儿子。和郎只疼爱优秀的长子,对小学考试失败的勇吾冷淡。一有事情就训斥勇吾,有时还动手。自从他没考上高中之后,两人就没怎么说过话。这么多信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和郎身边的情况,就能得到。
勇吾怨恨着父亲,让他沉迷于对弱者的歧视。
犯罪的全程很明显。但绿小姐并不接受。好像推理的材料还不够,所以想从和郎那里引出话题。
“……您认识这两个人吗?”
绿小姐缓缓指着平板电脑。
这两个人——儿岛小姐和水野先生。
“不好意思,一下还不能确定。”
“我认为这两个人曾经参加过‘池畔’。”
“哈?”
“如果您有参加者名单,能帮我查一下吗?儿岛小姐有听力障碍,水野先生因护理老年人而痛苦不堪。‘池畔’就是邀请这样的人参加的访谈会吧?”
“嗯,的确如此……”
还有一点,勇吾君过去不是也参加过‘池畔’吗?”
意想不到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和郎似乎也很意外,愣住了。
“我看了池田先生的网站,有一张长子出现在‘池畔’的照片。‘把残疾人和贫困家庭的人邀请到自己家里,全家一起交换意见’会……勇吾君以前不也参加过这个会吗?”
“确实有参加过……”
“也就是说,勇吾君有可能认识他们。”
“嗯,也许吧。”
“原来如此。”
绿小姐用力点头,她似乎已经确信了真相。
“能让我见见勇吾君吗?这样一切就都清楚了。”
9
河边的公园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
瑙鲁兹节——库尔德语中表示“新的一天”的意思,在春天到来时举行的库尔德人最大的庆典。配合着如同爆炸声的音乐,穿着华丽kiras的女性和穿着民族服装的男性围成一圈跳舞。
搭了个小舞台,有电子键盘和萨兹,还有抱着演奏的筒状鼓乐队在演奏,大概是达布卡鼓吧。原以为演奏的是古色古香的民族音乐,没想到演奏的是EDM风格的舞曲。再加上粗犷有力的声乐吟唱,洋溢着浓郁的库尔德斯坦气息。
库尔德三色旗到处飘扬。
红色代表血液,白色代表和平和平等,绿色代表库尔德斯坦的风景。中央的太阳是库尔德人生命的象征。
人们踩踏着大地。强烈的震动传来,仿佛被人从地底下掀了起来。即使受到压迫和虐待,库尔德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的能量通过舞蹈传遍了整个公园。
祭典盛况空前,但不巧是阴天,偶尔飘起小雨。
“罗哈特。”
少年离开舞蹈圈,独自坐在草坪上。
“屁股会弄脏的,坐在那种地方。”
“没关系,我喜欢坐在地上。”
大概做好了什么心理准备吧。抬头看我的眼神,和以前纯真的他判若两人。棕色的虹膜上,粘着怎么擦都擦不掉的脏东西……
“我们聊聊吧?”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
绿小姐把找到的答案告诉了我。绿小姐信任我,允许我一个人去见罗哈特。即使是为了对尊敬的人的报答,我也不能逃避。
“你看到这张照片了吗?”
我在罗哈特旁边坐下,给他看阿扎德店里的照片。看到正在涂鸦的池田勇吾,罗哈特瞪大了双眼。
“勇吾吗?那家伙就是犯人——那就说得通了,那家伙很可能会干这种事。”
看起来真的很吃惊。直觉敏锐的绿小姐或许能看穿他的心思,但我做不到。
“罗哈特,我不擅长拐弯抹角,所以就直说了。”
我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这张照片是你拍下来扔进‘阿拉拉特’的吧?”
罗哈特看也不看我一眼。继续看着照片。
“我们受阿扎德先生委托后,在九个地方发现了“×”,画有“×”的都是所谓的“社会弱者”所住的房子。我想犯人一定是挑选弱者,在他们的房子里画“×”,但是——有几件事很不可思议。”
准确地说,是绿小姐认为不可思议。
“首先画有‘×’的区域集中在二丁目和六丁目一带,这两个区域离得很远,其他地方一个也没有‘×’。连‘社会弱者’聚居最多的三丁目地区也没有,这种偏向是怎么回事?”
“不是偶然吗?那一带弱者多得是。”
罗哈特终于回复了。或许是觉得附和一下也无所谓吧。
“但是这个犯人,在很难进去的地方也硬要进去画‘×’。六丁目的无障碍公寓入口有自动锁,还故意瞄准了公寓二楼、难以逃脱的小巷深处等地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如果去三丁目的话,有很多容易画的房子。”
罗哈特只是耸耸肩。我在平板电脑上打开记事本,给罗哈特看。
•二丁目周边画的x
(A)儿岛女士,四十岁左右,听觉障碍女性。邮筒上的小×。时间至少在一个月前(2月14日左右)。
(B)玛丽亚,菲律宾女性。公寓二楼的玄关门上写着×。3月4日左右。
(C)阿扎德先生的店。卷帘门画着A4纸大小的×。3月5日左右。
•六丁目周边画的x
(D)水野先生,六十多岁男性。照顾父亲。门牌旁边有个小×。2月14日左右。
(E)小鸟游小姐,三十多岁的女性。有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独栋小楼的墙画着×。2月22日。在现场看到了库尔德少年。
(F)杉山先生,四十多岁男性。交通事故导致步行障碍,住在无障碍公寓。玄关门上画×。名片大小。2月29日。
(G)牧先生,三十多岁男性。厨师,住无障碍公寓。玄关门上画×。和(F)大小相同。2月29日。
(H)阮,二十多岁的学生。越南人。公寓二楼的门上写着×。3月4日左右(杉山证言)。
(I)三井,住在“清风庄”。没有因拆迁而搬走,继续住着,接受生活保护。公寓一楼的门上写着A4纸大小的×。3月5日左右(杉山证言)。
“看这个的话,两个区域首先画了(A)和(D)的小“×”吧,这一带的“×”的大小在那之后逐渐增加,尺寸也变大了。相反,三丁目区域没有作为起点的小“×”。
“你在说什么?‘×’在繁殖?又不是生物,不可能有这种事。”
“没错。不过这么一想,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难以描绘的地方了。因为有了作为起点的‘×’,所以这两个区域才会不断地被画出了‘×’。”
我看着罗哈特。
“犯人并不是想攻击‘社会弱者’,只是想在两个区域增加‘×’,不是吗?”
罗哈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虽然不希望猜中,但看来绿小姐的推理是正确的。
“犯人想通过增加‘×’来扩大罪行。”
我心无杂念地继续说。
“画(D)的肯定是勇吾君,因为他拿着红笔在门牌上乱写乱画的照片被拍了下来。画二丁目地区起点(A)的也是他吧。但是画了那之后的‘×’的真的是他吗?为了扩大他的罪孽而画的可能性就没有吗?”
“不是有这个可能性吗?池田勇吾是个讨人嫌的人。”
“‘某人’首先看到了勇吾君在(D)上画‘×’的场面。‘某人’在那个时候,突然用手机拍了照片。之后,‘某人’发现了(A)上画的‘×’。”(A)里住着聋哑人儿岛小姐,(D)里住着照顾老人的水野先生,这个人是这样想的:勇吾在“弱势群体”的家里到处跑,池田勇吾是在歧视别人。”
“实际上那家伙在学校里也很歧视人。”
“‘某人’想告发池田勇吾。但是,仅仅在两处画了‘×’,还不至于引起那么大的骚动。所以‘某人’决定增加‘×’。如果在同一个区域——而且是在‘社会弱者’的家里画了‘×’,那就成了大问题。引起骚动之后,如果知道犯人是勇吾,就会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个性格恶劣的犯人。”
罗哈特笑着说。看起来并不是在逞强。他惊讶于做出这种事的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卑鄙。
“‘某人’就是你吧,罗哈特。”
罗哈特又笑了。我不想再看到那扭曲的笑容了。但是,我不能移开视线。
“为什么我是犯人?有我画×的照片吗?”
“你不擅长萨兹。”
“什么?”
“你在荒川弹过萨兹,就「一年前左右开始弹」来说,你的技术很拙劣。你学萨兹应该还没多久吧?”
“那和‘×’有什么关系?”
“假设你‘想要扩大勇吾君的罪孽’,那么就有地方比较奇怪,比如掉在犯罪现场的花边,在(E)的小鸟游家不自然地长时间站着。你看起来很想让人怀疑犯人就是你,你在荒川扛着库尔德人的旗弹萨兹……采取这种引人注目的行动,难道不是其中的一环吗?”
罗哈特没有回答。如果他回答「因为我又不是犯人」就好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本质上不是坏人。但这是我现在不想去注意的事。
“也就是说——你一边增加‘×’,一边暗示那起罪行是自己造成的,结果会产生什么——”
来自地方社会的反抗。
库尔德少年正在给“社会弱势群体”的家做标记。本来年底的伤害事件之后,六丁目一带对库尔德人的强烈不满已经达到了最糟糕的程度。
如果罗哈特的目的是制造那种气氛的话。
“你故意煽动起对库尔德人的憎恶情绪。当这种情绪充分膨胀的时候,你公开了勇吾君涂鸦的照片。对你的嫌疑成了冤罪,产生的憎恶无处发泄。造成今后不能轻易说库尔德人的坏话,对你们的指责也会减弱。你为了改变地区氛围,策划了这种复杂的事情。”
罗哈特瞪大了眼睛。
“……真厉害啊,要,连这种事都考虑到了吗?”
“不是我,我所尊敬的人,无论什么谜题都能解开。”
“真的很厉害,连这种事都知道。”
罗哈特的语气听起来很兴奋,但看起来却很疲惫。
“库尔德人一直被分裂。”
罗哈特的视线前方是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跳舞的库尔德人。
“建国不被允许,被国境线撕裂,各国根据自己的喜好分裂了我们。即使是同一个民族,也被分裂,互相残杀。日本真的很幸运。四面环海,外国难以入侵,自然资源丰富,水和食物充足,可以把剩余的时间投入到文化方面。库尔德人如果出生在这样安全富裕的国家,就不会逃到外国去了。看着日本和库尔德斯坦,民族的命运决定于出生在什么样的土地上。”
“我知道你们的痛苦。”
“你不会懂的。你在日本长大,不懂没有国家的民族的痛苦。”
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被划了一条线。粗而清晰的线条。
好悲哀。穿着kiras听萨兹的那一天,我们还以为已经融为一体了呢。
“‘某人’可能是想分裂日本人吧。”
罗哈特的眼睛因罪恶而混浊。
“库尔德人是犯人,把团结一致的地区撕裂,让他们尝到分裂的滋味——这就是‘某人’的目的吧。当然,和库尔德人的遭遇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但这样的话,多少能理解一些库尔德人的痛苦吧。”
“为什么连阿扎德家都画了‘×’?”
“在库尔德人被说成是犯人的地方,在库尔德人的店里画‘×’。会让人产生‘不要搞这种明摆着的自导自演’的印象。虽然结果并不怎么好。”
“是谁把照片送到阿扎德家的?”
“一开始我想把它贴在那里,但阿扎德叔叔这次非常生气,看了照片后,他会到处去宣传。可能是觉得这样更有效吧。”
“即便如此,你还是到弱势群体的家里去画‘×’,良心不疼吗?”
“疼啊。”罗哈特增大了音量。
“一边非常痛苦地画着‘×’。就像刻着自己的皮肤一样,很痛苦。”
事态的全貌终于明了。绿小姐的推理都说中了。
“——那个人可能会这么想。”
但是,罗哈特并没有承认。这就是问题。我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罗哈特是犯人。
从这里开始就是我的工作了。
“勇吾君怎么样了?”
“嗯?”
“如果照片公开了,他就会背负冤屈。因为到处画‘×’的人又不是他。”
“什么冤屈?那家伙是个搞歧视的人。他的罪行可能确实变大了,但本质没变。”
“真是这样吗?”
我再次拿起(A)到(I)的受害者一览表。
“勇吾君画‘×’的是(A)和(D)。这个家里住着聋哑人儿岛小姐和照顾老人的水野先生。这两个家有共同点。”
“这里住着社会弱势群体,对吧?”
“这是不错,但还有另一点。”
罗哈特一脸惊讶的表情,大概是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他们两个都是‘池畔’的出席者。”
池田和郎举办的邀请弱势群体的访谈会。我查阅了参加者名单,儿岛小姐是四年前参加的,水野先生是三年前参加的。听说勇吾也参加了那次聚会。
“……那又怎样?如果勇吾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俩的事,那就更应该是犯人了。所以他才选择了他们作为目标。”
“听我说完。儿岛小姐和水野先生还有一个共同点。”
“共同点?”
“被父亲压迫”
「你要聊到什么时候?别磨蹭了,快回来!」
和儿岛小姐说话的时候,家里传来了父亲的怒吼声。
水野先生的左脸肿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之后他摸了摸后脑勺。左脸和后脑勺很难同时受伤。那不是被照顾的父亲打了吗?
“勇吾君在“池畔”遇到了他们两人,知道他们被父亲压制着。勇吾君自己也是被父亲抛弃,在冰冷的对待中生活的人。如果勇吾君对他们俩有感情呢?”
罗哈特的眼中浮现出胆怯。这是让他的行动根据彻底崩溃的东西——。
“如果画在两户人家的‘×’是入室盗窃的标记呢?”
“听说最近这一带入室盗窃的案件增加了,勇吾君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对当地的犯罪信息很熟悉。在家庭餐厅和你聊天的时候,他也说‘这附近发生的入室盗窃事件,也都是你们干的吧?’他知道入室盗窃事件经常发生。”
我不敢看罗哈特。我一句攻击他的话都不想说。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罢手。
“勇吾君从不良伙伴那里知道了在那一带活动的入室盗窃集团的标记。用红字画‘×’,那个意思是——”
「不许侵入」
“勇吾君会事先在想保护的人的家里画好“×”来防止入室盗窃。儿岛小姐是聋哑人,水野先生在家照顾九十多岁的父亲。如果他们在家的时候闯空门,最坏的情况可能会被杀,勇吾君想保护他们。”
“怎么可能——”
“尽管如此,你却误以为勇吾在画歧视性的记号。然后利用这个来消除对库尔德人的冷淡气氛。但是,原本就没有歧视。你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创造了新的歧视。
“我……歧视?”
罗哈特的声音颤抖着。那种因胆怯而产生的动摇,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痛。
“刚才的话,我已经向勇吾君确认过了,所以不会错的。勇吾君说别的“×”不是他画的。但是阿扎德先生如果把照片公开了的话,就没有人会听了吧。照片就是这么决定性,所以他被冤枉了,但是,这样好吗?”
希望你坦白。她抱着期望编织着语言。
“你现在变成了‘会轻易得出答案的人’。”
罗哈特的身体在颤抖。
“结合‘池田勇吾是搞歧视的人’这一结论,对现实进行了合理的重组。这和轻易回答“库尔德人是坏人”的人不是一样的吗?你和勇吾以及那些歧视他们的人陷入了同样的思考中。你应该多想想勇吾行动的意义。在给出答案之前,应该多花点时间。
我到底是怎么说出这话的?
「我想要更简单。」
就在前几天,我还这么说。我不想看到复杂的东西。我不想深入思考,只想更单纯地生活。
我真是个笨蛋。现实本质上是复杂的。所谓“简单”,就是去掉各种各样的东西,“轻易地得出答案”。我和罗哈特之间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资格逼罗哈特自白。
我握紧双拳。
至少要认罪。愚蠢的我们能做的,只有错了就承认错误,重新来过吧。
“勇吾——”
沉默持续了多久呢。
罗哈特终于开口了。
“池田勇吾是个歧视主义者。”
眼前一片漆黑。
“要可能和勇吾聊过,但也可能是他在撒谎。勇吾是个差劲的家伙,他是个会歧视人的人。”
我感觉眼泪要夺眶而出。
不知道是什么感情。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的体内混杂着所有负面情绪的冰冷的某种东西。
但这件事我并不想提,只希望罗哈特在这里认罪。
但是,我不得不走到最后。
“……1978年,土耳其发生了卡赫拉曼马拉什事件,你知道吗?”
罗哈特摇了摇头,好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土耳其一个叫卡赫拉曼马拉什的城市,主要属于伊斯兰教阿拉维派的库尔德人和土耳其人遭到极右武装组织的屠杀,据说牺牲者有一百多人。”
这是在调查库尔德人的过程中发现的事实。
“那件事件有一个特征。屠杀发生的前夜,家家户户都被画上了记号。那是表示目标的记号。现在土耳其还会发生用这个记号标记事件。库尔德人和土耳其人所忌讳的标志——”
罗哈特倒吸一口凉气。
“红色的×”
罗哈特瞪大了眼睛。
阿扎德如此愤怒,除了库尔德人特有的正直性格外,还因为阴森的历史事实摆在那里。在库尔德人的商店上画上红色的“×”,对于了解历史的人来说,具有极其沉重的意义。
罗哈特凝视着地面。对自己所做的事的意义,他显得不知所措。
“……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必访问日本的许多库尔德人也一样吧。在复杂的世界历史长河中,我们个人犹如尘埃。即使被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包围着,我们也必须活下去。
“我会继续思考的。”
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
“不能马上得到答案,而是继续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不管是我的事情,还是库尔德人的事情。”
罗哈特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走了出去,背影渐渐远去。
我不知道在他心中来来去去的是什么。罗哈特的背影远去,不久消失在人群中。
“要。”
回头一看,是一起看电影的易卜拉欣。阿巴斯和由斯夫在他身后。三个人都穿着大衣和牛仔裤,打扮很简朴,易卜拉欣则系着三色围巾。
“怎么了?你怎么在那里?一起跳舞吧。”
“……喊我?”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睡迷糊了?”
“可我是日本人啊,不能参加库尔德人的庆典。”
“别说这种冷淡的话。有很多日本人在跳舞呢。我们是同胞吧?”
阿巴斯和优素福笑了。我还来不及回答,易卜拉欣就拉起我的手。
就像被拉着一样,我被拉进了跳舞圈。右手牵着易卜拉欣,左手牵着身穿红色kiras的库尔德女性。
瑙鲁兹节的舞蹈很简单,只要牵着双手,跳动双脚。大地上回荡的是第一次看到就会,谁都能跳的质朴舞蹈。库尔德人的力量凝聚在舞蹈中。在边模仿边跳着舞的过程中,我呼吸的节奏渐渐和周围的人一致。
这时,视野一角出现了罗哈特的身影。
罗哈特在人群的对面,公园的角落里。听了这么多话,他的心都被压碎了,脚步却坚定地走着,仿佛拥有坚定的意志。
“啊……”
他走的方向,是被库尔德人包围,正在谈笑的阿扎德。短暂看到的罗哈特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尽管如此,我确实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
罗哈特已经下定决心了。将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选择重新来过之路的觉悟。
音乐高鸣。
数百只脚踏着大地。一步。又一步。每跳一支舞,分隔我们的东西都会融化,合为一体。我跳了舞。就像甩掉重物一样,有力而笨拙。看到日本人的笑容。库尔德人的笑容。大家都在跳着同样的舞蹈。
阳光照射进来。
太阳从灰色云朵的缝隙间微微露出脸来。
我感受着微微的暖意,一心只顾着继续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