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emory of star piece Ⅳ ☆☆☆
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各方面都变坚强了。
在逐渐习惯美国的生活之后,我突然有了这个感想。
身高也比之前成长许多,在衣着上也开始注重打扮,还做起模特儿工作,渐渐受到许多人「好可爱」、「真漂亮」的称赞。但我会觉得自己变坚强,并不是来自这些外在的改变。
该说是内心有所成长吗?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沮丧了。
会开始从事模特儿工作,是因为妈咪的要求。
这世界上面容姣好的人多的是,但社长千金这个头衔似乎拥有特殊的意义,所以妈咪积极把我拉进职场里。
我并没有什么不满。
从日常相处的态度中也能感受到妈咪对我的爱,我知道她会安排模特儿工作并不是把我当成工具,而是认为以结果来说这份工作对我有帮助。
所以我乖乖地扮演好被要求的角色。
有时开心,有时悲伤,有时欢笑,有时哭泣。
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很在意他人眼光,所以渐渐能大概猜出来周遭的大人对我寄予什么样的期待。
我一直都扮演着被指定的角色,或许有人会担心我还有真正的「自我」吗?可能也会觉得这种人生很辛苦、很不幸。
如果我没遇见小流,大概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吧。
『……只是,看你一脸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在那些时候,我的心灵支柱就是小流在那天夕阳余晖下说出的话。
「嘿嘿、嘿嘿嘿!」
搬到美国之后,我仍好几次想起那段回忆而露出傻笑。
人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物。
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大谈什么人生道理,虽然自己也觉得太夸张,但事实就真的如此。
周围的人们把角色强加在我身上,期待我表现出被要求的演技。他们只对我的头衔感兴趣,把这种形同「当个洋娃娃」的任务推给我。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愿意看见真正的我的内心。
只要拥有这么一段回忆,我就能轻易笑出来。
「唉,妈咪,小流要参加的比赛是在今天对吧。」
在网路发达的这个时代,世界的距离已变得很近。
在日本举办的街舞大赛。我将转播的影音网站连上电视,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抱着最爱的布偶,一边双眼发亮地跟坐在隔壁的妈咪等待比赛开场。
大赛的名称跟细节我不清楚,但听说从中胜出的选手可以获得在纽约举办的世界大赛出场权。当我得知这么大型的赛事的决赛名单中有小流的名字时,吓了一大跳,虽然这还是妈咪告诉我的。
没错,纽约。
「嘿嘿!」
不行了,脸上的傻笑不受控制。
小流现在还很在乎童年时跟我许下的约定──光是明白这一点,心里就被喜悦填满,幸福感充盈我的全身。
我顶着松懈的表情持续盯着萤幕,终于轮到小流上场了。
天啊。许久不见的小流太神了。升上国中的他也太帅了。有点别扭的眼神、开始发育的身高,还有带点慵懒的表情,全都好喜欢。天啊,喜欢到不行。我一定要成为小流的新娘。
虽然他旁边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但是无所谓,我不会成为那种把老公绑死死的妻子,至少会好心邀请她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就在我有点进入失控状态,死盯着电视不放时──
我目睹了。
小流出现舞蹈失误时,露出的表情。
「…………!!」
我很明白那张脸代表什么。
害怕他人的目光,畏惧大家投射而来的情绪。
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所孤立,那种无助的孤独感我很懂。
没错,那就是──
认识小流之前的我会有的表情。
「…………小流。」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起了身。
我把怀里的玩偶扔到一边,握紧拳头。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我的犹豫只有一瞬间,随即下意识地开口提出那个请求。
「──妈咪,我想去日本。」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妈咪一阵错愕,但她似乎体察到我的想法,立刻为我动身准备。
──日本的留学寄宿体验,将在半年后成行。
具体方式还没有定案,但目的已经十分明确。
这一次,换我来告诉你。
那个温柔男生曾经遇见了原本孤零零的女孩,握住她的手。
这次由我来告诉他「有人依然关心着你」。
(插图014)
「等着我喔,小流。」
就像那天夕阳下的那番话语拯救了我一样。
这次换我来帮助你。
***
那是关于一位化为人形的精灵少女的故事。
她盼望着见到思慕的骑士殿下,纵身跃入了人类世界……在那之后的故事。
从结论来说,精灵的梦想未能实现。
即使她只求见他一面,只求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如此渺小的心愿,就像星辰融入黎明的晨曦般轻易地消失了。
「怪、怪物……!」
「亚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滚出我们人类的世界!!」
民众将精灵少女团团包围,就像是筑起了高墙一样。
她身上化为人形的魔法解除了。
「听好了。化为人形的药很脆弱。如果被人发现真实身分,或是你使用了什么魔法,药效就会立刻解除,你也会受到诅咒。」
她回想起魔女的忠告。
精灵的身旁有位男孩正沉睡着,他刚才被卷入一场马车的意外事故。
他差点就要失去的脚,以及身上的伤势,正在魔法磷光的包围中逐渐恢复。
起初,精灵是打算见死不救的。
但她觉得如果这么做,可能就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
因为自己将会失去这样的资格。
所以少女义无反顾地跳了舞。
只有精灵能使用的魔法──召唤奇迹的星之魔法。
「…………!!」
夜空中划过流星,交换的代价就是少女身上的魔法失效了。
她的肌肤像烂泥般融化,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肤色。
缩起的耳朵变得又长又尖,象征着她非人之物的身分。
因为事故骚动聚集而来的群众发现之后,心生恐惧。
奔腾的情绪让内心失控。
他们用手中的石头与口中的斥责话语攻击了精灵。
精灵立刻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沉睡中的男孩,成为挡箭牌。
……好痛,好痛啊。
肩膀、嘴唇与那张美丽的容貌,都扭曲成痛苦的形状。
啊啊,原来啊。
感受着石头的苦涩滋味的同时,精灵领悟了。
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自己的心愿过于奢求了。不惜伪装自身模样而努力伸出手追求的东西,是像沙堡般脆弱地崩塌,无望实现的幻想。
「你真是个傻瓜啊。」
魔女临别时的那句挖苦,言犹在耳。
啊啊,真的如她所说。
沉溺于一厢情愿的幻想,到头来什么都没能实现,就迎来结束了。
怀抱着高攀不起的美梦的怪物,最后的下场无法成为一段佳话。
……是啊,没错。这样的结局才适合我。
就在精灵露出带着自嘲的笑容时,一颗大石头击中了她的头。
意识变得混沌。
摇晃的视野让她失去方向感,当场摔得屁股着地。
有人惨叫,有人恐惧,有人表情扭曲。
比起身上的皮肉伤,被投以这些负面情绪更让她觉得痛。
……啊啊,够了。
对一切感到心死的少女恍惚地仰望天空,接受众人扔掷过来的石头。
讽刺的是,划过天际的流星永远那么美丽动人。
所以她向星星许下心愿。
在心中小声呢喃。
……如果能投胎转世,希望下次生为人类。
从结论来说,精灵的梦想未能成真。
她所寄托的最后一个愿望,星星坚决不愿倾听。
因为……
原因就是──
少女所追求的幻想,绝不是虚假的。
「总算找到你了。」
这阵声音让精灵少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此刻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就像是时间静止。
如果说这是即将消失的意识所产生的美好妄想,也无法反驳。
眼前的光景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现在连分辨都有困难。
但是。
确确实实存在于此。
彷佛是为了守护她免于受到一切的恶意。
一直以来她朝思暮想的少年骑士,就站在这里。
「──我来实现约定了。」
***
「──我来实现约定了。」
体育馆的舞台上,话剧社正在公演。
一身骑士扮相的悠马在扔掷而来的石头雨──用纸做的假石头──之中前进,对趴在地上的精灵少女演员温柔地伸出手。
舞台转为一片漆黑,只剩下一盏聚光灯为两人的重逢献上祝福。
骑士露出微笑,握起伤痕累累的少女的手,开始奔驰。
他们的身影一消失在象征性的黑暗之中,聚光灯也随之熄灭,舞台彻底被漆黑包围。
拖动着物体的声音传了出来,应该是社员们在准备切换场景吧。
如果忠于原作发展,下一幕就是两人相遇的森林之泉。这时他们应该会随着精灵的歌声,在众多流星的守望之下,跳起只属于两人的舞。
毫不在意种族的隔阂,赤脚在映着黑夜的泉水中一边踏起水声,一边开始两人专属的「繁星洒落之夜的舞会」。
…………「啪」的一响。
演出结束,体育馆内洒下了久违的灯光。还来不及被那光辉刺得眯起眼睛,由摺叠椅排出的观众席先传来了如雷的掌声。
「Bravo!太精采了!」坐在隔壁的星兰带着兴奋高声欢呼。
「呜!呜!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坐在星兰隔壁的乃羽一边掉下豆大的泪珠,一边无力地拍手,入戏很深呢。
对于友人们的激烈反应不禁苦笑,我也在心中一同送上掌声。
舞台上参与演出的话剧社成员,一边沐浴在掌声中一边挥手致意。这就是所谓的谢幕吧?
「唉,那个演骑士的男生是一年级的对吧?」
「应该是!也太帅了吧!?我来考虑展开进攻好了~!」
坐在我们座位后方的女生们──从对话内容研判应该是学姊,也发出了少女的尖叫。那眼神中充满了热情,直盯着在舞台上挥手的悠马。他一脸阳光爽朗的笑容。那笑容的破坏力之高,如果是青涩的纯情少女大概会轻易被击倒。
「劝你放弃,他是一年四班的琴宫悠马。」
「咦,琴宫不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颜面诈欺犯……」
然而,这一番泼冷水的忠告,让原本充满情趣的发言急速降温……原来那家伙被叫成颜面诈欺犯喔。我不予以订正,也不会同情,因为他的内在有多残念,已是不用多加说明的事实。
「呜、呜呜,悠马也真有两下子嘛。因为听说是原创动画,本来还有点担心我能不能看懂,没想到竟然这么催泪……」
「呵呵!动画原作也很好看喔,我有收藏全套蓝光,下次来我家玩吧。」
「可以吗?」
「当然啊。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很普通吧?」
「喂,明明是我家吧。」
乃羽来家里玩我是不介意,但星兰把寄宿地点当成自己家的口气,让我忍不住插嘴吐槽。
……话说,对耶。要来看动画,就代表要长时间泡在我房间啰。毕竟星兰的房间又没有电视……回去之后先打扫一下吧。
「这、这样喔。流斗家……」乃羽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她的脸有点红红的,应该是因为刚看完剧,兴奋情绪还没平复吧。
就在这时,话剧社的社员们退往舞台后方了。
表演正式结束,观众陆续离开体育馆,台上也开始收拾大型道具,我们也在匆忙的气氛影响下,起身离开了现场。
「接下来要去哪?」
「都可以,鬼屋除外。」
「哦?乃羽怕鬼喔,喔喔,这样喔,原来如此啊。」
「星兰?你那个意味深长的点头认同是怎样?」
「不用放在心上。对了小流,我想吃可丽饼。要不要去二年四班的教室?他们班是开咖啡厅。」
「……唉,这样问好像是在怀疑你,但隔壁的二年五班是鬼屋,应该跟你的提议没有任何关联吧?只是凑巧对吧?」
「当然。我完全没有想看乃羽你被鬼吓到的模样喔。也完全没有企图假装被吓到然后趁机黏紧紧喔。」
「星兰──!!」
不知道她们感情到底算好还是差,至少可以确定这两人一搭一唱非常合拍,引起了周遭的注目。冤家般吵吵闹闹的欢乐氛围让我浮现微笑。
早已看习惯的校园,在今天被装饰得充满特殊佳节感,我并不讨厌这种庆典特有的气氛。我一边望着互相嬉闹的星兰她们,一边深有所感。
也就是说呢,没错,简单说明状况如下。
我们在文化祭玩得很尽兴。
夏季的酷热,随着时节推移而开始趋缓。
与第二学期的开始同步,我们学校展开了文化祭的准备。
好歹在东京都内也是有一定程度的明星学校,暑假结束后紧接着就办文化季,这样的活动安排彷佛能窥见校方的意图,就是「前面让你们一口气玩个过瘾,接下来的时间就好好专心读书」。
不管怎样,对于刚放完暑假还完全处于松散状态的我们来说,不用一下子切换到认真用功模式,也是充满感激。这两星期都维持上午上课、下午准备文化季,度过了两周有别于平时作息的校园生活──就这样,今天我们来到了文化季当日。
「请、请问你是优月同学对吧!」
为了去买星兰想吃的可丽饼,我们走访了高年级的楼层,经过走廊的我们随即在呼唤声中停下脚步──应该说是呼唤星兰的声音。
回头一看,有一位表情带着紧张的二年级生,拉着朋友一起过来,盯着星兰瞧。看了学姊拿在手里的杂志,我大概能推测出她的目的。
「抱歉,突然叫住你!呃,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你要签名吗?」
星兰看对方一鼓作气地递上了杂志跟油性笔,便露出优雅的微笑。
「我不介意喔。还有,我在这所学校里只是个女高中生,对学妹不须说敬语啦。」
「不、不行!『星兰公主』可是我们的偶像!」
星兰的体贴似乎让对方一阵惶恐,学姊猛摇了摇头。
她垂下双眉,露出了看似落寞的表情,但仅止于一瞬间。星兰随即换上完美的笑容,轻快流畅地在杂志上签名。
「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那个,下午的舞台活动我也一定会去看的!请加油!」
学姊把杂志当成宝贝似地抱在胸前,回到了朋友群里。
说实话,在文化祭筹备期间,类似的互动已经发生过不下数次。身为职业模特儿的星兰,知名度非比寻常,她的存在立刻就成为全校话题,我们班的教室连续好几天出现了围观的人群。聚集而来的人不分学年,比例上都以女生占多数。
星兰面对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一丝厌烦,用得体的完美态度对应。脸上挂着的笑容总是优雅高贵,她的模样完全就是任何人都向往的理想型女生,仪态举止完全就是那个名模「星兰公主」。
「我没有在勉强自己喔。」
不知道星兰对我的眼神作何感想,她用平稳温和的声音开口说道。
「既然我的笑容能为周遭带来笑容,那就没办法了,我就亲切地笑到脸颊肌肉酸痛为止吧。我再重申一次,我可没有在勉强自己喔。周遭的人快乐,我也跟着快乐,所以这不是什么演技,是我懂得巧妙地运用自然浮现的笑容,这样说比较正确──嗯唔~!?」
乃羽将不知何时买好的外带可丽饼塞进了星兰口中,彷佛想堵住她的嘴。
嗤鼻一哼的乃羽似乎有点不开心,往隔壁教室移动脚步。刚刚才说过自己不敢玩鬼屋,却又自己主动走上前去,我大概能从中猜到她的意图。
乃羽她还是不认同星兰的生活方式。
所谓的「去符合周遭的期待」就是把被期待的形象覆盖在自己身上。虽然星兰说没有勉强自己,但至少还是存在这样的变化。扮演理想中的女孩,势必就要隐藏自己原本的某些部分。重点是,星兰本人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让乃羽看不过去。
所以乃羽也打算挑战自己不擅长的鬼屋。
只是稍微被吓到,出点洋相而已,才不会如此轻易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别人眼中的形象终究算不了什么──这个平凡无奇的事实,正是乃羽想透过挑战自己其实很害怕的鬼屋游戏,来传达给星兰的东西。
「……我的搭档还是一样帅气啊。」
我小声呢喃。脸上自然浮现笑容的同时,我站往乃羽的身旁。
「很好,乃羽。准备好进鬼屋了吗?」
「当然啦。魔鬼克星Nowawa才不会屈服于什么幽灵勒。」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外号耶。还有,你的手是怎样?」
「我、我我我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喔!」
「至少努力演一下吧。」
怎么办,乃羽整个人抱住我不放,手臂被她用力掐得都变色了。皮肤就像是被当成抹布拧,而且是直到最后一滴水分都要榨干的力道,痛毙了。都已经这样了,却还要被周围投以「现充去死啦!!」的怨念视线,好绝望。如果能代替我的话,拜托快点来啊,我的手已经渐渐开始失去知觉啰。
「唉,星兰,你在发什么呆啊。」
「就是说啊,再不快点过来就丢下你不管啰。」
我为了分散注意力,转过身叫住星兰。
双眼瞪得圆圆的星兰伫立在原地,鼻尖上还沾着鲜奶油,那稚气的模样不是什么模特儿,只是个傻里傻气的女孩。
「……哈哈!竟敢丢下本小姐!」
星兰的笑容像是惊呆了一下,但还是踏着轻盈的脚步追上我们。
沾着鲜奶油的那张脸距离完美很遥远,但比起为了努力成为别人理想的女孩所露出的含蓄笑容,我觉得现在更美丽、可爱又耀眼多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一时冲动犯了错,有在反省了。」」
「我从没看过这样说的人有真正在反省。」
星兰与乃羽毫无悔意的辩解,让我不禁眯起鄙视的眼。
我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对沾满鲜奶油的T恤发出叹息。
「哼,真是天大的失算。因为太想看乃羽害怕的模样,我竟然忘了自己也怕鬼这件事。」
「就算你用装模作样的口气,讲出来的话还是很逊喔。」
「我、我才没有被吓到勒。对了,你知道的!鲜奶油里面含有盐分,不是听说鬼很怕盐吗?所以这是在驱邪啦!」
「可丽饼的馅料在什么场合会比起糖分还更强调盐分啦。」
两人的口气就像是在逞强,但膝盖却抖个不停。
事情的完整经过……说起来发生的状况其实很单纯。不敢玩鬼屋的两人一边把手中的可丽饼捏烂,一边把我抱住不放,为我的T恤增添了鲜奶油装饰这样罢了。两人害怕的反应过于激烈,气势简直像是用鲜奶油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手拓。
「可恶,好好的一件班服被弄得全是鲜奶油。」
「帮你舔掉吧?」
「你有时候的发言都让我怀疑真的是个名模吗?」
别说是模特儿,作为一般人类都越界了吧。
所幸──要说所幸也有点不够庄重,今天班上有同学身体不适而缺席。我向文化祭委员说明事由,顺利借到了那位同学的班服,据说也有取得他本人的同意。
我一边感谢着同班同学的温情,一边准备速速换装……怎么回事,我感觉到格外强烈的视线──而且还是两人份,于是不假思索转身一看。
「……喂,我现在要换衣服耶。」
「「不用在意我们。」」
「那至少也转过去背对我还是怎样都好,避个嫌吧。」
被我指出问题点,星兰与乃羽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看见她们的眼睛从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露出来,正对着我意淫。这什么鬼姿势,好可怕。
……算了,反正只脱上半身而已。
我尽可能不去在意那充满热意的视线,迅速更衣。星兰跟乃羽讨论起「喔喔,有肌肉……」、「对呀,肌肉耶……」,我已经不想多管了。
「流斗,你换好衣服没?」
此时,悠马突然从暗处探出头来。他手上拿着刚才表演话剧用的骑士戏服。至于身上穿着裙子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再主动提起了。
「嗯,抱歉啊,借用了话剧社的社办。」
「没关系啦。反正公演都结束了,在文化祭期间只是当成储藏室使用嘛。」
如同对话内容,我为了更衣而来了一趟话剧社的社办,这里四周散乱着各种舞台用的小道具。其实我一个大男人,随便找个地方换一换也没差,不过既然偶然遇到了悠马,就顺便借用空间了。
「反正我刚才也正好要过来整理戏服嘛。差不多要锁门啰,OK吗?」
将戏服挂上衣架的悠马露出了挂在手指上的钥匙给我看。衣服换好了,也不好意思继续久留,于是我们一行人离开社办。
「对了,优月同学的舞台快开始了吧?」
悠马锁上社办的门,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一样,开口向我问道。
看向时钟,确认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八分。星兰的舞台是三点开始,确实差不多该出发前往体育馆了吧。
「怎么回事,什么舞台?」
然而乃羽却好像第一次听见这消息,对星兰投以疑问的眼神。
「喔喔,是校方提出的请求,说是当作国际交流的一环,问我要不要以留学生的身分在文化祭登台这样。」
「……没问题吗?说得很好听,但其实只是拿你来打广告吧?」
「我不否认。但是这间学校当初爽快答应让我来留学,这里确实有恩于我。就算校方多少抱有这样的意图,我还是保持接受的态度喔。」
星兰看开的态度让乃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被当成广告宣传的这个疑虑,恐怕是事实吧。
无论在手册还是学校官网上,都大大地公告着「星兰公主」将会在文化祭登台。国际交流只是场面话,不难想见校方是想打出名模这张牌来吸引注目。
毕竟是私立学校嘛,跟公立不同,在招生手段上毫无保留吧。
不过以乃羽来说,朋友被这种大人的因素而遭受利用,似乎让她很不爽就是了。
「不用想得太复杂啦。」
星兰眯起眼笑了,似乎觉得乃羽这样的不悦反应也惹人疼爱。
「他们也没有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就算有些没明说的意图,只要我努力表现能为人带来笑容的话,那也是一桩美事呀。这种思维很正常啦,像是唱歌、演戏、跳舞、音乐剧,乃至各种艺术,身为表演者都是抱持这种心态面对观众吧?」
「……这个使命也不用非得由你来扛吧?」
「怎么?你是在担心我呀?平常明明那么冷淡,我真的好爱你这一点。乃羽你真可爱,爱死你了。」
「唉!别抱上来啦!人家认真在担心,你不要糊弄过去!」
浮现满脸笑意的星兰一边抱住乃羽,一边凑近她耳朵小声说出爱的告白。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大呼小叫猛力反抗的乃羽,但这画面怎么看都是好姊妹在嬉戏。这两个人真的变得很要好了呢。
「而且乃羽你自己也要在这次文化祭一展舞技不是吗?是今天最后一场舞台表演对吧?所谓的压轴演出呢。」
「……是啦。但排在最后上场只是凑巧罢了。」
体育馆内设置的舞台,除了文化类社团的发表与星兰那种例外活动之外,有意上台的人也可以带来表演。据说如果报名踊跃还会再甄选,不过今年报名人数不多,所以就跳过这步骤了。以上都是乃羽提供的资讯。
「就像我很期待乃羽的舞蹈表演,也有人期待着看我登台。既然这样,那我想回应他们的这份心情──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你是个超乎我想像的滥好人。」
星兰听完之后露出暧昧的微笑。
因为要比滥好人的程度,乃羽也是半斤八两。
「哼!你就好好替我的压轴表演先把场子弄热吧。」
「被交付任务了!加热我可擅长了呢,上次才跟小流学了如何加热冷冻保存的味噌汤。」
「我没想到你连瓦斯炉都不会用啊……对了,你登台是要表演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打算跳《繁星舞会》主题曲的舞蹈。就是影音分享平台上『试跳』类的主题影片里引起跟风热潮的那个舞。如果是那种程度,不擅长跳舞的我也跳得出来。毕竟这次表演的名目是学习日本动画文化的留学生的成果发表嘛。其实我也请小流简单教我一些舞蹈基础──」
乃羽似乎也已整理好心情,两人的对话回到平时的状态。虽然对此感到松了一口气,但也该准备移动脚步,否则就赶不上星兰的舞台了。正当我准备提醒她们时,走廊上与我擦身而过的小女孩率先出声叫了我。
「咦,流斗大哥哥?」
「咦?」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呼唤,我转过身去,眼前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
好眼熟的脸……但无法具体想起来。「呃~?」我在心中歪头疑惑,结果乃羽猛力抓住我的肩膀。
「唉,流斗。这女生是谁?你外遇?」
「谁外遇啊,而且对方是小朋友,再说我根本没有老婆。」
「流斗,老婆这种东西,每季都会有新的啦。」
「才想说你怎么突然插话,乱讲什么东西啦。」
我决定随便打发掉乃羽各种荒谬的疑虑与悠马莫名其妙的发言,要我认真回应这些鬼话,哪受得了。我将脑袋的处理效能全部用在回想这女孩是谁,此时星兰发现了女孩的存在而叫出声。
「喔喔,这不是上次迷路时受到小流帮助,结果被我误会成遭到诱拐的女孩──莉亚吗!」
「对呀!后来又经过好多事情,跟星兰大姊姊变得很要好,最爱看魔法少女动画的小学一年级生莉亚就是我喔!」
「这是什么顺便做完自我介绍的打招呼方式啊。」
神秘的介绍口吻让我满头问号,但也因此顺利想起来了。
对耶,她就是我跟星兰重逢那天出现的迷路女孩。但是奇怪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跟星兰变成好朋友了?
「还记得暑假去过的魔法少女展吗?就是我硬逼小流你陪我一起去的那个呀。」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是硬逼的喔。」
「那次我碰巧遇到莉亚,结果聊动画聊得很合拍。」
看着莉亚开心地与星兰牵起手嬉闹,两人似乎真的是朋友。当初遇到她的地点也是在放学回家路上,所以她也住附近吗?
「跟你说喔,莉亚啊,听说星兰大姊姊要表演跳舞,所以就来看了!」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特地过来。我会努力献给你一段美好的时光喔。」
「嗯,加油哟!」
莉亚双眼发亮地替星兰加油打气。浮现优雅笑容的星兰,在她眼中毕竟还是个令人憧憬的漂亮姊姊吧。
原本担心她该不会一个人来吧,结果发现似乎是莉亚母亲的女性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不小心跟她对到眼了,于是我下意识向对方点头致意。
「莉亚我跟你说,我也最喜欢魔法少女动画了──」
「住手,悠马,你再继续这样就构成犯罪了。」
我用尽全力阻止找到同好的悠马试图向莉亚攀谈的举动。在人家家长面前,而且还是这种女装癖男子……不,我并不是在否定女装,但一个男高中生笑咪咪地接近小学女生这种行为实在是很难不令人想歪。
「跟你们说喔,莉亚最近在学校也有学跳舞喔!像这样──」
莉亚津津乐道地说着,当场开始转起圈来。
最近国中也将舞蹈纳入必修课程了。国小也有称为音乐律动的项目,学习接近舞蹈的律动。因为时间很久远了,记得不太清楚,印象中我以前也有上过类似的课,诉求是透过运动来培养表达能力之类的。
转着圈的莉亚受到离心力影响,摇摇晃晃的重心不够稳定,但小学生的创意舞蹈比起完成度,更重视让孩子体验乐趣吧。以这点来看,莉亚满面笑容乐在其中的舞蹈是满分──
「咚」的一响。
转着圈的莉亚撞上了墙壁。
而话剧社社办摆不下的大道具,正斜靠在墙面上摆放。
是画了背景的大型屏风。
「──啊。」
绳子大概绑得不够牢固吧。
一个不稳。
高度需要抬头仰望的大屏风开始倾斜。
这道巨幕就像是用阴影把站在底下的莉亚吞没似地往下倾倒。
「──咦?」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然后屏息。莉亚发出了微弱的惊讶声。
描绘着白色城堡的巨大屏风,朝着小小的女孩直直落下。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所有人无法动弹。
毫无任何预警的现实,没有一丝慈悲。
眼前的光景以缓慢到不自然的速度,往悲剧的方向倾斜──
「莉亚!!」
唯一动起来的人,只有距离最近的星兰。
她大力蹬着地板上前,用手一把推开莉亚。
一阵巨响。
屏风倒塌的低沉声响传遍了走廊。
接着是一段静默。
异样的紧张感支配了四周,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倒塌的冲击力道让屏风一部分破损,化为木板散落四周。
莉亚瘫坐在地,而在她面前的是──
被压在破裂的屏风底下,只露出纤细美丽的手在外面的──
「星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急忙冲上前去。
完全不考虑发生二次意外事故的风险,我用蛮力推开屏风,把星兰拉出来。
随后周遭才一阵骚动,莉亚的妈妈发出了尖叫。
我把这一切杂声视为无物,只顾着呼喊星兰。
「喂,星兰!你没事吧!?」
「呵呵,不用这么大声啦。没有我想像中的重……好痛!」
星兰正要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但她的表情因为撕裂般的痛苦而扭曲。
我察觉到她立刻护住自己的脚,于是不容分说就拉下她的丝袜。
……肿得好厉害。
没有明显外伤,但刚才冲击力道那么大。
肯定是挫伤,搞不好还伤到骨头了。
「星兰,我直接送你去保健室。」
「小流……抱歉啊,搬运伤患的方式就麻烦使用公主抱了。」
「不要连这种时候还胡闹啦。」
她还有心说笑,是为了不想让我太担心吗?
都这种时候了,我不希望她还有多余的顾虑,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后续来到的乃羽与悠马也一脸担心地默默关心着星兰。
对于儿时玩伴的逞强感到懊悔,我将手环过星兰的腰。
然而──
「……大姊、姊……?」
「──!!」
莉亚无意间吐出的小声呢喃,让星兰瞪大了眼。
她一瞬间露出了有所烦恼的表情。
星兰随即用往常的优雅笑容盖过心中的纠葛,甩开我的手。
「……星兰?」
她无视我对于她行为充满疑惑的视线,拉起了丝袜。
把肿起的部位遮住之后,她用脚撑着地板站起身──呃,唉!
「你傻了吗!你干么──」
「拜托你,小流。」
被逼急的我急迫地喊出声,却被星兰真切的声音吞没。
「我不想让莉亚难过,拜托你别说了。」
「──!」
她只在我一个人面前露出痛苦扭曲的脸,随后转向莉亚的方向。
就这样一步步流畅地走上前去。
她本来应该连站起来都有困难了,却用没有一丝拖沓的步伐,华丽地像走过伸展台一样来到莉亚身旁。
「抱歉呀,害你担心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啊!咦……呃,莉亚没事,可是大姊姊你……」
「你在为我担心吗?呵呵,善良的孩子。但你放心,星兰大姊姊毫发无伤喔,精神好得很。」
「可、可是,刚才,好大的声音……」
看莉亚稚嫩的双眸还在震动,星兰温柔地将脸凑近她耳边。
「跟你说个秘密,其实我是魔法少女喔。身上的伤也用魔法治好了。」
「……真的?」
「真的呀。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喔,是我跟莉亚之间的秘密。」
星兰把手指比在唇上露出微笑,她的美已经到了梦幻的境界。
莉亚点了点头。星兰一边轻摸着她的头,一边接受奔上前来的莉亚妈妈道歉,轻松地一笑置之。
直到最后,星兰都没有表现一丝脆弱,她优雅而高贵,同时却又强大地撑过去。
直到莉亚母女档离去前,她都保持完美的笑容。
「……已经可以了吧,马上去保健室。」
「不,我要直接出发去体育馆了。如果取消这次舞台活动,莉亚一定会内疚的吧。」
「星兰……!」
「不只莉亚一个人而已。好多人特地来告诉我,他们很期待我的舞台,我不想辜负这份期待。」
语毕,星兰转过身露出的笑容美得令我为之战栗。
但是又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彷佛受到一些冲击就会立刻崩坏。
我必须阻止她。
不能放任她这样胡来。
但是……
「我是『星兰公主』。」
在我把脑中的理性诉诸于言语之前,星兰的声音先打断了我。
那就好像是一种自我暗示。
彷佛戴上不属于自己的另一张面具。
要求自己成为孤高王女的女孩,背负着某些重担仍露出笑容。
「小流鼓励了我好几次,说我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不完美也没关系……我听了好开心,真的好开心。所有人都对我有所幻想,对我产生羡慕、向往,期待我像个王女表现得完美无瑕。而你愿意注视、关心真实的那个我,你的眼神与声音总是,打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宝物。」
「……这还用说吗?你是星兰,是我的儿时玩伴,才不是什么王女。」
「没错。我是个最爱看动画,早上起不来,喜欢可爱女角,是个路痴,私生活邋遢懒散,本性宅气冲天,跟完美这两个字扯不上边的女生。即使知道我有这么多的缺点,小流看待我的眼光也不曾改变。」
「……是啊,没有错。我才不会因为看见你的破绽就幻灭。你不需要保持完美。所以先去保健室──」
「但别人不这么想。」
「咦……?」
「会对我说这种话的人,顶多只有你,还有乃羽了。所以你们在我心中是特别的,我对你们的喜欢不一样。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能当个纯粹的星兰,但是面对人群时,我还是只能扮演好『星兰公主』。」
「……!」
我好想否定她。
但我的喉咙就像是被一股灼热感堵住,无法出声。
因为星兰眼中传达出的觉悟,以及那张笑容诉说出的赤裸想法。
彷佛象征着星兰至今所走过的路。
所以我不禁觉得,如果我予以否定──
就形同一并抹灭了星兰一路付出的所有努力。
「……谢谢你,小流,你总是永远愿意在乎我的感受。」
星兰看着陷入沉默的我,带着关爱说出这句话。
……我不想听见她这么说。
我想在其他更好的形式下,看到她对我投以笑容、表达感谢。
星兰迈开步伐,留下我低头伫立在原地。
她用那双脚──伤痕累累的脚,朝着「星兰公主」的舞台前进。
「对了,不过,有一件事很遗憾呢。」
然而,在擦身而过的这瞬间──
星兰口中吐露的丧气话,令我微微抬起了脸。
「错失了难得的公主抱机会啊……」
唯有那声音,与那表情──
是属于我所熟知的那个星兰。这一点……真的让我懊悔无比。
***
「大家好,感谢各位今天来观赏我的舞台。」
体育馆内满满的观众,座无虚席。
不只是在校生,甚至连校友跟来逛文化祭的一般游客都快把这空间塞爆了。其中也有些人是专程为了一睹星兰登台而到场吧。
而我人在体育馆的出入口,从这里遥望着舞台。
「来到日本留学已经两个月了,每天的生活真的很快乐。这里的食物很美味,电视播的动画也很丰富。大家知道吗?在美国,好多动画要等日本播完好几年之后才有办法看得到。或许我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追动画的首播。」
这个玩笑让体育馆围绕着温馨的笑声。
星兰亲切微笑的模样完美无瑕,没有一丝破绽,完全看不出来正在忍耐着极度的疼痛。她的仪态与举止落落大方又光彩焕发,让我甚至都产生了妄想,怀疑她受伤的事其实是虚惊一场,或是伤势其实很轻,连跳舞都不成问题。
「…………才怪。」
这近乎逃避,该被唾弃的思绪令我对自己感到厌恶。
本来就算用硬拖的也要把她带去保健室才对。
就算她不情愿,就算被她讨厌,我当初都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看到她当时那张笑容的瞬间,我作罢了。
为了尊重她本人的意志──列出这些好听的借口,我错过了正确的路。
体育馆内充满了众人的笑容。
星兰每一段谈话都引起欢呼,大家都期待着后面的舞蹈表演。
这片光景就是星兰所期望的世界。
所有人都笑着,洋溢笑容的幸福世界。
「……开什么玩笑。」
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无论这世界看起来多欢乐,多幸福洋溢。
却只有打造出这个世界的星兰本人,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失去色彩的黑白。
娴静端庄却又雍容华贵,优美与典雅并存,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理想女孩。不知人间疾苦,光彩耀眼是理所当然,宛若太阳般存在的女孩。
披上被打造出来的「星兰公主」的外皮,星兰在舞台上笑着。
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到,渗进里面的伤正在隐隐作痛。
「……该死。」
一团淤积的漆黑物质,像烂泥般流进了我胸口里的空洞。
我气没有人愿意注视真正的星兰,我气星兰的一举一动都接受了这样扭曲的现实,而我也真心无法原谅即使这么想、到头来却一事无成的自己。
五味杂陈的负面思绪让我的情感变得扭曲,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咬紧了嘴唇,纵使这没有任何意义。淡淡的血味在口中扩散。
星兰的笑容好遥远。
舞台上的星兰让我感觉遥不可及,就像是夜空上的星星,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的。
我应该早就明白,自己有多无能。
我应该早就明白,有些现实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推翻。
没有任何改变。我还在当年停下的地方,完全没有前进任何一步。
我假装对眼前的现实心有不甘,却连起身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动不动就借口一堆,把逃避正当化的傻子。
所以我很清楚,如果本人不试着努力改变自己,根本不用指望别人能够改变他。浮上心头的丧气话,立刻把我整个人用力勒紧。双脚发抖,双手发麻,胸口中像是倾诉着痛苦般咯咯作响。脑海甚至浮现出「干脆别过头去,对现实视若无睹吧」这番逃避的想法。
「流斗,你教会了我好多好多的事情。」
──即使如此……
还是有声音仍然愿意呼唤万念俱灰的我。
「……乃羽?」
我看向隔壁,仰望那张脸。
我的搭档跟我不一样,她从不低下头,永不放弃前进的脚步,现在也直直注视着星兰的舞台。
「怎么踩拍比较上相、如何抓重心、有效率的练习方式、眼神跟脚步的角度,跳舞时表情的重要性。我明明没开口问,你却三番两次跑来关心,我有时候都觉得这个爱管闲事的人好烦喔。」
「……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你,教会我的各种事情之中,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啊──」
此时乃羽停顿下来,用直率的眼神望向我。
温柔浮现出的笑容,看起来也好像有点为难。
「舞要跳得好,秘诀在于找到一个对象,让你想用自己的舞博他一笑。」
「……!」
「你自己有发现到吧。你想看的并不是星兰现在那样的笑容。」
乃羽的声音彷佛想让我回想起遗忘的重点,甚至还带了点「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懂?」的嘲笑意味。
「不需要想得太复杂。流斗你现在只是自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为了忍住不去做想做的事情,而找一堆没意义的借口罢了。别再找理由说服自己做不到了。我所认识的流斗,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寻找起身去做的动机才对。」
乃羽的声音、双眼,与从中传达想法的眼神,都令我不禁屏息。
我只顾着列出搪塞自己的借口,在这关键时刻还裹足不前。而乃羽却仍愿意对这样的我有所期待,用充满真切信任的双眼注视我。
「……」
脑中回响的丧气话还没有消失。
但乃羽的声音穿透了那些音层,直达我内心深处。
想必是因为我内心某部分仍然渴望继续当她的舞伴。因为这番话来自比谁都更令我信任、尊敬与自豪的搭档,所以我终于能坦率面对。
起身去做的动机。
我真正想做的事。
将意识往自己的内心集中,试着寻找答案。
──立刻就找到了。
「……笑得更傻一点啊。我想看你笑得更开怀。」
这番话自然流露而出,彷佛我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答案是什么。
不是出于理论,而是情感。重点不在于司空见惯的是非对错。我要确认的是比起这些无聊价值观更重要的──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很喜欢。
我就是喜欢星兰露出笑容。
就像是大谈热爱的动画时、Cosplay成喜欢的角色时……还有童年岁月,入迷地看着我跳舞时,星兰的那些真心笑容,自由而不假修饰,满满洋溢着「喜爱」的心情,闪耀着美丽的色彩──
我真的很喜欢看见她乐在其中的笑容。
「………………啊啊,可恶。」
我竟然没看清如此简单的事实,替自己感到丢脸。
因为这就是我跳舞的理由。我一直遗忘这份心情,选择持续逃避,难怪我无法重拾舞蹈。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在台上勉强自己笑着的星兰。
……啊啊,不对,完全不对。
星兰真正的笑容才不是那样冰冷而毫无生气。那才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渴望看到她流露出内心的热爱,更纯真闪耀的笑容。
──所以,我绝不允许。
无论是露出那张表情的星兰。
还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这样,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都绝对不允许。
「……你要任人摆布到何时?」
脑中回响的丧气话被更强烈的意识覆盖过去。
我能感觉到一股热意从胸口的最深处缓缓扩散。
这份热度,是我再次跳舞所必须的内心燃料。
所以,回想起来吧。为了找回这份热情,无数次地跟自己确认吧。
确认我跳舞的动机。
还有那天互许约定过后,我真正想找回的东西。
──我希望星兰能永远欢笑。
打从在那个小小的运动场遇见她那刻起。
我之所以跳舞,是因为想用我的舞蹈博她一笑。
「唉,流斗。」
乃羽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声音就像是温柔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为我指引该走的路。
「星兰她是个宅女对吧,热爱动漫的那种。」
现在我已看得一清二楚──
我真正想守护的是什么。
以及那个在笑容的背后勉强自己的女孩,一直都在忍耐着什么。
「那你就快点站起来啦。女主角一直在那边痴痴等着男主角去解救她啊。」
我跑了起来。
背对舞台方向,离开体育馆,朝校舍前进。
为了从真正的意义上帮助星兰,我要先取得某些必要的东西。
「……啊啊,受不了。我真是个傻瓜啊。」
后方传来了乃羽无奈的嘟囔声。
我跑过走廊。
被错身而过的人们投以困扰的眼神,我一一道歉并且持续奔跑。
抵达的目的地是话剧社社办门口,社员们正在现场处理倒塌的屏风。我从中找到目标对象然后大喊。
「悠马,话剧社社办的钥匙借我!」
突然的要求让悠马一阵错愕,但他的表情随后立刻转为笑容。接着他没有多问,便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扔向我。
「来,里面的东西随你用。其实那些是话剧社的公物,本来不能乱拿的,反正到时候被骂,我会陪你一起。」
「……聪明人不用我多解释是很感谢,但你一直都在状况内喔?」
「谁知道呢?毕竟我可是个阿宅啊。」
悠马难得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一脸很愉悦。
「硬要说的话,我是属于萌豚那种宅男。看着可爱的二次元女角会欢喜地发出猪叫声的那种。」
「我没问你这个。」
「但是阿宅的本质里果然存在着根深柢固的一种思维,就是乐见老套的剧情。像是热血的展开啦、约定俗成的套路,平凡无奇的王道等等,为了圆满结局而硬拗剧情的写法我也都很爱。」
悠马如此说着,他发亮的双眼就像是正在收看自己喜欢的动画。
「我说流斗,你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你现在的眼神──就像是正要前去英雄救美的帅气主人公喔。」
最喜欢故事性的友人说出这番话,让我不禁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
在话剧社社办里换上骑士装扮的我,再次朝着体育馆折返。
我边奔跑边用发蜡硬把头发往后抓,逐渐开阔的视野,彷佛象征着我总算坦率面对自己的心。
「主人公是吧。」
这三个字的负担可大了。
像我这种人,光靠自己根本找不出任何正确答案。
就连起身奔驰的此时此刻,内心也仍充满迷惘。
犹豫着是不是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担心这样做会不会让星兰为难──
「…………哈!」
我逞强般地笑着,把脑海浮现的丧气话狠狠压制住。
努力把氧气送进心脏,试着让噪动的心跳强制平息下来。
嗯,办不到。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举动,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很想再次跳舞。
一直想重新拾回放弃到一半的约定。
但是我没想过,这场卷土重来的战役会演变成这种形式。
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全身上下狂冒冷汗。
「……哈、哈哈哈……!!」
无所谓,这样就好。
这种快被压垮的紧张感,正是我一度放弃的东西。
来到如今,就连这份沉重压力都令我感到怀念。
我已清晰看见自己该做的事情。
就算丢尽了脸,即使我只是在逞强而已。
──此时此刻,我想成为星兰的男主角。
我想帮助那个躲在完美笑容的背后哭泣、只属于我的女主角。
只要是为了她,我就能向前看。
只要是为了她,我就能再次振作。
因为我的朋友们,已让我获得足够的勇气。
「流斗。」
我终于抵达体育馆。
乃羽就站在出入口。
帮忙推了我一把的可靠搭档,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为难。
但嘴角仍微微勾起温和的笑容。
我们没有交谈。
我并未停下脚步。
但是──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
彼此交会的眼神,仅短短交换了一句温柔的话语。
──加油。
──好。
我就这样闯入了体育馆内。
因为拥挤的人潮密度而升温的空气,彷佛弥漫着骚动不安。
理由我马上就明白了。
星兰倒在舞台上蜷缩着身子,用手按住自己的脚。
音乐播放设备中传出的动画歌曲声,徒然地笼罩着馆内的空气。
我要做的事情并没有改变。
穿过人海,朝着舞台直线前进。
我感受到群众的视线。
惊愕、混乱、疑惑,蔓延这会场的所有困惑都由我一个人接收。
并且视若无物。
我可不要再任由周遭的气氛摆布。我跳舞的理由,由我自己决定。
我需要注视的,只有那一个人就够了。
一路奔上舞台的我,开口呼唤缩在地上的女主角。
「星兰。」
「…………小、流……?」
跪倒在地的星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仰头看向我。
我对着那张脸回了浅浅一个微笑。
一切状况已经就绪。角色到齐了,舞台早已准备万全。
(插图015)
剩下要做的,就是跳完这个故事了。
我捡起滚落地上的麦克风,说出那句话。
「──我来实现约定了。」
没错,此刻就在这里找回那天的约定吧。
找回我的初衷。
我之所以跳舞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气氛已经来到这个高潮──
我可绝对不接受这故事的剧情,最后没有成功拾回任何人的笑容。
☆☆☆
一步──往前伸直的脚尖踏住节拍。
两步──大幅度的横向踏步抓住旋律。
三步──用单脚为轴心的转圈紧紧吸住我的目光。
体育馆内扩散的困惑氛围,全被这段舞带走了。
所谓的引人入胜,大概就是指这样吧。
场内原本降到冰点的空气,渐渐开始升温,找回了欢声。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把自己交给心头涌上的高昂情绪来主宰。
我也不例外。
还蜷缩在地上的我,只能抬头仰望。
我只能入迷地看着那段舞,将我的心与视线全奉献给他。
「──哈哈、哈哈哈哈!」
小流看起来跳得好快乐。
全身上下好像都因为久违的舞动而喜悦着。
他配合着歌词,灵活地切换不同表情。
一下微笑、一下装酷,一下又悲伤地垂低视线。
交织在舞蹈中的情感,在这舞台上重现了一段故事。
……啊啊,原来啊。
我察觉到自己分配到的角色,不自觉在心中低喃。
我一直都想着,这次换我来帮你了。
因为那一天帮助我的男孩──我最喜欢的那个男孩,他蜷缩不前了。
所以我原本下定决心,这次由我来对小流伸出援手。
就像是他当初那样,扮演一个帅气的主角好了。
虽然为时已晚,但现实逼我明白这是多么自不量力。
不对,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无论再怎么努力,做着不适合自己的行为。
就算拼命忍住泪水,贴上一张灿烂的笑容面具。
在小流面前,我不得不领悟到自己真正的立场。
在他──这个帅气的男主角面前。
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女主角,原来自己只是受帮助的一方。
……啊啊,该死,可恶。
不停发出的焦虑声,是因为察觉到心里真正的想法。
我想帮助小流?
想解救那个受了伤的、我最喜欢的男孩?
我想当这样的一个帅气主人公?
天大的诡辩。多么肤浅的漂亮话。
因为──
因为,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看见小流跳舞的瞬间我就领悟了。
发现自己因为眼前这位主人公的出现,已跌落到女主角的位置。
因为,其实我──
一路以来努力的真正理由──
──只是想再看一次小流跳舞而已。
用即兴舞蹈演绎出故事的男主角,把蜷缩在地上的我也化为表演的一部分,为这个舞台带来笑容与欢呼。
他的表现真的太精采,帅气得过头了。
令我不禁怀疑起眼前的现实,会不会其实是一场粗劣的梦境。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
能够排除万难,做出这种梦幻而戏剧性的举动的人,是他才对。
是我最喜欢的小流。
那个动不动就烦恼、受伤,背负了太多东西而蜷缩在原地的男孩。
但是他最后一定会振作起来,成为解救一切的最强英雄。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虽然不小心遗忘了一些,但现在重新想起来。
……既然这样,好。
我也知道自己该做的事了。
被男主角解救的女主角该做什么才对,我都知道。
歌曲播毕。
舞蹈结束。
小流满身大汗,对我露出微笑。
现场满是欢呼声与激昂情绪。
我想一睹的那个世界,这男孩代替我创造出来了。
那个愿意一起分担我肩上的重担,我最喜欢的儿时玩伴。
他专注看着我,然后对我微笑。
……啊啊,啊啊,不行了。
胸口发烫,泪腺失守,心脏的狂跳声停不下来。
「坠入爱河的少女」这种老掉牙的词无法形容此刻的我。
即使如此──
我明白自己现在还有必须完成的事。
被男主角拯救的女主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笑了。
我顺从心底涌上的情感,尽情地笑了。
尽管湿润的双眼里,泪水已经快要溃堤。
即使这过度的喜悦让我的笑容变得有点笨拙。
我无视这些不体面的部分,尽情地笑了。
因为小流他想看的,大概就是我这张最真实的笑容。
「……你总算愿意真心笑了。」
小流说着,也开心地笑了。
其实我本来好想扑进他的胸膛,跟他讨个大大的拥抱。
但是──
但是,嗯,这次就先作罢吧。
再多就无法负荷了。
现在我心中已经无法容纳更多的感情了。
所以,我将这份重要的心情藏在胸口收好,伸手覆上胸口,以免它流露出来。
(插图016)
我用不够体面的笑容,努力憋住就快脱口而出的哭啼声。
就这样,我只在心中悄悄无声呢喃。
……唉。
……小流,问你喔。
……久违的一支舞,跳得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