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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做了梦。

    这是早晨时分,安稳的时间,阳光的恶作剧。

    「早啊,甚太。」

    「白雪,早安。」

    不经意的招呼令人开心,他轻轻微笑。

    「不过还真不习惯,一早起来就看见你的脸。」

    「为何?我们是夫妻,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是啊……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

    声音很空泛,因寂寞而消沉。回应的笑容也很稀薄。

    「发生什么事了?」

    「不,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

    「嗯嗯,恶梦。」

    昔日的景色,半梦半醒的日子,掠过胸口的空虚。

    「是一个你不晓得跑到哪里去的梦。」

    「这算是恶梦吗?」

    「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梦。」

    她握住手,他反握回去,温暖感受令他热泪盈眶。

    「怎么了甚太?今天很撒娇呢。」

    「不是只有今天,其实不管何时我都想触碰你。」

    他如此祈愿,却没有实现。景色朦胧地摇曳。

    「哇啊,羞死人的台词。」

    「别糊弄我……不过,我很幸福,有你陪在身旁。」

    脸颊染上红晕,脸庞发烫,所以胸口暖暖的。

    「我也是,能跟甚太在一起很幸福喔。」

    「嗯嗯,这种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待起来很舒服的日照处,能互相碰触的距离。不过,一定还是……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停步吧?」

    无法一直做梦下去。

    「白雪。」

    「你不是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人。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吧?甚太跟我一样,是那种比起自己对他人的情感,更会将自己的生活方式放在前面的人……所以不会止步不前,也无法扭曲自己贯彻至今的生活方式。」

    笨拙又不中用,却拼命地逞强着。

    两人不论何时都是如此,像这样走至今日。

    「不过,我让你死掉了。重要的家人,应该要守护的事物,挥刀的理由,我手中一个都没剩下。」

    「不,不是的。你现在只是迷失目标而已。别这么害怕,甚太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手掌叠合,然后不约而同移开,心却是接近的。

    「没事的,我的思念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一如往常,跟以前一样,两人确实地理解彼此。

    「你就去做自己应为之事吧。」

    到此结束。

    意识溶入白色,在像是要脱落四散的光辉中,眼前光景渐渐模糊。

    或者说如果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或许也会有像这场梦一样成为夫妇幸福度日的未来。

    不过,甚太无法选择这种幸福,小小的心愿没有实现。

    啪叽,如水泡般的时光破裂,然后消失。

    不过思念却是流转不息,总有一天心会回归这个怀念的场所。

    所以甚太不觉得寂寞。

    就这样再次入眠。

    一边被射进树林缝隙的阳光摇晃着。

    做着遥远的、昔日的梦。

    清醒不经意地造访。

    脑袋缠带梦境余温,朦胧的意识逐渐觉醒。自己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在神社里哭倒就这样睡着了。

    觉得是致命伤的腹部伤势已经开始愈合,没多久就会完全痊愈吧。

    远去的死亡让甚太不得不体会到自己真的不再是人类了。就算变成鬼,胸口的痛楚一样难以忍受。甚太一边品尝苦涩,一边环现昏暗的大殿,现实就滚落在附近。

    白夜的亡骸,以及杀掉她的夜来就在旁边。

    吐出叹息后,甚太迅速地起身。

    从睡着后算起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吧。现在天还没亮,身体因为直接躺在木板铺面上而冰冰凉凉的,然而不知为何却觉得很暖和。

    做了一个梦。

    是娶了某人为妻,过着安稳生活的梦。

    然而,她却在梦中这样说。

    你不是会一直留在这里的人。

    原来如此,的确正如她所言。在最后的最后,比起对某人的情感,更会优先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就是这种不知变通的男人,恐怕今后也会这样活下去,而且直至今生最后一刻都不会有所改变吧。

    「白雪……」

    甚太低喃没能守护住的心爱人儿的名字。

    对甚太来说,白雪是起始也是路标。

    只要有她在,甚太就能毫无迷惘地前行。而如今就像在没有灯火的情况下被扔到夜路上一样,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在他眼中大概什么都看不见,然而憎恨却燃起灯火取代了路标。

    离去时,铃音说她要「毁灭一切」。

    甚太失去了一切,也不晓得挥刀的理由。即使如此,如果那东西要毁灭现世,自己就得跟它做一个了结才行。寄宿在胸口里的憎恨制造出灾厄,那么自己就得成就应为之事。

    「抱歉,我去去就回。」

    所以,甚太离开了神社。

    泪水已干。

    天色已亮,斋姬的讣闻在村里传开。

    祈求葛野繁盛的巫女死亡让众人大受打击,原本斋姬就是由白夜的家系一手包办的职务,再加上她并未生下后继者,因此造成的动荡也很大。

    村里的权威人士在吊祭遗体后,开始讨论下一代火女该如何是好。

    令他们叹息并非白夜之死,而是祈求葛野繁荣的斋姬缺位的事实。换句话说,失去生活支柱的不安才是人心动摇的真面目。

    这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甚太仍是感到有些寂寞。

    「那么———」

    在神社有如崩溃般度过一晚后,甚太先是返回家中换好了衣服。

    他穿上平常的和服,还有布手甲,缠胫布跟竹斗笠,以及挡风用的合羽外套。随身竹笼※里有手巾跟数根麻绳,还有少量像是扇子或笔墨工具等等的小东西。甚太也准备了替换用的和服跟草鞋,还有药品类跟纱布,以及旅行用提灯跟蜡烛,还有打火石等物品。将所有财产放入怀中,也放了一些铁制小玩意儿以备路费不足之需。葛野的铁制品可以卖不少钱,应该暂时可以勉强度日吧。

    注3:就是现代说的旅行包。

    甚太将两个竹笼用绳子绑在一起,将它们挂到肩上。如此一来都准备好了。本来还会在腰际插上爱刀,不过使用至今的刀已经碎裂,所以得去弄一把新刀才行。

    做好准备后,甚太走向玄关。

    穿上草鞋起身,在最后回头望向后方。

    这是曾经跟元治还有白雪,以及铃音一同生活过的家,里面有着数不尽的回忆。

    甚太在短暂的片刻间沉浸于与家人一同度过的幸福时光中,然后叹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乡愁。

    「为时已晚了。」

    这是自己主动放弃的幸福。虽然不能怀念,却觉得空无一人的家中仍残留着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与此同时,也有漆黑色的某物在胸口蠢动。

    甚太抛开无聊的感伤,打开拉门离开自己的家。此时,村长正好从前方走向这边。他左手拿着刀袋,神情肃穆地接近甚太。

    「村长……」

    「昨天的事,我听清正说了个大概。」

    站到正面后,村长没有开场白地直接切入正题。他似乎已经知道铃音变成鬼的事情了。然而他的表情并不严峻,而是给人有点寂寞的印象。

    「也让我听听你的讲法吧。」

    虽然感到犹豫,不过整合村落的村长是有权知道内情的吧。甚太毫无隐瞒,开始喃喃说出一切。

    铃音杀掉白夜的事,自己也变成鬼的事,还有鬼口中的未来。

    村长默默倾听荒诞无稽的话语。

    听完这番话语后村长犹豫了半晌,最后态度一转笔直地望向甚太。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明明看到这身打扮就会晓得却还是故意如此询问,是为了知晓自己有多少决心吧。因此甚太毫无动摇,间不容发地如此断言。

    「离开葛野。」

    这并不是冲动之举,而是下定决心非这么做不可。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会造访的未来,以及与妹妹再次相会的那时做准备。如今即使要舍弃故乡,自己也非前行不可。

    「鬼说在一百七十年后,葛野之地会出现统领黑暗的鬼神。然后,铃音说她要毁灭现世。」

    铃音,光是说出这个名字,漆黑情感就会卷起漩涡。

    明明曾经如此重要,却又这么可恨。

    甚太有如不被他人看到心中迷惑似地静静闭眼,昔日面容就在眼皮内侧,他选择了践踏它的道路。

    「幸好吾身为鬼,寿命有千年以上。所以我要走,为了阻止总有一天会在此处降临的鬼神。」

    换言之,就是要跟妹妹对峙。

    想要守护的事物消失,残留下来的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自己毕竟是一个除了挥刀外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就只能做到这种生活方式。

    「我会先前往江户,我眼中的景色很狭隘,武技跟心灵也很青涩,所以现在想接触许多事物,再次重新磨练自我。」

    「这样好吗?如果你所言属实,那个鬼神就会是……」

    「……我得做一个了结才行吧。」

    挤出喉咙的声音中渗出情感。

    村长用不允许说谎的认真表情询问。

    「不过,在这里面的情感并非忠义之心吧?」

    与毁灭人类的鬼对峙。

    原来如此,讲起来虽然好听,但在最深处的事物却是单纯的憎恨。

    你只是在憎恨铃音不是吗?

    看透内心的辛辣说词之所以会让自己心痛,就是因为它是无庸置疑的真实。

    「……或许吧。」

    就算故作平静,也无法掩饰僵硬感。心里有无法抹灭的恨意,如果要说它是私怨的话,那也只能是这样吧。

    「委身于憎恨斩杀妹妹。甚太啊,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就算试着用对峙这种说法蒙混过关,到头来还是这么一回事。如果铃音说自己要毁灭人类的话,挺身对抗就等于是要斩杀她。

    你有何想法———村长以强硬语气如此逼问,甚太却不合时宜地轻轻微笑做出回应。

    「我也不晓得。」

    甚太率直地回答。明明是自己的事,他却一无所知。

    风儿吹过,初夏薰风轻抚肌肤,然而这种舒畅感却没能抹去郁闷的心情。

    「铃音是重要的家人。不过我跟她之间却有着杀掉白雪……公主大人的仇恨。憎恨如今也驱使着我———不断催促要我杀掉那个女孩。」

    甚太有如探寻风儿去处般仰望远方。

    流动的云朵与高高的天空。就算眺望晴朗蓝天,染上胸口的色彩也不肯消失。

    「所以我不觉得挥出去的拳头是错的。可是,不觉得有错也让我有些感到后悔。」

    虽然白夜被夺走自身又惨遭践踏,思念铃音的心也绝非作伪。然而,憎恨却无止境地涌出沸腾,让甚太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斩杀之举。所以甚太避开了自己心中那个「讨伐」的明确表现,转而使用「对峙」的说辞。虽然理解不能放着那个东西不管,甚太却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定位。

    「我放心了。」

    甚太这种暧昧的态度、无法断言自己会痛下杀手的迷惘反倒令村长喜悦。

    村长松一口气的叹息让甚太移低视线,出现在那儿的是初次见到的柔和笑容。

    「我以为坠入鬼道的你会肯定杀戮行为。不过,看样子你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人性呢。」

    是这样子、的吗?

    心爱之人,重要的家人,应该要守护的事物,挥刀的理由,自己本身。

    自己失去了一切,还憎恨妹妹试图斩杀她,会如此心想的男人根本不会残留着人性。如果有东西残留的话,也只有淤泥般的憎恨。

    「你不想杀掉铃音吧?」

    虽然可悲,但明确的答案并未出现。甚太渴望当铃音的家人,却又一股脑地想要杀她。不论是哪一边都是他的真心话,矛盾情感令甚太紧咬唇瓣。

    「我果然还是无法回答。现在的我无法原谅那个女孩,但心中却也有着犹豫。再次相见时自己如何才好,就连恨意的去处跟挥刀的理由都一样,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没错,什么都不懂。

    嘴上说非阻止鬼神不可,却连该不该斩杀都下不了决心。

    「不过如果能实现的话,我想寻找斩杀以外的道路。」

    即使现在变成了鬼,却还是无法彻底舍弃人心。

    「恨意不会消失,但心是会变的。就算现在做不到,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原谅也不一定。所以,我想再暂时保留一下答案不回答。」

    沉淀在胸口里的憎恶,有手段能将它除去吗?

    不是「讨伐」而是「对峙」。这是最后的希望,或者单纯只是藕断丝连?如今的甚太什么都不懂。然而,他却想要相信。或许有着阻止鬼神,拯救铃音的未来。虽然如此憎恨,却还是紧紧抓住淡淡的梦想不肯放手。

    「是吗?……那么再次相会时,如果铃音已经彻底化身为鬼神的话,你会怎么做?」

    梦就是梦,无可奈何的现实被硬生生摆到眼前。

    就算你在漫长岁月的彼端能够原谅铃音,能够打从心底想要拯救她好了,如果她依然渴望毁灭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既然如此,我就必须做出了结。」

    早就知道此事了。身为哥哥,身为同坠鬼道的同胞,不论是救是杀,最后都得由自己亲手闭幕才行。

    「如果在旅程的尽头,铃音成为渴望毁灭的鬼神……」

    要说心中毫无迷惘的话,那就是在说谎了。正是因为如此,甚太才有如要将暧昧决心描上轮廓般清楚地说出口。

    「我……就必须讨伐那个女孩吧。」

    要再次斩杀重要事物。如此一来,也不能说自己是活着的了。就在她墓前献上这颗脑袋做为吊祭吧。

    「是包含这个在内的了结吗?」

    「是的,自己要斩去何物,我想花费一百七十年找寻答案。」

    甚太望向前方,无法退让的事物就在那儿。

    是感触良多吗?村长缓缓点头,从刀袋里取出一把太刀。

    「这个你拿走吧。」

    看到它后,甚太全身一僵。

    铁制刀鞘拥有葛野刀刃的特征,收在鞘内的是一把太刀。它是从战国时期传承至今的宝刀夜来。

    ……是杀掉白夜的刀。

    由斋姬代代管理的这把太刀是真昼大人的象征,对村落而言,跟火女一样是精神支柱,不论情况如何都不是可以外流的物件。然而,村长却一脸没事地试图把它交给自己。

    「夜来是历经千年也没有腐朽的灵刀。虽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不过你将要超越漫长时光活下去,所以刚好可以用来当作你的武器吧。」

    甚太之所以对收下夜来一事感到迟疑,并不是因为它是宝刀的关系。这把刀夺走了白夜的生命。如此一想,心中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忌讳。

    不过,村长似乎也无意退让。甚太无法否定对方的好意,略微迷惘后缓缓握紧夜来。

    将它纳入掌中后,不可思议是并未涌现厌恶感。太刀传来沉甸甸的重量,它应该很冰凉才对,实际上金属的冰凉感也触碰着肌肤,但不知为何却觉得它温温热热的。

    「拔出来看看。」

    甚太按照吩咐推开刀锷拔刀。

    厚实刀身沐浴在阳光下发出沉重光辉,刀纹是直刃,锋利度当然是以耐用性为重点打造而成的。它虽然被当成御神刀安置在神社内,却绝对不是摆饰品,而是为了用在实战上而锻造的刀。

    「如果是夜来的话,就不会逊色于半吊子的鬼。唔……如此一来你就是夜来的正统持有者。既然如此你就按照惯例,今后以甚夜自称吧。」

    「不过,我不能拿走它。」

    「无妨。既然斋姬的家系已经绝后,那它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与其摆在神社里积灰尘,被你拿去用要好多了。况且……」

    在一瞬间的犹豫后,村长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样做,公主大人也会开心吧。」

    语调像是要忏悔似的,甚太总算察觉到村长前来造访的理由了。不是做为村子的负责人前来尽责,单纯只是担心甚太的将来才过来的吧。

    看样子自己的想像似乎并未落空。村长有如要率直地表达出真心般,深深地低下头。

    「抱歉,我知道你跟公主大人情投意合。不过,清正同样喜欢着公主大人。老夫疼爱自己的小孩,所以推进了清正与公主大人的婚事。以葛野的未来为幌子图利自家人……是我引来了这桩惨剧。」

    老实说,甚太没想到村长会做出这种行动。

    他低下头一动也不动,其举止渗出打从心底感到歉意的心情。

    没有半片阴霾的谢罪让甚太有所察觉。

    这位也在战斗,为了自己重视的某人而战。

    「请抬起头。您希望儿子幸福,就只是如此吧。」

    村长眼中仍残留着浓厚的后悔色彩,甚太有如要将它拭去般摇摇头。

    「而且,白雪也希望葛野人民安宁,所以才接受这个安排。清正也用他的方式爱着白雪,这里面一点错都没有。」

    虽然后悔,但选择却绝对没错,即使那是疼爱小孩才采取的行动也一样……就算伤了甚太的心,为了某人而做出来的行为应该也没有错才对。

    「鬼它们也是担忧同胞的下场才战斗的。大家都只是为了自己应该要守护的事物而挥刀,这不是孰是孰非的问题。」

    这里面没有善良也没有邪恶,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事物而挥刀。其中只有甚太一人为了憎恨而挥刀,而且割舍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或许真正应该称之为鬼的存在,就只有为情所困、四处散布憎恨的自己一人吧。

    「抱歉。」

    「都已经过去了。别说这个了,村长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一切照旧啰,以村长的身份守护葛野就是老夫的使命,这也是为了吊祭公主大人吧。只不过……」

    话说到这里时,村长眼中的后悔淡去不少。相对的,他有如想到某事般,坏心眼地扭曲了嘴角。

    「是啊,既然你说自己会在漫长岁月的尽头回归葛野,那老夫就来盖一座神社吧。」

    「神社吗?」

    「神社的名字嘛……就叫做甚太好了。唔,就这么办。甚太神社———念起来虽然不顺口,不过这样也不错吧。」

    甚太初次看见咯咯发笑的村长,连嘴里说的都是有如玩笑话般的内容。然而村长神情一转,变成了认真的表情。

    「时代的潮流很残酷。百年之后这里就不是你所知道的场所了。人跟景物都无法像鬼那样历久不变。」

    村长脑海中一定浮现了村落的终点吧。甚太看不见那幅光景,连一寸前方都是那么地不踏实。他完全无法想像百年后的景象。

    元治过去也跟村长一样说过这种话语,但甚太至今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含意。

    「不过,就算是转瞬即逝的生命也能留下事物。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歉意。当你有朝一日再次造访这里时,我会让你至少流下一滴泪的,好好期待吧。」

    所以甚太无法推敲出村长的意图,村长离去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被独自留在原地后,甚太下意识地将视线落至自己紧紧握住的夜来。

    人云它是千年不朽的灵刀,其存在让甚太强烈地意识到接下来自己要迎接的岁月。

    「真重呢。」

    人跟景物都无法像鬼那样历久不变。

    吞下去的真实令刀变得有些沉重。

    「甚太大人!」

    与村长别离后,甚太迈步走向村落的出口。途中通过茶屋前方时,千岁叫住了他。甚太一声「怎么了」冷淡地回应后,她垂下脸庞。

    「呃,公主大人的事,那个……」

    她似乎耳闻了白夜的讣闻。这是一座小村庄,说不定铃音消失的事情她也已经听说了。千岁露出双手乱挥的慌张模样,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话。为了让她冷静下来,甚太故意发出轻笑声。

    「甚太大人……」

    「我什么都没守护住,所以没资格被你这样称呼。」

    就算自以为露出笑容,脸部的肌肉却很僵硬,变成扭曲的自嘲。既然要逞强,有再做得顺利些就好了,真是不尽人意———甚太如此心想而吊起嘴角。

    「不好意思,我要稍微离开一下子。」

    甚太用像是要出门散步的轻松态度道别,是过于随兴让人感到不踏实吗?千岁不安地望向甚太。

    「……甚太哥会回来吗?」

    眼神过于率直,甚太不由得错开视线。现在的他,无法忍受他人露出担心自己这个窝囊废的神色。

    「下次再请我吃矶边麻糬饼吧。」

    甚太给了一个不算是答案的回答,只能如此回应的自己让他真心感到可悲。然而,千岁却大大地点了头。是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吧,她表现得很坚强。

    「嗯,下次再一起……所以,路上小心。」

    眼瞳湿润。路上小心。甚太明白对方在期待有朝一日会传回与其成对的话语。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他什么都没说地转过身,轻轻举手代替回应。

    ———到时候就由我守护你。

    甚太无意定下自己无法遵守的约定。

    虽然感觉到注视背部的视线,他却没有停步。

    因为白夜死去之故,村里乱成一片。不时擦身而过的人们都讲着悄悄话,一边用阴郁表情看这边。他们大概在侮辱自己是可悲的男人,无法保护应该要守护的事物吧。

    这里是五岁飘流至此、如今成为故乡的场所。然而自己不但没能报恩,甚至还引发最糟糕的情况,还有如逃跑般地离去。

    多么的难堪啊,然而自己现在非走不可。甚太压抑动摇的心迈出步伐,其前方是———

    「清正……」

    清正用三角巾固定骨折的手臂,就这样站在那儿。

    是在这里等自己吧,他的眼神笔直地射穿甚太。

    甚太从村长口中得知清正与鬼女战斗然后败北了。然而,鬼女并未杀掉他。甚太不知这是为何,为什么杀掉其他人却独留清正一命呢?

    该不会鬼女跟甚太打倒的那只大鬼都无意杀掉任何人吧?到头来危害这座村子的人就是———

    甚太甩头赶走奇妙的妄想。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就算思考也无济于事。

    「你要离开吗?」

    是还会痛吗?清正语调虽然冷淡,说话却是有气无力。或许清正很疲累吧,只要看一眼就晓得他很没精神。

    「嗯嗯。」

    「要去哪里啊?」

    「这个嘛……先前往江户,听说江户那边有鬼出没。我打算一边讨伐它们,一边重新锻炼自己。」

    「为了斩杀铃音吗?」

    甚太噤声。

    他觉得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说谎,所以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别到处乱走,会伤身的。」

    甚太有如要转移焦点般留下这句话就试图从旁边通过,却被清正用身躯堵住去路。

    甚太打算出口抱怨,却变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清正在哭。连泪水都没擦拭,就这样流着泪。

    「……我讨厌你。既强大又冷静,连鬼都能轻易击败。明明没后盾却被众人认可的你,更重要的是……被白夜喜欢的你让我讨厌至极。」

    话到途中虽然语带哽咽,却还是挤出了真心话。清正毫不在意他人目光,一边哭泣一边诉说。

    「不过,我并没有想要从你手中抢走白夜。我、我只是喜欢白夜而已……觉得能待在她身边就好了,觉得光是这样就很幸福了。然而,我……我却……」

    啊啊,是吗?

    其实这个男人也没有想要跟白夜结合。清正单纯只是喜欢白夜、很珍惜她而已。纯粹到光是放在心里想一想就感到心安的地步,只要在她身边就很幸福。就算这份感情无法得到回应,对白夜的恋慕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变成美丽回忆,就这样埋没在记忆之中。大概光是这样清正就很满足了吧。

    然而,清正是村长的儿子。与本人的意志无关,他的地位高得足以触碰到斋姬。只要伸出手就会真的碰到她。讽刺的是,对这个男人而言这正是他的不幸。

    「我也是,清正。」

    「唉……?」

    「我也只是想待在她身边而已,就只抱着这种愿望……这样就、足够了。」

    甚太也一样,不论是何种形式,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对他而言就很幸福了。

    甚太轻轻吐了一口气。就算跟清正谈话他也不感到焦躁,不如说甚至还产生了某种安心感。

    「以前有再多跟你说说话就好了,如此一来……」

    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结果。甚太想要这样说,但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毕竟这种事只是在做白日梦,也只会是在责备清正。

    「或许会用朋友来称呼你吧。」

    虽然模糊了焦点,却同时也是真心话。两人抱持着同样的情感共享相同的痛楚,所以应该能互相理解才对。

    「少说蠢话了。」

    虽然口出恶言,即使一边哭泣,表情看起却有点释怀。

    最后看到的表情是这种开朗事物真是太好了,托此之福,甚太觉得身体略微轻盈了些。

    「那就这样啦,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这次甚太真的离开村子,走上通往江户的街道。幼时流浪至葛野之地后,这里在漫漫岁月中不知不觉变成故乡。要说自己毫无留恋的话,那就是在说谎了。虽然对怀念的日子感到依依不舍,甚太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甚太!」

    有人从背后大声喊话。泪水不止,声音依旧发颤,是极其孱弱却又是打从心底挤出来的叫声。

    「铃音跟我一样……就像我喜欢白夜那样,那孩子也很喜欢你喔。事情虽然变成这样,但那孩子就只是喜欢你而已……」

    这句诉说让脑海中映照出妹妹的身影。

    甚太曾认为铃音是重要的家人,然而铃音的情感与甚太的情感并不相同吧。如此一来就只是自己没察觉到而已,打从最初两人就当不成兄妹了吧。

    不,就算思考也无济于事。

    甚太硬是挥去在不经意间跳进脑海的困惑,那里面一定潜伏着不能察觉到的事物。之所以不停迈步,或许就是自己试图逃离掠过心中的不安吧。

    「所以……拜托你,只有这件事不要忘记。」

    就算耳中听着对方拼命的恳求,甚太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话。他做不到。甚太没打算要瞭解铃音的情感,而且他自己有何看法也无济于事。不论过去如何,如今两人都互相憎恨坠入鬼道。到头来这就是一切吧。

    鬼有说过。

    为了自己而存在下去才是鬼的天性,鬼无法逃离身为鬼的自己。

    如今成为异形后,甚太才真正理解它的意义。

    是何时的事情呢,铃音笑着说只要能在一起就行。在遥远的雨夜里,自己被这句话拯救了。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幸福,就算是现在,甚太也能自信地说那个女孩很重要。他觉得她是心爱的家人,然而曾经疼爱过的那个天真笑容浮现心头时,憎恨也会同时涌现灼烧胸口。

    这已经不是情感而是一种机能了。憎恨铃音化为鬼的这副身躯无法逃离憎恨,就像心脏会跳动般,如同呼吸无法停止似的。不管有多么爱着那个女孩,无论有多么珍惜她都一样。

    ———我就是这种鬼。

    在胸口里的是暧昧的憎恨。

    虽然成鬼,却无法彻底舍弃人性。

    甚太怀抱着暧昧的恨意,带着旅伴夜来离开葛野之地。

    又长又远的街道在眼前展开,目的地江户还看不到影子。

    「一百七十年吗?」

    甚太眺望因摇晃而模糊的道路尽头,一边遥想比江户还遥远的那个尚未成形的未来。

    「人啊,你为何挥刀?」

    远方传来声音。

    有朝一日会再次于葛野之地与铃音重逢。

    到时候自己会怎么做呢?

    是做为鬼怀抱着这份恨意斩杀铃音吗?或是原谅她然后变回人类的日子会到来呢?如今甚太什么都不晓得,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在这趟旅途的终点找到答案。

    甚太使劲瞪大眼,注视前方。

    「路还长得很呢。」

    甚太———甚夜就这样开始踏上漫长的旅程。

    德川的治世渐渐衰败,现世群魔乱舞。

    距离江户一百三十里远的葛野之地,在一夜之间发生惨剧。在鬼的袭击下被称为斋姬的巫女一族就此断绝,村里因此悲痛万分。巫女是向火神献上祈祷的火女,失去与崇拜的火神联系的方式后,葛野也会缓缓走上衰败一途吧。

    然而,从历史这种大潮流的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件。区区一座村庄的兴衰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件。

    相同的,他的旅途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葛野发生惨剧之后,青年离开村落,其下落无人知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青年宛如漂浮在河川上的树叶般飘泊着。

    此事无从对他人诉说。

    绝对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号。

    是在鬼与人的夹缝间摇摆不定的鬼人之旅。

    时间是天保十一年,西元一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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